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安家繼續商量對策。
「阮律師,謝謝你肯繼續幫忙。」邵毓感激地說。
「不用謝我,我只是為自己的事業。」女人冷哼一聲,沒可能馬上做到心無芥蒂的地步。
「還是要說謝謝的。」文秀的男子露出教養良好的笑容。
「要謝我還不如謝別人。」阮律師斜睨著他,忽然看著這對戀人交換了個深情的眼神。邵毓自是知道安泰為他做了什麼,但以二人的關系,再說個謝字似乎多餘了。
「說回案子吧!」女人粗聲粗氣地說:「邵毓,今次你可一定要乖乖跟我合作。」
「是。」溫和的聲音,邵毓點頭答應。
「這篇報導對你的影響不小。」阮律師拿著雜志,嚴厲地說:「法官會考慮很多問題,例如由同性戀者撫養孩子,是否能給予這個孩子一個被社會大眾接受的正常家庭?又或者是,小孩長期在一個充斥著異樣眼光和歧視的環境生活,面對如此多的壓力,他的身心還可以正常地發展嗎等等。這些你都沒考慮過吧?」
「我有考慮過的。」在女人凌厲的目光下,邵毓跟情人對望一眼,澀然回答:「我們已經有默契會低調處理感情問題,也明白需要好好計劃怎樣從小教育邦邦,給他健全的心理輔導。只是沒想到……事情會忽然被報導出來。不過,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力保護孩子。」
「好吧,就當你有能力做到。」阮律師揮揮手,繼續說:「但是就算在外國,同性戀家庭想領養小孩也不容易。那你以為在比較保守的國內,法官把孩子判給你的機會有多大?」
等於零吧?邵毓一臉頹喪。
「不過也不必絕望。」阮律師忽然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
「到底要怎樣做,請爽快地說出來吧。」安泰心急問。
阮律師輕咳一聲,淡淡地說:「上庭時,對方律師一定會質問你有關性取向的問題。你的回答會直接影響法官判決。但幸好,這種未經的證實的報導是不能當作呈堂證供的。所以,到時候只是要你應對得體,就不會有問題了。你明白吧?」
女人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邵毓,後者大吃一驚。雖然說得隱晦,但阮律師的意思可是叫他在法庭上撤謊,難道她就不怕謊話被拆穿,受到牽連嗎?但在邵毓反應過來前,安泰已經沉聲回答:「我們明白了。」
什麼?安泰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他要自己在人前否認他們的關系?邵毓一臉愕然。阮律師卻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道:「這種事本來就很難拿出證據。」
安泰想了想,他和邵毓的事,也只有家人和幾個好友知道,於是便點點頭。
「喂喂,你們等一下啊。」邵毓徒地叫起來。
「閉嘴!」不待他開口,阮律師已經聲色俱厲地打斷他:「你給我差不多一點!要爭取撫養權的是你啊!你給我拿出決心來!」
「可是……」邵毓囁嚅,他不是沒有決心,而是不想傷害任何人啊,尤其不想傷害安泰。
「現在已經不流行爛好人了,你這種態度會讓愛你的人很辛苦,整天為你擔心這操心那,還要替你收拾爛攤子。」
邵毓可憐地垂低頭。
「我們已經為你做到這地步,你還沒覺悟嗎?給我拿點擔待出來!」阮律師氣白了臉,安泰為他操碎了一顆心,自己也為他賭上專業操守,但邵毓卻還是一到優柔寡斷的態度,真恨鐵不成鋼啊。
