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皇后 第六章
    三天後,天初亮,寒風凜冽,城門初開,回大魏的車隊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出京城。

    臨秀見今日晨風實在過於寒冷,翻出銀毛披風跟上其中一輛寬敞馬車,他輕輕躍上去,半開車門,低聲道:

    「王爺,今天風大,說不得晚些時候天公會下起雨來,還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終昏睡的徐達,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嗎?」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臨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爺壓根不辛苦,臨秀想這麼答,但又及時改口,目光再停在徐達昏睡的臉上。

    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徐家姑娘是個美人……但美人也不能這麼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爺伸入棉被的手。

    他當然不會認為王爺是個等徒浪子,亂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達自昏迷後緊緊拽著他家王爺的手……他不滿的咕嚕一聲,又問:「是否要叫婢女過來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說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臨秀聞言稱是,忙著去打理了。

    李容治將車窗的沙幔攏上,掩去寒氣。微微陰涼的車裡只有他與躺著的徐達,他目光落在徐達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撥開掩在面上的髮絲。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試著抽手,但她雙手抓著死緊……她心裡可知道抓的是誰嗎?現在,在她夢裡抓的是李容治,還是那個晚上名叫黃公子的小官兒?

    即使是現在,看著她灰白的面容,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當日鮮血淋漓的徐達。那樣的血流如注,卻強撐著一口氣,全是為了……秦大永嗎?

    為了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秦大永嗎?

    平心而論,她沒有威脅性,人也好相處,在利用她的同時,他也心憐她在西玄的處境。在不危機他的情況下,幫她一下,這兩年算相處愉快,偶有遺憾。若是異地而處,也許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問,如遇相同的情況,是不可能為她冒死求藥的。

    將她自西玄帶出來,實是冒險之極,他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她的平順罷了。一個連服毒搭到七竅流血都死不了的人,還不算福大命大嗎?怎麼西玄都沒人看出來呢?

    他又下意識的替她撥撥長髮,心裡將她那滿面鮮血深刻惦著,難以忘懷初時見到的震撼。

    那個秦大永究竟是怎麼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無私待他呢?

    臨秀在門外輕喊:「王爺,棉被來了。」他跨上車子,本要替徐達蓋上,但李容治主動接過,蓋在她身上。

    臨秀見狀,輕聲道:「王爺待這個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兒微彎。「我待你不好嗎?」

    「也是很好。王爺待人人都好,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後會誤會。王爺,那西玄詔令說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讓這二小姐成為王爺的人,但王爺曾說要遵從祖制,僅迎一後,萬一她以為待她好是為納她成妃,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萬萬不會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車櫃上的小袋。當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換下後,衣上暗袋裡的物品全都取出,裡頭就有那一串同心結……

    她的同心結,只想給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倌兒,卻不願給一個大魏的皇子。

    臨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這幾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過,就怕臨時出意外。現下,他趁著車隊出京時,閉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溫暖無比,一路蔓延至身體。

    他托著腮,長長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顫動一下,他輕掀眼簾,往暖被下看去,徐達的臉竟埋進被裡,他的手掌被湊到她的頰面靠著。

    棉被下的嬌軀像個蝦子似的蜷縮,連昏睡也是如此防備嗎?防備誰呢?李容治略略遲疑一會兒,又合上墨眸任著指腹感受這她頰面的細微跟細淺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臨秀又在門外低喊:

    「王爺。小周國的世子求見。」

    「小周國?」

    「是,他說這兩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見二小姐七竅流血,想是身子受創,所以送來小周國的秘藥,可以補元氣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會兒,不打算驚動徐達,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趕著去告發徐達領好處的小周世子?」

    「是。」臨秀輕聲說:「不知他是大哪來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爺的人了,他是偷偷摸摸的來的。」

    「也是。他要是大張旗鼓的來,將來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訴他,姑娘因病在身,無法見他,本王代她把藥收下了,等二姑娘醒來後本王會親自交給他,也會告訴她小周世子的難處。西玄皇子間內門怕要再折騰一陣,還請小周世子速回質子府,以免被禍及。」

    有過沒多久,臨秀送進一壇藥泥。

    「小周世子說,若是外傷,一天敷三次;若是內傷,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應了一聲,微笑接過。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藥罐,輕輕掀了一角,露出她的頭,免得他她悶死在被裡。

