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陛下,皇后陛下……
持續的呼喊,驚動她的神智。她蜷縮在地,黑臉埋入雙膝,長髮蜿蜒在地,口不言,鼻間感覺不到呼息,連觸感都不見了,唯有聽覺存在。
——皇后陛下尚在嗎?
……誰?
——皇后陛下!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那陰陰涼涼的聲音若大魏冰泉。李容治曾說,靠近北瑭的大魏國土內有一處地產有冰泉,可有減緩年老之效,她十分嚮往,可惜這一世為後,沒法親眼目睹了。
她記得,那時他只是含著笑說著「這也很難說,活到七老八十,說不得咱們就有機會去看了,」七老八十?西玄人壽命可沒那麼長呢。
這是誰的聲音?有些耳熟。
——皇后陛下,可記得我是誰?
……誰?會喊她皇后陛下的,多半是大魏人。在大魏裡,她沒有聽過這樣陰涼的聲音,但在西玄……西玄有一個……當歸?
——當歸?皇后陛下可要說清楚,我叫什麼?
為何你如此驚慌?你確實叫當歸,沒有錯——當她心裡這麼說著時,渾身遽痛,如火燒如冰浸,她想動卻是動彈不得,大紅艷火自她眼前燒過,燒得她胸肺幾乎炸開的同時,巨幅火焰剎那又化成如血大瓣紅花,盡灑落在她赤裸的身軀上。
好痛!好痛!
細微的冰泉在她週身浮動,她明明沒有眼睛去看,卻知週遭所有的動靜。真是遺憾啊,沒法跟他一塊去看大魏冰泉了……
她不是傻子,早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她在麗河殺了人,心裡惴惴不安,她曾在大魏的風俗民情書看過,當人死入地府時,大魏地府裡的地獄之火翻飛成紅花,落在死者身上,死者生前做的事有多壞,死後那紅花落在膚上的地方就有多痛。
再經歷九重宮門後,她心裡已有準備,死後會痛上這麼一回,說不得要痛到地上打滾。但即使再痛,也絕不能喊李容治的名字,喊著陽世親近人的名,只會教那人有著連心之痛,何必呢?
痛完之後,沿著一路上的紅花走,就可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
這一世,誰也沒有,只有她一個。
——皇后陛下?
當……
——我喚了你許久,皇后陛下,你仔細想想,這當歸兩字打哪來?你打算歸哪呢?
歸哪?她還能歸哪?現在她只能跟著紅花走,不是嗎?何況,當歸是他的名,為何百般追問她同一件事?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陛下可好?
——皇后陛下尚念著大魏陛下麼?
可得我的死訊了?
——剛得。他已派錢臨秀專程親來,可惜即使錢臨秀來了,也不可能挖出皇后陛下。
是啊……他會難受麼?他心裡是有她的,自然會有那麼點難受,但她想,人的生死就是如此。即使是當日她對頭兒之死痛徹心腑,但如今都六年了,說心頭上的傷疤沒有癒合那是騙人的。
她把頭兒當作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她才如此的痛,但李容治不同,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她。
不是她。
以前想起這事時,她心裡有些遺憾,但,現在她反而慶幸,他心裡最重要的是大魏天下。
既然他不會如她當年那般痛到撕心裂肺,那她估量這一年內他會再立個後,要不,群臣要李家子孫的摺子可能壓垮他了。
只是,大魏哪家女子適合他呢?會不會出宮時替他帶點好吃的?大魏宮廷飲食不弱,只是多以醃製品為主,沒有新鮮的蔬果與海產,她十分乏味。每餐他食不多,雖然是天子習慣,但她見了總是……唉,誰先喜歡了誰就輸個徹底,她就是心疼,沒什麼好遮掩的。
夜裡兩人相擁而眠,看似是她喜歡這樣他才做,其實,他也是喜歡肌膚相觸的親近感覺,只是他不會說出口。
思及此,她心裡微微一笑。原來前塵往事如此值得回味啊。
她喜歡著李容治,也很快樂地掙得一刻是一刻,但心裡深處總是有著些許的委屈。
明知她在叫徐達的這一世裡,得到的已是極好了,有個人能教她打從心裡願意付出,有個人能讓她感受歡喜的情緒,有個人能在心裡留著她的小位子,這是她以前在西玄完全得不到的,她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還是會想著,下一世,她不是徐達了,讓她到這一世所有人都遇不見她的地方,重新開始,有個人能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他們之間沒有天下沒有委屈也沒有必須克制的愛慾,就她與他,單單純純的相愛……
當歸,當歸,這兩字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人自九泉下轉世,再回歸九泉,當歸不過回到原始之初罷了!正巧徐回身邊這人也叫當歸,豈不是順理成章送她回地府?