而被罵慘了的男子的一直沒有反駁,但露出倔強的表情。最後還是安泰心疼,實在捨不得情人捱罵,才說好說歹好不容易的勸退的盛怒的女人。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關上大門,屋內只餘下最親密的兩個人。安泰輕輕歎了口氣,心疼又無奈,「你怕你在庭上說的話會傷害我,你怕我心裡難受,是不是?」
邵毓撇轉臉,不答。
「我是那麼小心眼的嗎?」男人笑了,上前輕輕擁著他,「隨便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不痛也不癢誰會在意啊。」
「我就很在意。」邵毓悶悶地說。如果易地而處,他絕對做不到安泰的豁達,要是安泰當眾否定他,就算明知道是作戲,他的心也一定會很痛。
安泰笑了笑,擁抱的雙臂收得更緊,「我不是說我不在乎,而是我會明白。所以,你只管放心去做吧。那天法庭上,無論你說不認識我也好,你我只是普通朋友也好。我都不會介意。」
「安泰,這樣太委屈了,對你也不公平!如果是這樣才能奪到邦邦的撫養權,我寧願——」邵毓激動地說,但話猶未了,柔軟的唇忽然被狠狠封住。
吻畢,二人緊緊相擁,安泰埋首在情人的頸畔,悶聲吼道:「別在意我。」
邵毓苦澀地低歎:「怎能不在意啊。」
「就當是我的要求吧。邵毓,在庭上說你該說的話。事情到了這地步了,不能功虧一簣,我不要你留下悔恨。」安泰的表情沉重而哀傷。他怎可能完全不介意,只是他更不願邵毓為了他而放棄機會,導致將來後悔難過。
「安泰……」邵毓身軀一震,淚盈於睫。
「就這樣決定。」
「可是……」
「你聽我的!」
「泰……」
「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看著情人決然的眼神,邵毓緩緩閉上眼睛,呢喃:「……抱我,激烈地。」
◆◇◆
擁抱、糾纏、身體合而為一。
安泰攫住邵毓的唇,舌尖放肆地探進,激烈的翻動。
邵毓的背貼著冰涼的地磚,但身上卻炙熱無比。安泰的汗珠一點點落在他的肌膚上,像撩原的星火,惹得身體陣陣顫栗。雖然已不是二人第一次肌膚相親,但這次卻是從來也不曾有過的強烈體驗。
籍著激烈的交歡,二人都把這段日子積累下來的負面情緒盡情發洩。
「啊……」緊密的牙縫逸出細碎的喘息,不斷入侵的力量讓邵毓發出呻吟。身體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私密的地方感到陣陣難以明言的感覺,似是疼痛,像是麻痺……但男子完全沒有抗拒的意思,只是在耐不住時緊緊抱著對方的脖子。
痛,但同時亦帶來了快感。既煽動官能感覺,也短暫地麻醉了疲憊的心靈。
邵毓近乎虔誠地承受這種鈍痛,像個續罪者。
「小毓……你不要這樣……這樣我忍不了。」安泰低吼。清純如同冰晶般的情人,此刻表現出宛如魔鬼般醉人的誘惑力。白晢修長的身子像纖細的蛇,不住在快感中瘋狂地扭動。這副放浪形骸的模樣,這清秀眉目間所顯露的淒絕色,全都是屬於自己獨有的。男人覺得自己會被逼瘋。
「沒關系,盡情撕裂我吧。」邵毓低吟。同性戀人之間的聯系本就異性戀人脆弱,要面對的壓力卻要多出數倍。而正因為這不是一段能攤在陽光之下的戀情,他們幾乎沒有可以傾訴心事,或尋求協助的對象。二人所面對的一切問題和壓力,都要靠互相扶持互相信任來支撐過去。亦正因如此,在禁忌戀情之中,背叛的行為更不能饒恕。邵毓懷著這樣的心情完全地奉獻自己,恨不安泰把他撕成碎片,好像只有樣才能稍稍心裡的歉疚。
安泰沒有再說話,只是不斷落下安慰的吻。
「啊啊啊……」終於,二人共同到達情欲的最高峰。過份強烈的感覺讓邵毓產生錯覺。身體好像快要爆炸,化為飛灰了;又彷佛渾身上下的筋骨血肉都要融化,混為一體。
快感像漣漪般一圈圈的擴散,直到最後回到平靜,而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聽著彼此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安泰才半撐起身子,微微拉開二人的距離。