    平常她看起來挺有幾分傻大姐的味道,睡著的面容上卻是輕淺的孩子氣,他又見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頰面顯得瑩白,令人有種想看這雙手撫過她每一處細緻肌膚的衝動,他心思一頓,面露些許對自己的疑惑,緊跟這撇開目光,落在藥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對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聲道,隨即輕喊:「臨秀。」

    「臨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嗎?」

    「你道,是小周的藥好呢,還是大魏的好?」

    「要論醫術,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卻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藥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會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經之說了。」臨秀答道,見到見到車窗了遞出小周世子的藥罐,連忙接過。

    「既然對二姑娘用處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著吧。」

    「是。」

    *  *  *  *

    「啊……」

    有人掀了車簾子,像是小心不驚動人的低聲問道:

    「怎麼了……你是怎麼餵人的?怎麼濺得她一身湯湯水水?」

    那是誰的聲音?有些惱怒。

    「臨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餵藥,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兩口是忘了吞,當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會事毒傻了吧?」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王爺……」

    王爺?誰?

    「今晚上想法子煮個魚湯吧。」溫潤的聲音滲進她的意識裡。

    「魚湯?王爺,咱們在趕路啊……」

    有人上了馬車,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聲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會,晚點湯上來再喝,你愛喝海產,不能錯過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個人影在說話,她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溫柔聲音是出自這人的。這聲音如她五歲前的春陽,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臥在軟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舉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識拽住這人溫暖的手湊到自己臉頰旁,同時將身子蜷起,緊緊縮成蝦狀,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爺,她這幾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嗎?」

    「不礙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  *  *  *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輕輕晃動著,每次眼一張,就看見有個白袍的人坐在車邊。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乾淨。」這人把碗擱著,笑著替她蓋上被子。「但老喝這魚湯也不成,連我在湯裡魚目混珠你都看出來了,二姑娘,原來你挑食挑的這般嚴重。」

    她沒回他,肚子飽飽,困極,伸手將這人兩隻手掌一塊納入懷裡,繼續睡。

    他也沒有阻止,只是有點不時的改變坐姿,就為配合她。

    「王爺,烏大公子求見徐二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識外低語。

    「西玄烏桐生嗎……」溫暖的聲音沉吟著,而後苦笑:「本王該親自見見他,但,臨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烏大公子說,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說過什麼,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請他回去吧。」

    「……王爺……雖然好聽話是二小姐護送您回大魏,但其實是王爺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渾渾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誰人跟她說話她都不理,王爺還如此費心照顧她……萬一那西玄二皇子瘋起來,追了上來……」

    她心裡深處一顫。生為西玄人,死為西玄鬼,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現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經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剝奪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還活著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臨秀,當年我們離開大魏時,明知有朝一日必會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卻是永不能再返家鄉,你若是本王,也會做同樣的事的。」

    「王爺心地善良,臨秀自愧不如。」那聲音沮喪了。簾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聲。保她?誰還會沒有私利的保住徐達?這個人或許心地善良,但,心機同樣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對共患難的屬下,也不會說出真心話來。

    會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經在西玄獄裡咬舌自盡了!這世上誰還會保她?

    活著,不過是讓人利用,不過是留在一個灰暗的世界裡罷了。誰會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黃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黃公子隨她走了多好……就算離開西玄,只要有個人真心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慢慢的適應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黃公子該有多好……為什麼就是沒有呢?

    她慢慢鬆開懷裡的雙手。

    驀地,那雙手的主人察覺她的異樣,有力的反捏緊她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微地俯下頭,柔聲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這麼多年,沒關係,睡多久都沒關係,記得醒來就好。」

    *  *  *  *

    匡的一聲,馬車劇烈的晃動一下。

    魚湯濺了幾滴出來,餵她的人輕歎一聲,將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臉上細細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沒有色彩的碗上。

    「這兩日二姑娘的胃口轉好了,這是好事情啊。」那人溫笑,替她撩過髮絲。「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產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時常彎著,整個人灰撲撲的毫無色彩可言。是……誰?黃公子?

