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無淚 尾聲
    莊競之說:

    「相信政府這最後一招,無異於競投有線電視時的外間傳說,為了要讓原本的熱馬退出,而加設障礙賽。那就是說,超越承建期仍未完工的賠償條款,我們不用過於憂心設計,估量杜格連集團提出的都會是低微的數目,無足掛齒。」

    歐文集團的代表說:

    「輸入勞工仍然是個極具爭議的問題,如果有戲劇性的轉變,這會是承建工程完成快慢的一個影響因素。且在九七年前或會有很多預計不到的情況發生,我們如果勝券在握,就不必提出太優越的賠償條件,太堵塞自己的後路。」

    連環宇銀行的代表亦贊成此法,餘下來的魏千舫,本還有些猶疑,直至看到莊競之明亮而閃著自信的光芒,終於點了頭。

    一切都似乎進行順利,水到渠成。

    只在競投前兩三天的一個深夜,莊競之接到魏千舫的電話,語調是急噪的,說:

    「競之,方便在這個時候見我一面嗎?」

    莊競之知道是要緊事,因而道:

    「家裡沒有閒人,這個星期楊慕天到英國公幹去。」

    「天!」那一頭有著個輕呼,才再說,「我馬上來!」

    魏千舫的臉色並不好看,連競之遞給他的香茶,都無心飲用,還未坐定下來,就說:

    「你有沒有注意到倫敦股市的走勢?」

    競之看看表,問:

    「今天的行情怎麼樣?」

    「杜格連一直緩緩攀升,今日的升幅更是顯著。」

    「這表示什麼?」

    「股份先由堅鋌而走軟,然後又再緩緩上揚,這可能表示有大莊家在造市。即是故意大手出貨,使股份吹淡,才能更大手地趁低吸納,到持有的股數增加之後,配合好消息的發放,股份標升,便賺個盆滿缽滿。」

    「你說有好消息發放?」

    魏千舫點頭:

    「我們可能中計了。」

    「不可能。」莊競之驚叫。

    「競之,楊慕天並不可信,他可能不只是替莫彬士利用消息投資那麼簡單。他是加入了莫氏那個企圖在過渡期操縱香港,從中套取巨利的集團,更乘機報你一箭之仇。」

    「我不明白。」莊競之掙扎地說。

    「杜格連集團從未考慮過要放棄工程,只不過製造煙幕,使我們在賠償條款上放鬆,他們就機可乘,讓選擇杜格連集團的人可以有漂亮藉口向香港人交代。」

    「如果他們得到承建權,香港人要多花很多很多很多冤枉錢在工程之上。」

    「對,而這些錢是我們那可愛可敬的廉政公署以及商業罪案調查科,名正言順可以撒手不管的。」魏千舫苦笑。

    「千舫!」莊競之輕喊,讓魏千舫捉住了她的手,說,「請告訴我,這只是你的過慮。」

    「但願如此。」

    競之的憂疑是雙重的,不單為本城的利益,更為自己的尊嚴。如果杜格連集團贏了此仗,不只是英資機構的笑逐顏開,最開心的怕是楊慕天,他原來仍是在跟她角力,算那筆舊帳。

    這一次,表面上或者莊競之摔的一跤不如年前楊慕天的一跤那麼重,但仍是如假包換的一場敗仗。

    兩天以來,寢食難安。

    倫敦交易所傳來的都是杜格連集團股份節節上升的消息,聽得莊競之心膽俱裂。

    她終於忍不住找陸佐程。

    竟也遍尋不獲。

    平時,陸佐程一接到她的呼喚,就會在第一時間回應,不知他是不是急不及待的跑去享受陽光、海灘與美女了。

    競之實在急噪,直到電話鈴聲響起,傳來陸佐程的聲音,她才吁一口氣,說:

    「你在哪兒?」

    「機場!」

    「果真度假去了。」

    「不,是退休去了。」

    「什麼?」

    「我向你告辭。」

    「佐程,我還需要你為我調查一件事。」

    「不用調查,明天自會宣佈結果。」

    「你說什麼?」

    「對不起,莊小姐,你待我很好。但我曾對你坦言過,任何人都會被收買,只在乎那個價。我是真的太想念陽光海灘與美女,太願意長住溫柔之鄉。顛撲半生,誰都疲累了,楊慕天太洞悉這個人性的弱點……」

    莊競之的手放軟,電話緩緩地跌下來。

    用不著等到明天政府正式公佈,更用不著等到魏千舫來報訊,莊競之已經知曉一切。

    夜,深沉,而寒峭。

    在競天樓頭的花園之內,魏千舫與莊競之一直無言相對。剛才的電視新聞內,政府發言人已對傳媒解釋:

