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細雨濛濛,宅前的那名男子長身玉立,風神秀雅,頭戴玉冠,身著暗紫絲綢魏服,罩著狐毛鑲邊的朱紅披風,袍襬繡著紅線蝙蝠,意同洪福之意。
黃昏的橘光映得他膚色如晶瑩白玉,乍看之下,濛濛雨景裡搭著這麼個俊人兒,簡直跟她在大魏字畫鋪裡見到的絕色美人圖沒兩樣。
徐達有些傻眼,心裡掠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此次赴約打算利用男色,對她先下手為強了。接著,她又失笑,什麼先下手為強,他下手快得過她嗎?
是她不好,這兩年火裡來火裡去,心眼漸漸增多,這老是算計的心態一時還是改不了。
她瞇起有點模糊的目力掃過小巷,沒有他身邊的侍衛,正合她意。既然他提前赴約,那、那她心裡一陣蕩蕩悠悠,想到前兩天她在大魏看的一出戲,裡頭小角兒有一句她頗感認同的肺腑之言——
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將來老了回味也好。
當然,大魏的戲古板了些,最後這小角沒得逞,但,不表示她下場相同。這次再不成,她立下惡誓,來世必要跟溫於意一樣,嫁個百八十個相公,以彌補這一世連個回味的機會都沒有。
她快步上前,笑道:“陛下,我沒料到你會早來,眼下還是大魏新年,你日理萬機,我真是”
一雙黑眸轉來,先是戀戀落在她面上,接著,他往下看,噙笑的秀雅面容微的一怔。
徐達明白他的詫異。今日她換上大魏女裝,上身白絹護領,闊袖狹袖口,外頭套著及腰桃紅短比甲,下身是暗色襦裙,再在裙外著一較短的三色牡丹裙。
她思量一會兒,面容演出不好意思狀。笑道:“陛下來得巧,今天我才第一次穿呢,原想你過幾天赴約,我也習慣這樣的穿著再穿給陛下看,哈哈,我若有什麼不妥之處,陛下莫笑。”
“穿給我看?”他揚眉。
她憋憋氣,試著讓臉紅一紅,她不知有沒有成功,但她看見李容治朝她探來,她還真心跳一下。
李容治掌心輕觸她冰涼的頰面,柔聲道:“你一定是在路上走了許久吧?怎麼沒帶傘呢?”語畢,他笑著脫下連帽披風,改披在她身上,順道替她兜起帽子。
她嘴巴掀了掀,最後還是選擇“欣然受之”,匆匆抱著酒罈推門而入。“陛下請跟我來。”
“四下無人,二姑娘可叫我容治。”
她含糊應了一聲,笑道:“陛下,還在年節呢,聽說大魏宮宴足有十幾天之久,你怎有空今日來?”
“新皇剛登基,百事待理,夜裡宮宴暫停幾回。趁此,你信邀約,無論如何我定要來,此刻至明日四更我都空了下來。”他隨她走在短廊上,不動聲色打量她新租的宅子。
這一地段,不算極好,如過節慶吵得不能安眠,多是託租給短期商旅或者偶爾來往的百姓。
他深深看著她的背影,眼瞳抹過一絲豁出去的狠辣。
她將屋子門打開,頭也不回地走上屋中樓,道:“陛下,此處精小,沒有廳,類似客棧,我只承租一房,但目前其它房無人,還請陛下將就些。”
他柔聲道:“我一點也不介意。”
她來到自己的三號房,一進去,迅速將桌上的書冊收起,李容治眼力極好,看見那冊上是大魏偏沿海的游歷地點。
“陛下,請坐。”
徐達笑咪咪地解下披風,取過酒罈倒酒,指尖還有點顫抖呢,她偷覷他一眼,見他注意力在她一身女衫上,不由得暗松口氣。
鎮定點鎮定點,沒什麼好罪惡感。她有時雖是無恥一把,但絕不會對心愛的男人搞下藥,她只想酒醉好談事。他對自己克制力極佳,因而微醺即止,但,正因平日微醉止量,一旦灌酒,他一定容易喝醉,到時腦袋渾沌,要允事就方便許多了。
自李容治登上皇位後,只有一次匆匆回太子府,那時她剛從鐵匠鋪裡訂了一把西玄長刀,回去時本想見他一面,不料竊聽到他與錢臨秀的父親談話,言談中她聽到關鍵字語——
大魏後妃的清白是很貴重,需要層層檢驗的。
換句話說,在大婚那天晚上,在宮裡那張床上,在皇帝的身下,一定要是後妃的初次。
亂雷簡直是劈在她頭頂。對啊,她怎麼健忘了,西玄老皇帝的三宮六院哪位嬪妃不是這樣經歷過的?