    馬車又是撞擊一聲,她倒進他懷裡。他下意識雙手護著她的頭,待到車子穩住,他才扶著她坐好,朝她笑道:「沒事麼?」

    有人掀開車簾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沒有抬頭,小心捧起她的雙手,替她擦乾水漬。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轉頭看去,這溫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雙眼,波瀾不驚道:「哎,別看。二姑娘還在休養,別受刺激。」

    噗嗤一聲,自亮光反射的地方響起,她沒怎麼細心聽,她輕輕拉下遮掩的男人的雙手,鼻間湊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揚起,任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徹底無視那半臥在車邊的死屍。當他察覺她並不是要聞他掌心的魚湯味兒,而是在親他掌心時,他揚起的嘴角僵住。

    他張口預言,車外有人拖出那具屍首,叫道:

    「王爺沒事吧?」

    「……沒事。臨秀,留活口了嗎?」他看著她的動作,輕聲道:「別舔了,還有湯呢,我再餵你吧。」他硬是抽出雙手,垂著細長的俊眼捧起湯碗。

    「都死光了。」臨秀咬牙切齒。「這哪是山賊,分明是冒著山賊的名,實際是……」

    「既然都是山賊,那本王代西玄掃去這些禍源,西玄朝廷理應不會有追追究才是。」

    「……王爺,烏大公子跟在咱們後頭一個多月,我對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稱他天生的戰將。方纔這輛馬車就是他護的……眼下快過邊境,他畢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經心。看她喝湯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滿面。

    「屬下瞧,他身手絕頂,說不得四國間他身手足夠排上頭幾位。他一槍眨眼貫穿三人,西玄沒有識人之能,糟蹋這樣的強將!王爺門下雖有長才,但有他這樣的實力幾乎沒有,王爺何不納他入門下?」

    李容治笑道:「烏公子願意麼?」

    「我想他願意的!在西玄,他只能為乞為娼,如果不跟著王爺出西玄,難道要跟……跟……二姑娘嗎?」

    李容治放下碗,看著徐達,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會靠近本王以求似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遠的人兒,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會將我放在眼裡。」

    臨秀愣住,只覺王爺這話似乎另有含義。

    「臨秀,你說,烏桐生是哪一種人呢?」他心不在焉的說。等他回神時,他發現自己竟在細細解開她與耳飾糾纏的細發,免得她不慎拉扯,傷了耳垂。

    他微地一愣,手指驀然頓住。

    「這……」這一個多月來,那位烏大公子尾隨他們的車隊,不曾巴結過他們。他哪談得上了不瞭解烏桐生,但,一個能跟著他們一個多月,只為見徐達一面,一見他們吃力抵禦山賊,現身護住有徐達那輛馬車的人,他想,絕不是普通人吧。

    「既然他助本王擊退山賊,那麼本王允他一個願望,你去問他,他想要什麼?叫他仔細想想。」李容治溫聲道。

    臨秀大喜過望,領命而去,沒一會兒,他嘀嘀咕咕的回來,他道:

    「王爺,烏大公子說用不著什麼願望,只盼能見二小姐一面就好。」

    「是麼?」他毫不意外。「二姑娘眼下情況不大好,你跟他說清楚了嗎?」

    「我跟他提到,二小姐這些時間渾渾噩噩,連吃喝也要人看顧著,他道這也無妨。」

    李容治神色有些微妙,嘴角卻道:「車隊繼續走,去請烏大公子上這車來,如果他衣袍沾太多血,就去找件外袍讓他披著,莫讓二姑娘受到驚嚇。」

    臨秀再次領命。

    李容治心裡歎了口氣,而後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為何歎息。

    他嘴角又彎,溫柔的替她拉攏衣袍。「二姑娘休息快兩個月了,也該是時候振作了。倘若……」他本想說,如果沒有將會有的危機,她要繼續這樣下去,他也不會阻止,但,話到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日他解衣推食的照顧她,不就是等她清醒,要她真心為自己賣命嗎?