——皇后陛下!莫作如此想法!你再仔細想想你要往哪走……
隱約中,有人驚惶大喊,隨即,她的意識被大紅的火焰燒個徹底,連灰燼也不留。
☆ ☆ ☆
掠過大魏宮殿的飛鷹連連長嘯,驚動了李容治。
他撩開床幔下了龍床。
「陛下。」太監低聲道:「才三更,還早。」
他應了聲,任著太監們在他肩上披上衣物,他推開窗往天空看去,今晚星光燦爛,不見天上任何老鷹的影子。
「方纔你們聽見鷹嘯了麼?」
為首的太監回頭看一下其他小公公,相互搖頭。「陛下,興許是咱們耳背……什麼也沒聽見。」
「是麼?」他笑道。一名太監換上較明亮的燈,李容治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短暫空白,隨即又笑:「你們先出去吧。」
幾名太監正要退出時,又聽得他道:
「對了,眼下正好有空閒,你們去把呈上的畫像一併送來吧。」
太監們面上有喜,連忙應聲退出。
他沉思半天,直盯著屏風,最後恍惚的走上前,輕柔撫過屏風上的字跡。
「……徐達……徐達……當年我就任你這麼走了……我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般痛……」現在就是報應嗎?當年就只想著他不想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將她扯了進來,結局卻還是他一人繼續往前走。
他忽而失笑。
當年徐達裝死入棺,他心裡微惱,氣她寧可裝死也不肯與他一同當這一世的帝與後,如今,他卻寧願她裝死。
徐達,你裝死後會上哪呢?回西玄?不審走遍大魏?
「陛下,畫像到了……」太監幾乎是用跑的將畫像送來,他一一攤開畫像,想起房裡還藏著有人塞的銀子,猶豫一會兒,把幾張給銀子的畫像放在最上層。
李容治正全心全意低低念著屏風上的諫言,嘴角噙著柔情的笑,聽得太監訝一聲,他轉頭恰恰看見那太監正攤開最上層的畫。
那畫是……
他面色遽變。
那太監嚇得面如土色,趕緊要捲起,李容治神色強定,揮手道:「都出去,這……這地圖也留下來吧。」
「是。」
李容治走前一步,瞪著那地圖。
半年前臨秀兼程趕去得慶縣,將山谷地形細細畫了下來,筆觸輕顫,顯然在畫的途中已經看出徐達生機渺茫。
亂石砸下,不僅山路崩塌,若有人不在山道上活埋,而是跟著滾石跌落狹谷,那真真是屍首也難找了。
一個月前,臨秀與月明歸來,伏跪在御書房久久不起。
幾日前,烏桐生回到京師的小宅,足不出戶。
昨日,他親自微服出宮去見烏家大少,那冷傲青年瘦了一圈,只道:
「那天我沒跟去,來不及救二小姐,這半年來我留在得慶縣,但盼能尋著二小姐屍首,無奈天不從人願,想來老天這一世對徐達與烏桐生不甚賞臉,這才教我們這一世遭得如此下場。日前我忽而想起,去年二小姐曾趣提,要有來世,她但願生在大魏沿海一帶,日夜與海為伍,過兩天我就要搬去沿海一帶,再不教一個自稱神師的人為新生孩兒算命。」
他不動聲色細細觀察烏桐生的語氣、神態。
烏桐生忽然展笑,道:
「大魏陛下這般甚好,天性疑心,竟疑二小姐被我藏起?這對陛下來說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希望。」一頓,他冷聲道:「連我烏桐生半年都尋不著的人,難道還會活著不成?陛下,你且也絕望地痛上一回吧,二小姐確然已死,沒有什麼好疑心的!」
那句句有意刺破他的想望,即使現在再憶起,那殺傷力仍教他心頭如刀絞,疼痛不已,他殺氣畢現,一腳踢飛屏風。
匡啷一聲,屏風遽然倒地,門外的侍衛與太監皆跪了一地。
此刻多想洩恨,多想令旁人一塊痛著,他為九五之尊,殺個人跟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即使眼下杖打人命,抄個家滅個族,都還得跪著謝他恩典,憑什麼他痛得都感到那心頭活生生裂開流出鮮血了,他的臣民卻是照樣過得和樂?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於子民?