當下,她隱約有個模糊念頭,直到那戲裡一句:得不了你的心,得了你的身子,將來回味也好。
轟隆隆地,她的天靈蓋被擊中了。
是啊,在將來乏味的人生可以慢慢回味著。
眼前這大魏陛下口頭對外說她將是他的皇後,但他也不是沒了她就會死人。她相信依他能力,大魏有很好的未來,依他的深謀算計,她走後他必會再擇後妃——除非愛得太深,否則這世上是沒有頂替不了的人。
所以——
她掃過銅鏡,鏡裡的自己應是美人吧?美人是很容易被取代的,她放心了。
“陛下,可還記得當日在九重宮門前你所承諾,若是有誰能取了大皇子的項上人頭,你必允此人一個心願?”
李容治深深注視,微地點頭。“我確實說過此話。”
她笑開懷。“那先喝酒吧!自陛下入宮後,想是經歷幾番宮廷慶宴,對這小家子氣的慶賀不怎麼看入眼,但,這是徐達一番心意。這快兩年的日子,徐達日日夜夜盼殿下成陛下,如今終於盼成,真是心中寬慰不已。”她舉杯。
李容治笑道:“宮廷慶宴不過是例事,賀過便罷。二姑娘真心為我擺設一場,容治這才是真正打從心底歡喜。”語畢,當著徐達的面,如玉長指扣住酒杯,輕輕與她相擊,一飲而盡。
撲通撲通,她目不轉睛看著他舉杯喝下。
她暗自舔舔嘴,再替他斟上一杯,道:“既然如此,徐達再敬陛下一杯,恭祝陛下開啟大魏盛世。”
一杯,一杯,再一杯
一罈,一罈,再一罈
空了三罈,極好,極好啊!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新月初現,她換上燭台,繼續干杯。她聽得他漫不經心問道:“先前你上哪了?”
“上四方館去。”她笑:“四方館有許多商旅,可以講述各地風俗民情。”略略遲疑,見他俊朗神態已有誘人的醺意,想是意志容易動搖了。
她主動拉過凳子,靠近他些,自腰間取出一折紙。道:“徐直差商旅送信來。”
他揚眉,慢慢接過。她見他打開紙時,那晶瑩的白玉手掌微紅,真是喝多了她好心動好心動哪!
如果此次再不成,她徐達一生就直接稱“失敗者徐達”吧。
她見他不答話,以為他正極力整頓渾噩思緒,遂道:“信上說,她聽聞九重宮門之變,讓大魏誤以為我這無能徐達是大魏神話神將之後,若真嫁給陛下,實是徐家之恥,要我速速回西玄去。”九重宮門之變極為隱匿,李容治登基後為護皇室名聲,下口諭要史官六十年後方得實記在冊,但,當日軍隊看見了,四國探子無所不在,又怎會不知詳情呢?
