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帝王 第三章
    蘇惜歡回了自己營帳,竟是一夜不眠,他看著聶定威營帳的燭火一直不熄,便知道這人心裡大大為難。但這事無論如何不可讓步,也只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了。

    如此心神恍惚地在帳中發呆,只覺如坐針氈。好容易捱到東方微白,心頭不免茫然。

    等待他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呢?

    勉強走出營帳,看到聶定威已經結束停當,正自向著自己帳篷走來。

    一夜不見,他玉石般蒼白俊美的臉上長出了微微的鬍鬚,眼圈有些發黑,神情卻十分溫和,靜靜看著他微笑。

    蘇惜歡看著他走入營帳,心下一緊,自己也默默跟了進去,低聲道:「你想好了麼?」

    聶定威深深鬱鬱地看了他一會,眼中似有星光輾轉,過了一陣說:「想好了。」

    蘇惜歡的心劇烈跳動起來,聶定威鐵臂一伸,把他擁在懷中,低聲道:「蘇大哥,你是心在天下的人,我卻只是個沒什麼志氣的孤兒。也罷……你要江山,我便為你打下江山來。只是……我要你,今生今世,你不管做了反賊也罷,做了皇帝也罷,你是我的人。」

    他一字一頓說完這番話,深黑美麗的丹鳳眼靜靜看著蘇惜歡:「這個條件,你同意麼?」

    蘇惜歡心頭狂喜轟然炸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知道聶定威畢竟愛他極深,在極端的強勢地位下也對他認輸了!

    隨即聽出這句話暗藏的可怕含意,他一下子沉默了,心裡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聶定威分明是要他做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情人。就算他真能夠稱霸天下,他卻要被眼前這個雄武深靜的男人壓倒,永遠、永遠不能改變。

    答應這個條件,無異於斷送所有的傲氣和自尊。就算他對聶定威有再多的情意,這事也就變成一樁交易了。

    但--這也是報滅門大仇、一展抱負的最好機會。

    聶定威是天下名將,又手握重兵,這段孽緣也許是唯一能制約他的手段。有這個雄獅一般的將軍在手,宏圖大業,不是虛話。否則,依照飛龍會現在的實力,要集聚力量、顛覆龍庭,只怕二十年也未必得手。

    衝著一家百餘口的滅門大仇,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蘇惜歡緩緩點頭,冷電般的目光深深凝視著面前的英俊青年:「好,我答應你。你發誓吧,一生忠誠於我,永不反叛。」

    聶定威握起蘇惜歡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口,讓蘇惜歡感覺他激烈的心跳。

    兩人靜靜對視一會,聶定威單膝跪地,直視著蘇惜歡的眼睛,沉聲道:「我聶定威今日奉蘇惜歡為主,也以蘇惜歡為妻。一生忠誠,絕不反叛。」他的聲音甚是低沉,卻帶著一種奇怪的溫柔和堅決。

    蘇惜歡聽著這個詭異的誓言,不知是歡喜還是屈辱,緩緩道:「如有違誓?」

    聶定威深深吻上他的手心,蘇惜歡覺得他的嘴唇燙熱得令人顫抖,不禁微微縮了縮。聶定威卻已抬起頭,低聲道:「君子一諾,金石不改。如有違誓,天地共棄之。」

    蘇惜歡聽著這句斬釘截鐵的話,忽然打了個寒戰,似乎隱約看到了冥冥中有神邸在沉沉微笑。

    一時間,他竟然無法預料未來。

    兩人正在說話,外面喧鬧起來,原來是朝中使者到來,於是和眾人一起奉旨入朝。蘇惜歡一想到要見到滅自己滿門的皇帝,熱血隱隱躁動,只好用力握著衣袖,手心汗水把袖子都浸透了。

    他是庶人之身,雖有太子和聶定威舉薦,還是排在最後受封。等他奉召上殿,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北伐諸將都已封賞完畢。

