靜靜站在雪月堂裡,專屬於我的辦公室的窗前,望著窗外一片蔚藍色的大海,亞平寧半島的陽光那樣明媚,可是我仍然時時有一種陰鬱的無奈與愁惝,浮上心尖,揮之不去,我想,我肯定是一個貪心的人,太不滿足了。
也許,因為那麼長的歲月中,我都一無所有,所以現在,擁有太多,仍覺得不夠。
應該是我太貪心了。
我的名字,叫做玉梨。
我的身份,是一生堂白組的負責人,也就是所謂的"掌門」。一生堂,歷時近兩百年,是亞洲最大的幫派,門下生意與勢力遍佈全球,幫內高手如雲,世界各地的黑社會組織,都對一生堂有所忌憚。
白組,專做毒品生意,也就是說,我是一個毒販。
我,我並不覺得我做的有什麼不對,這,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己,就和所有人的工作一樣。
小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以此為業,而且將會是終生的職業。
時光如水。
獨坐時,我會讓思緒在天空中自由馳騁,回想很多、很多。
我,我的本名,玉梨。
那時年少春衫薄。
我兒時的生活真的很快樂。我是家中的獨生女,父親在中學教書,母親是典型的家庭主婦,童年,是在父母親的懷裡渡過的。
我們家在學校的教工宿舍裡,附近,有一個果園,種了一片梨樹,每到春天,就會盛開成片的梨花,似飛雪,如輕雲,襯著碧藍的天空,映著金色的陽光,很美,這,成為我名字的由來。
許是因為這個的緣故,我只喜歡白色的香花。
我父母的感情很好,學校的環境也相對簡單,所以,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可能真的是我童年生活過的環境太單純了,所以,我總是輕易地,就會相信別人,而且,從來不會舉一反三、察言觀色等等的本領,總是扮演呆頭鵝的角色。
一直到我十二歲那年。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颱風天。
早早地,掛起了風球,我沒有去上學,留在家中自習。
父親在批改學生的作業,母親在客廳裡擦擦傢俱。
電視機裡,是新聞播報員平淡的聲音。
突然,母親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盯著電視。
「怎麼了?」父親看到了母親的表情,問。
母親沒有回答,仍然呆呆地。
「今天,全球股市全面下挫,平均跌幅超過25%,各個指數均……」
「怎麼會這樣?」母親喃喃自語。
我還是不明白。
不過,第二天就明白了。
我發現,幾乎所有的大人臉上,都失去了笑容。
又一次全球性的經濟大蕭條開始了。
這真是一場惡夢。
過去許多年以後,想到當日,我仍是不敢相信,不過一夜之間,社會就會變成如此情狀,真像是原來的老記錄片重放一般。
後來我知道,這樣的情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對整個社會、對整個社會經濟形態的破壞程度不同,但是肯定會有影響。
為什麼會把那一次記得那樣清楚,是因為在那一次,我成為孤兒。
母親把當時家中所有的積蓄,都投入了股市,父親並不知情。
突然一夜之間股市大挫,原有的股票幾成廢紙。
父母開始天天吵架,打罵。
他們原本很恩愛,曾聽聽小姑姑說起,他們是相親認識的,但是一見面就覺得有緣,所以很快便結婚,一直是親戚們眼中的好夫婦。
為著這一場經濟危機,親戚們都少往來了,各人只顧得了各人。
緊接著,父親住院了,被檢查出血液出了問題,化工的污染傷害到了他的造血機能。
我的家庭頓時陷入了窘境。
父親身體一直很好,並沒有發現有血液病啊。
原來,禍真的不單行,總是一起來,端等著看你什麼時候倒下。
母親天天不回家,我已經不去上課了,每日做了簡單的食物,帶到醫院去陪父親。
「劉小姐,如果想讓令尊的身體有轉機的話,最好的選擇是動手術。」父親的主治大夫對我說。
一夜之間,我已由一個小學生,變為劉小姐。
「我知道,但是,我們無法支付手術費。」我實話實說。
「你或許可以同其他的家人商量一下。」王大夫是真關心我們,我知道。
我只是搖頭。
沒有幫得了我們,現在人人自危,哪裡還有什麼親戚可以拿得出大筆現款,他們不舉債,已是好的了。
大批的房子、跑車,甚至公司,都還給了銀行。
我笑了,看看王大夫,轉身走開。
因為王大夫的關係,我對醫生這個職業,一直有莫名的好感,必竟,在那樣的條件下,只得他,會真心地關心我,沒有雜念。
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傷毒已經侵入了他的肌裡,看著他一天天憔悴痛苦,我心痛難當,可是什麼也做不了。
不被送出醫院,已經是萬幸了。
生活越來越窘迫,連洗髮水都不敢買。
這社會到底是怎麼了?