李容治應了一聲。
她頓時大膽起來,再靠近他些,假裝一塊與他同看信。
她笑:“這確實是徐直字跡,卻不是徐直心意,這都是反話,興許是西玄二皇子的命令。那商旅帶著幾名侍從,一見那些侍從也知是西玄南軍裡挑選出來的,那樣的體格才是南軍所有,想來,是打算沒法誘我回去,就要強押我走了。”
“那,二姑娘做何打算呢?我可以將你護在我身後,教他永遠沒法得去你。還是”他柔聲問。“你還在怪我麼?可願給我贖罪的機會?”
她看著他醉人的明眸,避而不答,微微側過頭吻上他的唇瓣。她淺淺吻著,很快抽離,笑道:“從方才起,我就一直想著,為什麼陛下喝起酒來,這酒感覺成了瓊漿玉液的仙酒,看起來如此好喝呢?”
他沒答話,就是這麼望著她。
她深吸口氣,自腰間取出同心結,塞進他的掌心裡。
“陛下,我忽然想將這同心結送給你了。”
他目光移向掌心裡的同心結,輕聲答道:“這東西要有人重視,它才有意義。二姑娘若是重視它,那麼,它到我手上,我必是心喜不已。”
“我自然是重視它的。”
“這可是證明你我將有夫妻緣分?”
她再次避而不答,輕輕握緊他的雙手,讓同心結在兩人掌中,她再傾前些,幾乎與他鼻息交錯。她低聲道:“陛下,此生我只要你。”
“陛下,就算你傷了我千百次,我心裡還是只有你。”
“陛下,大魏的民情裡,有一樣我覺得特別有趣的地方,男歡女愛,僅僅只要一夜,就是夫妻了。”
“陛下,當真願意跟微不足道的徐達做夫妻嗎?”
“陛下,你可還記得你在九重宮門允的諾言?徐達但盼今晚先與你同作交頸鴛鴦,共享夫妻之樂。”
她環住他的頸子,再次吻上他溫溫涼涼的唇瓣。她火力全開,就盼他先被她曖昧不清的言語迷惑,再受情欲刺激然後就意志不堅,翻滾在床。
夫妻夫妻,一夜夫妻也是夫妻,大魏民情真奇異,若是不喜歡了,幾夜都不算數。
當她發現他開始回應時,欣喜若狂啊,這正證明他的克制力有缺口,證明他已半醉,證明他醉到已經忘了他這位陛下大婚是要驗清白的也或者,他沒忘,只是被情欲沖昏了頭,先交頸再說。
不管如何,她都成功了!
她想進一步拉他上床,她卻發現他將她抱了起來。她眨眨迷濛美目,面色有些古怪。
“嗯?”
“我被人這樣抱著,還是第一次”其實她想說,她有點意外他竟抱得起她。她以為大魏男人都是沒什麼力量的竹子。
他輕淺一笑,放她上床。床身極大,她是先看中床,才承租這房的,當她要滾回中間時,他笑道:“稍等。”
稍等?她微地疑惑,見他自袖中取出白絹鋪在床上一角,她心裡起疑,還來不及問,就見他上床,恰恰壓住那白絹,又摟她入懷吻了上來。
她很快拋去對他充滿潔癖動作的疑問,非常熱情地回應,她十指勤奮地撩掀他的衣衫,摸上他滾熱的胸膛,暗自驚異。
這人看似瘦了,但其實還是很結實啊。原來大魏的男裝會讓人錯覺,外如竹子,裡頭其實健壯光滑,這線條很銷魂啊
李容治忽地翻身壓住她時,她還沉浸在探索他肉體的樂趣裡,是以沒有察覺彼此交換了位子。
當她不經意往牆上看去時,發現兩具交纏的人影,人影很好分,那男子的身子自是李容治,躺著的長腿女人是她她黑臉燒得厲害,接著發現這是男上女下,大大的不對啊!
該是她主歡啊!
“嗯?徐達,你還沒熱起來麼?竟能分神看它處?”
