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祺睜開眼睛,先看見陌生的白色天花板,然後嗅到消毒藥水的氣味。
這是什麼地方?他想起床,但一動,胸口便傳來痛楚。
「別動,你斷了兩根肋骨。」是伊毅的聲音。
聖祺轉頭,看見男人額角貼著膠布。
「記得嗎?我們離開酒吧,在路上發生車禍。」伊毅只是輕傷,聖祺撞上了方向盤,情況比較嚴重。
「是嗎……」聖祺閉上眼睛,慢慢憶起……
『伊毅……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不愉快的對白在車廂繼續。
『因為我是成年男人,有性需要。』男人很不耐煩。
『可是……那是同性戀酒吧。』
『我知道。』
『你喜歡男人?』
『是。』
那時他腦海一片混亂……然後……
『紅燈!小心!』
『吱——』煞車聲。
『轟!』
「對不起……」聖祺內疚,鼻酸,眼皮發燙。
「……不是你的錯。」很溫柔的聲音,溫柔得不像那個人的。
一隻溫暖的手替自己掠起碎發,輕撫額頭。
「……已經沒事了。」
聖祺希望時間靜止,永遠不要流動。
「打擾了。我是警察,來替兩位錄口供。」突兀的聲音打碎了他的夢。
聖祺一驚,彷彿秘密被窺見,連忙掙扎起來。
「小心。」伊毅扶他一把。
聖祺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被握著。
兩手的溫度已經融為一體,似乎相握良久。
難道在自己昏迷的時候,他……一直握著自己的手嗎?
聖祺迷惑了。伊毅看看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隨即不著痕跡地鬆開手。
一陣強烈的失落……
「請說一下事發經過。」警察問。
聖祺連忙回神,想了想,答:「當時是紅燈,我急忙煞停車子,後面的車子可能反應不及,結果撞了上來。因為衝擊力太大,我昏了過去,之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伊毅的說法亦一樣。
「那車子撞了你們之後不顧而去,你們可記得車牌和車的型號?」
聖祺茫然搖頭,伊毅也搖頭。
警察又問了幾個問題,見沒有收穫便離去了。
病房只剩下兩人。
好像沒什麼話好說,氣氛有點尷尬。
過了一會,聖祺突然想起一事。
「我昏迷多久了?乖乖呢?」
「十多小時,現在是星期六下午。乖乖還在露營,我沒有通知宏祺。」
聖祺鬆了口氣,「那就好,別讓孩子們擔心。」
伊毅牽牽嘴角,似笑非笑。
「怎麼了?」聖祺臉上微紅。
「廿四孝父親。」
「乖乖還小。」聖祺說。
伊毅不反駁,只說:「我通知了學校,替你請三個月假。」
「啊……」聖祺臉有難色。
「你骨折了。」伊毅提醒他,「傷筋動骨一百天。」
可是學校人手不足呢,校長知道會跳腳的。聖祺很苦惱。這時步聲響起,探病的人來了。
「沈老師!」
「校長。」說人人到。
「秘書告訴我,你出車禍了。」校長拿手帕抹汗,「傷勢很嚴重嗎?要請假三個月?」
聖祺望向伊毅,伊毅臉無表情。
「是的,傷勢……有點嚴重。」聖祺低頭。
「呀……那怎麼辦?」校長的手帕快要擰出水來,「叫我一下子去哪兒找代課老師?」沈老師負責高三精英班,功課最是繁重。
聖祺很為難。他一向是盡責的老師,但伊毅……他不願意違拗伊毅。
「其實……我的傷……」幾經掙扎,「不是那麼……」
「我來吧。」伊毅打斷他。
「什麼?」
「我來當代課老師。」
「啊?」
「信不過我的能力?」伊毅微微一笑。
聖祺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拒絕這個男人。
◇◇◇
一個月後,沈宅。
「沈先生,這湯熬了半天,趁熱喝吧。」保姆送上黑漆漆的湯汁。
聖祺看見,不禁苦起了臉。最討厭藥材的味道了。
保姆看見他孩子氣的神情,覺得好笑。
「伊先生吩咐我做給你喝,說對你的傷有好處。」
聖祺輕輕接過碗,「謝謝。」
