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還是決定給龍奈買一隻狗,讓他能夠抱著睡——不然我的手臂再被他以那樣的力氣抱下去,不用多久恐怕就會提前半身不遂。
偌大的花鳥市場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獸類和鳥禽,嘶吼聲,呼嚕聲,啼鳴聲……在空氣中混合成奇妙的音符。
他趿拉著拖鞋的身影懶洋洋地跟在我的杯後,興致缺缺。
「這只怎麼樣?」
我半揉著把他推到狗攤前,一臉堆笑的老闆還沒說話,在紅色絲絨布上邁著優雅步子的卷毛小狗已經從喉嚨裡擠出了調教有方的哼哼聲。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小白——滿身的純白卷毛不見一絲雜色,乾淨又高貴的樣子,在家裡沙發上打幾個滾我都沒有意見。
「不要,它不好看,長得一點也不像我的小白!」
張了張嘴,衝著老闆巨歉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實在沒詞去接下一句。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種挑三揀四的比較法之下,小白會是什麼世界名犬。
有眼睛的都知道長得像小白那才叫難看好不好。真不知道他是什麼審美眼光。
「那這個呢?」
把那種嬌滴滴的類型統統格式化掉,這次挑了條又高又壯,長的跟小羊似的獵犬。
「他瞪我幹嗎?要和我打架嗎?」
「那這個如何,我覺得不錯……」
「腿那麼短,我要帶他出去玩他一定跟不上!」
「那,那就這個?」
「它的嘴好大,我買不到那樣的牙刷給它!」
「恩……那最後這個,白色的毛,嘴也挺小,體形神態都和小白一模一樣,我們就買他了!」
「不要!」
「為什麼?」
「它,它……它有尾巴,會一直搖,我看了頭暈!」
廢話,打架都要被群毆,最後淪落得連尾巴都保不住的也就只有小白那只倒霉狗了。
別說整個花鳥市場,恐怕是整個城市也再找不出第二條那麼有個性的品種來。
話既然說到這裡,我也算是明白過來了,別說是狗,就算我給他找條狼來他也未必能點頭。
現在著個模樣,他擺明了就是在找借口。
「想怎麼樣,你說吧!」
我索性找了個樹蔭往下一站,一邊拚命撩著襯衫下擺扇風,一邊瞪他。
又是那種下齒緊咬著嘴唇慢慢把頭低下的模樣——自從小白死的時候,歇斯底里地痛苦過一次以後,他已經越來越容易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只是我發現自己是越來越難懂得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更或者,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懂得過。
「你那麼喜歡小白,我以為你應該會很想再要一條狗。」
輕輕揉了揉的小短毛,暗暗噓了一口氣,放緩了口氣柔聲安慰他。
「小白死了,就回不來了,別的狗,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它……」
嘀咕著的小小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晰地傳到我耳朵裡。
是不是真正存在過的東西和模擬的記憶還是會有很大的不同?在這以前,我竟一直以為他是那種三分鐘熱度,對什麼都不會太上心的個性。
或許,小白是他短暫的真實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存在,所以即使死去,也已經是難以忘懷的濃重一筆。
也是以後,在他的生命走向終結時,能夠真正緬懷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如果這樣只會讓你不高興,那麼龍奈,我對今天的行為道歉……」
「恩……」
「那,我們回家好不好?」
「恩……」
憋在喉嚨裡悶悶地回答,還是沒有抬起頭。
所以我最終還是沒法看到他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
晚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做了一份油水十足的紅燒排骨,他也習慣性的把最精華的部分一點點剔下來然後往桌下扔。
只是沒有了以往熟悉的「汪汪「聲來和龍奈上演搶肉鬧劇,一頓飯沉默得像是在弔喪。
思念原來會傳染。我發現我居然也開始懷念那些一人一狗吵得令人頭疼的日子。
大部分的菜幾乎都沒動,他就放了碗鑽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邊洗碗邊努力豎起耳朵聽他臥室的動靜,神態類似於偷吃時要防止我忽然推門進廚房時的小白。
可惜沒有它那樣天生的靈敏聽覺,那樣優良的隔音設施裡我實在無法判斷龍奈到底在屋子裡幹什麼。
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任何多餘的動靜給人提供想像的空間。
大概……是睡了吧。
精神上的創傷總是比身體上更容易讓人疲憊。
「龍奈?」輕輕敲了敲他房間的門,沒有回音。
暗中歎了歎,習慣性地坐到電腦面前。
「YOU GOT A NEW MESSAGE!」
電源才一接通,就提示有新的郵件進來。
發件人顯示是南凌。
我怔了怔——經由了前幾日那次極不愉快的對話以後,他……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握住鼠標的手那一瞬竟是點不下去。
「卓越,不知道見信之時,你是否已經能用最冷靜的情緒來看待整個問題。
或者如你所說,整個實驗從開始到現在有著許多考慮不周的地方,但對我來說,最大的失敗卻是把他放在了你的身邊。
我實在沒有想到,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你居然會對一個人造人產生感情!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能用最理智的目光來對待實驗品的冷靜學者,這也正是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決定把龍奈放在你身邊做最後鑒定的原因。
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背離了我最初的所想。
你的感情用事已經成為了整個實驗發展到現在最棘手的問題。
因為這決定著,你是否還能用最客觀的態度來完成剩下的工作。
另外,從私人感情上說,我寧願所有的一切都從未發生過……卓越,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閉上眼睛時,想起的那個人會是誰……」
只讀到這裡而已,我已經不得不因為激動的情緒而把暫時閱讀的速度放下來。
南凌寫的短短地句子,卻會問我這樣的話?