“陛下,唔可能有點冷吧”她見他要跟著往牆上看去,連忙摟下他頸子狂親。
那樣曖昧的交纏影子還是不要讓他看見吧。他是陛下,第一次要強壓上頭也是無可厚非,她有讓賢美德,反正還有大半夜
溫熱的肌膚相親,令她心頭跳跳,她發現自己甚為喜歡這樣的肢體碰觸,甚至已經開始遺憾美好的經歷只有一夜。
他雙臂撐在她的兩側,彼此墨發交錯,他凝望良久,眼瞳微地迷離,俯身在她耳垂至頸間不住地種下淺淺小小,還不至燙到人失控的火花。
他每每吻著時,她柔軟的肌膚總是微微戰慄著,似是既感陌生又十分喜歡,眼底染滿歡愉、大膽,未見一絲大魏女子的含羞,他在她耳邊沙啞低喃:“徐達,你曾說你老是分不清我在說真心話還是虛心以待要怎麼做,你才能信了我呢?”
“”她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徐達?”
“我若閉上眼,總能聽出幾句真假陛下,這心靈跟肉欲要混在一塊,多半兩頭不能盡興是不是先處理眼前要緊事務,再探討真話假話呢”
忽地,她火熱的身子涼了涼,她還來不及錯愕,那長身又輕輕壓了下來,接著,她的眼上蒙了布。
“”李容治,你也太猛了點吧!這是否證明,平日太克制的人一放縱,還真的會花樣百出,但她也不弱,完全能配合這種猛烈的床第之樂。
“這樣好嗎?”
那沙啞的話,尾隨著熱吻,串串落在她開始敏感的身子上。“極好極好猛得恰到好處”
“徐達,我非要坐上這位子不可”
她微地一怔,這話
“徐達,九重宮門前,我退無可退,再來一次,我仍會叫你滅光。”那語氣有些悲涼。
“”
“徐達,若然我是尋常人,或是閒賦皇子,斷然不教你為我犧牲”
“”
“徐達,我入西玄宮中,得西皇皇帝口諭,冒險帶你走固然是想利用你,但你若非徐達,我萬萬不會冒此風險。”
“”
“徐達,這一世,我只能將你排在天下之後”
“”
“徐達我心裡是有你的我只信你的”
火熱的接觸令得徐達的身子如火燒著疼著,但他斷斷續續的低語,卻是異樣清晰透入她的心頭。
真的,真的,他說的全是真的。那語氣有著無情、懊惱,還有痛意他也會痛麼?跟她說真心話又有什麼用呢?她她
她嘴緊緊抿著,不接任何腔。他也不再說話,讓她暗松口氣,今晚就保持情欲上的溝通就夠了
他不住吻著她的嘴角,忽地握住她不安分的雙手,接著,突如其來的不適,令她悶哼一聲,本能想踹開眼前人。
“徐達?”那聲音極為低沉。
“這真是令人無比”她斟酌言詞,最後沙啞道:“無比快活啊”她言不由衷。如今多慶幸是蒙了眼,不然好肯定瞪凸了眼。她本想再拍拍馬屁,接句“陛下果然了得”、“陛下不同凡響”之類,但想來她不是弄臣料子,實在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徐達,你面容流露猙獰、失望,與你言語大有不合呢。”
她嘴角微微翹起,苦笑著:“女子初夜,我心裡早有准備。這就跟我當年學騎馬般,初時老是被甩下馬,甩得鼻青臉腫,馬兒在我身下,我總是沒法了解旁人為何能意氣風發策馬而行,直到我練了半年多,不再甩下馬,這才了解馳騁的好處。誰不是都這樣過來的?先苦後樂總比先樂後苦好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身上的男人竟僵了僵。半天,他才輕輕吻著她的鼻尖,壓抑著不穩的呼吸,柔聲道:“這事是會漸入佳境的,以後咱倆有無數相親的夜晚,那時你就不會如這次疼到有些許失望了。”
她當沒聽見他說的無數夜,笑道:“陛下,反正我們一整夜,那也不必拘泥在這種小事上,咱們慢慢來,總能尋得快活妙方。”只是,下半夜交給她吧。
“快活妙方啊”那聲音略略五味雜陳。似乎對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活而感到意味復雜。
“好比說,我挺喜歡與陛下相擁,這肌膚相親也是一種快活”
“容治。”他忽道。
她一愣,動了動嘴,最後不忍拂他,低聲道:“容治,你可放開我的手了,我還不濟到略略吃了一點痛就胡亂打人的地步。”
“再叫一次。”
“容治。”她的臉燒個遍地不留了。
她感覺他終於松了她的手,她笑著親暱環住他的腰身,讓彼此不留空隙。忽地,她肩頭劇痛,隨即恍悟是他狠狠咬了一口
大魏的閨房之樂?互相殘殺?怎麼她覺得他有點惱她呢?