他要殺誰要剮誰,誰能說話?
他心裡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攤開的十多張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線卻彎了彎。每張美人肖像背後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勢力,以及貪慾……
指腹輕輕跳落在每張圖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無骨,我見猶憐,要先拿誰開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聲音在門外輕喚著。錢臨秀這幾日夜裡沒出宮,都在值日房委屈睡著,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隨時趕來。
「……沒事。」李容治下意識看向門,忽地瞥見另一頭的長榻。他想起,她的寢宮裡有著一樣的擺設,在窗前有著相仿的長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間,宮裡慶典不斷,他與她雖可天天相見,四周卻永遠都是朝臣,沒有例外。
他自身是無所謂,但心裡深處總是明白她並非徹底地心甘情願坐上鳳椅,她背後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誘她落地,豈能讓她再展翅?於是,元旦日那天,他將入睡的時間延後半個時辰。
那半個時辰裡,只有他與她,沒有第三人,她要怎麼做都隨著她。
他在這頭被束縛的小老鷹前放了一碗沒有味道的肉,她卻吃得甚為心滿意足。至今,他仍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四年元旦夜裡的那半個時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著,笑著一直看著他。
不管這半個時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隨意看本書,每當他不經意抬頭看向她時,她那較之十九歲時更嬌艷的臉蛋都靠在膝頭上,美目片刻不離他。
片刻不離他。
每每確認後,他含笑繼續看著書,心裡越發快活起來。
今年年初那半個時辰,他笑著主動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著她的注視,愉悅且心境平和地熟睡過去。那時他心裡想著,上天仁德,終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讓西玄不識徐達之才,他這才有了機會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蕩蕩的長榻上,良久。
「臨秀,準備筆硯。」
門外的臨秀立即送進筆硯。他一進來就見翻倒的屏風,桌上美人肖像圖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見到其中一個折了角,那幅美人圖是其中之最,她的父親也是第一個上奏要陛下延續千秋萬世之基業,皇后已死,固然傷痛,但也得顧及大魏百姓……頭頭是道也就罷,千不該萬不該,將自己女兒呈了上來;更千不該萬不該在前兩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釘。
他是陛下身邊的人,怎會不知陛下不動聲色地拔除眼中釘的狠勁呢?如今他百般慶幸自己的父親在看見徐達拿起金刀後,當機立斷地讓大姊許了他人。
「那天,我親眼看見陛下接了遺詔卻無喜意,反而一直眼尋著地上屍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鬆了口氣幾乎站不住。罷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萬不可攪入後宮,否則將來錢家遲早會出事。」當年,他老爹語重心長。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臨秀將美人肖像移走,取過新紙,細心磨墨著。他覷著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過的跡象,但面色確實是蒼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風來?」
李容治聞言一怔,回頭看著倒地的屏風。看到臨秀都覺得他又神遊它處了,才聽見李容治溫聲笑道:
「扶起扶起,這是皇后四年來為朕著想的證據,怎能破壞?」語氣帶著無限眷戀,但在下一刻他卻道:「天亮後,教人抬去皇后寢宮,過幾天等我提了再抬回來。」
臨秀應聲稱是。陛下這幾日是不願見諫言,想必心裡有了計較,他扶起屏風後,走回桌前時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筆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說話。
「像麼?」李容治頭也不抬。
「像……像極……但……好像年紀大了點……」
李容治微微笑著:「女人家的年齡總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時沒什麼兩樣,就是成熟些跟越發地令人心愛了,方纔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現在再成熟些。」
「……是理應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這幾年,她忙著與我治國,哪來空閒生子,這六年限實在過短了些。」
「……是。」
「對了,你大姊過得可好?」
臨秀心頭遽跳,一時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著:
「孩子都三歲了,過得還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無法猜測,真怕陛下見不得有人過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會兒,笑:「你父親功在社稷,錢大小姐出嫁時,皇后曾親自去恭賀,她生孩子時,皇后可去看過?」
「看了。皇后陛下說,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聞言,點頭,柔聲道:「咱們若有孩子,在她眼裡定也是最好的。不知當日她見錢小姐的孩子,是否心裡有遺憾?」
