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完澡出來,晨曦已經微露,張漾靠在沙發上,好像已經睡著了。我把窗簾拉上,燈光調暗,走到他面前。我記得以前,他很愛戴鴨舌帽,不過已經好久不見他戴了。還有上次,我見他穿西裝的樣子,好像都和現在這個他有很大的不同。我就這樣傻傻地看著這我心愛的男孩,努力回想記憶中的那個他,從對他的憎惡到隱約的喜歡到最終的排山倒海,愛情就像是場誰也無法掌控的奇異遊戲。進入迷陣就只能衝鋒陷陣,管他是死是活。
他忽然睜開眼,問我:「我睡著了嗎?」
「好像是的。」我說。
「你在幹嘛?」他問我。
「我在看你。」
他笑。
我伸長手,把燈關了。房間裡忽然暗下來,除了他送我的新手機上藍色的時鐘在閃爍,其他什麼也看不見。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黑暗中,我鼓足勇氣輕聲對他說:「我也有聖誕禮物。」
他伸出手,抱緊了我,我沉溺於他的懷抱,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他撫摸我的臉,終於尋找到我的唇,又是一個漫長無比的親吻。我怕極了也幸福極了,以至於渾身發抖。直到他在我耳邊問:「親愛的,你願意給我生個孩子嗎?」
我點頭。
「最好是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牽著他們,在巴黎的街頭散步。你說好不好?」
我低語:「跟著你,在哪兒,做什麼,都好。」
「我會拚命讓你幸福的。睡吧,你困了。」他說。說完,他把我抱到了床上。給我們蓋上了被子,我以為他會有下一步的動作,但他只是抱著我,什麼也沒有做。
天應該亮了,他應該很快就睡著了。我聽著他的呼吸,轉過身,默默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天起會變成這樣一個沒臉沒皮的女孩,我這邊早已紅塵滾滾,別人卻還依舊雲淡風輕。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但不管別人如何,我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改變地蛻變成那只曾經名叫「吧啦」的飛蛾。只是我一定要幸福,哪怕幸福是場表演,我也會盡力演好每一場戲。時間是最好的佈景,而我將是他生命裡最炫的主演,誰也無可替代。
想到這裡,我抬手,偷偷把眼淚擦得乾乾淨淨。
6
期末考試結束了,我收拾好行裝,準備坐當天的火車回家。
就在那時,我接到張漾的電話,他興奮地告訴我黑人的案子終於查清了,元兇被抓到,他被放了出來。
「以後都沒事了?」我問。
「沒事了。」
「那你還要替蔣皎做事麼?」我小心眼地問。
他哈哈笑:「怎麼,對我不放心?」
「有點。」
「那等我回家,把心挖出來,給你存著,你就放心了。」
「不錯的建議哦!那你何時回家?」我問他。
「就明天,我和黑人一起。」張漾說,「今晚我要把酒吧的事安排一下,還要跟黑人好好喝他一杯,高興高興!」
「不許醉了,早點買票。」
「放心吧,我們票都買好了。這小子好多年沒回家了,比我還要興奮。」
我明知故問:「你興奮啥?」
他態度極好地配合我:「要見老婆,能不興奮嗎?」
我嘻嘻笑,小心眼裡立刻變得喜氣洋洋。瞧,托漾哥同學的福,我已經在短短一年內成功地變得如此的俗不可耐。阿門!