她嘴角一揚,低低一笑,張口也咬上人孤肩頭。這有趣,若是大魏男歡女愛這般親暱,她想她會喜歡的。
遺憾啊遺憾,再多給她幾夜吧,她想看看他嘴裡漸入佳境可以到什麼地步她想、想再多獨占他些日子。人果然是貪念極重的,有了起點,那就會索求無度到不想要放手了。
“徐達,留下來陪我留下來聯我走到這一世終點這一世算我欠你”那聲音充滿寂寥。
這一口才咬到一半,卡在嘴裡發澀。兩人對人生的目標本就不同,她不要這種生活,他卻執意要走向這條路;明知她不喜,但他執意挽留她,是他真的找不到旁人陪,還是、還是
她喃喃道:“李容治,你心裡有我,是因為喜歡我,你知道麼?”
“我怎會不知?如果不是心裡喜歡上你,我怎會強逼你走在我身邊?”
徐達幾乎有片刻動搖了。
她咬咬牙,用力扯下錦布,隱有水光的美目對上他的眼瞳。
從頭到尾該令人迷亂的歡愛,他卻一直專注在她神色細微的變化嗎?就為了說服她麼?
她心裡一個發狠,道:“如此良宵美景,何必扯些喜不喜歡的事?”語畢,她使了巧勁,趁他不備,將他強壓在床,反客為主,牆上交纏的影子立時也跟著顛倒過來。
得不到他的心,得了他的身子也好。
得了他的心,卻只得到一半,那身子還是照得的好!
快四更時,好忽地張眼。
屋子黑沉沉的,燭火早已滅去。牆上的人影與黑暗融合,再也看不清她與李容治交纏的身影,但此刻她卻覺得自己被抱得死緊。
唔,不只他抱得緊,她回抱的姿勢也挺使力的。兩人肌膚早已降溫,她抿嘴一笑,非常喜歡這種相互依偎的錯覺。
沉穩的鼻息持續落在她的面頰,她這才發現她一直抑著臉入睡,就為感受他的生氣。
她嘴角又揚,反正只有一夜,自然要好好珍惜一下,可惜已經快四更,要不,叫醒他再讓良宵延長一點也不錯。
她輕輕要拉開抱住她腰的長臂,忽地,她感覺他動了下。
“嗯?”
那聲音沙啞得令她再度想入非非,她不由得摸黑吻上他的嘴角。
他似乎要將她壓在身下,她興致勃勃,完全不介意多得他幾次,哪知他一頓,問道:“何時?”
