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每每看見的是凌青雲關切的神色。
知道沈滄海每晚都做惡夢之後,只要有空,他便會坐在床頭陪他。
「滄海……又做夢了嗎?我叫人煮了熱湯,你喝一點定驚,再好好休息。」
而每次夢醒,凌青雲總是准備好的寧神湯水,一口一口地喂他。
沈滄海有時會想:這也是一場噩夢嗎?怎麼有人能在騙了人之後,還裝出這副無辜的細心體貼的樣子?
一夜間,他的世界變天了,一切都源於一個騙局。
凌青雲坦白地告訴沈滄海。「自從那天在山邊的溫泉偶爾碰到你和厲無痕在洗澡時,我就想到,這是一個可以利用好機會。」
於是他策劃了一切,客棧的偶遇,月夜之約,一路的細心照顧,就是為了親近沈滄海,得到信任……而他成功了。
因為自己的愚蠢而導致聖教覆滅,害死了教主,害死了錦瑟,害了幾乎所有認識的人,沈滄海以為自己會因此而發瘋,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在初初大鬧了幾場,漸漸地便為那些糾纏不清的夢魘而憔悴,把心封了起來,對誰也不理不睬。
凌青雲對他真的有幾分歡喜,而且自負風流瀟灑,倒也不屑用手段逼他,只是禁制了他的武功,把他軟禁在這棟位於江南郊外的別院裡,忖度只要費些時手段,總能叫他心甘情願地從了自己。
何況他得到天魔心法後翻開一看,裡面記載的全都是琴曲指法,以他的聰明才智,縱能從中理出一點頭緒,偏偏內功心法至為重要,稍有錯誤都會有走火入魔之危,他不敢輕易嘗試,但想沈滄海身為魔教護法,對天魔心法定有認知,若要解謎,便必須在他身上下功夫。
這樣的心思下,便把沈滄海留了在莊裡,不知不覺間便是一年之久。
有時候,坐在床邊,看著沈滄海秀美如畫的眉目,凌青雲會忍不住想:或者得到天魔心法算不得攻破魔教最大的收獲。
隨著時間過去,沈滄海的態度也漸漸柔軟,有時候柔順地坐在床上,和他說幾句話,有時候,還會陪他彈琴下棋。
然而,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能夠恆久不變的,一年後,麻煩終於找上門來。
「盟主!盟主……又死了!又死了!」
聽到大叫,沈滄海右手一抖,手中的琴弦便「叮」的一聲斷了開來,在細滑的指腹上,落下一道小傷。
提起他的手指,看著指頭上的一滴血珠,凌青雲皺一皺眉頭,回頭罵道。「混帳!我說過多少次,不許大驚小怪!」
氣喘噓噓地跑進涼亭的總管哭喪著臉,撲倒地上。
「盟主,不是小人大驚小怪,而是……而是……實在太可怕了!剛剛又在門外發現兩具屍體了……那個殺人的惡鬼又來了,又殺死我們兩個人了……盟主,我們到底要怎麼辦?怎麼辦?嗚……嗚……」他一邊說,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凌青雲揮揮手說。「你哭什麼?先去把牆上的手印抹了,別把其他下人也嚇壞了。」
那總管不肯退下,哭喊道。「盟主,大家早就嚇壞了……只求盟主想個好辦法,再……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活不成了!」
這半個月來,莊裡每天便有兩個人失蹤,第二天屍體必定放在莊門前面,至令已經死了三十多人,人心惶惶,眾下人都喊著要收拾包袱逃走,偏偏莊前被仇家用朱砂色的粉未圍了一個大圈,無論是誰走出圈外,不到七步,便全身抽搐,七竅流血倒臥地上,把眾人逃走之望生生斷絕。
見他哭哭啼啼的樣子,凌青雲心中不免煩躁。