男人居高臨下,深深凝視著情人狼藉的身體,眼內閃過心疼和憐惜……然後,淺淺一笑,傾身吻上邵毓赤裸身軀上每一個痕跡。
溫柔的吻,歉意的吻,帶著濃濃愛意的吻。邵毓感到眼皮發熱,身體不可自抑地抖顫。
「怎麼啦?」大概是注意到情人的心情,安泰緊緊擁抱他。
邵毓沒有回答。只是無法遏止內心激動的情緒,無力自制地讓淚水奔流。
「小毓……」安泰先是愕然,但馬上便了解到眼淚的含意。可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輕輕替邵毓拭去淚水,溫柔地抱著顫抖的身軀,然後不斷地啄吻那潮紅的臉。
邵毓也靜靜感受從對身上方每寸傳來的支持、愛護,還有信任。
這晚屋子裡再也沒有話聲,二人心裡都明白,此時此刻,有些事情,已經不需要多說。
◆◇◆
終於來到決定性的日子。
這段時間內,流言緋語沒有稍停,有關官司和邵毓的報導只有更加猖獗。
「你們還好吧?」阮律師擔心地問。這些天來,邵毓,整整瘦了一圈,連神經粗大的安泰也開始日漸憔悴。
「還好。」邵毓柔聲答,然後跟愛人相視一笑。二人都沒提及被記者搔擾,在街上遭到白眼,還有邵毓因為不明譽傳聞而被開除的事。
「咦?」看清楚些,阮律師徒地尖叫起來:「安泰!你的臉怎麼回事?」
男人摸摸臉上瘀青,聳聳肩,不予回答。
「他啊,跟鄰居吵架,還打起呢。」邵毓歎了口氣,抱怨:「都老不大小了,還像小孩子一樣,為一點點事爭過沒完沒了。」
「是他們該打啊,而且我一個打跨他們三個呢。」安泰揚起臉,一到得意的樣子,半點也不打算為自己所做你出反醒。哼,為什麼他要有悔意?別人不接受同性戀不打緊,那是人家的自由,但憑什麼把垃圾堆在他和邵毓的家門前呢?還吐口水,用紅漆寫上侮辱字眼!現在什麼年代了?誰都應該明白性取向是個人的事,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麼野蠻愚昧的人!而今天會跟人打起來,還不是因為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竟敢粗言穢語地辱罵小毓。
邵毓看著情人倔強的臉,只是搖搖頭,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
阮律師看著他倆,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此刻的她也沒暇理會了。
「邵毓,謹記。在庭上小心說話,不要緊張亂了陣腳。」
「……明白了。」邵毓神情一凝,點了點頭。三人交換了互相勉勵的眼神,一起步入法庭。
◆◇◆
聆訊開始,首先是許美娜的陳情。
在關律師的循循善誘下,美麗的女人清晰地表達了愛子之心,講述了從前怎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以及對將來的計劃,也出示華美的住宅照片和私立貴族學校的入學證,似乎是只要邵邦跟她到美國去,美好的前途便垂手可得。
眼看許美娜楚楚可憐的姿態好像已經盡得法官大人的同情,安泰和邵毓都不暗暗著急。
「許女士。」待關律師退回來,阮律師沉著臉上前盤問:「你剛剛說,你很愛你的孩子?」
許美娜急切地點頭。
「那麼,在去年x月x日,你把當時所住的房賣掉,而且沒有征詢過丈夫邵毓的意見,可有這麼一回事?」
許美娜臉色一變,還沒回答,關律師已經急不及待提出反對。
「這是許女士的私人物業買賣,我當事人的如何處個人理財務問題與此案無關。」關律師沒有說謊,當年邵毓是以妻子的名義買下房子的,小公寓等於是完全屬美娜所有。