「爸爸~」乖乖跳上沙發,依偎在父親身邊,「爸爸喝什麼?乖乖也要!」嗅了嗅,捏住鼻子,吃驚道:「好臭!」
保姆哭笑不得,「都是名貴藥材哪,是伊先生問來的秘方,做起來很費功夫呢。」
聖祺聽著,微笑,慢慢地喝。
「爸爸,苦不苦?」乖乖一臉關心。
聖祺笑著搖頭。
「是不是喝了身體就不痛了?」
「嗯,一點也不痛了。」
「爸爸好了?」
「好了。」
「好耶~~」乖乖很開心,忙不迭伸出手臂,「爸爸,抱~」
「乖乖!」保姆趕緊阻止,「爸爸身上有傷啊。」
「沒關係沒關係。」聖祺笑著,親熱地把兒子抱在懷裡,「醫生讓我出院就說明我康復了。」
「爸爸軟軟的,好好抱哦。」好久沒被父親擁抱了,乖乖像樹熊抱著樹幹般,怎樣也不肯下來。
「是嗎?」看來在家休養太久,養胖了。「乖乖,功課做完了?」
「嗯!」
「那爸爸帶你去公園玩。」
乖乖大喜,旋又露出猶豫的表情。
「乖乖不喜歡嗎?」
「伊叔叔說沒他批准,不許出去玩。」
「呃?是嗎?」伊毅那麼嚴厲?「那我們打電話給伊叔叔。」
電話沒接通。過了一會,保姆出來說晚飯做好了。
小孩子要早睡。乖乖習慣在六時吃晚餐,九時睡覺。
「我們先吃飯,待會再打電話。」
◇◇◇
電話仍然沒人接聽。
聖祺看看掛鐘,已經九時。
乖乖睡了,保姆已下班,爐上熱著二人份的飯菜。
這段日子,聖祺習慣了等伊毅一起吃飯,然後在飯桌上聊聊學校的事。畢竟伊毅沒有教書的經驗,很多事情需要問聖祺的意見。
很難得二人能自然地相處,不用互相躲避,也不用面對無話可說的尷尬。
聖祺很珍惜這段日子,如果可以永遠維持下去,他一生別無所求。
時鐘上的短針移動了一格。
聖祺感覺有點不安。
這時電話響起。
「伊毅!」聖祺緊緊攥住電話筒。
『沈老師?』不是伊毅。
「是陳老師嗎?」
『嗯,是我啦。』男人的聲音有點凝重,『我想問一下,你能不能打電話給你那親戚,就是代課的伊老師,看他回家沒有?』
「呃?這是為什麼?」
『不是我要多管閒事,這可是關係到學生和學校的聲譽。』
「伊毅他做錯了什麼嗎?」
『沈老師,因為你的關係,我一直沒有把伊老師是同性戀的事向任何人透露。』
伊毅是同性戀……這事聖祺一直刻意不去想起。
「咳,陳老師,你的意思是……伊毅向學生出手?」說罷,又搖頭否定,「他不會這樣做的,其中一定有誤會。」
陳老師沒好氣地打斷,『他很聰明,沒有向學生出手,而是向家長出手了。』
聖祺吃驚得說不出話。
『沈老師,你負責高三班吧。每年這個時候,你都忙著約見家長,跟他們商量學生升學和就業規劃的問題。可今年你不在……』
「這事我跟校長商量過,他答應親自跟家長商談。伊老師代課才一個月,對學生瞭解不多,怎會讓他處理?」聖祺很意外。
『校長認為姓伊的辦事能力不錯,所以讓他負責了。』陳老師哼了一聲,他真正想說的是:校長被迷住了,老師被迷住了,學生被迷住了,學校的雜工被迷住了,除了自己之外,學校裡所有的生物,包括生物課室養著解剖的小白鼠都被迷住了!!『那傢伙男女通吃,家長們全被他迷到暈頭轉向!姓伊的簡直是……哼哼!』狐狸精轉世。
「……會不會有什麼誤會?」聲音乾澀。
『沒有誤會!我親眼看見某學生的監護人替他整衣領,神態就像酒吧裡那些變態一樣!放學之後,那男人還駕著名車來接姓伊的放學!』陳老師激動地叫,『作為老師,我不希望學校的聲譽受損!更不希望學生的家庭遭到變態老師的破壞!!』
耳畔嗡嗡作響,頭暈目眩,呼吸困難。
最後聖祺也不清楚自己說了什麼來安撫陳老師。
電話輕輕掛上,他蹲下,抱著頭。
◇◇◇
十一時
門外傳來汽車聲,接著大門『卡』的一響。
伊毅回來了。
「聖祺?」黑暗中依稀看到沙發上的身影,伊毅亮著檯燈,「你在等我?有事嗎?」
聖祺臉色蒼白。
「身體不舒服嗎?」伊毅皺起了眉,走過去,摸摸他的頭。
動作很溫柔,手的溫度很暖。聖祺閉上眼睛。
「你喝酒了?」他聞酒味。
「嗯。」伊毅答,然後突然想起,「你等我回來一起吃飯?抱歉,我吃過了,我忘了打電話回來。」
「……」