“快四更了。”她沮喪了,果然他又躺了回去。接著她振作笑道:“我口渴,下床喝個水,你再睡睡吧。”他意志力驚人中了,就算偶爾放縱也不允自己過頭,說了四更就是四更結束一切。
他應了一聲,柔聲道:“天冷,床旁有披風,披著吧。”
“好。”她笑著,下了床,替他蓋上被子。等聽見他均勻呼息後,這才到盛水的臉盆旁,細細用冷水擦了擦身子。
接著,她又取出備好的干淨深衣換上。
她不是不肯再換回大魏女衫,而是她穿了二十年的連身長衣,連眼睛閉著都能穿得妥妥當當。她瞟向床上,眨了眨模糊的目力,方才聽他聲音帶有倦意,此時此刻恐怕他又入睡了,但他一向淺眠
她坐在凳上,靜靜地在黑暗裡聯著他一會兒。她嘴角愉快揚起,細細品嘗著昨晚的旖旎春光。
能得全部的身心固然是好,但,不得心,得了身也好,果然有它的道理在,原來,大魏還是有厲害處,以後連戲都不能小覷。
她笑咪咪地,非常有耐心地讓昨晚回憶陪著她一陣,直到她猜測他應是驚不動了,這才起身繼續摸黑拾起他地上的衣物,一一折好,放在床頭。
她順手解下床幔,有些歡愛的氣息飄過鼻間,她不害臊反而笑容擴大,可惜昨晚她比他早睡些,要不就能見到他睡著的模樣,以後也好幻想幻想
她盤算著,四更要到了,她不如出去吃個夜宵,等她回來時他也應該走了。
她尋思片刻,又怕他起床時烏漆抹黑的,遂點了燭火,將燭台移到椅上,讓高大的桌子掩去大部分的光芒。
她自腰間掏出備好的字條擱在桌上,上頭寫著她去吃夜宵了。她還不至馬上走,總要等到他國事繁忙到一個月都不出宮門時,她才一走了之,到那時千山萬水任她游歷她等了等,始終沒等到心裡那股遠走他鄉的興奮感。
她暗歎一聲。她不再回頭,來到門前,輕輕一推——
她美目瞪大,心裡無比震撼。豈只心頭震撼,她連身子都猛然一震,虧得她鎮定功力極好,否則,就差那麼一點,她就要脫口噴出血了。
她冷靜地閤上門,偏頭沉思一會兒,深吸口氣,再開門輕聲笑道:“喂,你們剛到吧?陛下不小心睡著,我想再晚些”
“臨秀,在下錢臨秀,日前封為御前帶刀護衛,我們已在此守候一整夜。”臨秀試圖平靜地說,但清秀的臉蛋滿面通紅,似乎頗為尷尬。
徐達當作沒有看見他——這人,在九重宮門前被她誤以為斷氣,哪知他根本一息尚存,事後她前去探望,卻聽得這人在跟他老父狂笑:“當下我心知我重傷在身,是幫不了陛下了,反正命懸一線,死了便罷,沒死的話,若大皇子真害死殿下,我也是死路一條,索性就在二姑娘面前裝作必死無疑,求她拚死力助陛下。”
她的臉剎那青綠了。
當錢臨秀看見她帶補藥出現在門口時,面色也青綠了。他吶吶道:“二姑娘切莫難受,咱們下棋,什麼棋子都可以拋,只求保帥,若是帥死,那真是全盤皆輸。如今你將要是皇後,而且還是歷代從末有過的金刀皇後,將來只有他人保你,不再有你保他人之事了。”
那滿面的愧意,讓她發作不得。他跟著李容治在西玄,自是明白她在西玄隨時都可被人丟棄利用的處境,但,他與李容治依舊在利用她了。
他們身在棋局中,萬不得已,而她,始終在棋局之外,心裡想著,不管是誰,都萬萬丟不得。
錢臨秀輕咳一聲,回頭看看那樓梯間一排內廷老宦官與女官,低聲道:“煩請二煩請皇後陛下,待得陛下清醒後,叫喚一聲。”
她立即掩上門,接著,她來到窗前,一開——
默然無語。
窗外是小巷,天色尚末清明,她完全看不清有沒有人,但自幼學習的武擊之術也已經讓她察覺小巷密密麻麻立滿了禁衛軍。
讓她插翅也難飛嗎?