法官也表示反對有效。
阮律師臉容更冷,轉而問道:「許女士請你說出去年x月x日你去了什麼地方,理由是什麼。」阮律師冷笑。
「我……到了美國紐約,理由是為了參加當時舉辦的美國芭蕾舞團團員招募。」
「跳舞是你的理想?」
美娜猶豫地點頭,補充道:「也是為了改變家裡的經濟,假如我能成為出色的芭蕾舞蹈員,孩子也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呵,改善家裡的經濟,好偉大呢。不過遠渡重洋去參加比賽所費不菲,既然家裡經濟不好,你那裡來的錢。」
美娜面色一變,關律師連忙高叫反對。
「我收回我的問題。」阮律師反應飛快,轉而問道:「許女士,你賣掉一家三口賴以容身的公寓,把所有款子帶去美國追求理想,可有這樣的事?你口口聲聲說愛兒子,但當時你根本沒有考慮過,失去容身之所,年幼的孩子和失業丈夫該怎麼辨。而且你一去便大半年,這段時間音訊全無,把對孩子丟下後也不聞不問,全靠我當事人邵毓辛辛苦苦支撐下去,孩子才平安無事。所以,法官大人,我懇請閣下不要把孩子的撫養權判給自私自利,做事欠缺考慮的許女士。」
「不、不是的。」許美娜慘白著臉,情緒激動地分辨:「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啊,我根本不知道邵毓他失業。我本意只是開三個月小差,誰知道邵毓他會那麼沒用?而且邵毓父母的家就在本市,撐不住他大可以回家投靠。我、我、我本打算在美國站穩陣腳,就馬上接兒子團聚,我由始至終也沒打算放棄邦邦。」
「無論你本意是什麼,事實就是放在眼前。你丟下孩子此舉已經有虧身為母親的本份。反觀我當事人,他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幼兒,甚至曾經為了照顧孩子考慮放棄學業。」
「你這樣說不公平!事情不是這樣的!」尖叫,女人憤怒得美麗的臉也扭曲了,「你憑什麼因為我缺席幾個月而抹煞我的一切?你這女人知道什麼!你知道這些年來我犧牲了多少嗎?」
阮律師一陣失措,許美娜已經刺激過度而失控了,按道理關律師為了當事人利益,應該要求休庭,好阻止她繼續胡說八道。但是沒有,精明的律師只是冷眼旁觀,嘴角噙著冷笑,任由女人繼續發瘋。
「由邦邦生下來,不,由我懷著邦邦開始,我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我為了照顧邦邦放棄跳舞,犧牲了前途和成名機會,也放棄了學業,甚至不能出外工作。大好的青春就守著一個沒出息的男人,一個沒有前途的家。邵毓他付出過什麼?除了照顧邦邦這幾個月,他還做過什麼?邦邦一向由我來照顧,無論是喂飯、洗澡、溫習功課、教導孩子,所有的雜事都由我一手料理,邵毓甚至沒有給邦邦換過一塊尿布!憑什麼邵毓跟我結婚之後,還可以繼續追求自己的學業和事業。而我,我就只可以看著自己青春白白流逝。女人不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嗎?邵毓不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我不想自己和孩子一輩子過著貧窮的生活,這想法難道是錯的?我不甘心不可以嗎?我那麼努力,一個女人孤身去到那麼遠找尋機會,也是為了我和孩子的將來啊,這也是邵毓迫我的。這個自私的男人,他根本沒有顧我的感受,他只希望我當他一輩子的免費女傭!」
說畢,法庭一片寂靜,只剩下許美娜的啜泣聲。