臨秀臉色發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臨秀甥兒滿月時也曾親自過府,她對姊夫、姊姊說:孩子自有福氣,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師,那會毀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塊蝙蝠鏈子,嘴裡親口說著孩子有福的,這是皇后陛下親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後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當什麼了?暴君麼?你是我親近的人,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怎會傷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達罷了。你起來吧。」
臨秀起身,輕聲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斷然不會希望陛下……不聽諫言……」
「嗯。」他渾然不在意,帶開話題。「你還記得我與徐達大婚時,三國派特使慶賀,其中西玄二皇子來時,似有意想鬧毀這場大婚麼?」
「記得。臣始終不懂,西玄二皇子對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嗎?竟然想毀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臨也就罷,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與西玄算得上是姻親,從此彼此親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來搞破壞……」
李容治停筆,笑道:
「他私下讓我看了一幅畫,與徐達神似七分,比徐達艷些,也比徐達多了些英氣,就是少了徐達的親和力,他說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該是畫中人,而非徐達。如今我看,我筆下的徐達才是真正的好。」
臨秀訝問:「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畫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興許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裡拿著一把長刀,西玄二皇子便以為徐達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聲。「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為我會對那女子著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機誘走徐達。他不瞭解徐達,在一開始他殺了秦大永時,不,只要他對徐達有一次的歧視,徐達就已經封殺了他所有機會。」
「原來如此。」錢臨秀應著,遲疑一會兒輕聲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達字……是完成之意……也許是使命已經完成,所以……」
「徐達的使命哪兒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輕心道,小心吹乾墨汁,笑看著那畫中人。
臨秀歎了口氣。「陛下,是否要掛起來?」
「不用,收著吧。等她三十歲時,我再打開,那時再驗證我畫得準不準吧。」
「……是。」
「枕下有同心結,你跟畫像一併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負手看著黑夜。他皺皺眉頭,頭也不回道:
「最近宮殿附近老鷹多了些麼?晚些你再去皇后寢宮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鷹再飛過不停留的,全都打下來,折去翅膀。」
「是。」
☆ ☆ ☆
在元旦這日兩人相處的半時辰裡,要她睡得那麼熟,她可捨不得。
難得可以看見他睡得跟孩子一樣熟呢。她嘴角上揚,望著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說起孩子,她想起錢臨秀大姊的孩兒,才三歲呢,就懂得看眼色,在眾人暗示下喊她一聲乾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靈精怪,幸虧臨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為為難的。
大魏朝臣以為她冷酷,其實,她心軟得很,她這性子在處理國事上總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絲半毫讓人受了委屈。
烏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為鑒。也虧得李容治不以為意,只笑她心細。正因她心細,他才更操勞啊,她憐惜地看著那張睡容。忽然間,她見他嘴角勾勾,似乎夢見好事,她好像搖醒他問個清楚,夢到什麼,可有夢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偽,但他絕無可能在夢裡也控制自己,此時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見了很心動很歡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動了動睫毛,略帶睡意地張開,展出那明亮動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將這一景深深留在心裡。
「徐達?」他看著她,下意識朝她伸出手。
她立時握住。
「方纔我夢見你了。」
她沙啞道:「只夢見我?」
「只夢見你。夢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麼還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發癢。」
「這貪嘴習慣,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聲道:「這話夢裡你也說了,我回你沒關係,你要癢了我替你抓就是,接著,你就脫下衣物了。」
她笑出聲,可能是他剛從熟睡中自然轉醒,語氣沙啞溫暖,說出來的話給人格外真實的錯覺,可是,她很喜歡這份錯覺,喜歡到……想要讓他枕在她腿上一輩子;喜歡到,她想要、想要看著他一輩子。
不管來世如何,這輩子就這麼一直看著他。
「徐達……」他撫上她的臉,笑:「看我看累了麼?」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雖只是睡了一會兒,氣色卻是這幾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驚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覺他小心翼翼地掩飾起來。他在喜什麼?掩飾什麼?因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嗎?