    「要確保工程在限期內完成至為重要,這是中英雙方最關切的一點,更是港英方面的責任所在,故而杜格連集團最後提出的巨額罰款保證,成為最大的工程安全措施,就算其他方面的條件不如別的財團優厚,都極具可取之處。」

    這就是投標結果了。

    倫敦股市此刻正在火辣辣地進行,杜格連集團的股份勢如破竹,凌厲上揚,只為以對其集團極優厚的條件,獲得承建工程合約,這以後五年預期可得的利潤是太樂觀了。

    不論在股份的博彩上,以及企業的營運上,杜格連集團都贏得不近人情,把賭注押在其上的人,必然盆滿缽滿。

    商業政治戰,竟是如此黑暗與難纏。

    晚風不住吹拂著,叫坐在園子裡頭的莊競之手足已然冰冷,腦筋卻仍是迷糊一片,還未清醒。

    她很艱難地說:

    「對不起。」

    「別傻!」魏千舫的笑容還不算牽強,說,「戰爭之中的一場戰役,勝則固佳,敗亦無咎。在這五年內,我們還是要比試下去,最終才定奪得誰成誰敗?」

    「可是,對我是太意外了,很有點接受不來。」

    「我比較適應,素來都知道英國人是利害的傢伙。」

    「還加上願意為虎作倀的中國精英,真是無話可說了。」競之指的當然是楊慕天。

    「不是每一個人都在本城意識到是時候站起來做個勇敢的中國人了。」

    「不,你的感慨要稍為修正,是在外侮臨頭之時,還不知覺醒,繼續渴求庇蔭而已。」競之說罷,看了魏千舫一眼,道:「怎得人人如你,最終選擇做中國人。」

    「因為我吃過英國人的苦頭。」

    「你?」

    「對,令你駭異,是不是?」魏千舫說,「不錯,這些年來,我從英國人的手上得著很多好處,我一直感恩,更思圖報,並沒有發覺這只不過是一種互惠互助的公平交往。直至當年英國在知悉香港主權必須回歸中國之後,立即在英國部署修改國籍法,以防止香港居民有名正言順的權利移民英國,這個消息我從未曾被照會,直至今時今日,我手持的仍是香港發的英籍護照。這只證明一點,英國人不講過往的恩情,只談今日的實惠。」

    「因此,你心淡了。」

    「我只教我認識清楚自己骨子裡的英國血統其實已經稀少了,反而心安理得的做一個中國人。且,競之,本城是我的故鄉!」

    提到故鄉,二人都默然無語,太深的感情,有如碧海,最怕翻動起滔天的巨浪。

    莊競之曾在離開故鄉的前夕,跟父親竟夕相對,莊世華曾說:

    「競之,不論你到哪兒幹活,別忘故土故鄉故國!」

    她離別父親時,曾跪在家門的青磚地上,向父親叩頭,答應自己做個無負於家於國的中國人。

    這些年,還是為了對一個男人的始終不願割捨,莊競之愧國負家,真是何以為人。

    「千舫,你做錯了一件大事之後,要多少年才可以令自己適應下來?」

    魏千舫凝視著莊競之,緩緩地說:

    「我的是一生一世,你的不然。」

    「為什麼?」

    「因為當錯誤糾正過來的一日,前事就不會再生壓力了。」

    莊競之情不自禁地撫觸著魏千舫的手,說:

    「小蓉已無憾而終,她到底為你而把骨肉養下來。」

    「多謝你的鼓勵。」魏千舫把手覆蓋在莊競之的手上,說:「你呢,別難過。」

    莊競之語調堅定地說:

    「不會,我不會,真的不會。如果楊慕天以為他贏了我,是大錯特錯了。

    「千舫,多謝你提示了我。我們要贏得是一個戰爭,而非一場戰役。

    「這麼多年來,我跟楊慕天的交鋒,不論誰勝誰敗,都不過是人生戰爭中幾場不同戰果的戰役,何足掛齒。

    「如果我始終愛著一個不值得我愛的人,才是我真正的落敗,才是對方真正的勝利。

    「若果楊慕天出獄,我沒有從新接納他,讓他贏這一局,不會令我覺醒。

    「一個如許不遺餘力地先使我羞對亡父,再而令我愧對香江的男人,還怎麼值得我愛?

    「千舫,不能佔領我的心,而想擁有和擊破我的一切,實屬妄想,對此,我太有信心了。」

    莊競之忽爾臉容煥發,神采依然。

    不經不覺,原來二人談了整整的一夜。

    曙光已然呈現。

    旭日正要初升。

    競之微昂著頭,迎視東方,肯定今晨無淚,黑夜已成過去。

    她的聲音從來都很好聽,說:

    「千舫,請相信我,從今以後,慕天決不再是我的對手了。」

    「然則,我呢?」魏千舫鼓起了勇氣,這樣回應。

    莊競之聞言,駭異地一下子回轉頭來,凝望千舫,帶著一臉的晨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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