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如一夢中 下冊 第二章
    夜深人靜,山路崎嶇,厲無痕等人摸黑下山後,便進到山下的大平村去,打算留宿一夜,到天明才離開。

    村尾近山邊的地方,剛好有一間空置的村屋,十八修羅打掃過後,便請厲無痕入住。

    村屋頗為簡陋,放眼看去只有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左方用黑布分隔出一個寢房,厲無痕把沈滄海丟在寢房內唯一的一張床上,什麼也不說,便揭開黑布走了出去。

    甫出來,黑臉漢子立刻彎腰走近。

    「暗夜大人,有什麼吩咐?」

    厲無痕回頭向黑布看了一眼,又走前幾步,壓著聲音說。「你們到外面去,將這幾天見過光明護法的村民都給我拿回來,特別是曾經和光明護法交談過的,我有話要問他們。」

    黑臉漢子立即應是,領著大半數人離開,只留四人在屋外守著。

    用布巾抹去小方椅上的灰塵,厲無痕在桌邊坐下,把玩著破裂的茶杯,雙眼數次向黑布的方向看去。

    裡面沒有傳出半點聲響,只有紊亂的呼吸聲隱約傳來,厲無痕心裡也不平靜,時而煩躁,時而憤怒,時而疼痛,像有浪濤在拍打,翻滾不休。

    約莫半炷香時間,大門再次被推開來。

    「暗夜大人……」黑臉漢子站在門邊,卻不進來,看著厲無痕,又看看寢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見到他的神色,厲無痕就知道他有話不想被沈滄海知道,不吭一聲,掖起袍擺便走到外面去。

    他的前腳才踏出蘆屋,又紅又綠的鸚鵡便從窗口飛入房中。

    沈滄海嚇了一跳,慌張地向分隔寢房的黑布看了一眼,才從床上爬起來,張開手把鸚鵡抱住。

    「小武,凌大哥怎樣了?傷得重嗎?」

    鸚鵡一雙烏亮的眼睛轉了轉,半晌後,張開嘴,叫道。「到外面去!」

    「我是問你,你的主人怎樣了?」

    任他如何追問,鸚鵡只反覆叫著同一句話。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沈滄海歎一口氣,心想:自己果然是個傻瓜,竟以為鸚鵡會聽得懂人話。

    他躺回床上,用雙手把身體抱住,剛才被厲無痕踢中的地方正隱隱作痛,木板床又冷又硬,硌得骨頭加倍地痛。

    或許有一、兩根骨頭斷了,他想。

    不單止骨頭痛,胃也漸漸地痛了起來,又冷又餓又痛,他想起小時候厲無痕第一次請他吃的,那些像小白兔,又像花一樣的小點心,想起厲無痕將他帶回房,第一次睡的那張鋪著羽毛被衾的大床。

    自從被厲無痕帶到身邊後,他未曾熬過餓,未曾穿過一件不夠暖的衣服。

    無痕哥,你對我這樣好,為什麼偏偏要害死我的父母?想到這裡,眼淚便又掉了下來。

    鸚鵡跳到他的臉旁,不死心地叫道。「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沈滄海氣恨地把它揮開,但過不了一會兒,那頭鸚鵡又飛到他身邊,跳上跳下。

    厲無痕一到外面,不消問,就知道黑臉漢子為何臉露難色了。

    月光下,幾具屍體整齊地排在屋外。

    黑臉漢子說。「暗夜大人,我們在村裡只找到這些。」

    厲無痕彎身察看,只見那些屍體都是被利劍割斷喉頭至死,男女皆有,最少的甚至只有幾歲,身上穿著簡樸的村民衣物。

    他淡淡地問。「全村都死了?」

    暫時找不到活口。」黑臉漢子露出慚愧之色,垂下頭去。

    沒有看他,厲無痕的眼神停留在其中的一具屍體上,那是一個大約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虛空,只怕她到死前的一刻,也不明白蒼天為何對她如此不公。

    十八修羅中的不少人也把眼神放在這個小女孩身上,臉上都有不忍之色,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派中人,但若要奪走這麼小小的一個女孩的性命都未必忍心下手。

    定定地看著那張稚嫩的臉孔多時,厲無痕俊美的臉孔上竟緩緩泛起一抹微笑。

    是那個姓凌的吧?多麼敏捷的心思,多麼驚人的膽量,多麼狠辣的心腸!就是這樣的對手才有意思:悠悠地想著,忽然,他的臉色一變。

    糟了!這不單止是殺人滅口之計!