「以後不要等我。」伊毅說罷轉身,一邊解開領帶一邊往房間走。
「你跟誰去喝酒?」聖祺生硬地問。
伊毅頭也不回,「朋友。」
「學生的父親是你朋友?」聖祺的聲音充滿倦意。
意外的表情在絕美的臉上掠過,伊毅停步,轉身,冷冷道:「不是學生的父親,是兄長。」
鬆開的領口露出修長的頸項,白晢的皮膚上有抹曖昧的痕跡。
聖祺閉了閉眼睛。
「你就那麼喜歡男人嗎?!」他一輩子沒那麼大聲說過話。
伊毅嚇了一跳,旋即冷笑,「你管得著嗎?」
「你是老師!請顧及自己的身份!」聖祺咬著牙,沒察覺自己的聲音在抖,身子在抖。
「我這老師只是暫時性的。」伊毅很冷淡。
「一天是老師,一天就要遵守老師的操守。」
伊毅挑了挑眉,「很好,我是老師,師生戀是禁忌,所以我絕不會對學生出手。但家長則不在禁忌之列。」
「家長也不行。」
「哦?為什麼?我不記校規之中哪一條說明老師不得跟家長談戀愛。」伊毅負著手,緩緩踏前一步。
「老師……不能破壞學生的家庭……」
「挑單身的對象就可以了?」踏前一步。
「你……你們都男人……」二人的距離只有一臂,聖祺聞伊毅身上的氣息,不自主退後一步。
「女人就沒問題?」伊毅仍是步步迫近。
「不……」退後。但再後一步就是牆壁,退無可退了。
「只要雙方情願,不鬧出醜聞,不影響工作,你就沒有立場反對了吧?」一頓,伊毅再踏前,「或者,你還有其他理由?」
聖祺無力地靠著牆,呼吸紊亂,「乖乖……」
「這個根本不是理由吧?」伊毅笑出來。為了兒子的幸福,父親不准戀愛?
聖祺都唾棄自己。
「聖祺……」伊毅突然溫柔地替他掠起髮絲,「慧君已經死了。」
聖祺一怔。伊毅誤會了。
「不是的……」他不是為了慧君而反對,他沒那麼偉大。
「她死了,你面對現實。」伊毅歎息。
「不……」聖祺慌亂地搖頭。他並不是伊毅所想那麼無私、那麼美好!
「聖祺……」伊毅雙臂抵著牆壁,困住企圖逃走的男子,「我知道你很愛慧君……」
「不是!」不願以深情的假面欺騙眼前的男人,亦恥於利用死者,聖祺尖叫:「我愛的不是她!」
伊毅一怔,還沒回神已被抱緊。
男子的體溫汨汨地傳來,他感覺到他的心跳,感覺到他身軀的輕顫。
詫異的目光瞬間變得瞭然,嘴角微微上彎,摻著絲絲的冷意……
「原來如此。」輕柔的聲音,「真令人意外。」
◇◇◇
天色由暗轉亮。
聖祺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
浴室傳出沙沙水聲。
為什麼……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為什麼……
手捂著眼睛,眼皮滾燙。
昨夜的激情歷歷在目。
被逼到牆角,腦海一片空白,素來的冷靜自持徹底崩潰。
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失控。
心靈和肉體一起淪陷,被那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待回過神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為什麼……」自己總是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
「你要悔恨到什麼時候?沈聖祺?」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水聲不知何時停止。
聖祺如同觸電般一震,緩緩坐起。
伊毅悠然從浴室步出。
「反正已經做了,後悔何用?」他上身赤裸,窄腰上圍了一條毛巾。深棕的髮絲潮濕,點點水珠滴落,滑過結實而不過於壯實的胸腹。
這情景帶來強烈的視覺震撼。聖祺移開眼睛。
伊毅神態自若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昨晚……為什麼?」聖祺啞聲問。他不明白,伊毅是以怎樣的心情跟自己相擁的?