    滿朝文武看到一個明珠美玉般的少年書生緩緩而入,都是大吃一驚,只覺耀目生光輝,風采不可逼視。皇帝閱人雖多,也是一愣,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一時沉吟不語。朝班中的蘇侍郎更是陡然雪白了面色。

    蘇惜歡避居江陵數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父子二人匆匆交換了一個眼色,蘇其璣眼中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默默垂下雙目,再無表情。

    蘇惜歡警覺昔日美玉般光彩卓然的父親已經變得病弱憔悴異常,心下暗驚,想來父親這些年傷痛歡歡之事,又被迫侍奉皇帝,只怕沒一日快活。

    他心頭越發恨極了皇帝,可知道這不是傷感的時候,不動聲色轉開眼睛,大禮參拜皇帝:「草民江陵蘇惜歡,拜見吾皇。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靜靜看了他一會,蘇惜歡只覺如雷電直射,只能竭力保持平靜。

    皇帝微微一笑:「平身。寡人已聽太子說過蘇卿事跡,難得蘇卿少年英發,文武全才,寡人可謂得人也。」

    蘇惜歡連忙謙謝一番,皇帝似笑非笑道:「蘇卿風神秀異,寡人看著,倒有些親切之意,如同見了故人一般。」

    蘇惜歡心下一凜,小時候人人都說他長得像生父聶靖,難道這陰狠狡詐的皇帝看出來了不成?這下不覺微生冷汗。

    正要開口,朝班中聶定威越眾而出,朗然笑道:「好教聖上歡喜。這位蘇公子正是禮部侍郎蘇其璣的幼子,是以聖上覺得眼熟。」

    皇帝目光一閃,打量了一下蘇家父子,慢慢現出一個笑容:「原來如此,想不到蘇愛卿家中有如此佳兒,寡人甚喜。果然是一門芝蘭玉樹,不同尋常。太子之意,欲保舉蘇卿在京為官,任翰林院大學士,卿意下如何?」

    蘇惜歡一凜,想著父親淪為男寵的命運,不禁骨頭髮寒,也不知皇帝這話什麼意思,但為了奪國大計,留在京中自然最好處置,心下急速盤算一陣,慨然道:「謝主隆恩。」

    蘇其璣聽到這話,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寒戰,眼中現出一陣苦澀傷痛。

    皇帝微微一笑,意興甚得,一邊聶定威忽然拱手奏道:「聖上,微臣倒有個愚見。蘇公子文武兼備,實在難得,若留在翰林院,京中固然多了個風流人物,若放到邊境不甚清平之地為官,也可為朝廷一方屏障。」

    皇帝神情一肅,不怒自威,凜然道:「聶卿之意是?」

    聶定威慨然道:「如今朝廷已平定北方之患,鐵林郡、月西山兩處要地卻還是頗不平靜。臣奉旨駐守鐵林郡,月西山卻尚無得力之人。西山節度使田放年近五十,精力日衰,需盡早物色人選相助,臣舉薦蘇惜歡前往。」

    皇帝沉吟一會,點頭道:「聶卿所言甚是。傳旨,封蘇惜歡為西山巡察使,赴西山協助田放,參知軍政。」

    蘇惜歡心念電轉,知道聶定威怕皇帝對他見色起意,所以有此一說。不過西山是天下兵馬要地,能去那裡,以後圖謀之事大有可為。當下連忙謝恩。

    --聶定威有笑面虎之號,在蘇惜歡面前卻是向來溫存無比,有時候蘇惜歡自己都會疑心,也許關於聶定威的傳說太誇張了些。看到他當庭奏對,陳以利害,不動聲色扭轉皇帝的意旨,果然是沉穩多謀之輩,名不虛傳的笑面虎。

    他足夠幸運,抓住了這頭猛虎的心。但這幸運是否能維持一生呢?