    就像……她對秦大永那般……她並非要她真為他死,而是……就是對秦大永那般的心意……

    不清醒,又怎麼為他做事?依他現在的身份以及將有的處境,根本無法長期照顧一個不想醒來的孩子。

    「你真是福星,是不?瞧,我上了你的馬車,誰也傷不了我,是西玄人不認良人。真正的良才是要放對位子才能嶄露的。徐達,你並非一無是處。」一頓,他望著她,低歎:「你的夢裡,有那位黃公子嗎?若是你心目中的那位黃公子,就能這樣照顧你一生吧。」

    徐達本市垂目把玩著袍間的腰帶,不知何故,她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的面上,與他互視。

    那眼神尚有迷迷糊糊的,似是不知身在何境。他淺淺一笑,自腰間解下墜飾,改而繫在她腰帶上,他柔聲道:

    「這些時日,更二姑娘提過大魏盛產的海產,風俗民情等,卻忘了跟你替大魏與西玄的不同。西玄主浴火鳳凰,但大魏不同,大魏天子屬龍,伴在金龍身邊的是蝙蝠。蝙蝠在大魏有洪福之意,二姑娘,你在我心中就如此物。大魏是我的家鄉……對我來說,那是比西玄好上千百的地方,也許你一開始不適應,但,久了必定喜歡上那樣的地方。」遲疑一會兒,又替她撩順耳環附近的髮絲,免得拉扯。接著,他伸出溫暖的手遮住她的眼。

    他撇開俊目,輕聲道:

    「別這樣看我……你該清醒了,我沒法再這樣顧你了……」

    *  *  *  *

    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上了馬車。他先是看一眼坐在裡頭的徐達,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風,說道:

    「若在往常,你要與二姑娘私下說什麼,本王都無權過問,但如今她有些迷糊,無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見你,自該在旁負責,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對二姑娘不起了。」

    烏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達正對面,自懷裡掏出烏木牌子,放在兩人之間。

    接著,他就這麼定定望著她。

    李容治也沒有說話。他溫潤的眼瞳落在車窗外頭。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細微的雨絲斜飛,讓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巒被淡淡的白霧纏繞著。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躍,但此刻車隊靜悄悄的,極有規律的快速前進。

    雨絲飄進窗裡,李容治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輕敲著膝頭。他只有在心裡略略煩躁或者不安時,才有此下意識動作,眼下並沒有遇上危機時,怎麼他會有此動作?

    他不及細想,又見雨絲落在近窗的徐達身上,二話不說,攏上窗幔。

    徐達的視野裡儘是灰濛濛的一片。她有點焦慮,因為眼前灰忽忽的人佔有她的床位,讓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頭,被腰間形狀像小蝙蝠的佩飾吸引,她手指扯了扯,聽得坐在右邊人的柔聲笑道:

    「哎,別扯。」一雙手進入她的視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動作。

    這雙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這些時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塊吃飯。她在心裡總是叫他一聲黃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這雙手入睡,不料從中橫出冰冰涼涼的手掌執起她的手,一塊木頭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烏桐生依約前來了,你可還記得當日的過門令?」那聲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記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該當等你康復再談,但如今快到大魏與西玄交接之處,一入大魏,二小姐必會攪近大魏皇位之爭。」烏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聽著逕自道:「所以,烏桐生不得不強見小姐一面。」

    她垂著臉,雖然這人的手寒涼透徹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沒有抽回手。

    「先父在獄裡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死後屍身遊街,游至長孝街時,爐子連著三匹失控,宮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還記得此事?」

    徐達先是聽得「咬舌自盡」四字,腦中充斥那滿地鮮血,再聽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畫面閃過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動了動。

    烏桐生再道:

    「當日遊街,你與秦大永皆在場。先父入獄時曾言,一朝失勢,再無翻身之日,可憐他獨子一身才華,錦繡前程終是如枯燈盡滅。他曾叮嚀獨子,若然烏家得幸留獨子命脈苟活在世,不必折損傲骨白求朝堂官員。他將朝中官員一一數來,數到徐家時,先父歎道徐太師乃入贅之身,不會蹚此渾水,徐家女兒人中龍鳳,與獨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間起落,唯獨徐二小姐,或有可能同情烏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談。」他頓口,冰冷的聲調忽的沉下,目不轉睛望著她,道:「那天,烏桐生就在長孝街上乞討,被迫親眼看先父屍身如此被糟蹋。當日,他想著人生不過如此,大不了連命也不要吧。哪知,竟發生那種事,他不信鬼神,當下二小姐也在場,他卻以為是執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確實是自己所為。

    那時,她猶豫很久,長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親眼見父親這般,情何以堪?縱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無辜的人子?