「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啊,以後每年這半時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愛看我睡臉?」
「嗯,非常愛,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每年這時候當你李容治的枕頭吧。」
他笑彎了眼。「好,你說的。」
她也笑著。她說的,除非天意難違,否則她會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無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當然義無反顧挑起這事來。
姑且不論以後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時此刻,她沒有半絲委屈,沒有她給得多些或他總以天下為重的輕淺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爾,她心裡是委屈的,但,每每見了他如此勞累,卻又毫不考慮地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裡歡喜,那她還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層,心裡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捨得你呢。」
「什麼?」那聲音有些糊。
「對,還有瓊玉!」
「什麼?」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遠處。「父親去年走了,西玄還有徐直、徐回,平日雖然沒有什麼來往,但都是親人,我也是想著她們呢。」
「什麼?」那聲音一直重複著。
她偏頭沉思:「當歸當歸,如果,當歸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剎那間,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團遠去,她週身大火燒著。
——皇后陛下!
徐達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憶立時在腦海播放——
「徐達你別過來,你一來,東歸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惱道。
「徐達,東歸要我轉述,前兩天一直巴結你想入你名下的漢子是個雞鳴狗盜之輩,那不過是想借你當跳板入徐家門下,你最好拒絕他。」
「不對!你不叫當歸,你是東歸!我怎會記成當歸?東歸既找我,我便回去吧!東歸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決定回大魏,還不快讓她出來!
對方同時一陣大喝!
徐達只覺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無數的碎石跟著她一塊掉落,恍惚間,她身上好像有什麼腐臭的軟物也跟著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護住她的頭向在,踢掉壓在她身上的軟物,回頭叫著:
「成功了!成功了!十幾天了,她竟然無事!徐達,你果然一世順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護住你最後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爺溫於意?
☆ ☆ ☆
當徐達張開眼時,看見一張小黑臉。
五、六歲,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臉,但眉目明亮,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子。他正睜著眼在床邊看著她。
唔,如果不是確定她沒生過孩子,她會以為這孩子是她遺失多年的親生兒。真是同樣的黑啊。
「乾娘。」他有點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臉,實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臉。「王爺叔叔說,看見你醒,要我自報姓名,我叫秦瓊玉。」
「瓊玉!」她張大眼,掙扎地坐起,但全身無力,還是仗著這個小娃兒拚命支撐,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瓊玉?」
他有點兒惱。「我就叫秦瓊玉啊!」
「胡扯!當年我看過他,他臉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緊,可你四肢長了些,臉跟我一般黑……」極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溫於意養死,他就換個孩子來騙她。
「我要換孩子也會換得像些,徐達,你當你是笨蛋,還是本王是笨蛋?」
徐達往木屋門口看去,北瑭溫於意背著東歸進來,她先短暫地看了溫於意一眼,乍看下沒有變化,但眉眼儘是滄桑,隨即,她看向那叫東歸的男子。
還是老樣子啊,她小時遠遠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進,她只記得東歸生得像靜止的水一樣,不難看,卻也不是很起眼。
溫於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瓊玉,來,告訴你乾娘為什麼你的臉黑成這樣?」
秦瓊玉跳上床,坐在她身邊大聲道:
「因為瓊玉還是娃娃時候中了毒,乾娘幫瓊玉求了藥,也中了毒,等瓊玉服了藥,臉就愈來愈黑乎乎的,乾娘也是服了藥後臉黑乎乎的吧?」
「……我還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細細打量這孩子,真是頭兒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麼像西玄人。服了藥,卻變黑了?她怎麼沒有?還是,服了藥確實黑了,但她臉本就偏黑,當然看不出來?