    起身之時,看到聶定威微笑著,可是目光惆悵,似乎在隱隱責備什麼。蘇惜歡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 *** ***

    散朝之後,蘇惜歡徑直回蘇府去見父親,父子相見,閉門抱頭痛哭。

    隔近了一看,蘇其璣越發憔悴得厲害,眼中衰靡之色難以掩飾。蘇惜歡想著父親這些年的煎熬,心痛之極,顫聲道:「爹,那狗皇帝害你如此,我定不會放過他!」

    蘇其璣一愣,微微打個寒戰,低聲道:「惜歡,不要胡說。我……」他茫然一會,欲言又止。

    蘇惜歡看出父親神情不對,驚道:「爹,你?」

    蘇其璣面色蒼白,沉吟一會,低聲道:「惜歡,天下有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及。你也……不要掛懷。爹當年救你性命,不是要你報仇,只想留著聶兄一線血脈,要你一生平安喜樂,好生活下去。」

    蘇惜歡聽得頗不是滋味,正要反駁,門外有輕輕的剝啄聲。

    蘇其璣恢復平靜,淡淡道:「誰?」

    外頭應道:「是老奴,蘇卷,宮裡又召老爺進去作詩呢。要馬上去。」

    蘇其璣看了兒子一眼,面色越發慘白。

    蘇惜歡身子微顫,看著父親,嘶聲道:「爹,你……真的要去麼?」明知道以現在自己的實力完全無法改變這一切,卻難以忍受心頭痛苦,一時混亂已極。

    蘇其璣不忍看兒子燃燒著烈火的眼睛,靜靜垂下雙目,輕歎一聲:「以色事人者,還能如何。」他取了一件黑色披風披上,無聲無息離去。

    蘇惜歡看著父親清瘦的背影隱沒在一片暗沉的迴廊中,覺得心臟被什麼東西狠狠抓裂了。

    忽然想起了今天自己和聶定威立下的江山之盟,蘇惜歡心裡放過一陣激烈的屈辱之感。

    以色事人者,還能如何……

    他為了報仇,利用聶定威的一點迷戀之情,立下的約定,是否也算以色事人呢?

    無能無用,可恥可笑!

    蘇惜歡的臉激辣辣漲紅,心裡狂亂得恨不能毀滅一切,忽然狠狠給了自己一記耳光,幾個僕人聞聲而入,驚呼著上前阻止,卻被他狠狠推開。就這麼來回打著,慢慢地面頰破皮流血,他卻渾然不覺,素衣上沾染點點紅梅。

    忽然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蘇惜歡大叫一聲,使出分筋錯骨的重手,卻沒能甩開來人。

