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你愛的一直是我的母親?」
「不。」趙海生說,「吉吉,我現在愛的是你。逝者已去,唯有生者可以鮮活地談情說愛。我是一個生活在現實裡的人,一個成人,懂得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明白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趙海生用溫熱的掌心緊握我的,「我跟她的手續已經辦妥,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好嗎?」
我聽到海浪的呼吸,在城市的最中央。風呼嘯而過,夾帶著微塵,泥土,飛絮和所有不堪重負的往事,紛紛揚揚,一去不返。
而夏天,是真真正正地過去了。
國慶長假,擁擠的上海火車站。
當天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已經全部售罄。這是秋天依然灼熱的午後,有很大的風,吹得站台的廣告牌忽啦啦作響。廣場上的人群擠擠挨挨,像被什麼東西粘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我決定去見他的心九匹馬拉不回。
終於,我捏著一張站台票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混上了車。是一列慢車,站站都停。我沒有座位,四周都是陌生人,骯髒的車廂裡混和著各種各樣的氣味,讓人想要嘔吐。我跑到車廂連接處,想去透透氣,但那裡也全都是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抱著我的小背包,思忖著漫長的夜晚應該如何度過。
這是生平最艱難的一次旅途,我的雙足站得幾近麻木,隨時閉上眼睛就可以隨時進入短暫的夢鄉。我終於明白人最強大的是內心,只要心之所想,翻越千山萬水,總能抵達。
火車漸漸駛出天津站。還有一站路,我將和他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想到這裡,我精神百倍,一夜的疲憊被格式化,神奇消失。清晨的曙光中忽然接到他的電話:「小丫頭,你在哪裡呢?」
「火車上,下一站北京。」我得意洋洋,「準備接駕!」
那邊遲疑了兩秒種,然後說:「靠,我在上海站。」
這真是史上最絕望的一次錯過,我們為彼此想要製造的驚喜付出的最無聊的代價。
一切的起因只為兩個字:愛情。
愛情讓人瘋狂且弱智。看來這話誰也不能反對。
1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完全沒有認出他來。
他理寸頭,白色棉布的襯衫,寬大的運動褲,球鞋。兩隻耳朵很大,顯得很特別。朝著我直迎上來,喊我:「嫂子。」
我被他喊紅了臉,連忙往身後看看,疑心他認錯了人。
「漾哥在趕回來的路上,吩咐我來接你。」他說,「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我說。因為決定很匆忙,且怕路上的擁擠,我只背了我的小背包就上路了。
他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很潔白的牙,有些遺憾地說:「看來你不認得我了。」
我沒辦法,只好很不禮貌地盯著他看,希望可以看出一些曾經見過面的蛛絲馬跡。答案還沒浮出水面的時候他自動交待:「我是黑人。」
我的天。
原來歲月也可以如一家擁有高科技設備的美容院,把人的容貌改變得如此徹底。
我當然知道黑人,那個整天跟在吧啦後面的技校的壞小子。他那時候是光頭,喜歡在身上戴各種亂七八糟的飾物,籃球打得不錯,也愛打人,曾經把許弋打到醫院裡睡過一個星期,還劫持過蔣皎,鬧得天翻地覆後不知去向。
他曾經是我們那個小城的一個傳奇。
可是眼前的這個他,真的和記憶中的那個他大相逕庭。他何時和張漾成為朋友,我也完全不知。
「我們走吧。」他說,「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地鐵兩站路就可以了。」
四合院裡有好多間屋。黑人那間在最西邊,陽光不是很好,但屋裡還算乾淨整潔。進去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吧啦的照片,和南山墓地上的那張一模一樣,年輕的,倔強的,毫無畏懼的臉。
「我找人畫的。」黑人說,「以前老跟她在一起,也忘記好好替她拍張照片。」
我走近了,才發現真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不過真的很像,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你還在想她嗎?」我問。
「我去給你燒點開水喝。」他低頭,拎起腳下的水瓶,出去了。
我盯著牆上吧啦的畫看了良久。被人懷念到底是件幸事,如果吧啦泉下有知,應該會感到幸福的吧。我正在胡思亂想,門吱呀一下被人推開了,一個穿黑裙子的女生站在門口,用頗為敵意的眼光在審視著我。
我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
「聽說阿牛帶女朋友回來了,我來看看。」女生的聲音很沙啞,聽了讓人害怕。
「你哪裡來的?」她揚起聲音問我。
我問:「誰是阿牛?」
正著說,黑人拎著一瓶開水從後面走過來,把女生一把拉到旁邊說:「一邊去,別在這裡胡鬧,這是漾哥的女朋友。」
「阿牛。」女生嘟起嘴,「你今天不是休息嗎,你答應陪我去打遊戲的,我到二十四級後就怎麼也升不上去……」
「好了。」黑人打斷她,「今天有特殊情況,回頭再說。」
說完,他進了屋,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我吃吃地笑,問他:「何時改了這麼老土的名字?」
「我姓牛。」他說。
是嗎?我從沒想到他會姓牛,在我的記憶裡,他就是叫黑人。黑人,黑人。我甚至能回憶起吧啦高聲喚他的聲音,一聲一聲,猶如就在耳邊。
「你喝口水睡會兒,火車上沒座位,肯定累壞了。對了,我先替你把被單換了,我有洗乾淨的。」
我攔住他:「不必太麻煩,我不是很講究的。」
「這是必須。」他麻利地動作起來,「漾哥不在,照顧好你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