這些天來死的下人越來越多,莊外被下了極狠毒的毒物,把大家都困在莊裡,他精通醫道,對解毒之事卻沒有多少認識,想派人送信求救嗎?卻是一出紅圈就死了。他一時間也束手無策,下人堆裡更像打翻沸油一樣亂作一團。
游目環顧,散布四周的丫環,甚至守在涼亭外拿著武器的護院臉上都有懼色,正豎起耳朵偷聽總管和他的說話。
他心裡明白,下人堆裡的驚慌已至極限,非得想辦法安撫不可,當下想了想,便說:「你一會兒將莊裡的下人都叫來,點齊人數,每五人編成一組,行事起居都連在一起,不可分散,這樣做仇家便絕對找不到機會下手了。」
親手把總管扶起,安慰幾句,那總管總算想起自家的主子是名滿天下,足智多謀的武林盟主。情緒開始鎮定下來,抹了淚後,問。「盟主,菜園和井水是否也要多派護院看管?若那惡鬼殺不了人,會不會在食物中下毒毒死我們?」
凌青雲肯定地搖頭。
「不!他不會的!」
在食物水源中下毒絕對不會的,一來是仇家花了這麼大的功夫必定要親手報仇,二來是絕對不肯把某個人毒死了。
心裡想著,雙眼輕輕地向坐在琴案後的沈滄海掃去,他說。「那惡鬼用毒把我們困在莊院裡,是要像貓捉老鼠一樣看著我們恐懼不可終日的樣子,他一日未耍玩夠,就不會捨得把莊裡的人一次殺絕。莊裡的食物絕對夠我們支持好一段時間,而且援兵不日將至,你下去!把我的話對大家說一遍,叫他們保持鎮定,不必擔心!」
總管見他如此有自信,也只得退下。
見他瑟縮著離去的背影,凌青雲倒也體諒,尋常江湖仇殺,針對的都是主人家,即使真的要殺,也選會武功的護院,手下,即使仇深似海,但連丫環、僕役也不放過的卻也不多。
那所謂的惡鬼是誰,凌青雲心中有數,卻沒有感到多大的驚慌恐懼。
據猜測,自己的武功與那人約莫在伯仲之間,親弟凌飛揚和得力親信朱萬裡都到了洛陽辦事,預定下月上旬便會回來。這個別院雖位處僻遠的郊外,然而自己身為武林盟主,交游廣闊,卻也有不少朋友會登門探訪,到時候事情自然會張揚開去,不日援手必至。
所謂危機,危險與機會總是結伴同行,他就在此次危機之中,看出一個大好的機會。
閃熠的眼神再次向沈滄海掃去,從剛才斷弦開始,他像一座木雕坐在琴案後,動也不動,頭低垂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看著他的頭頂,凌青雲沉吟半晌,揮手著四周的丫環,護院都退開了,才說。「滄海,剛才的事你都聽見了吧?算起來,這半個月來莊裡已經死了三十六人。那人的手段真毒辣,不單止是護院男僕,就連莊裡的丫環也不放過。若我養有妻妾孩兒,只怕也都死光了。」
沈滄海沒有反應,癡癡地看著手裡拈著的一截斷弦。
「滄海,目下我們求救無援,我已經立定決心要拼死一戰,以我的武功只怕不是他的對手……天魔心法在我手中,若能練成,說不定尚可與他一戰,可惜的是心法藏在琴譜裡難以解讀……」
凌青雲試探地說著,緩緩曲膝,蹲在沈滄海前,打量他的神色,卻見他俊秀的小臉肌色像玉石一樣,沒有絲毫反應。
仔細斟酌一下用詞,凌青雲再說。「滄海,若有何不測……我只擔心你,若你落人他手中,若干脆便死倒也罷了,怕只怕他把兄長之死,魔教滅亡的事一一向你清算。」
邊說,手邊向前伸,輕輕握住沈滄海的右手,只覺那白玉一般的手心已經被冷汗濕透,他加把勁地說。「滄海,你在千刃崖上長大,對那些魔教妖人的手段想必比我更加清楚,斬手斷腳,削肉抽筋都是入門功夫而已,何況當日你刺他一劍,害死他的兄長,他必定恨你入骨,那些折磨凌辱,我怕你承受不住……」
說到這裡,沈滄海終於忍不住渾身顫栗,抬起頭來。
「都是你騙我的!」一雙眼眸發紅,眼瞳一異都不知道盈著多少悲愴怨悔。