小姑姑送了一筆錢給我,並沒有在我家裡多坐。
「玉梨,你拿著,」小姑姑看著我,一臉的傷感和歉然,」我也拿不出更多了,你不要怪我。」
「不,小姑姑。」我握著小姑姑的手,眼淚掉下來也不想擦。
「以後,恐怕不能長來看你了,我們得搬走,你姑父好不容易找了個差事,在北渡,不過去不行。那邊東西也便宜些,所以……」
我無比的失落,她們搬走了,就不會再有親戚上門了。
依依不捨地送走小姑姑,我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呆坐。
心裡空空的,好像什麼也沒有。
就在小姑姑搬走的第三天,父親去世了。
說老實話,看著他那樣痛苦地忍受病痛,我為他的解脫而高興。
可是,可是,看著他蒼白消瘦的臉,他再也不會看著我了,再也不會叫我的名字,一想到,今生今世,父親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今生今世。
我心如刀攪,痛不可擋。
跪在父親的病床邊,把臉貼著父親冰涼的手背,我淚如雨下,直哭到肝腸寸斷。
我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原來,真的這樣痛這樣痛,我希望以後不再經歷,但是我知道不可能。
在王大夫的幫助下,我自己處理了父親的後事,將他的骨灰撒入大海。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段日子,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陽光。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王大夫問我。
我搖搖頭。
「還有什麼親人嗎?母親呢?」
「小姑姑一家搬走了,媽媽,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樣吧,如果你覺得可以,我來幫你,向政府申請,可以住到福利院去,你現在這個年齡,還沒有成年,也無法找工作和申請救濟,到福利院比較好些。」王大夫是真心替我考慮。
「我想先回家住幾天。」我說。
「回家?」王大夫遲疑,我知道,他清楚家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包括吃的,」那不,先在我這裡住幾天不行嗎?」
「我想回家。」我低下頭。
素昧平生,但是王大夫真心待我。我真的很幸運了,在以後很長的歲月中,我遇到了很多真心待我的人,每當我狠老天對我不公平的時候,一想到他們,我就覺得老天對我,還真不算太狠。
「那,你想回去住幾天,就去吧,我一直都在醫院裡,隨時來找我都可以,知道嗎?我一直都在。」
我點點頭。
有些朋友,生怕你有事找了他去,總推說忙忙忙,而有些朋友,會告訴你:我一直都在。
謝過王大夫,我獨自步行回家。
躺在熟悉的床上,看著天花板,我腦中一片空白。
朦朧間,我聽到門響,坐起來。
一個身影走進房間。
「玉梨。」
「媽媽。」
呵,母親回來了。
「媽媽。」我跳下床,撲過去,緊緊抱著媽媽,放聲大哭。
媽媽抱著我,摸著我的頭髮,」玉梨,玉梨。」
我還有媽媽,我不是孤單一人。
晚上,媽媽買菜,我們母女好好吃了一餐,我很久沒有吃的這樣飽過了。
我很想問問媽媽,這段日子以來,她到哪裡去了,但是說不出口。
看媽媽的衣著,還和以前一樣。
我告訴媽媽我把父親的骨灰撒入大海,她平靜地說:」這樣也好。」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媽媽就坐在我身邊,給我講故事,一下下撫摸著我的頭,直到我睡著。
以後,我們母女相依為命,也可以生活下去。
我錯了。
當我醒過來時,發現家中的一切都不見了,所有的家俱、電器、日用品,統統不翼而飛,整座房子,真正空空如洗,只餘我睡覺的小床。
母親不見了。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是她,親手打碎我的希望。
在王大夫的安排下,我進了孤兒院。
我這才發現,旁人口中的豆蔻年華之於我,正是不尷不尬,不是小到讓人覺得乖巧伶俐,也不是大到可以獨立思考。
沒有人會想領養這樣年紀的我。
但是在這裡,總歸有地方吃同住。
我在孤兒院裡,渡過了兩年平靜的生活。
王大夫起初,會定期來探望我,這讓其他一些從來沒有人來探望的孩子們羨慕。
但是後來,他調到其他城市的醫院去工作了,再也沒有來過。
我已經打算好了,在這裡,學點知識,然後再學門手藝,比如說裁剪、園藝,或是美發等等,就靠著這一門手藝,應該可以找的到飯吃。