    那人動作迅疾,乾淨利落地制服他,把他緊緊抱在懷中,蘇惜歡怒喝咆哮,那人卻只是溫和地吩咐:「我知道怎麼辦,你們都下去。」

    門關上了,那人不住親吻拍撫著他,說:「蘇大哥,沒事了,沒事了,你靜一靜。」春風般親密柔和的親吻,讓他慢慢平靜下來,終於定神看清對方。

    聶定威額角見汗,對著他溫存微笑,面色還有些發白,分明剛才甚是著急。

    蘇惜歡閉了閉眼睛,定定神,說:「對不起。」

    聶定威柔聲道:「我明白。」他緊緊抱住蘇惜歡,不肯有半點鬆動,不住地說:「不要怕,有我呢。」

    蘇惜歡慢慢平靜下來,淡淡一笑:「是啊,有你。我是你的人嘛。」說得溫柔,心裡卻是一片自嘲之意。

    說也奇怪,他曾經那麼憐惜迷戀聶定威,真的立下盟約之後,想著父親那句話,卻只有隱隱的厭惡和自厭。

    昔日的愛情,套上這個江山之約後,變得功利可笑起來,一切都不對了。就算能夠贏得江山,他早已輸了自己、輸了真情。

    聶定威裝作聽不懂,緊緊握著蘇惜歡的手,只是微笑。

    當晚,蘇其璣沒有歸來,聶定威卻留在了蘇府。

    聶定威和蘇惜歡閉門秘密議事,對日後策謀計議停當。兩人次日要分赴月西山和鐵林郡,此後相見只怕須得經年,明知離別在即,聶定威越發熱情如火。

    這一夜魚龍動盪,星河搖轉,都是輕憐密愛。

    蘇惜歡似乎掉入了無邊無際的溫柔,又像是陷入無窮無盡的惡夢。歡樂和痛苦在一起沸騰,讓他無可解脫。

    他的美夢和惡夢,都在一人身上,卻要糾纏他一生一世了。

    *** *** ***

    情事之後,兩人想著即將離別,便捨不得睡覺,低聲聊天。蘇惜歡忽然想起一事,追問聶定威:「定威,你去鐵林郡赴任,霏霏也要隨你去麼?」

    聶定威一愣,聽出他言下的醋味,悶笑起來,不做聲。

    蘇惜歡被他笑得惱怒,狠狠撓他,聶定威啊喲一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討饒,蘇惜歡這才放手,悻悻道:「你還沒說呢,打算怎麼處置那個女奸細?」

    聶定威微一沉吟,正色道:「我要是不帶走她,朝廷只怕反而起疑。」

    蘇惜歡雖然明知他說得有道理,心頭還是有些悶悶的,想了一下說:「你怕朝廷起疑,就托個理由把她送給我好了。反正之前你也提議過。」

    話音未落,被聶定威在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低笑道:「你別真是看上我那俏丫頭了吧?哼哼……」

    蘇惜歡連忙討饒,使勁表白一番,忽然發現聶定威在暗笑,知道上當,怒道:「原來你故意扯開話題。不成,那丫頭看你的眼神有點不對,我可不要把她留在你身邊。你一定得趕走她!」

    聶定威見他神情嚴厲,不好再胡說,也正色道:「蘇大哥,我留下她另有緣故。廢棄的奸細,只有被滅口一途。雖然是奸細,她總算跟了我一年多,我每次發病,都得她照顧,也是一番恩義,我不想害她送命。」