    當時,她還想著,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個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樣偷偷摸摸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麼……」

    那聲音輕輕涼涼的,連帶著她的臉頰也是涼涼。她眼前灰濛濛的景色頓時模糊扭曲起來。

    「烏家子孫一世為乞為娼,二小姐雖已贖下烏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還是遁出京師私下跟了來。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無論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捨命相護。如果二小姐真真成為斷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烏桐生便同你一塊有家不得歸,一同成為無根人。」

    她連串淚珠無聲的流不止,紛紛滾落衣袍間。灰濛濛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濃稠的血色來。

    畫面不同湧現。

    從她五歲被袁圖定一生開始,快樂的、不快樂的,被利用的,被比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為自己覓得伴侶,不用再孤獨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護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閒言閒語,只要他肯真心無私陪伴在她身邊,哪知,老天總愛開她的玩笑。

    不但讓她從狂喜跌落到地獄,還讓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於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寧願為頭兒的孩子而死,也不要離開西玄;她寧願受盡袁圖大師預言所帶來的歧視,也要秦大永活下來。

    她寧願她找人相伴的夢碎盡,只求回到原來的日子!

    她不想面對,可是她視野裡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進她淚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溫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邊。

    李容治。

    馬車的顏色、手裡烏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綠的玉色,還有眼前烏桐生略顯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濛起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她……以為她死得其所。她……以為當她回過神來,就是下一世,終於可以歡歡喜喜的過著,不再受徐達兩字所累。

    原來,她回過神後,還是徐達……

    還是那個被人利用的徐達。

    *  *  *  *

    夜風灌進馬車縫裡,她猛地張眼,瞪著車頂好一會兒,才一股腦兒的坐起。

    另一側睡的是在徐宅照顧她的婢女,由此可見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會這麼一路帶回大魏。

    馬車十分寬敞,再加睡兩人都沒問題,顯然李容治把主車讓給她了。她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依舊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順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見櫃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結,塞入自己懷裡,推開車門跳下車。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營火照地。她微地瞇眼,試著往遠處看去,卻發現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馬車約有十輛左右……這車隊委實少了點。她以為,回大魏的太子車隊應該連連到盡頭,怎麼這般……簡潔?

    一陣香味刺激她的腹中饑蟲。她來到營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參湯剩飯,她美目輕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湯。

    她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有幾名淺眠的漢子看見是她,又閉上眼了,

    臨秀輪到值夜,他一看徐達自行下車,喃道:

    「好主動啊……」這渾噩度日的女人有幾次半夜餓了,懂得自行下車尋找東西吃。第一次還把火上的鍋子打翻,傷到雙手,連王爺都驚動,盯著她的雙手看半天。之後就差婢女守著她,她要半夜餓了,就讓婢女熬碗湯喝。

    他是不是應該說,這個女人其實生命力很頑強,餓不死的。

    雖然如此,他還是上前,小心幫她勺湯。「二姑娘錯過晚飯,就知道你一定會餓,王爺讓這湯煮著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樣,還以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後哭到睡著,最後還是王爺一語不發,扶著她躺下。

    徐達沒理會他的沉思,捧著碗往林子深處走去。她找了一處月光可洩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湯。

    「……」她美麗的臉龐整個垮掉了。「王爺,這真是我這陣子喝的湯麼?」

    「初時是貨真價實的魚湯,後來實在是找不著了,只得跟經過的商旅買了個蛤蜊醬湊合用。」溫暖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盡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陣子把這種東西當美味魚湯,她就覺得自己被騙的很慘。

    她嗜吃海產,但西玄海產有限,再不就是珍貴無比,明知現今市面的海產醬品與生鮮海產味道不能比,但她還是挖出她所有的儲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產醬品來望梅止渴。

    真的……很難吃,由此可見人要是迷迷糊糊的過日子,還是很容易被騙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強悍,所以,她還是繼續喝!