    「立刻抬走他們!」

    反應極快,厲無痕如電閃似地向蘆屋掠去,猛地推開門,沈滄海正好蹣跚著從房裡走出來,一瞧見他,便嚇得渾身一顫。

    「無痕哥……」睫扇也抖了抖,眼神不由自主地飄開,正好落在厲無痕身後,半開的屋門外,一具具屍體橫陳在月光下,好半晌後,他才領悟到那些到底是什麼。臉色漸漸褪成死灰,他不發一言地走回寢房去。

    瞧瞧沈滄海的神色,厲無痕便知誤會已成。

    儒雅的外表掩飾之下,他的性子頗為高傲,知道解釋已經無用,也不屑解釋,索性抿著唇,連一句話也不說。

    黑臉漢子擔心地湊前去。

    「暗夜大人,光明護法一定是誤會了,請容許屬下向他解釋。」

    厲無痕淡淡地反問。「解釋什麼?」

    黑臉漢子一吐,向他看去。

    「既然他不信我,我又何必要解釋,我厲無痕殺的人難道還少嗎?區區一個村的人命,就都算在我的頭上,又算得什麼?」

    目不轉睛地看著擋去沈滄海身影的黑布,厲無痕微笑,笑容裡是深深的落寞與痛意。

    六年了,自己的心意始終沒有半點傳達到他的心中,是他太小太沒心肝,還是自己太拙劣,不懂得表達?

    向北的馳道上,車伕不停對著拉車的八匹健馬揮鞭,掀起滾滾塵沙。

    轔轔車聲中,一隻潔白修長的手揭開布簾,露出半張臉來。

    「還有多久才到總壇?」

    「回暗夜大人,大約五十里,便到崖下崗哨。」

    放下布簾,厲無痕垂首向躺在膝上的沈滄海看去,昏暗中,那張臉依舊顯得蒼白,而唇瓣卻奇異地鮮紅不已,半張著,偶爾吐出細碎的呻吟。

    他皺一皺眉頭,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思索片刻,雙手抱起沈滄海,便跳下馬車去。

    眾人只見布簾揚起,一股急風從身邊擦過,接著,厲無痕平板的聲音響起。

    「我先回去,你們隨後跟上!」聲音未絕,人已遠去。

    厲無痕展開輕功,如龍游空際,足不沾地便向千刃崖的方向走去。

    一道急奔,托著沈滄海的雙手卻穩定如常,沒有半點抖動,只有心肝在瞧見沈滄海蒼白如紙的臉色時緊緊地扭成一團。

    自從那一晚之後,沈滄海忽然高燒起來,唯有連夜叫人到鎮裡抓兩帖寧神降火的藥回來餵他服下。

    這種情況下,本來不應該趕路,偏偏這次前來追捕沈滄海,他們已經暴露了行蹤,江湖中所謂的正道對聖教中人向來都有殺之而後快之心,若不盡快趕回千刃崖,只怕會惹來殺機。

    厲無痕當時心煩不已,不想再添麻煩,料想沈滄海只是因為受驚才得病的,沒幾天便會痊癒了,卻想不到,這一路上,沈滄海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加嚴重。