那晚,我終於把我和張漾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撫摸著我的頭髮說:「媽媽相信,我的女兒不會看錯人,他爸爸我聽說過,人那麼善良,兒子一定錯不了。」
「嗯。」我靠著媽媽說,「我真的很愛他。」
「那等他回來,我們請他和他爸爸一起吃個飯。」媽媽說。
和媽媽聊完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的小床,我的寫字檯,我的電腦,我的十七歲。我習慣性地打開電腦,收藏夾裡有我的博客:《左耳說愛我》。因為在學校上網不方便,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更新過它。
我點開,填上密碼,進入。
黑色的底,滿天的星星,我幾乎不認得。題圖上是百合,一片純白,美得絢目。
一行字若隱若現,做成耳朵形狀的Flash不停在閃爍:小百合,我一直記得愛過你。
我知道是誰幹的。
我一直記得愛過你,多好。
小百合?我忽然覺得自己幸福無比。我抱著枕頭,看著天花板,房間裡是我喜歡的氣息,屬於我自己的獨特氣息,不管離開多長多久,從來都沒有改變過的親切氣息。想到已經跟媽媽坦白,這次張漾回來,我就可以請他在我房間裡坐一坐,把他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我的爸爸和媽媽。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那天晚上我把房間清理了一下,光是收拾衣服就用了兩個多小時,所以睡覺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沒料到清晨五點左右,就被手機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竟是尤他。
「神經病啊,這麼早喊醒我。」
「李珥。」尤他的聲音很嚴肅,「我想,你應該起來到新浪網看一看。」
「怎麼了?」我說,「就算是外星人著陸了,你也要讓我睡飽啊,我都困死啦。」
「出事了,蔣雅希死了。」尤他說,「昨晚她的酒吧發生特大爆炸案。死四人,重傷十餘人,蔣雅希當場死亡。」
我的天。
「我在網上。」尤他說,「下面的你還要聽嗎?」
我的心亂跳起來,人完全清醒,催促他:「快念。」
「除蔣雅希當場死亡外,現場還有數位死者的身份待查,爆炸發生後,現場燃起熊熊大火,酒吧幾乎燃成灰燼,而該酒吧負責人張漾昨晚表現神勇,在自己受傷的情況下從火災中救出十餘人,最終葬身火海。張漾據說是蔣雅希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有人稱爆炸案是蔣雅希的新舊情人在酒吧發生口角所致,現場還有酒吧客人用手機拍下當時畫面,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的審理調查之中。蔣雅希今年二十三歲,三年前憑借一首《十八歲的那顆流星》一舉成名,被稱為新一代玉女歌手的掌門人,如今,伊人已如流星而逝,但她優美的歌聲會長留在熱愛她的歌迷的心裡……」
尤他的聲音還在繼續,而我已經再也聽不見任何東西。
手機從我的手裡跌落到地上。
我不信。
不可能,我不信。
我絕不信。
7
張漾死了。
死的人還有許弋,蔣皎。
一次爆炸,一場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我媽我爸還有尤他整天守著我。生怕我發生任何的不測。那天晚上我又上了網,互聯網上關於蔣雅希的死已經炒得是沸沸揚揚,在一個論壇,我看到了網友自己上傳的用手機拍下來的當天的畫面:
許弋瘋狂地衝過去。給了蔣雅希清脆的一耳光。
張漾拖開許弋,不許他再靠近蔣雅希。
蔣雅希摀住臉,躲在張漾的身後。
許弋和張漾發生爭執,許弋撥出刀,被張漾拿下。
許弋大聲喊:「兇手,兇手,我不會放過你!」
張漾抓住許弋,把他拚命地往外拖,幾個保安上來幫忙。許弋終於被拉走,蔣雅希回轉身,摟住張漾,在張漾的臉上吻了一下。
許弋像只憤怒的獅子,他拉開了他的衣服,身上綁的全是炸彈,保安們嚇得統統後退,許弋狂笑著,一步一步地走近蔣雅希。
蔣雅希要躲,一個女孩忽然抱住了蔣雅希,不讓她走。
張漾撲向了許弋。
……
一分三十七秒。
戛然而止。
情殺?
我不相信網絡,不相信他的背叛。
相反,我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曾經被他深深地愛。