白絹!
她回頭,疾奔向床,才撩開床幔,就見李容治已穿妥衣物,白絹就在床上,上頭還沾著血
她伸手欲搶過,卻見他動也沒動,就這麼定定地凝視她,仿佛在怨好狠心她狠心嗎?她只是、只是
“你早就這麼打算了?”
“你托人送信來,我就已經猜到了。”李容治輕啞道:“如果你沒這份心思,我萬萬不會如此做,但,這般做了也好,我令你受得的委屈夠多了,不想你再在這上頭受屈。大魏後妃本就不多,關卡更嚴了些,女官在大婚前檢視你清白身,大婚當晚,床幔外六名老宦官候著,就等著後妃破身驗絹,再次確認清白。”
她臉色微變,難以想像昨晚要有人站在床外等著,她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李容治又道:“我道你是西玄人,不適大魏這種規矩,加上宮裡人明曉金刀意義,自然對你另眼相看,於是就稍稍破例一回,以此絹為憑,你夫為證,此房不通第二門,老宦官與女官在聽不到咱們歡愛的門外候著,等交出此絹後,你已實質為後,只是名分待到大婚後才定下罷了。”
她面色發白,慢慢地坐在床緣。
“陛下如此犧牲色相”她苦澀道:“就為了逼我麼?”
李容治望著她,忽道:“喜歡一個人,如此苦澀麼?我卻道,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徐達,我心頭有你,卻非無可自拔,若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想到未來帝王之路獨行,就覺萬般孤寂,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願放棄你這一世的未來,與我相互共行,來世我就走你想要走的路,可好?”
她搖頭失笑:“陛下,真有來世,我願這一世我所認識的人都不要降生在我的來世裡,與我攪和著。”她看向他黑得不見底的眼,笑問:“若然我不允呢?陛下,你正值壯年,要再喜歡上一個姑娘,也不是難事啊。有她聯你走這條路,你又何必委屈求全賴著我呢?”
他眼角一顫,眉頭皺起,隨即又舒開,微微一笑道:“我首次喜歡上一個人,初時只覺奇異、懵懂,而後認為不礙事就任著它了,豈料它竟是粒種子,如今漸在我心頭生根,如果是別人砍了它也就算,但要我親手手刃我卻是百般不捨。徐達,喜歡一個人太危險了,這種事我不願再遇上,但真不幸又喜歡上了,我只好一刀先殺了她,以免重蹈覆轍。”
她撇過臉,又問:“我是西玄人,它日大魏若是有意打向西玄”
“自你離開西玄時你已經不是西玄人,自九重宮門之變後你已是大魏的一分子了。”
她輕哼一聲,心裡明白他這句話無異是他不排除在兵強馬壯時打西玄,到時,她不是西玄人,她是大魏人。戰事一起,她的家只能在大魏,在他的身邊,而非西玄徐家。
她不喜那般拘束的生活,卻也很明白,自己心裡正在抗爭猶豫。
先喜歡那人、喜歡較多的那人,必輸無疑。
她曾設想過她若一走了之,他這個大魏皇帝勢必得再找個皇後,他又以祖制為首,帝後並治,就算將來他改變想法納妃子享享樂兒,恐怕也要等到大魏有了新氣象。眼下,要找誰呢?誰才能分擔他肩上的重量?