    也不知道是路上的大夫和藥材都不是最好的,還是他實在太過傷心憤怒以致元氣大傷,一路上他的高燒幾乎從沒有消退過,多少服藥灌下去了,也沒有作用。

    到四天前,厲無痕忍不住親自看顧他,才知道沈滄海的高燒不止是單純的情緒病引起,而是右腋下的兩條肋骨裂開了。

    這樣的大傷,本來是瞞不過人的,但是這些天來,厲無痕一直對沈滄海之前的態度氣怒在心,即使明知他病了,也絕不走近照料,只是交待下屬餵藥。

    他不動手,卻不忘遠遠看著,其他人在他冰冷的眼神監視下,都是戰戰兢兢,別說是伸手觸摸沈滄海的身體,便是碰到指尖也不敢,更別提發現沈滄海身上的傷了。

    而沈滄海自然知道自己的肋骨裂開了,但見厲無痕總是冷著眼遠遠地看著他,只叫人餵他吃些退燒解熱的藥,不由得以為是厲無痕有心懲罰他,故意不幫他冶傷的,他心裡也在生氣,把心一橫,竟與厲無痕鬥起氣來。

    他雖然年幼,但自小在厲無痕身邊長大,骨子裡的忍隱,絕非同年齡的少年可以媲美,下定決心緊咬牙關忍痛,幾天來竟沒有吭出一聲求救。

    直至那天,厲無痕在床邊照顧他,他在昏昏沉沉中,感到了熟悉的體溫,眼角不覺滲出兩滴眼淚。

    「痛……無痕哥……救我……痛!」

    若非這一句呢喃,厲無痕或許還要再遲些才知道他的情況到底有多糟。

    肋骨斷裂本來就是重傷,又拖了幾天,絕不是尋常傷藥可以醫治的,到發現的那一刻,沈滄海的情況已經非常危急,厲無痕心裡又急又痛,這幾天來,一邊催促下屬加快腳程趕回千刃崖,一邊源源地把內力渡入沈滄海體內,護住他的心脈。

    每每看見他的眼眶深深地陷進去,小臉血色全失的樣子,厲無痕便忍不住責怪自己當日不分輕重,一腳把他踢到重傷。

    沒有人知道當厲無痕終於發現他的肋骨斷裂了後,那一刻的心情,縱然是用「心痛欲裂」,「追悔不及」那樣的成語也難以表達。

    這時眼看離家不過四,五十里的路程,自忖自己的輕功比馬車更快,把心一橫,索性抱著沈滄海,奔回千刃崖去。

    厲無痕一路奔過總壇,回到自己的院落裡,錦瑟等丫環早就收到飛鴿傳書,一直在庭院等候,一見厲無痕進來,立時迎上。

    「二少爺!」

    厲無痕足不停留,抱著沈滄海進房,邊問:「我叫你問大哥拿的東西,拿到沒有?」

    「已經請教主賞賜了!」錦瑟連忙點頭,舉起一個白玉水瓶。

    房裡置著一個大澡盆,厲無痕把沈滄海連著衣服放進去,並拿過白玉水瓶,將瓶子裡的水倒進澡盆去。

    透明中帶著碧綠的水甫倒進澡盆去,便即泛起絲絲白霧,登時,寒氣迫人,連站在旁邊的錦瑟都不由得退了一步,昏迷中的沈滄海更是渾身發抖起來。

    「小海,忍耐一會兒。」厲無痕把他按住,只見沈滄海冷得全身不斷發抖,嘴裡也發出細碎的呻吟。

    見他昏迷中,尚如此難受,錦瑟心裡不忍,別過臉去,誰料半晌後,沈滄海身體的顫抖止住了,蒼白如紙的臉上漸漸泛起血色。

    厲無痕伸手探入水中,在他左腋下按兩下,見他的神色不變,便知道他的體內的斷骨已經駁好了。

    暗暗鬆一口氣,他把沈滄海抱出澡盆,寬去濕透的衣服,用被衾包著放上床上,輕得像紙的重量又叫人心頭一陣絞痛。

    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沈滄海昏睡的容顏,那個自己養大的,總是健健康康的愛笑的孩子,從未試過如此蒼白消瘦。