而席上的邵毓已經渾身發冷雙手顫抖不已。他知道美娜討厭他,但卻沒想到她心裡竟有這樣深的恨。某程度上,美娜對他的指責是屬實的。他們本就不是由相愛而結合的夫妻,婚後也沒法子培養出深厚感情。美娜是熱情愛玩,需要呵護的女孩,而那時的邵毓,光是為了讓一家人有飯吃,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欠缺溝通的二人距離越來越遠,誤會也越來越深。
「不要胡思亂想。」溫暖的手伸過來,輕握邵毓抖震的手,「你我都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邵毓苦澀地笑。對美娜來說,事情就如她所說的一模一樣啊。一個窮困的家,一個不解溫柔的丈夫,自己對美娜,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的。
這時阮律師已經回過神來,繼續執行職務。
「許女士,雖然你口口聲聲說愛孩子,但你愛的其實只有你自己,你著意的也只有你的前途和將來,而不是你口中所說,孩子的將來。」
「不是!」
「你一再強調只有經濟情況好轉,便把兒子接到身邊,可是萬一環境一直惡劣呢?你就把兒子丟給我當事人照顧?」
「不是啊!」美娜狂怒地吼:「就算沒能成功考上芭蕾舞團,就算我潦倒街頭,我也會努力回來邦邦身邊。在我失去行動能力的日子,無論怎樣痛苦,我都沒有輕生,這全是因為我不捨得我兒!邦邦是我生存的支柱!」
關律師微皺眉頭,阮律師卻淡然笑了。
「不錯,孩子是你目前生存的支柱。你千方百計爭取撫養權,正是因為你需要孩子,而不是愛孩子。」轉過身,呈上文件,阮律師冷酷地說:「這是從美國甘乃迪醫院送來,許女士的身體報告,上面清楚說明,許女士的身體受過重傷,再次懷孕的機會極微。請法官大人下決定前慎重考慮雙方爭取撫養權的動機,動機會直接影響到監護人將來對待孩子態度。」
「不!不!不是!你不能冤枉我!我不是因為不能生才回來搶邦邦啊!我是真心愛護他的!」許美娜淚流滿臉,歇斯底裡,忽然身子一恍昏了過去。
法庭一陣騷動,美娜的情人慌張地擠上前,在經過邵毓身邊時,男人威嚴的臉上露出極度的鄙夷和憤怒。
「卑鄙!」
安泰聽見臉色一變,正要反唇相譏,但卻遭到情人阻止。
「對不起。」邵毓低頭。
「你為什麼要道歉?」安泰氣煞了,忍不住低吼道:「就准他們誣蔑你、誹謗你,我們連正當反擊都不行嗎?」
「安泰……不可以的。」邵毓的聲音輕柔,神情說不出的溫和。
安泰滿腔怒火,但看著那文秀的臉也不禁化作憐惜,「我知道我把這消息告訴阮律師是有點那麼不光明正大,可是……唉,就算是錯,都是我一人的錯,你何必把事情攬上身,還……」向敵人卑躬屈膝。最後的話為了顧住情人自尊,男人沒有說出口。
邵毓只是淡淡地笑,「你做的跟我做的,還不是一樣。難道到了這刻,我們還需要分彼此嗎?」
終於二人相視一笑,兩手緊緊握在一起。
◆◇◆
法庭回復平靜後,法官大人宣召了劭毓。
文秀的男子心情緊張地講述了在這段日子裡,父子相依為命的經過,然後關律師上前提出質詢。
「劭先生,請問你的職業。」
「呃……」劭毓一陣為難,好半響才嚅囁道:「早前是會計師事務所的見習核數人員。」
「哦,那現在呢?」
「……三天前被解雇了,目前待業。」低頭。
「嘿,無業,家中沒有穩定入息。劭先生,請你告訴我,你打算怎生養育小孩。」關律師冷冷地笑,劭毓會丟掉飯碗,早在他意料之內。
「工作再找就會有啊!我一定會很努力工作,養大邦邦的。」劭毓大叫。
「劭先生你真有趣,現在經濟不景氣,失業人數眾多,而你竟敢打包票說馬上就找到工作。」單薄的唇噙著冷笑。
「可是、可是、可是早陣子我工作多年的公司也結業了,後來雖然不容易,但我還是找到工作把問題解決了不是嗎?」劭毓急道。
「問題就是在這裡了。」關律師攤攤手,「邵先生雖然很努力,但卻經常處於失業狀態,孩子長期處身如此不穩定,缺乏安全感的環境,還能健康成長麼?」