沒有回答。伊毅對著鏡子整裝,扣上衣袖上的紐扣。
「你要去哪裡?」聖祺看著他的背影。
「學校。」一頓,伊毅不帶感情地說:「以後不要再傻瓜似的在客廳等我。」
聖祺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無力地說:「今晚又是哪個家長?伊毅,在道德上—」
話還沒說完,嘴唇忽然被某人的指尖輕輕按住。
男人的指尖很溫暖,但說出來的話卻有如冷箭。
「沈聖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他靠得很近,微笑著,「難道經過昨晚的事,你認為自己還有立場教訓我嗎?親愛的——偽君子。」
聖祺好像聽見物件碎裂的聲音。是自己的心嗎?
「又或者,你以為跟我睡過一次,往後便有權力干涉我的事?」
閉上眼睛,好像看見地獄之門打開。聖祺身子晃了晃,輕輕推開伊毅的手。
「這個就是理由?」他直視著惡魔似的男人,平靜地問:「昨晚的一切,就是為了羞辱我?」
惡魔的眼神閃過一絲恍惚。
「你等這個機會很多年了吧。」聖祺垂下眼皮,苦笑一下,心中感到說不出的悲涼。早料到沈家加於男人身上的羞辱,總有一天要由自己償還。但,難道不能以其他方式嗎?
「不!」斷喝聲中隱隱帶著著焦躁,還有……絲絲怒氣。
怒氣?聖祺愕然,抬頭望向男人。
伊毅已回復常態,一臉雲淡風輕。
「不?那是為什麼?」聖祺輕問。心裡奇怪:伊毅發怒?是搞錯了嗎?回想起來,好像從來沒有人見過伊毅發怒的樣子。學校裡,每個人都說沈聖祺沉穩自持,伊毅張揚放任。但聖祺知道這只是表象。實際上,伊毅的隱忍和冷靜無人能及。
「不為什麼。」伊毅點了支煙,優雅地吐出一個煙圈,「我做事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亦不需向任何人解釋。」
說罷,他轉身前行,打開房間的門。
「對我來說,性只是性。」
門關上。
聖祺蜷縮著,把頭埋在膝蓋。
性只是性,與愛無關。他很清楚,亦從來沒有抱持任何幻想。
可是,心還是很痛。
如果沒有說出來就好了。
如果昨晚什麼都沒發生就好了。
把秘密帶進墳墓,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點尊重。
◇◇◇
下午
天氣由晴轉陰,下著毛毛細雨。
課室不時響起嗡嗡的私語聲和少年男女銀鈴般的笑聲。
「安靜。」伊毅以鋼筆敲敲桌子。
一室寂然。學生們低頭沙沙地寫功課。
伊毅揉了揉眉心。在學校不能抽煙,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銀質扁瓶,緩緩喝了一口。無色無味的伏特加入喉,稍微撫平了心底的焦躁。
焦躁……真可笑。他從事業顛峰摔下來時沒有感到焦躁;他偷渡到美國,前路茫茫時沒有感到焦躁;甚至在被黑道追殺的時候,他亦保持冷靜。
現在,為了一個失控的晚上,居然感到焦躁。
伊毅無聲地笑。
昨晚失控的不只一人。
秘密揭開那一瞬間,莫名的怒火湮滅了他引以為傲的理智。
又喝了一口,伊毅托著頭,陷入沉思。
格格的步聲響起。
伊毅的警覺性很高,立刻回神,起立,轉身。剛好對上正要敲門的校長,還有應該在休假的沈聖祺。
鳳眼微微瞇起。
校長笑著進來,聖祺跟在他身後。
「伊老師,沈老師說傷勢已經康復,隨時可以復課了。」
「是嗎?」伊毅微笑,看著聖祺。
「是的。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決定由今天起復職。」聖祺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神態自若,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可以嗎?」
呵,今早還一副想死的樣子呢。伊毅笑容擴大,伸出手,「當然。」
二人握手,伊毅靠近,在他耳邊輕笑問:「這算什麼?你不會以為這樣可以打擊我吧?」他來代課,純粹看著聖祺受傷跟自己有關的份上。
「不,我沒有那麼想過。」聖祺以同樣音量回答,「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
伊毅挑了挑眉。
「伊毅,你要跟誰搞上我無權干涉,但至少,請你離開學校。」
多麼無聊的堅持。伊毅一笑。
「沈聖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
熾熱的息吹在掠過,耳朵一陣發麻。
回過神來,伊毅已遠去。校長跟在他身邊熱情地歡送。
學生們湧上來,一時詢問他傷勢,一時追問關於伊毅的事。
「沈老師,很高興你回來。伊老師雖不錯,但及不上沈老師。」陽光般的少年排眾而出,親熱地握住聖祺的手,「我最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