「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閉上眼睛時,想起的那個人會是誰?」
……
會是誰?會是誰?
南凌你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從高中到工作這樣一路走來,你居然會對我問出這樣的問題?
雖然那天的爭吵是比較破壞氣氛,可那只是出於對實驗課題的態度有分歧,絕對與我們之間的感情無關。
任何時候觸碰心臟的位置,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在畢業答辯以後空無一人的實驗室裡,你摟住我的脖子飛快在我的唇上一擦而過的模樣。
雖然現在再去想時,那彷彿又像是已經隔得很遠很遠的事了。
南凌……
這個傻瓜,該不是因為那天我的口不擇言而想太多了吧。
微微地一笑,感動於他那些不安的句子裡所蘊藏的感情。
他一向是冷靜內斂的人,所有偶爾的真情流露才更顯珍貴。
重新把身體直起來,將鼠標下拖,準備把信繼續看完。
「心情疲憊,詞不達意,不過相信卓越你是會明白我要表達些什麼……」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至於龍奈……」
那個敏感的名字跳了出來,我有些困難地吞了吞唾沫。
「無論你對他的感情是否如我所想,所有的工作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我希望卓越你能用理智和客觀的態度給整個實驗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另外,關於上次說到的龍奈在整個實驗結束後的去向問題,我會把卓越的意見反映上去,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的轉機。
不過,即使真的一切都無法改變,你也不用太過介懷。我想,或許是因為他太高的仿真度,讓卓越你產生了一種我們是在結束一個「人」生命的犯罪感。其實再如何相似,他也只是一件合成的實驗品。現下的道德定義,也完全不會給他作為一個真正人類的權利。
相處到現在,相信卓越你也應該發現了吧,他的眼睛裡無法流出眼淚,那是因為他眼部的構造裡缺少了淚腺……這是我們特意留在他身上的缺陷。一個在生理上並不完整,連感情都無法正常表達的生物,不,連生物都算不上的科學合成品……卓越你還會很執著地以為他是一個「人」嗎?……」
混帳!!!
信還沒有完全看完,一陣辟里啪啦地電火花爆裂聲,電源已經被我從連接處粗魯地扯斷了。
他和我說這些?他居然敢和我說這些?
眼睛裡流不出眼淚?連感情都無法正常宣洩??
所有的這些原來都不是設計和製作時候的失誤,而居然全都是刻意的安排!!!
誰給予了他們這樣殘忍的權利?
他們親眼看到過嗎?他們真正體會過這種心臟都要炸裂,痛苦卻依舊沒有出口的感覺嗎?
那天夜裡,龍奈那雙手緊扯著領口,身體痙攣得都快散掉的模樣又一次浮現在我眼前。
瞪得快裂開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寫著那些錐心刺骨的痛楚。
可什麼也流不出來……與痛有關的所有一切都流不出來!
「卓越,幫幫我,我好難過……」我記得那個時候他就這樣一遍一遍地求著我。
如果鮮血能夠代替眼淚把悲傷帶出,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割開這樣一個傷口。
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始終用清澈的表情抽噎,沒有淚水的模糊,所有的哀傷都是毫無遮攔,那麼明顯。
戲弄了他整個的生命,欺騙了他全部的記憶,現在居然還限制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們要幹什麼?那些頂著肩負人類進步使命頭銜光環的混蛋們到底要怎麼樣才甘心?
是不是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們的手下不死不活,連最私人的感情都被他們操縱,才能滿足他們變態的成就感?