「你……」男子咬著唇,知道自己上當了。
關律師一笑,繼續說:「就當邵先生真的能再找到工作,那麼在你工作的時候,誰負責照顧孩子。」
「我……一個朋友的父母。」
「朋友的父母?邵先生不能找到親人照顧嗎?例如孩子的爺爺或奶奶。」
邵毓搖頭,低聲說不。縱使安泰的父母待他有如親兒,他們之間的感情比真正的家人更親厚,但也無法在庭上說出來。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無論是經濟還是時間,邵毓先生都沒有能力負起照顧孩子的責任。」關律師露出溫和的笑臉。
阮律師輕跳起來高叫反對對方妄下判決。
而邵毓也連忙叫道:「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美娜離開後,一直由我照顧邦邦啊,我也把孩子照顧得很好啊,沒出什麼問題。」
「是麼?」狡猾的律師呈上文件,「去年X月X日,邵邦曾經入院,請問理由是什麼?」
邵毓張大嘴巴,半晌才不情願地回答:「因為食物中毒。」
「為什麼會食物中毒呢?」
「因為邦邦他不小心吃下花生米……邦邦對花生米過敏。」低聲。
「孩子對什麼食物過敏,身為父親的你竟然不知。如此疏忽,還敢說能好好照顧孩子。」關律師冷笑。
「那是意外!是因為——」
不待他說完,精明的律師已經狠狠打斷,「一次意外足以致命!不是沒有孩子因為吃了不該吃食物引起過敏反應,而導致死亡的例子。」
邵毓啞了,看著臉目嚴肅的法官,差點沒哭出來。
「真的只有這麼一次,之後我再沒犯同樣的錯,以後也不會犯了。」
對方的模樣是很可憐,但身為律師,必須捨棄不必要的同情心。
「的確,有些事改進,有些問題可能不會再重復發生,但也有些事情是不能改變的。」關律師和氣地說:「接下來,我想問一個問題,希望邵毓先生能誠實回答。」
邵毓抬起眼睛,心中湧起不祥預感。
「邵先生,請問你的性向,你——是同性戀者嗎?」男子地拋出殺手鑭。
果然來了。邵毓一震,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拋向情人安泰。
早已焦急又心疼的男人連忙點頭,暗示他不必顧慮自己。現在情況已經很惡劣了,要是再有一句說錯,這場官司便輸定。
看著情人義無反顧的眼神,邵毓情緒激動,不由得閉上眼睛阻止淚水奪眶而出。
為什麼?安泰?為什麼你這樣好?無論什麼時候,你也把我放在首位,為我吃盡受了委屈也毫無怨言。而我,我就只能帶給你負擔。
「邵先生請你回答。」關律師不耐煩地追問。阮律師看出不對頭,連忙提出反對,可是對手卻振振有詞地表示監護人的品行嚴重影響幼兒成長,有確認的必要。
「申請人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法官嚴厲地作出決定。
邵毓一震,睜開眼睛,目光依次落在關律師、阮律師、美娜,還有最愛的人,安泰臉上。
對不起,安泰。
眼皮一,旋又再抬起,露出堅定的目光。
「我是同性戀者。」
這句清脆利落,擲地有聲,震得法庭內一下子寂靜無聲。
阮律師簡直狠不得撲上前掐死邵毓。
而安泰卻掩住臉孔,分不出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愛人沒有背棄他們的關系,但官司只怕輸定了。
「你、你說……?」就下子連關律師也愕然了。在他預算中,邵毓應該疾口否認。而他就可以趁機拿出旁證,例如安泰和邵毓出雙入對的照片,和他們鄰居的證詞。然後乘機指控男子說謊,盡情就人格和性向兩方面作出評擊,一舉把打倒對方。
可是現在,邵毓居然坦誠了自己的同性戀者?!他不想贏得這官司了嗎?