凌青雲歎口氣,臉上露出悔不當初的神色。
「滄海,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對不起你也都做了,無法改變。唉……只恨我的功夫不夠好,天魔心法雖在手上,偏偏得物無所用……但你不必擔憂!無論如何,我會竭力護你周全的……不過,你必須有心理准備,若我死了,你落在他手中……」他不再說下去了,因為他知道沈滄海心中的畏懼事實上非常之深,將助他扇動。
果然,他沉默半晌後,沈滄海咬一咬牙,問。「若你懂得天魔心法,我……我們便會平安嗎?」
凌青雲心中大喜,俊朗如晨星一般的臉孔上偏偏露出誠懇不已的神色。
「滄海,你相信我!若有能力,我一定護你周全!」
沈滄海摸著指尖,垂下眼去,凌青雲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天色漸晚,終於聽到他松開唇瓣,顫聲說。「你去,把『廣陵散』拿來,我將藏在其中的天魔心法抄給你。」
凌青雲想不到他真的答應了,剎時喜出望外,便回到房裡把珍藏在暗格中的「廣陵散」拿了出來。
沈滄海坐在書案前,看著那本「廣陵散」,拿著筆,在宣紙上把心法一字一句地抄寫出來。
凌青雲挽起袖子在旁邊為他磨墨,也借機打量他下筆時的神色,見他寫得極仔細,每寫一句便頓下來,拿起廣陵散仔細閱看對照。
由傍晚一直抄到第二天朝早,才把半部天魔心法寫了出來。
凌青雲把那半部心法拿回房間細細閱覽,見其用詞艱澀,上下貫通,雖有些地方一時難以解釋,但的確是高深的武功心法,絕非一時三刻間能夠寫出來的,心裡的最後一點猜疑,終於消散。
他對天魔心法渴求已久,這時實在是欣喜若狂,又耐著性子等了半日,等沈滄海休息過後,把余下的半部心法抄了出來,便即摒退左右,關門閉窗,徑自修練起來。
這一練便是三日三夜,外面發生什麼事他一概不理,他練的內功本來是玄門正宗,與天魔心法所載截然不同,不過他悟性極高,又有深厚的底子,到第三日已練至九重心法中的第五層,但到五層之後,心法寫的內法便更加艱深,語句似通非通,艱深難解。
凌青雲索盡枯腸,總算瞧出一點玄機,他照著修練,忽然間一道內氣逆流。
凌青雲大驚,知道此乃走火入魔的先兆,忙不迭導氣化順,然而那道真氣不受控制地在體內橫沖直撞,闖入丹田,危急關頭,他把心一橫,兀地把翻騰的真氣導人下身。
真氣在下身爆發,他倏地從床上跌倒地上,口一張,噴出一口血花來。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然而下身已完全沒有了知覺,像石化一樣無法稍稍移動,意欲呼救,偏偏他之前已吩咐丫環走遠,無論發生何事,不可輕易打擾他專心練功,正感煩躁,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細微的聲響。就像足尖不小心踩在枯枝上,把枝條踏斷的細微聲音,凌青雲先是一喜,接著一驚。
密閉的房門被輕輕地推了開來,一雙雪白的鑲著珍珠的絲履踏了進來。
雙手輕輕地把房門關上,用金絲帶束著的烏亮發絲晃動,緩緩轉過身來,露出雪白如脂的鵝蛋臉,鑲在上面的眉毛,眼睛,鼻子,紅唇,無一不美。
像用毛筆細描出來的臉孔,雖然比往日清瘦,但更添秀麗,凌青雲往往看得出神,現在看見,反而露出一抹苦笑。
「你是怎麼走出來的?我明明吩咐了下人要好好看著你。」
沈滄海說。「我看她們一眼,她們就什麼都答應了。」武功內力可以封,他的攝魂功卻是禁制不了的,那些丫環護院雖有武功根底,定力卻差。