她曾打聽過那些送入大魏宮裡的畫像主人底兒。興許是這長年來大魏後宮已偏向其他三國制,女子不學政事,只懂後宮之術。
現在的李容治,一心在朝政上,討了這些女子除廷續天子香火外又有什麼意義?沒人替他分擔,他怕沒幾年就老化得快了,更甚太操勞的下場是短命。
拚了這麼久的皇位,終於坐上,卻因勞心勞力而早死,他不恨死才怪。
她又悄悄瞟他一眼,暗咒一聲。
這些事她就知道,只是不想去深想。她伸出手拿過那白絹,覷見他的手指動了下,卻沒阻止她。
她慢慢折疊起來,嘴裡道:“昨晚給你的同心結,是我已不當它是定情允諾物了,這才給得容易。”
“我心裡知道。”
“昨晚你快活麼?”她覷向他。
那清俊的面容明顯一怔,而後彎眼笑道:“自是快活。”
她沒閉眼,當然不知是不是他在說假話,但,一個一邊犧牲色相,一邊嘴裡忙著說服她的男人會快活才怪。何況,她嚴重懷疑,他對女色有所節制,對這方面沒有特別太大的好惡,當然也不會嫌棄什麼或者狂喜什麼。
她歎息:“陛下,你可還記得,在西玄時我曾與你說過,袁圖大師曾私下鼓勵我,世間輪回聯系,我雖擁有西玄最差的命,但,我上輩子是個歡歡喜喜沒心眼的人,這輩子即使受了委屈,也會打從心裡的快活起來,這就是我前世造的福。”
“你是說過。”他動也不動,似乎在斟酌她這話題背後的意義,同時不著痕跡地看著她手裡的白絹。
她見狀,笑出來:“陛下真是時刻都在用心思,這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她伸出手輕輕碰著他的面頰。“其實,袁圖大師確實私下勸慰我,卻是說,既然我這一輩子已是如此,何不時時歡喜地過,到了下一世,自然能被前世影響成為一個快活人。我心想,既然如此,我要讓我的下輩子快快樂樂的把我最好的都留給下輩子,再不要這一世的徐達,再不要遇上一個大師說我無能。可是,自我攪和大魏皇室爭斗後,我想,這下一世也被我的殺人無數給害了吧。”
他沉默著。
她微笑:“陛下可願承諾我一事?”
剎那間,他那雙黑眸璀璨逼人。“我承諾你,此生不立二後。”
她一怔,隨即哈哈一笑。
“陛下,人的感情是會變的,這種承諾不要說的好。”一頓,她也沒有補充李容治以天下為重,第二順位才是她,如果有一日,有其他女子對他的大魏天下大有助益,立個妃子賣個色相,也不算違背諾言。
為了他心裡的天下,他確實會這麼做。
果然啊,先付出感情的人輸了,但,她輸得心甘情願。不管生了幾次希望,明知下一刻可能破滅,她還是會繼續懷著希望。
西玄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要殺就殺,要斷就斷個干淨,哪像她,婆婆媽媽,不干不淨,最後捨不下,當年袁圖大師就是看穿了她這樣優柔寡斷的個性吧。她心裡微歎,終是認栽了。
“陛下請允我,有徐達並行,為你分憂後,你不要老得太快,也不准比我先走。徐達已經先輸個徹底了,不想臨老了,還痛徹心扉。”
李容治輕輕握住她摸他臉頰的手,與她交握,溫柔笑道:“好,我允你。”
她面色一喜,朝他坐近了些,笑道:“陛下西玄習俗是有求愛曲兒才算數,請容徐達以西玄人的求愛方式向我心愛的男人求愛。”
他眼底抹過連自己都末察覺的光彩。“願聞其詳。”
她清清喉嚨,低聲清唱:“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她連唱兩回,笑著等他回應。
他看著她。
“嗯?”她有點訝異他的沒回應。
“這是大魏的詩。”並非當日她嘴裡唱的曲兒。
她揚眉,又笑:“是大魏的詩,西玄曲兒太粗俗,不適合陛下,我瞧這真真合我心意,不知我心愛的男人願不願意說句我要你,我要娶你,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
還是不肯對他唱西玄求愛曲嗎他心頭微地發惱,將她用力摟進懷裡,掩飾所有莫名初生的怒意,嘴裡笑道:“我要徐達,我要娶徐達,我要把你這顆熟透的梅果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