「咳,邵先生,你剛才承認了你是同性戀。」也許這樣更有利吧,可勝得更輕松。
「是的。」邵毓沉重地答。他知道自己的任性讓阮律師的努力付之流水,安泰之前的忍耐也白費了。可是,要他否定愛人,他實在做不出來,一個人要是連自己所做的事都不敢承擔,自己所愛都沒勇氣承認,那還有什麼面活在世上。
「既然你是同性戀者,那麼請問你與許美娜的夫妻關系是怎麼樣的?」精明的男子很快便回復常態,重新部署戰略。
「呃……」邵毓聽了,啞口無言。
阮律師也大為激動。邵毓雖不聽話,但她也不願他再被對方的律師羞辱。可是不待她跳出來反對,關律師便連珠炮發。
「邵先生,據我當事人許美娜的證詞,你們婚後從沒有性生活,是不是?你從來沒盡過做丈夫的責任,一直對我的當事人施以長時期的精神虐待,所以才迫令她忍不住逃離你身邊,我說得對嗎?我的當事人,是整件事件中的受害人。」這樣子,干脆把美娜犯下的錯都推到邵毓身上了。
「我、我不知道。」邵毓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內心痛苦無比,「我沒有故意傷害任何人,我不知道我曾經讓美娜會那麼難受。」
「夠了,這種問題跟案件根本沒關系!」震怒的阮律師張牙舞爪,像個母獅般咆哮道:「我當事人的性取向跟案件無關!法例並沒禁止同性戀者生兒育女。」
「但法官大人作出裁定時,必需考慮到環境因素及監護人的特殊背境,可能對幼兒成長作出的種種影響。」關律師飛快反應。
二人針鋒相對,法官明顯偏向後者。
關律師露出勝利的笑容,侃侃道:「劭先生,你本人身為同性戀者,當然很明白被人歧視的滋味,你忍心連累孩子跟你一起遭人恥笑嗎?」
「我……」劭毓瞠目結舌,遭人歧視他也是受害者不是嗎?為什麼說得好是他的錯了。
「作為同性戀者,你很可能再沒有生育的機會,所以我很能理解這次官司對你的重要性。但你有沒考慮過孩子跟著你後,將要面對的種種問題?例如長時期生活在壓力和歧視的環境下,會對孩子的心智發育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會讓他變得自卑?孤僻?憤世疾俗?又或者小孩會不會因為你而扭曲了對性的觀念?小孩是一張白紙,他長成什麼模樣,全賴環境和成年人灌輸他的觀念。」
無視劭毓慘白的臉,男子恪守律師本份,狠狠問道:「劭先生,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問你,為什麼別的小朋友家中都有爸爸媽媽,但他卻有兩個爸爸,你要怎樣會回答?你要怎樣向你的孩子解釋你的向性取向?你要怎樣說明爸爸愛男人不愛女人的異像?如果你的孩子因此在外面被人恥笑,你要怎樣對他所受的委屈作出解釋?這些問題你都沒法解答是不是?那你打算怎麼辦?一輩子在自己的兒子面前隱瞞性向?」
男人說得興起,忽然感到腦後生風,一只鞋子擲了過來。
「夠了!不要再傷害他!」安泰臉皮漲成紫色,揮舞著拳頭大叫。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們只是相愛而已啊,為什麼邵毓要因為愛他受這等羞辱,為什麼他只能呆在這裡看著,什麼也做不到!「你說話都不用顧及別人感受啊?為了贏官司,律師就可以肆無忌憚出口傷人,暗中使用卑鄙手段嗎?」
警衛一窩蜂上前阻止,要把安泰押出庭外。這時,溫和爾雅的聲音淡淡地響起。
「我會告訴我兒子,愛一個人沒有錯。」