微微一笑,他緩緩地在凌青雲身邊不遠處蹲了下去。
「凌大哥,你不舒服嗎?」
音容聲音就如凌青雲初見他時那般地天真稚氣,凌青雲的臉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就回復過來。
「我又看輕你了,你一定已經計劃了很久吧?」
「對呀!很久了!」
沈滄海眨眨眼,語調輕快得像回復了一年前那個不知世事的大孩子一樣。
「凌大哥,你全身都動不了嗎?還是只有雙腳動不了?」
「你難道不知道?」
凌青雲笑了起來,沈滄海蹲著的地方,剛好比他的手臂能夠碰觸到的遠了點,於是,他開始打量四周,會否有可以利用來幫助他逃生的物件。
「我猜大約是下半身動不了,力氣也提不起來吧?我有沒有猜錯?」沈滄海說著,雙腿輕輕地向後蹭,拉開約兩步才停下來。
凌青雲閉上了眼。
「要編出這樣的一部心法不容易吧?」
「當你有一年時間仔細地想,也不是很難的,何況天魔心法我雖然沒有真正學過,但總是見過的……凌大哥,你記得當日的事嗎?我帶你入秘道,結果教主發現了我們,氣得走火入魔的情景。」
「那件事只是巧合,不是我預算中的事。滄海,我對你是真心的!這一年來,我從來沒有逼你。」
「我知道。」沈滄海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把掛在上面的劍抽了出來。劍嘯聲非常清脆,凌青雲張開眼睛,眼神越過晃動的劍光,看著沈滄海。
「滄海,你還記得我們認識的那一夜嗎?你抱著腿在哭,抬起頭來,悲傷的臉梨花帶雨,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是我,我絕對會好好珍惜你。你還記得你病了的時候,我在床邊照顧你嗎?那時候你的臉自得像紙,我看見心裡就揪痛不已。」
即使頹然地躺在地上,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裡依舊是神采風流的,沈滄海的眼神微微凝滯。
「我記得。」
凌青雲情深款款地說。「我用飛鳥傳書,在信裡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一點通』。因為我覺得我們真的是心意相通的。」
「我都記得……」
想起那些情意綿綿的詩詞,沈滄海的神智有點恍惚,先點點頭,接著搖一搖頭。「都是假情假意,再提有什麼意思呢?」
凌青雲柔聲道。「小海,你怎會不喜歡我呢?你不是回信給我說你每次想起我心裡便很歡喜嗎?你求我帶你走,信到我手上時,絹上的淚痕猶未干透,當時我的指尖摸上那些淚跡,小海……我也忍不住流淚,因為我感覺到你的傷心痛苦。」
「那我應該多謝你救我嗎?凌大哥……你真會說話,這時候還不忘提醒我,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怪不得你。」
沈滄海自嘲地笑了笑,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悲傷。
「其實也不能怪你利用我,我何嘗不是認為你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才向你求救?我現在都明白了,我也不是真的喜歡你的……就像孩子見到新玩具,總是以為新就是最好,但俗語說得對『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歎一口氣,他的神色更加悵惘。現在才知道新不如舊又有什麼用?