我自以為已經很懂得為自己打算,雖然在別人看來,我的主意總是有些幼稚。
我不是有天份的那種人,也不勤奮。我為此而汗顏,但是又無法改變本性。
謀得一技好傍身,我總記得這句話,所以,還是努力打算著自己的將來。
怎耐計劃沒有變化快。
那是仲夏的一天,中午在太陽下呆久了,傍晚時分,我頭疼,有點中暑。
多喝了些涼水,我還是睡下了,卻總是睡不實。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看見窗外,一彎淡淡的月。
耳邊,似乎有什麼聲音,嗚嗚咽咽地,聽不真切,有點恐怖。
我看看周圍的女孩子們,各自在小小的床上,都睡的很熟。
又等了一會,聲音消失了,我又躺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又聽到了咽咽之聲。
我壯著膽子爬下床,赤腳站在地上,豎著耳朵聽了一下,聲音自走廊那端順風傳來,真的並不大,不仔細聽絕對聽不清,怪不得大家都只睡著。
我想過去看看,老鼠我不怕,若是其他小動物,那更好,我們自可多個寵物,院長是修女,不會反對,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高興。
如果是其他的什麼,我就大叫,我相信一定可以嚇住對方同時喚醒同伴。
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我走出門,順著走廊,一直走到一扇門前。
門縫中微微透出燈光。
我下意識地貼著縫隙看進去。
我看到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最醜惡最凶殘的一幕。
愛咪,和我同院的一個混血兒孤女,長的似芭比娃娃般漂亮的小女孩,比我還要小,正被院裡的一位老師,壓在地板上,那平日裡看起來斯文親切的師長,此時就如同凶殘地野獸一般,而愛咪,是它爪下血肉模糊的小動物。
我一動也不能動,全身血液冰涼。
也不知站了多久,我雙腳發麻。終於,我如來時一般,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挪回到房間裡。
第二天,我獨自藏在一邊,專心的思考了很久。
怎麼辦?
揭發他?是,可以,但是有沒有人信?如果有人信,後果如何呢?他會受到治裁?不一定呢。
誰會相信我的話。
看情形,這不是一天兩天了,即然可以持續這樣久,一定有它的方法,我,到底有沒有力量?
我看著自己細瘦的手臂,有一種沉沉的無力感。
一直一直,我潛意識裡,都覺自己無能至極,不論多有成績,都自覺自己是無能之徒。
怎麼辦?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逃」字。
在我有心的計劃下,一周之後,我逃離了這裡。
在大街上無目的地逛了一天,我想到了真切的問題:去哪裡。
肚子餓的感覺最真實具體。
夜深了,我仍在街上遊蕩。
沒什麼人注意我,真的。
我纖瘦,且貌不出眾,看在別人眼裡充其量只不過是個路人甲,所以。
在一所高大、綵燈閃爍的建築前,我停留不走,因為整條街只得這裡亮著燈,有點光亮,總比黑暗要好。
獨自正躊躇間,我不經意撞到了一個人。
「對不起。」我急忙說。
抬起頭來,我發現自己撞到的,是一個女人。
眼前的女子,高挑身材,寬肩細腰長腿,身段不知多好看,一頭齊耳的短髮,穿紅色的長晚裝裙,臉上的化妝很精緻,益發顯得美麗動人,特別吸引我的是,那女子左眼角下有一粒血紅色的痣,似一滴淚,似墜非墜。
道過歉,我閃身想走。
「等等,」女子喚住我,上下打量我。
「你在這兒幹什麼?」
「沒幹什麼,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就走到這裡來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我正想說不知道,突然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聲音很大,把我和她都搞愣了。
然後,她哈哈大笑。
我大窘。
笑完,她問我:」你是不是沒地方去了?」
我點點頭。
「跟我走,敢嗎?」
我看著她,黑夜裡,仍能看到她的眼瞳,黑的發藍,好美。
我點點頭,她拉著我的手,走進了那棟大廈。
她的手,很溫暖,並不柔軟,給我一種很堅強的感覺。
我這才知道,這裡,是香島市最大的夜總會——天空城。
這個收留了我的女子,名叫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