當天晚上,尤他陪我坐火車,我們趕到了北京,黑人在車站接我們,見了我,他飛奔過來替我拎行李。我看到他的眼睛是血紅的。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什麼話,直到到了四合院,門關上了,黑人忽然伸出手狠狠打自己的耳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漾哥,讓他出事!」
「別這樣!」尤他拚命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打自己,但他臉上已經是幾道深深的手掌印。
我走到黑人面前,輕聲對說:「告訴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
「對不起,現場的情況我並不清楚。」黑人說,「那天晚上,我們約好在蔣皎的酒吧見面。因為我的事情,蔣皎的父親的確是幫了大忙,漾哥的意思是讓我跟他父親見一面,把以前的恩怨都了掉。下午我和漾哥先在街上逛了一會兒,他去酒吧了,我回這裡拿了衣服,準備洗個澡換個衣服。興許是要過年了,那天澡堂子裡的人特別多。等我洗完澡趕到酒吧的時候,酒吧已經炸了。那裡亂成一團,我當時腦子就亂了,衝進去找漾哥,看到他滿臉都是血,滿臉都是,還要往裡沖,我抱住他不讓他進去,他說許弋還在裡面,他一定要救他出來,我罵他瘋了,他跟我說,許弋是他弟弟,他們是一個母親,他不能這樣子不管他。我當時也暈了,不知道攔他就跟著他一起往裡沖,火越燒越大,根本看不清哪裡是哪裡,我進去一圈,毫無收穫,等我跑出來,樓已經塌了!完了!我四處找不到漾哥,我就知道,完了,完了!都是許弋那個渾球干的,都是那個渾球!」
黑人越說越激動,雙手捏成拳,在地上一下一下拚命地捶。
「黑人,別說了,」我打斷他,「我們去看看他吧。」
「現在沒法看。」黑人說,「現場燒得一塌糊塗,死了的人有十幾個,警方正在做DNA的測試,漾哥的爸爸是前天趕來的,但是,他不是漾哥的親生父親,所以,沒有辦法做認領。我們需要等待。」
等待。
我知道我會等待。
像那首歌中唱到的一樣,哪怕等待等待再等待,哪怕我和他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我也相信他沒有遠去,他總會歸來,抵達我心,與我相親相愛,永不分開。
尾聲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又見到趙海生。
我們分手一年多,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穿白色的休閒襯衫,打一把藍色的傘,出現在我家門前。
我請他進來,他低頭換了鞋,輕輕地把傘放在門邊。
時光攸忽回到我的十五歲,他也是這樣彎腰進來,用好聽的聲音禮貌地問:「是夏老師的家嗎,我從北京來,有過電話預約。」
……
我怔忡在那裡幾秒鐘,然後我轉身進了廚房,給他泡了茶。
「對不起。」我說,「家裡沒咖啡。」
「吉吉,」他接過,問,「你還好嗎?」
「還好。」我說,「晚上留下吃飯吧,我去買點菜。」
「不了。」他搖頭,「我只是路過,順便來看看你。對了,我看到你得獎的消息了,夏老師要是泉下有知,應該很驕傲才對。」
他說完,目光轉到牆上,看到我牆上掛的兩幅畫,一幅是我離開時從他家裡拿走的,我父親畫的《丫頭》,另一幅是我這次得獎的作品《一隻不會飛的鳥》。
「米米的案子,聽律師說你放棄了?」海生說。
「是的,始終證據不足。」我說,「最重要的是,當事人都不在了,再糾纏下去,痛苦是無謂的。」
「他恢復得還好嗎?」
「謝謝,還不錯。」
「我打算九月再去澳州。」趙海生說。
「故地重遊?」
「定居。」他開門見山地說,「吉吉,我希望你跟我一塊去。」
我轉過頭看窗外。
「他並不適合你。」趙海生說,「愛情是一輩子的事。」
「也許吧。」我說,「好在他這一輩子可算剛剛開始。」
「你有沒有想過,難免有天他會想起來?」
我臉色微變,卻強撐著說:「沒什麼,也許那天他已經愛上我,離不開我。」
「祝你好運。」趙海生把咖啡一口喝完,站起身來,微笑著對我說:「吉吉,你的茶和你煮的咖啡一樣好喝。我走了,你考慮我的建議,還有些時日,你不必太急。」
他出了門,門很矮,他略彎了一下腰,撐開傘,走了。
我在房間裡坐了很久。這個季節,窗外可以看到成群的鳥飛過。我總喜歡在它們翅膀一張一合的時候猜測它們的來去,它們到底要飛向何方,哪裡會是它們的歸宿。成群結隊,是否也因為它們害怕孤單?