被欺騙之後,他有傷心欲絕之感,卻不是對凌青雲而生的,對凌青雲的感覺,只是失望,憤怒,難過,而且很快就變成死灰一樣的平靜。
他知道自己做錯事,遲早要受到報應,但卻絕不能放過凌青雲。
平靜地看著凌青雲墜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他唯一的想法是:原來不只別人,連自己也是個冷酷的機會主意者。
「滄海,那人要回來報仇了。他不會放過你的,我可以把你的武功禁制解開,到時我倆聯手,便能反過來把他制服。」
「你不用再說了……我做錯了事,我知道要付出代價,就像你也要付出代價一樣。」聽出他尚在逞口舌之能,意圖在最後關頭說服自己,沈滄海不由得感到厭惡。他不懂自己當日怎會把這樣勢利的一個人看作英雄。
凌青雲還是繼續說。「滄海,若沒有我就沒有人能保護你了。魔教總壇雖然被破,但已經退回關外發源地,重整旗鼓。難道你不怕嗎?天大地大,你能夠逃到哪裡去?」
見到他眼中流露出從未見過的堅定光芒,凌青雲終於住口了,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後說。「小海,在床頭的暗櫃上有一瓶化屍水,你答應我,一劍殺死我,別把我的屍身留下來,我不想死後受到糟蹋!」
表面上平靜而簡單的要求,隱藏著無比的狠毒,他明知道天魔教的人已經回來報仇,若沈滄海把他交出去,即使不能得到饒恕,至少可以少受點苦。偏偏他要沈滄海殺了自己,再銷毀屍身,那就是要來者的怒氣無處可發,盡宣洩在沈滄海頭上了。
沈滄海天生聰明,何嘗不明白他的心思?
然而,他依舊點頭答應。「好!」
凌青雲雖然欺騙利用他,但這些日子來,他落在凌青雲手上,凌青雲明明可以百般凌辱他,卻一直君子以待,百般遷就,就當他還他這份恩情。
「凌大哥,你放心吧!我一生欠人太多了,我會照你的話做,就當我還給你……不日黃泉相見,你我兩不拖欠。」
「……」
聽他干脆答應,凌青雲眼神復雜地凝視著他那張白玉無暇的俊秀臉孔,唇蠕動幾下,到底沒有說話始終是不甘心的,若要向閻王報到,至少也要拉著他墊背。
「果然是新、不、如、舊。」
說著,沈滄海笑了。
心,反而安定下來,僅有的一絲遲疑化作流水。
手一揮,劍影晃動,瞬間,血花散開,更有幾點濺到臉上,將那雪玉一般的容貌妝點出幾分淒美。
沈滄海回到房裡,沐浴更衣,換上一件淡綠色的衣服,袖上用金線繡著幾雙蝴蝶,似欲乘風而舞。
他沒有束起頭發,赤著腳走出莊門。
那些丫環、護院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卻沒有一個敢出門去把他拉回來。
站在那道用粉末劃出來的紅線後,沈滄海什麼也不做,只是一直等待。
夕陽西下,天將黑透,而他終於等到他要等的人。
從橙紫雲霞中緩步而來,依舊是一身白衣,頭束青巾,臉上卻戴上一個銀面具,把大半容顏掩蓋。
沈滄海早就知道是他把凌青雲的莊院用毒圍起來的,也知道是他把莊院的人逐一殺死的,但見到他出現時依舊愕然。
「無痕哥,你為什麼戴著面具?你的臉上……」
沈滄海忽然住口了,眼前浮起自己拿著金笛,在他臉上劃過的情景,那樣的鮮血淋漓,足以落下一輩子的傷痕。
無聲的腳步在他身前止住,從銀面具後透射出來的眼神比面具更冷。
沈滄海看著他,輕聲問。「無痕哥……你恨我嗎?」
厲無痕不語,從面具後,冷冷地看著他。
感覺到他身上不再掩飾的完全地外露的冰冷肅殺之氣,沈滄海的心瞬間緊縮,是憐惜,是難過,也是愧疚。
「無痕哥,我知道錯了,你會不會原諒我……」
話還未說完,厲無痕忽然動了。
腰間寶劍出鞘,如電般劃向雪白的咽喉。
銀光霎眼,沈滄海竟有松一口氣的感覺,或者,這就是最好的償還方法。
閉目待死,刺耳的聲音響起,劍卻從他脖子擦過,刺入他身後的石獅子上。
沈滄海睜開眼,正好瞧見銀面具後一瞬間閃爍的目光。
拔劍,出劍,殺人,只是眨眼間發生的事,在厲無痕一生中已經做過無數次,腦海裡偏偏飛閃過無數情景。
初遇時的那個雨夜,那個頂著荷葉跑出來和自己說話的孩子,那個破舊的荷包,那些天真無邪的神色話語。
那時候他八歲,而自己也只有十三歲。
是怎樣照顧他的?