庭上眾人驀地靜下來,只聽邵毓淡然,但堅定的說:「我不會向兒子隱瞞性向。我是同性戀,但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的性向沒有傷害別人,也沒有損害這個社會。反而是……社會上的人以種種莫須有的理由,或者獵奇的心態……侵害了我的自由。」眼睛鼻子不爭氣地紅起來,但他依然沒有退縮。
「現在不是討論同性戀有沒錯的問題,而是請你面對現實……」關律師匆忙打斷,不能讓對手有搏取同情的機會。
「我有面對現實。」而邵毓也提高聲音,清晰地說:「我知道關律師剛才所說的事情在將來都會發生,但我不會逃避,我會更積極地面對。」
男子環視全場,目光最後落在席上的安泰身上。薄碧忽然微微上彎,泛起一絲苦澀又甜蜜的笑意,道:「我會用心教導我兒子,讓他長大後不會成愚昧自私的人。我會讓他明白,他的父親沒有做錯事。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應該著眼於性別,而是那個人的本質。而我所愛的人,他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他對父親孝順,對妹妹親切,對朋友盡義,而且心地善良樂於助人。愛上他,和被他所愛,是我驕傲,不是恥辱。我相信我兒子都會認同我的話,他知道他的安叔叔是個好人。」
法庭的一陣冗長的靜默。
關律師看似若有所思,但最後卻沒有再提出質問。
「現在宣布休庭三十分鍾。」法官面無表情地退席。
邵毓也離開證人席。經此一役,他是心力交瘁了,但內心卻是無比輕松……
「小毓。」安泰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把他緊緊擁進懷內。
「泰……你、你、你哭了?」邵毓呆了半晌,抬手輕輕替情人抹去淚痕。他以為鐵鑄似的安泰是永遠不會哭的呢。
「你在庭上說出這種話,我怎能不哭啊。」男人又哭又笑,又是擔憂,「傻瓜,你何苦這樣做,現在官司怎麼辦?」
「這個啊……」邵毓搔搔頭。怕是完了,但他不後悔。若是不這樣說,他可能一輩子瞧不起自己呢。
「也不一定是輸。」阮律師突然冒出來,聳聳肩道:「萬一輸了,大不了再替你上訴。」
「阮律師……對不起,我……」邵毓回頭,內心感動又慚愧,他的舉動浪費了人家一番苦心呢。
阮律師抬手,想重重敲他一記,但奈何又心軟。
「你這人啊,真是拿你沒法。」
安泰和邵毓相視一笑,兩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阮律師也把自己的手疊上。
由官司開始,三人從沒有一刻像此刻感到身心舒暢。
可是一轉臉,邵毓的視線忽然跟前妻對上。
美娜跟情人在法院一角待候判決,關律師也陪著在一起。
男子幾經躊躇,終於提步上前。
「小毓!」
「喂!別犯傻!」安泰與院律師雙雙急叫。但也沒使邵毓的腳步稍緩。
「美娜……」對上前妻的幽怨的目光,男子低聲,誠懇地說:「對不起。」
「……」女人無語,但難掩訝異。
「我不知道我帶給你這樣大的傷害。」邵毓輕輕說:「假如我能更好地處理事情,或者我更可靠一點……就好了」
女人忽然渾身一震,往事一幕幕在腦海重現。邵毓真的有欠她那麼多嗎?還是她把生活上累積的怨氣都怪到他身上?又或者一切怨恨的源頭,只是因邵毓忘了在她辛勞疲倦的時候,跟她說一聲謝謝或對不起。
「毓……」女人嘴唇哆嗦,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
終於是宣布結果的時候了。
眾人肅然,等待法官大人的判詞。
威嚴的男人朗聲讀:「本席現在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