門被人推開,是漾,他穿了明黃色的球衣,抱著個藍球,一身的汗,大聲對我說:「吉吉,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說完,他伸出後面的一隻手,手裡拎著的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哈哈。」他笑,「瞧,我會釣魚了,今晚咱們有好吃的了。」
「對不起。」我趕緊站起來,「我忘了做飯了。」
「我來做吧。」漾把魚放進廚房,轉身對我說,「吉吉,那個人是誰?」
「誰?」
「來找你那個?」
「你都看見了?」
「呵呵。」漾說,「你該留他吃晚飯。」
那天的晚飯,是漾做的,他堅持不讓我插手。記得漾剛會做飯的時候,笨手笨腳,我家的碗差不多每天都遭殃,但現在,他已經把這一切做得可圈可點,手藝差不多要超過我了。我聞到紅燒魚的香味,胃口大開。
「你要多吃一點。」漾給我盛好飯,「你太瘦了,要不明天起,我帶你打球去吧,我們學校的籃球隊我已經組建起來了,你可以去當替補隊員。」
「怎麼你們的籃球隊不分性別的嗎?」
「你例外。」他說。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
「你看著我幹什麼?」他問。
「好看,才看著你。」
「呵呵。」他說,「被藝術家吹捧,真來勁!」
我伸出手裡的筷子,輕輕敲他的頭。他看著我說:「吉吉,我在哪裡見過你。」
我埋頭吃魚,魚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我。他把一大塊魚籽夾給我:「我爸爸說,魚籽吃多了會聰明。」
我抬眼驚訝地看他:「你想起來了?」
他聳聳肩:「就這麼一點兒,脫口而出了。」
「你爸爸一定挺好,也挺帥。」
「那是當然。」他毫不謙虛。
晚上的時候,雨終於停了,我們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看星星。漾忽然對我說:「過兩天,我把這個小屋整修一下,我都在這裡白住快一年了,還沒交過房租呢。」
「漾。」我說,「你喜歡這裡嗎?」
他歎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能這樣已經很幸福了。」
「對了,你去醫院複查,醫生怎麼說?」
「左耳的聽力是沒辦法恢復了,至於記憶,醫生說,我要是回到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身邊,應該還有希望。」
我坐得靠他近一些。他伸長手臂摟住我:「不過吉吉,你還是讓我覺得親切,我好像真的曾經在哪裡見過你。」
「嗯。」我說。
「其實你不用考慮我。」漾說,「你看,我現在恢復得很好,你要是有自己的事情,盡可以去做。」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抬起臉問他:「我們這樣過一輩子,難道不會好?」
黑暗中,他的眸子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我閉上眼睛,他的吻落到我的唇邊,呢喃地說:「吉吉,你知道我擔心什麼。」
「什麼?」
「我擔心我不是你最愛的那個。」
這句話擊中我的心臟,我猝不及防地推開他。
「怎麼了?」他試圖攬回我。
「早點睡吧,」我說,「明天我還要到市裡去出差。」
「是去送畫嗎?」他說,「我明天沒課,替你當勞工吧。」
「不是。」我說,「是去見個朋友。需要兩三天。」
「好!」他站起身,伸個大大的懶腰,「休息!」
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小屋不是很隔音,我甚至能聽到他在那邊換衣服,脫鞋,上床拉被子的聲音。我打開我床頭櫃的抽屜,那裡面有個手機。我還記得那天,許弋給我打了最後一個電話,告訴我他將用自己的方式來替米米復仇。我沒來得及勸阻他,當我和趙海生趕到酒吧的時候,爆炸已經發生了,到處都是人,我們的車沒法停,只好繞到酒吧的後面,正好
看到他從酒吧的樓上跳下來,滿臉都是血。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把他拖上車,他的頭部受了重傷,看上去奄奄一息,我們把他送進了醫院,他身上並沒有別的東西,除了這部手機。
他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星期才醒過來,因頭部被燃燒的房梁擊中,左耳聽力失聰,不再記得過去。我看到媒體上的報道,他在那天的火災中一共救了十三個人,在最後的爆炸中「失蹤」。關於他的報道是雙面的,有人稱他英雄,也有人說他是元兇。他並沒有親人,只有一個養父,連DNA測試都困難重重。
那一刻我下定決心把他留在我身邊。就讓他失蹤吧,讓所有的猜測都隨風去吧,我願意相信這是上天的安排。他是一個災難的禮物,從「一塊錢」開始,慢慢游進我的生命。既然他的過去被擦得乾乾淨淨,照顧好他的明天是我的責任。
我在他出院的前一天跟趙海生提出分手,然後,我帶著他回到了這個海邊的小城。
趙海生沒有糾纏,或許他愛的一直就是我母親,我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暫時的填空,內心永遠也得不到圓滿,放手是最好的選擇。
可我自己呢?
我拿起手機,走到外面,下過雨的海灘潮濕冰涼。我赤足走在上面,打開他的手機,裡面只有一點點的余電,因為手機長時間不用,已經停機,我翻看上面的通訊錄,翻到「小耳朵」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停了下了。
小耳朵。
在醫院裡,我曾經反覆聽他喊過這個名字。
我相信,這一定是他深愛的女孩。
當他站在客廳里長時間看那只「不會飛的鳥」的時候,我更清楚,在畫的後面,藏著一個她一直深愛的女孩子。
是時候,把他還給她了。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用顫抖的手,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通了,我聽到一個清脆而甜美的聲音:「喂,請問找誰?」那一刻我彷彿看到米米,米米站在海水中央,豎起大姆指,調皮地對我微笑。
我鎮定自己,輕聲說:「噢,我找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