眼睛無時無刻地留駐在他小小的身上,怕會冷著他餓著他,從頭到腳,細心地挑選他身上每件衣裳飾物,捉著他的手教他寫字,教他吹笛,教他劍法。
所有情景,歷歷在目。
厲無痕閉上眼後,緩緩睜開,眼底回復一片深邃,緩緩抽出劍來。
「我不殺你。」
死裡逃生,沈滄海終於再次聽見他的聲音,還是平板無波的,卻連僅有的溫度都消失了,像結著冰一樣。
身子冷得顫抖起來,沈滄海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罪過。
沒有理會其他,厲無痕問。「凌青雲到哪裡了?」若凌青雲在,絕不會讓沈滄海出來,單獨面對他。
沈滄海遲疑一下,答。「他……死了,我殺了他。」
面具後眼神一閃,厲無痕負手身後,問。「屍身何在?」殺兄深仇,即使凌青雲真的死了,也要拖出來鞭屍,以洩心頭之恨。
「已經沒有了……」沈滄海垂下頭去,心顫得厲害,但還是輕聲說。「我答應過他,不可以讓人在他死後傷害他的身體。」
四周寒氣倏地劇增,厲無痕的手按著胸口,仰天而笑。
「好!好!不容別人傷害他的屍身……好!想不到你喜歡他到這個地步了……好……太好了!」笑聲忽輕忽重,似鬼哭神嚎,異常尖銳刺耳,如尖椎鑽入耳中,沈滄海的心隨之刺痛,紊亂狂跳,像要被鑽成幾片,極是難受。
「無痕哥……」意欲解釋,一張口,便被厲無痕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迫得喘不過氣來。
「我不殺你!小海,我不殺你!」厲無痕自言自語,卻還是在笑,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指尖冷得像冰。
對他的性情,沈滄海最是清楚,從他的話中已猜出一些極可怕的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仰頭看著他,顫聲說。「無痕哥……我把『廣陵散』和『冰魄神珠』都收起來了……你答應賜我一個痛快,我就把收藏它們的地方說出來。」
厲無痕搖搖頭。
「不!我不殺你。我們在魔神面前許下過永恆之約,生死與共,永不分離。魔神已經做了我們的見證,我不能殺你。」喃喃自語,輕輕地摸撫著沈滄海的臉頰,冰冷的指尖和沈滄海的肌膚一樣,也在微微地顫抖著,仿佛為自己終於找到了最好的不殺的理由而欣悅。
被他指頭摸過的地方,僅有的血色一點一點地退去了,剩下蒼白,沈滄海的身子抖得比之前更加厲害,如同處身極凍的冰窖,連牙齒也互敲起來。
「無痕哥……你饒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小海,你到底是想我饒了你?還是殺了你?」外露在面具下的唇瓣勾起,露啦一抹冰冷的微笑。
「小海,你真是聰明……我不殺你,但我也不饒你。」
話語未休,他的雙手倏分,迅雷不及掩耳間在沈滄海的胸口與腰際連拍兩掌。
「啊!」沈滄海慘叫一聲,被沉重掌力打得飛倒地上。
在地上滾動兩圈,他試圖聚氣,只覺丹田空蕩一片,便知朝夕苦練的武功已經被廢。
看著沈滄海在地上痛苦滾動,厲無痕移開了眼神,看向莊牆之上。
「回去告訴新任教主,這就是我給他的交代。他一身學自聖教的武功已廢,從此光明護法沈滄海逐出聖教,與聖教再無糾葛。」
隨著他的聲音響起,牆頭上倏然竄出十數條黑衣身影,手裡提刀帶劍,身披鮮血,而莊院裡尖叫求饒的聲音亦在此時響起,此起彼落。
厲無痕當然不是孤身而來的,而他帶來的人也絕非善男信女,即使凌青雲已經不在,也絕不肯放過他一家滿門。
領著一眾復仇使者站在最前的是素來與厲無痕不和的青木堂堂主孟德照,他的獨生愛子在千刃崖一役中被殺,此時盯著沈滄海眼裡露出徹骨恨意。