    蘇惜歡聽著這句「也是一番恩義」,心頭越發不是滋味,冷冷道:「原來你和那丫頭自有一番恩義啊,倒是我這個外人唐突了。」說著翻身而起,披衣下床。

    聶定威趕緊一把攬住他的腰,硬是把他抱了回去,柔聲下氣不住搓哄。蘇惜歡悶了半天,說:「你把那丫頭送給我,我就不生氣了。」

    聶定威搖頭道:「別的事好說,這事不成。霏霏對我不錯,我不能對不住她。」蘇惜歡一怒,又待離開,聶定威扣著他不放,這次說了半天好話也沒用,甚是苦惱。

    蘇惜歡雖然生氣,也知道不能過分,見聶定威皺起了眉頭,便轉而一笑道:「逗你呢,瞧你著急的小樣兒,還真是對得住那丫頭。」

    聶定威見他笑了,鬆一口氣,明知道蘇惜歡不是開玩笑,也裝糊塗混了過去,笑嘻嘻不住親他,低聲說:「我就知道蘇大哥最好了,不會讓我為難的。」

    蘇惜歡心裡冷笑,恨不得揍他一頓出氣,懶得再說,倒頭就睡。聶定威知道他不高興,乖乖躺倒一邊,想了一會,卻又抱緊了他。

    蘇惜歡道:「怎麼?」

    聶定威央道:「我抱著你睡,成不成?」這事以前在軍中提過無數次,蘇惜歡總是不肯。

    蘇惜歡一把推開他,冷冷道:「透不過氣,我怕睡不著。」

    聶定威便嘀嘀咕咕:「不會的。蘇大哥,你要習慣被抱著睡。」

    蘇惜歡不理他。聶定威又小聲道:「現在不習慣,我多抱你就習慣了。」說著小心地又挨了過來。

    如此折騰幾次,蘇惜歡被他鬧得乏了,慢慢睡著,聶定威心滿意足把他牢牢窩在懷中,過一會也睡著了,夢中猶有笑意。

    *** *** ***

    蘇惜歡到了西山任上,節度使田放早就聽說了他北國之戰的功業,又是太子和聶侯雙雙舉薦的人,自然十分重視,大擺宴席來迎。

    蘇惜歡來之前就想過,田放年老,月西山又時有戰亂,自己若在此立下功業,日後裂土稱王也不是虛話,所以務必好生經營西山,作為日後的發家之地。

    於是他立意結納田放和西山眾將,一去就忙著收買人心。

    田放年老,又無野心,明知道蘇惜歡是朝廷派來頂替自己的人,見他如此客氣籠絡,也是歡喜,便存了個富貴與共的心思,要侄兒王和時時與蘇惜歡親近切磋。

    王和也是個北方著名的大才子,精明強幹,與蘇惜歡相處甚得。

    蘇惜歡本是善於權謀之人,只是在聶定威面前有些少年心性,換了對別人,卻是圓滑精明得緊。又接連帶兵打了幾次勝仗,屢受朝廷封賞,越發聲望出群。

    如此在西山苦心經營數年,已是田放以下第一人。而飛龍會的勢力,也在暗中不斷茁壯起來。月西山一帶,逐漸穩定下來。老百姓得以安寧度日,感激之下,對蘇惜歡敬若天神。

    期間聶定威常有來信,每每寥寥數言,總是諸如「天冷加衣」、「勿涉險深入敵陣」、「勤加珍重,勿久坐深夜」之類的言語,看得蘇惜歡直搖頭,心下好笑。

    聶定威私下是極溫柔且有雅趣的人,寫出來的信卻總是言語無味得緊。也不知道這人是害羞還是古板。話是這麼說,他看著卻又不禁有些甜蜜之意。

    蘇惜歡有時便故意逗弄聶定威,回信洋洋灑灑數十頁,行文富麗,卻儘是說寫行軍施政之事,全無一句體己話。料想聶定威見著信時又盼望又失望的光景,便忍不住暗笑。

    聶定威信中提到,朝廷幾次暗示與玉蒔公主完婚,適逢戰事,被他含糊拖過,日後恐難再拖。蘇惜歡想著這位傳說中的公主,便有些苦惱。明知道這事怪不得聶定威,還是大大的不是味道。

    這日,他與王和巡查回來,看到田放正拿著一份火急邸報沉吟不已,不覺一愣。

    田放見二人來了,眉頭微鎖,若有悲容,卻沒有開口,只是把邸報遞給蘇惜歡,道:「蘇賢弟自己看吧。唉--」

    蘇惜歡草草一掃,心下劇震!

    --邸報只說了一件事,皇帝偶感風寒,病了月餘,不治賓天,由太子繼位。

    他茫然看著,雙手不住發抖,極度心神混亂之下,連邸報的字跡都變得模糊了。

    皇帝居然死了,他的滅門大仇還沒有報,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實施,皇帝就死了!難道,老天連一個報仇血恨的機會都不給他?

    不!皇帝死了還有太子,那個帝王家還在,滅門大仇非保不可。既然皇帝死了,那就父債子還!

    蘇惜歡就這麼咬緊牙關,發呆一陣,直到被王和狠狠搖了搖,這才驚醒過來。

    田放以為他驚痛過度,歎道:「蘇賢弟切莫過悲,我聽到此事,也是驚痛莫名。可我等身干朝廷邊塞軍務,不得輕慢,只好勤政愛民以謝先皇、以事當今。」

    蘇惜歡楞了楞,勉強笑道:「田兄說得是。」

    田放道:「此外,隨邸報還有一物,是尊府托人附上的家書。」說著把信遞給他。

    蘇惜歡疑惑不定,不知道家書怎麼隨著邸報一起送來,這有違朝廷制度,以蘇其璣嚴謹的性情,不該如此。莫非有什麼緊急之事,可信封筆跡卻又不是蘇其璣的,這是為何?