    李容治撩過袍襬,坐在她身邊的矮石上。

    清冷月華自她頭頂鋪洩而下,在她週身盈滿月輝。她身著一尺鳳凰袍,袍身墨色,鳳凰金素在月輝之下彷彿是展翅的赤身鳳凰,纏繞在這眉目寧靜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風浪已被掩飾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當日那個受盡創傷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

    思及此,李容治撇開目光,不再看她。

    徐達靜靜笑道:

    「王爺,我始終不明白,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你只要一個王后,比不得一般富家三妻四妾,更比不得西玄皇上三宮六院,當皇上的,食也食不好,當季蔬果難得吃上一回,更沒法睡到自然醒,每天夜未轉明便早朝。統治天下,看似是權利的最高峰,其實背後付出的心血非常人比得上,徐達瞧王爺,也不是什麼昏庸貪樂之輩,這將來的路很難走啊。」

    李容治聞言,輕輕笑道:

    「是啊,當個大魏皇帝有什麼好呢?但這條路我是非走不可。」

    徐達莞爾一笑,道:「王爺可願聽徐達少年故事?」

    「容治願聞其詳。」

    「唔,我五歲定一生的故事王爺是知情的。那時,擺在小徐達眼前的只有一條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路,可她心裡不服,明明都是同母所生,能差上哪去?所以小徐達也努力學習,文也好武也罷,宮禮、四國局勢,都盡心學習……可惜還是不如同胞姐妹,她記得有一年有名門客盼能投入她名下,她歡喜的很,以為自己努力終得報償,哪知……」她咧嘴笑道:「哪知當歸請徐回轉告,那位能人不過是個利益熏心之人,曾想投靠徐回未果,就想通過小徐達入徐府門下。」

    「徐回自幼與能通神鬼的奇人異士結交,當歸便是其中一名。他不甚喜歡我,唔,該說是她那票人都不太願意靠近我,有一回,我不過士近了近身,他就忍不住吐了出來,吐得我滿身都是。」她感慨地說著這段尷尬的回憶,心裡已十分平靜,這是不是表示她已經斬斷不少七情六慾了?她失笑,又道:「王爺,可還記得我將任西玄鳳羽令那年除夕,你得知我一定會在質子所處的百樂館,於是你不動聲色故意在百樂館召起比試,以寶刀為賞賜……果然,那把寶刀很幸運的由我拿到手了。」

    李容治神色不變,依舊是暖而愉悅的。

    她笑:

    「王爺身在異鄉,居然連徐達身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得掌握,實在辛苦之至。你知道我左右手都能用,一直在尋找一把左右都適合的長刀,你將寶刀送我,這般討好收買,徐達真是受之有愧,這兩年實在沒有為王爺做過收買事。」一頓,她還是笑意漾漾,道:「我想王爺早知在那幾天前,北塘王爺曾與我接觸過,他知徐達為袁圖預言所苦,假借自己找袁圖大師算出壞命,揍他一頓以替我出氣。唉,你們這些拐彎抹角討我好感的收買手法,實在是貴重得很,徐達何德何能呢?何德何能呢?」

    「以往我一直在想成為鳳凰,其實不過是一隻自欺欺人的烏鴉罷了。烏鴉豈會變鳳凰,這道理我終於懂了。」她解下腰間蝙蝠佩飾,遞到他面前。「王爺自然也不曾聽過烏鴉變蝙蝠的例子吧。」

    清潤的黑眸凝視著她,沒有接過。

    她笑著,微地傾前彎身將佩飾繫在他的腰間。她抬頭,明眸燦燦,道:

    「金龍身邊的蝙蝠絕計不會是徐達,但徐達有恩必報,自徐達在西玄服毒那一日後,已算死了一回。王爺要利用徐達就盡量利用吧。如果徐達的一世平順,能讓王爺順利為帝,那,徐達死也會護王爺登基的。」語畢,她又從懷裡掏出同心結,一笑,當著李容治的面,毫不考慮的一扯。

    同心結頓成一條普通的紅繩。

    她爽朗笑:「既然這世上已經沒有真心待我的人了,要它又有什麼用呢?」

    李容治盯著那條紅繩一會兒,再慢慢的抬眼凝視她。

    「王爺?」

    「……嗯?」

    「王爺說話時,總是揚著笑,徐達總是看不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但王爺這陣子親自照料徐達是事實。王爺待人一向誠懇,即使是收買一個人的心,也會死最真切其的付出心血,但,心血付的過多,小心連自己也陷進去。徐達有自知之明,不會多做揣想,但將來要有真正值得付出的鳳凰或蝙蝠,王爺在收買過程不小心入了魔障,要抽身就難了。」她實心實意的說。

    這兩個月來她是迷糊度日,但外界的一舉一動她一直記得很清楚,李容治不假他們之手時時照料她,就是賭她在這段時日能夠感覺誰對她好,不是嗎?