「教主已下令,一定要把叛教罪人沈滄海押回教中受極火之刑,活活燒死!暗夜護法此時只是廢他的武功,逐他出教,豈不是變相在維護他!哼!暗夜護法捨不得處置他也不要緊,教主要我來,就是要我做押解之人!暗夜護法請退開吧!」
說罷,便要跳下牆頭卜把沈滄海拿住。
「放肆!」厲無痕冷冷一笑,手裡劍影一晃,碎石紛飛,孟德照腳上便忽然多了幾個小孔,卻是由劍氣隔空刺出來的。
「你……」孟德照大怒,卻知道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只有啞忍,旁邊的手下也都露出不服的眼神,恨恨地盯著他。
千刃崖被破,教主死掉,大批教眾被殺,余下的人都與沈滄海有仇,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你們都覺得不夠嗎?好!」厲無痕喃喃自語,單膝跪到地上,用右手把沈滄海抱起來。
丹田之氣被廢,武功倏廢,他剛才一聲長長的慘叫之後,便頹然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厲無痕把他抱起來,指尖撥開被汗水黏在臉頰的發絲,看著那張刷白如紙的臉孔半晌後,提起劍,環顧牆頭上一雙雙仇恨的眼睛。
「回去告訴天邪,這就是我的極限了,往後,若再有人提起其他,莫怪我劍下無情。」
冷冷地一字字地說著,聽見的人都覺心頭一陣發冷,厲無痕不再理他他,左手裡拿著的劍,劍尖抬起,劍鋒貼著沈滄海的手腕一點一點地拖拉。
「不不不不不不——」沈滄海清醒過來,發狂似地掙扎起來,卻無法從他有力的指掌下掙脫,眼睜睜地看著手腕上的薄皮在利劍下破開,挑出手筋。
「無痕哥,求求你……你殺了我吧……我知錯了,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啊啊——」
無法言喻的劇痛與恐怖,令他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淒涼地哭著,紅透的雙眼乞求哀懇地看著厲無痕。在場者見到他臉上扭曲的神情與淒厲慘叫都覺畏怖不忍起來,紛紛移開目光。
厲無痕沒有看他,默默聽著,拿著劍的手沒有絲毫停歇。
右手、左手、左腳……沈滄海哭叫聲嘶力歇,待劍尖移到右腳腳踝上時,再也叫不出來,只有淚流滿面。
有些話,他本來想告訴厲無痕,但現在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厲無痕終於住手了。
其他人不敢再留,又或者覺得這樣的處置是比極火之刑更加可怕的折磨,都悄悄走了。
厲無痕把劍放下來,上面沾滿了沈滄海的血,他沒有再看一眼,伸手把沈滄海抱得緊緊的。
「小海,你是我的!你再也離不開了,你永永遠遠都是我的!」
這句話就像詛咒,糾纏著他倆不放,而且足足持續了二十五年之久。
而在那二十五年中,沈滄海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不把想講的話說出來。若那時候說了,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答案是:他不知道。
或者,這就是他和厲無痕之間最錯的地方他們永遠不會坦坦白白地說出彼此心裡的話,把所有的情與愛都收在心底。
這是因為年輕與驕傲?又還是無知與自負?他依然說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