「你的眼力好嗎?」
秦瓊玉扁扁嘴。「看遠處時有些不清楚,這一年王爺叔叔帶我從北瑭到西玄,最後轉到大魏,這路上他拿我試藥,說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藥,那到時可以拿給乾娘吃,可是,瓊玉的眼睛還是沒好。」
溫於意哈哈一笑:
「你乾娘為你求藥,你為你乾娘試藥這也不吃虧啊。」他看向徐達,又笑:「徐達,當年李容治大膽娶了你,我在北瑭聽到此事時,還讚他有膽色,竟把我當年的警告丟在一旁,如今瞧你越發的美麗,我真是頗為遺憾啊。」
徐達嘴動了動,想問他為何出現在大魏?為何與東歸在一塊?為何身上雖是華服,支孫似以前有皇族架子?為何沒有妻妾服侍?但,最後她只澀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幾天……早憔悴得難看了,王爺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來讚美啊。」一頓,低語:「我真被埋了十幾天?」如果被活埋這麼多天,怎還活著?
溫於意看了有些倦意的東歸一眼,代答道:
「我路經西玄時,被陰間小將軍所托,帶著東歸前來,十九天前才到此處,就聽見皇后陛下活埋在得慶縣的山谷間。」
「這裡不是得慶縣?」
「當然不是。此處離那山谷有數十里之遠。我曾趕去看過,當時得慶縣動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樣的地勢要挖出你來太難了。」
她一怔。「那你跟東歸是怎麼救出我的?東歸你……你不是接近我就會吐出來嗎?」
東歸蒼白一笑,費力說道:
「皇后陛下,你剛生死一線,體內陰氣多過王者氣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陰氣散盡時,東歸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達瞠目結舌。「你是說,你以往避我是因為……」
「我本該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體質偏陰,命中有鬼字,與三小姐相似,便請三小姐暫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時,東歸自當出現。」
徐達傻眼了。這就是徐回無法忍受與她共處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瓊玉看看東歸,再看看這個初見的乾娘。他跑下床,去端來茶水,一人一杯,遞到徐達面前時,他爬上床,餵著這個看起來很憔悴又沒王爺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乾娘喝水。
徐達感激地看他一眼,瓊玉黑臉紅紅。他很喜歡乾娘這一眼,於是又跳下床去把涼掉的藥汁端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徐達。
徐達嘴角揚笑,只覺這孩子可愛得很,頭兒九泉之下該瞑目了。李容治與她兩人裡,一定要有一個願意去信賴人,要不,兩個都無法信賴任何人的湊在一塊,對大魏不會有好處的。
那,既然李容治無法信賴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瓊玉必是頭兒的孩子,她輕輕摸著他的小頭顱,他連耳根子都紅了,吶吶道:「乾娘喝藥。」
她笑著讓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東歸,柔聲道:
「東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當時皇后陛下命懸一線,生死交關,我在此地施法,將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為皇后陛下可以順利東歸大魏,哪知你竟誤為當歸。我自學術法以來,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現,皇后陛下的當歸兩字,嘴裡喊的是我,但心裡必有當歸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強的法術也沒有用,因此拖了十幾日,你意念忽轉,想起東歸兩字,這才能將你拖了出來。」
溫於意指著木屋外密密芭蕉葉,道:
「東歸先生說大魏芭蕉裡藏陰氣,可作引陰路之用,你就是從那堆芭蕉葉裡落了出來,我與瓊玉才趕緊拖你出去。這十九日於我可是個煎熬,生怕拖出來的……要是肢離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軟屍身,這才保住你無恙。瓊玉早上將他埋了,替他立了無字碑,徐達,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這是當然。」她看著溫於意說這段話時面露古怪。豈只他古怪,連她心裡都覺得毛毛的,她真想問:真否假否?是否把她從得慶縣救出,將她藏在這裡再誆騙她?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東歸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這些人相處,偶爾神神鬼鬼被她看見,久了她也習慣了,只是對像換作自己,那還真是……
東歸溫聲道:
「皇后陛下,幾年前三小姐來大魏時,曾與皇后陛下提到,當初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后,此生我們不必相見。但你若成大魏皇后,在二十五歲這一年有此劫,東歸自當盡力,接下來要等到皇后陛下真正命盡時,東歸才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聞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離與她接觸只有兩次。
就這麼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這麼為了她,不辭千里而來?是因為……命理嗎?