「卓越,要不要吃?巧克力口味的……」
這是他很生動的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細細的月,還會露出尖尖地小虎牙。
「卓越,你不要對小白這麼凶嘛……小白過來,咬他!」
這是他惡作劇般的撒嬌,薄薄的嘴角會微微地翹起,很狡猾的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從來就不喜歡小白!在你心裡他從來不過就是一隻狗!」
這是他憤恨著發怒地樣子,平時柔軟的眉毛倒豎著,連鼻子都要噴出火來。
「卓越……很多東西堵在這裡,可是……怎麼才能讓它們出來?幫幫我……」
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是我最無能為力的,他的悲傷……
直到緊握的拳快要麻木,我才稍稍從憤怒的眩暈中清醒了過來。
一根一根地把指頭展開,怔怔地看著已經被汗濕的掌紋。
扭曲的形狀,像是一張正在哭泣著的,醜醜的臉。
我的手掌,剛才一直緊緊抵著的地方,就是心臟……
而那個時候,我所能想起的——全部都是龍奈。
他微笑著的,憤怒著的,還有帶著真切的痛苦和悲傷的臉……
如果這個時候他是在熟睡,我應該馬上就能夠勾勒出他的表情。
毫不設防的如孩子般純粹又坦白的容顏,甚至能讓人第一時間就猜到他在做怎樣的一個夢。
就像今晚,他一定會因為夢到小白回來而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痛苦之外的複雜情緒,連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會是什麼。
那是對南凌也不曾有過的心情。
我把頭深深埋進雙膝之間,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著。
然後我聽到輕輕地「咯吱」一聲,龍奈把門拉開的聲音。
「卓越……我還是睡不著……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後開始數羊,可是數到第999只的時候,那些羊卻全部長上了小白的臉……」
他光著腳瑟縮地站在房門口,手插著睡衣口袋裡,頭垂得很低很低。
我抬起頭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去——遺忘了所有的實驗,責任,報告,數據分析……
我的眼前,我的懷抱所能圍住的地方,那個已經一無所有的孩子,等待著我的安慰和鼓勵。
「如果你覺得困了,你可以一直象抱著小白一樣地抱著我,直到能夠安心地睡過去。我不會再逼著你去另外買一隻狗,如果你喜歡,現在這樣就可以……」
把他冰涼的手從睡衣口帶裡輕輕拉了出來,緊握著從我的腰上環了過去。
「這樣……可以嗎?可是如果睡熟了,我會抱得很緊,小白它就經常會抗議……」
「我不會的,你可以抱得更緊。」
「這樣呢?」
「怎樣都可以,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把頭枕到這裡來!」
圓圓的小臉,一點點,一點點地終於貼到我的胸前。
我聽見他滿意似的低聲歎息。
「像現在這樣,就不用再想著小白,也不用再害怕了,龍奈……」
「你怎麼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能看見……」
「害怕也能看見嗎?」
「能看見,不過不是用眼睛。」
「那是用哪裡?」
「你現在頭靠著的地方。」
「你的心臟?它跳動的聲音好響……可是除了害怕它還能看見什麼?」
「很多很多……一切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它都能看見。」
「包括死去了,現在已經看不見的小白?」
「……應該是!」
「你怎麼知道的?」
「一隻狐狸說的。」
「狐狸?為什麼不是一隻狗?」
「……」
「那麼,它還說了什麼?」
「它說,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是這樣嗎?這隻狐狸現在住在哪裡?」
「住在一本故事書裡。」
「我想找它,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它……」
「可是我想你現在應該睡覺。」
「……」
「我可以把那個故事說給你聽,你可以邊聽邊睡過去好不好?」
「那如果我聽睡著了,漏掉了後面的怎麼辦?」
「那我就每天在你睡覺以前都說給你聽。」
靠在我胸前的小腦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聲音已經透出了模糊的氣息。
「開始說吧,我在聽著呢,除了狐狸,故事裡還有什麼?有沒有狗?」
「抱歉,沒有狗……只有很多的星星,很多的花,一個飛機駕駛員和一個小王子。」
「只有兩個人嗎?」
「我想對大多數人而言,應該是……」
「那然後呢?」
「然後因為一次飛機失事,駕駛員在荒無一人沙漠裡遇到了他的小王子……」
很早很早以前看過的那個童話故事,我至今還能記得那只被馴養了的狐狸,那只裝在箱子裡的羊,那些一次一次被點亮的星星,那朵小王子眼裡那世界上唯一一朵的玫瑰花。
當然,還有小王子為他那朵被羊吃掉的花兒而流出的眼淚。
懷裡的龍奈姿勢再也沒有變過,我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慢慢低了下來。
——「小王子睡著了,我把他抱在懷裡……我很受感動,好像抱著一件很脆弱的寶物,我甚至覺得地球上再沒有比他更脆弱的東西。在月亮的清輝底下,我凝視他蒼白的額頭,他微閉的雙眼,他一頭在晚風中燈心草似飄蕩的柔髮,我對自己說:『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外殼而已,最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
這樣緊摟他的一夜,我已經不記得我承諾給他的故事,最後到底停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