    當下連忙拆開家書,一看之下,面色慘變。

    原來這信是兄長蘇展寫的,皇帝賓天之日,蘇其璣便聞訊自盡了,遺書只留下一句話:「初發如白壁,遽然已衰蓬。一心照明月,奈何系東風。」

    父親為了家人,忍辱一生,皇帝的死,本是他的解脫。可蘇其璣本性高潔,多年來受了如此奇恥大辱,如何能在滿朝文武的輕蔑中活得下去?皇帝一死,家人的威脅已去,他的歸宿便是死亡了。

    蘇惜歡想著種種往事,一時間心痛如絞,眼睛瞪得血紅,直直看著這封信,慢慢地連悲痛都已麻木。忽然大叫一聲,仰天倒下。

    昏昏沉沉中,只有地獄的毒火相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如此大仇,豈能不報?

    他病了數日,病好後立刻軟禁了田放、王和叔侄,說以利害,逼得二人同意隨他舉事,又密令飛龍會京中分舵,要蘇展以父喪扶靈回鄉為名,立即把蘇家老小盡數轉移。

    諸事草定,蘇惜歡得田放兵符,立刻召集三軍,指太子為早登帝位,不惜弒君殺父,是以起兵討伐。他自任神武大元帥,以田放、王和為左右副帥,急起大軍,為先皇報仇。

    月西山原本兵革壯盛,加上皇帝死得急,太子根基未穩。神武軍大旗所向,半個月連下十餘城池。一時間朝廷大亂,連任數員大將征伐,均慘敗而歸,降卒反做了神武軍的新兵,加上一路收編難民,不久後神武軍已擴到五萬之數。

    新帝無奈,顧不得鐵林郡關係重大,急任聶定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出戰蘇惜歡。立刻有人奏議,說聶定威和蘇惜歡素來交好,恐有不測。但這時朝中幾乎沒有可用之將,新帝權衡之下,還是下了旨。

    飛龍會在京中本有密探,這道聖旨尚未到達鐵林郡,已經先有人飛報了蘇惜歡。

    蘇惜歡和聶定威昔日本有江山之約,聞訊卻有些遲疑不定起來。

    畢竟,離別經年,他和聶定威只有書信往來。聶定威當初不過是迷戀他,如今還會記取舊日恩情麼?

    何況聶定威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一旦掃滅蘇惜歡的反叛,越發會加官進爵,又身為未來駙馬,帝室宗親,說不定位極人臣,即使自立為帝也並非不可能。

    他會不會拋棄這樣顯赫的身份,歸順一個反賊呢?

    不知道聶定威會如何選擇?他能帶大軍投奔神武軍,那是最好,可總覺得不甚可能。難道,自己真要親自佈局殺了他?

    刻骨深情,從此斷絕麼?那個他曾經發誓要好生相待的人……

    可在父輩的仇恨面前,別的都算不得什麼了。

    蘇惜歡心下焦煎不已,卻已做好與聶定威反面為敵的準備,密令鐵錦楷收集當年與聶定威往來的證據,準備實施反間計,必要時誣殺聶定威。

    這計策雖好,他想著這一段舊情,不免輾轉反側,每夜心痛得冷汗涔涔,難以入眠。不久後華雲堇從鐵林郡帶來的消息卻狠狠震動了蘇惜歡。

    聶定威上書不受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朝廷震怒,欲捉拿問罪,聶定威卻已掛冠而去,不知所蹤。

    蘇惜歡無可描述聽到此訊的感受,似悲也似喜,竟是混亂不堪。

    原來,聶定威畢竟沒有忘記昔日之約,寧可放棄官職,也不肯親自來征討他。可是,這也意味著聶定威沒有把他放得很重,否則,依照舊約,聶定威就該同時舉兵,與神武軍裡應外合,共謀江山!

    榮華富貴都可拋棄,聶定威為何不肯一同舉事?他這一走,日後還能相見麼?

    如此日夜思念,心神顛倒不已。

    有時為聶定威不負舊約歡喜,一想到相見渺茫,他又痛苦得發狂。

    這時,大軍開始進入中原腹地,地勢複雜,不比西域一馬平川容易攻掠,遭遇抵抗激烈,戰事陷入膠著,蘇惜歡越發憔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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