如果這事發生在她少年時,有人願意跟在她名下,以門客身份全心全意為她付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風。
但,自成為皇后,開始瞭解手掌大權下所要背負的人命,明知手下的親信愈多愈好做事,她卻怕她一個作為不當害了這些為她賣命的人。
眼前的東歸,看似弱不禁風,卻要為她耗費大半生光陰為她解難,她……何德何能啊?她很心虛,也替他感到不值,每個人都不該受自身命運拘束,該為自己而活才是。
東歸彷彿看穿她內心所想,微微笑道:
「大魏皇后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后陛下,命是天生,運是自身掌握,當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風貌的徐達,與東歸再無牽連。正如東歸,如果一開始不願來此,那,皇后陛下如今只是地府的一縷幽魂罷了,我們身邊親近的人互織成網,各自牽著羅絲的那一頭,就算誰要鬆手都怨不得對方,皆是個人意志罷了。西玄袁圖預言的,也不過是那些不肯努力、不願選擇的人的下場罷了,哪能真正推算一個人的未來呢?」
好呆住。
「西玄袁圖說你一世平順,皇后陛下認為何謂平順?」
徐達聞言一愣,看向溫於意,再看看身邊一直在偷偷摸她袖子的臉紅小瓊玉。她笑著拉住小瓊玉的小黑手,道:
「北瑭王爺當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里離鄉,必是遭遇大難,東歸你為我,長住徐回那裡,只為等著此刻,瓊玉嬰兒時也是差點一命嗚呼,我想,你們都比我辛苦些,我這平順兩字也不算白得。」
「皇后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后陛下自幼不因袁圖之言而荒廢功課,反比常人付出數倍努力,雖不是心甘情願成為大魏國母,但這幾年來你仍為大魏盡心。平順?有的人一生平淡到無波無浪,但他日日夜夜心裡糾葛怨恨自身命運;有的人一生大風大浪受盡折磨,但每道難坎一過去,他便是船過水無痕,繼續過他的快活生活,你道,對他們來說,誰會認為自己較為平順?」
溫於意笑著,走到她面前,道:
「東先生說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圖,不過是個眼界過小的西玄人,自是以為你一生平順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還是大魏人?」
徐達笑道:「王爺就當我是徐達,別當我是哪國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達就是徐達吧。袁圖當年確實說准了我將埋骨異鄉,我自北瑭離去時,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邊只剩瓊玉,但我還不是活了過來,埋骨異鄉又如何?難道溫於意就不能繼續快活生活麼?」一頓,見徐達怔怔望著他,他神色微軟,柔聲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會這般為我感到心傷。果然,我千里迢迢訪故人是沒錯的。」
「王爺何不試著久住大魏?當年我心心唸唸西玄,以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鄉,如今長年下來我竟也將大魏當家,可見是不是家鄉,還是由自己心裡認了算。」她真誠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邊?」
她毫不考慮道:「這是當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當年李容治下了豪賭,冒險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真真是個……贏家啊。」溫於意無不惋惜道,瞧了瓊玉一眼。
「乾娘,瓊玉扶你躺回去吧,東歸說你要睡很久才能讓陰氣散去,才會健健康康。」瓊玉又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小小身子都要賴進她懷裡了。
他此話一說,她頓感累極,甚至體內有股滯氣,悶得難受,不由得乾嘔幾次,她依言躺了下來,瓊玉立即替她蓋上被子,鑽進被窩抱著她睡。
「瓊玉幹得很好。」
她合上眼,隱約聽到溫於意問著東歸道:「如此就好?」
「嗯,我強行令她先清醒,說明原由,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免得她在夢中意志一薄弱,就糊里糊塗去了,瓊玉陽氣極佳,對她甚有益處,只是這一躺,沒有一年半載是好不了。」
「這真是亂七八糟的鬼神之術啊……」溫於意失笑。「我瞧,那袁圖遠遠不及你厲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師。」
「袁圖看出王爺將埋骨他鄉,以為這就是你的絕境,他卻看不出王爺離開北瑭後,方有一片生機。他眼界確實狹小,何必分他鄉你鄉,站在我們腳下的,就是我們的家鄉。」
溫於意坐在床緣,看了徐達一眼,哈哈一笑:「也許你說的對。本王自回北瑭後,再也沒有遇過真心人了,真要以為這世間非要人吃人不可,沒想到如今能再見當年真誠對本王的故人,這也算是離鄉背井後的好處吧。」
徐達實是熬不住,意識一散,陷入無夢的黑甜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