    「二少爺,你趕路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錦瑟邊說,邊送上一條熱毛巾。

    在她眼中厲無痕的臉色並不比沈滄海好太多,那長著鬍渣子,隱隱透著青白的臉色是她十多年來侍候在厲無痕身邊從來沒有見過的。

    事實上,厲無痕這幾天來幾乎沒有合過眼,加上不停將內力渡入沈滄海體內,消耗的確不少,但他接過毛巾,把臉抹了一遍後,便著錦瑟退下去。

    「你下去吧,我會看顧他。」

    「但是……」錦瑟欲再勸說,厲無痕已揮揮手,著她退下,錦瑟無奈,唯有垂頭退下去。

    「還有一件事。」厲無痕忽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叫住。「你幫我把三旗旗主叫過來,我有事吩咐他們。」

    那個故意接近小海,姓凌的人,雖然一直在他面前掩藏身份容貌,但如果沒有猜錯,就是當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凌青雲。

    那樣的一個人,處心積慮接近小海,挑撥離間,必定另有居心,若不查個明白,事先防範,他如何能夠安心!

    見他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想著教裡的事,錦瑟不由得肅然起敬,連忙領命而去。

    厲無痕想了想,知道自己目下的樣子不宜被外人看見,才鬆開一直握著沈滄海右手的手,換過乾淨的新衣,梳好頭髮,復又坐下。

    厲無痕分心二用,一邊追查凌青雲的身份目的,一邊照顧沈滄海,沈滄海的年紀輕,底子好,加上厲無痕當日用在他身上的是天魔教四寶之一,天下人夢寐以求,能治天下內傷外傷的碧水寒潭之水,沈滄海不到半個月已經能行走自若。

    不過,身體好轉了,不代表內裡的創傷能夠平伏。

    自清醒過來後,沈滄海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臉上寫著每個人都看得見的愁緒。

    旁人對他說話,他多少還會應一、兩個字,但若是厲無痕,他便不言不語,厲無痕知道是因為沈滄海心中難過,為父母、村民之死怪責他。

    不屑辯白的傲氣不由得淡了下去,只是對沈滄海父母之死,他實在有難言之隱,解釋的話幾次去到唇邊,最終都作罷了。

    看著沈滄海日漸消瘦,厲無痕沒有辦法,唯有耐著性子照顧他,只道他漸漸就會把山下的事情忘記。

    誰料整個月過去了,沈滄海始終沒有對他講過一句話,更多時候甚至不肯正視他。

    厲無痕心底裡漸漸地不耐煩起來,適逢四月初八,沈滄海的十五歲生日,同往年一樣,厲無痕在房裡為他擺了小宴。

    沈滄海不肯下床,他就叫人把食桌拉到床邊去,桌上有用四種不同顏色蔬菜做成的四喜餃子,由江南運來只有指頭大小的白灼河蝦,香濃辛辣的海魚魚頭鍋,還有用燕窩、大菜煮的甜品明珠燕菜等,全都是厲無痕特意吩咐廚房做的,沈滄海最愛吃的佳餚。

    厲無痕挾起一筷魚肉放到沈滄海碗中,笑說。「小海,我平日最不喜歡你吃這些不健康的東西的,但今天是你的生日,就破例一次,你多吃一點。」

    沈滄海充耳不聞,垂著頭,雙手手指頭絞著被衾。

    厲無痕放下玉筷,從懷拿出一隻翡翠指環。

    「小海,這隻翡翠指環,是我的娘親留給我的遺物,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帶在身邊,我現在把它送給你。」

    他眼睛裡泛起溫柔的神采,握起沈滄海的手套上指環,沈滄海終於動了動,抬起頭來。

    「你把我娘親的荷包還給我。」

    厲無痕臉上的神色登時僵硬。

    沈滄海把手從他指掌間抽出,緩緩地說。「我不要你娘親的東西……你也把我娘親的荷包還給我。」心想:自己的爹娘是他害死的,怎能夠讓娘親的東西再留在他手上?