    難道在西玄他過的順遂,沒什麼人當他是眼中釘。他與官員、太子十分交好,侍從僕役原為他賣命,因為他以「真心」去打動人,這樣的真心付出……如果他不先騙自己是真心,又如何能夠感動他人呢?

    她得說,她被收買的很成功,如果他不是皇子身份,她還真願意就這樣被騙,直接擄他隨便到大魏的山頭過一生。

    「二姑娘面上有些倦意,不如先回車上休息吧。」他溫聲道。

    她點頭稱是,掃過他一眼,而後迅速調回來定定看著他。

    「嗯?」他揚著溫柔的笑。

    「……王爺聽高興的。」她剛才好像看錯了,李容治清俊的面上有抹極淡的遺憾。他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她不是已經心甘情願為他賣命了嗎?

    「是啊,二姑娘如今身子恢復健康,又肯隨我去大魏,我自是歡喜。」他柔聲道。

    她看看他,不再放在心上,隨他一塊走回營地。

    當她看見稍遠樹下養神的烏桐生時,她面色微地一軟,快步來到他的面前。

    「烏大公子……辛苦你了。」

    「二小姐神智清醒了麼?」

    她直視他,道:「烏大公子切莫將昨日往事擱在心頭。如果換作徐直、徐回在場,一定做到好過我千百回。當日徐達許了個承諾給你,但如今……」她苦笑:「全市一場空了。如果大公子不嫌棄,便同我一塊前往大魏吧。」

    他烏眸含峰,冷冷的越過她看向李容治,道:

    「二小姐可清楚隨他入大魏,將會面臨什麼嗎?」

    她長歎一聲:「徐達無能,多虧王爺相助,有恩不報,不是徐達個性。等到王爺登基後,徐達就可遊走他國。天下之大,豈無徐達容身之處?」

    「二小姐有所決定,烏桐生自當遵從。」

    徐達真心為這個天之驕子感到惋惜。明明該是在西玄翻江上九天的崢嶸之才,卻被父親牽連為乞為娼。如果在醉心樓那一夜遇上的不是她,而是徐直,今天他絕不會淪落到離鄉背井『甚至他日埋骨他鄉的地步。

    說到底,她心裡是有歉意的。她心裡有愧,面上立時有了柔軟,西玄自家人當然不必拘束在什麼大節小節,也不分什麼男女。她朝他伸出手。

    烏桐生幾不可見的挑起眉,慢慢也跟著伸出手。

    她用力相握,那有力的力道令烏桐生不得不使出同樣的力量。

    「大公子,那些身外罪名與你無關,你心志高潔,說跟隨徐達,絕對是委屈大公子。你暫且忍一忍,他日朝中若有人為烏大人翻案,你就可光明正大回去。此番你且當是遊歷,心裡能寬則寬,袁圖大師曾說,人道輪迴,終究相連,這一世你若歡歡喜喜的過著,下一世必是人生圓滿。既然這世不論悲喜都要過,那且讓自己歡喜一些才好。」她誠懇的說道。

    夜風掃面,撩過他的雪白衣袍,她墨發未束,抹上月華,如星空靜靜奔流的夜河。

    烏桐生目光暉暉,定在她帶笑的面容上。他想起,在西玄京師每當他看見她時,心裡想著鳳凰生烏鴉,於是不屑轉身避開,直到此刻,他方真真正正認識西玄的徐達。

    「二小姐,我明白了。」他答道。

    她聞言,鬆口氣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笑瞇眼,轉身要回馬車,見到李容治還立在她身後,一身白袍衣袂流動,高貴清華中有著幾分孤寂,她先是一怔,而後抱拳作揖,道:「王爺早些歇息吧,這些時日真是辛苦你了。」

    語畢,與他錯身而過,上車休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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