    臉色陣紅陣白,瞪著沈滄海好半晌,厲無痕咬牙切齒地從牙關中進出一個字來。

    「好——」伸手往腰袋一探,便扯下一個破舊的荷包,用力丟在床上,接著,拂袖而去,推開房門出去時,更發出巨響,用力得似要把兩扇門給拆了下來。

    在走廊目送厲無痕拂袖而去,錦瑟走進來,把托盤放下,問。

    「……沈少爺,又發生什麼事了?」

    沈滄海搖頭不語,看著腳邊的荷包,這麼多年來他都不知道,初見面時,硬塞給厲無痕的荷包,原來他一直都貼身帶在身邊。

    錦瑟一直不明白,好端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怎麼到了山下一次,就變得這樣消沉,這時,忍不住問。「沈少爺,在山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沈滄海緩緩抬起頭來。「錦瑟姐姐,你上山後有見過爹娘嗎?」

    「我是孤兒,在襁褓中就被抱上來了。」錦瑟搖頭,不想再說下去,教中的下人大都是孤兒,再者就是被父母賣掉的,誰也不會說起自己的身世。

    沈滄海再問。「你有想他們嗎?」

    錦瑟蹙一蹙柳眉,半晌後才說。「以前有,但長大後仔細想想,他們對我有過什麼恩惠?只不過是把我生下來,再丟掉而已。我是飲聖教的水長大的,已經將聖教當作我的家。」

    「嗯……」聽到她的答案,沈滄海默然下去,不再說什麼。錦瑟的答案其實是意料中事,天魔教中的人久受教義感染,都頗為冷酷,他相信若問其他人同樣的問題,也會得出差不多的答案。

    但是,他和他們不一樣,每想起爹娘,心裡便不由得傷痛起來。

    看著他消瘦抑鬱的側臉,錦瑟長長歎一口氣,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沈少爺,我看你長大,你總是叫我錦瑟姐姐,而我在心裡也一直都將你當作自己的弟弟看待,作為姐姐,我當然希望你過得好,過得快樂,但是,我也是二少爺的奴婢,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本份,有些話是奴婢不得不說的。」

    沈滄海緩緩抬起頭來,用茫然的眼神看著她。

    「沈少爺,你有看見這些天來,二少爺消瘦了多少?他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你,自己吃的、睡的都完全不顧。你受了傷,是他奔跑幾十里路,親手把你抱回來的,他為了盡快醫好你的傷,還求教主賞賜了從不傳外人的聖水,沈少爺,我問你,二少爺對你好不好?」

    沈滄海想說,自己的傷根本是他踢出來的,但嘴唇蠕動了一下,什麼也說不出來。

    錦瑟也沒有期待他的回答,接著說。「沈少爺,這麼多年來,二少爺可曾虧侍你半分?若非有他,你會讀書寫字,會吹笛,懂得武功嗎?若非有他,這世上會有『沈少爺』嗎?你今日會躺在哪裡?或者,就在髒兮兮的下人房中,又或者,已經埋在亂葬崗的某處了!」

    她每說一句,沈滄海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沈少爺,我不知道這次下山,二少爺做錯什麼事令你變成這樣,不過,你這樣糟蹋自己,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想二少爺親口向你認錯嗎?做人是要憑良心的,你在怨恨之前,仔細想想二少爺對你的恩惠,無論他做過什麼,他對你的恩惠也應該夠還了。」

    聽著她的話,沈滄海才知道,原來在別人眼中,甚至他一直當做姐姐的人眼中,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心裡難受得很,十指緊緊絞著被衾,用力得像要抓出一個洞來。

    看見他的樣子,錦瑟便知道自己講話的語氣太重,微微地內疚起來,沈滄海才多大,剛滿十五歲而已,只能算是個孩子,厲無痕對他的情意,他真正明白的能夠有多少?只怕都視作霸道脅逼而已。

    她歎口氣,輕輕地拍一拍他的手背。

    「沈少爺,你多留意一下二少爺吧,他最近的精神和臉色不比你好多少,你病了,他感同身受,你不吃,他也吃不下,你夢囈一聲,他便立刻醒過來。這世上還有人比他對你更好更盡心嗎?他對你的好,即使是父母也未必做得到。」

    旁觀者清,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更想提醒沈滄海。

    「沈少爺,你還小,自然不明白二少爺的好處,但等你再長大幾年,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幸運,因為,最好的一直就在你身邊。」

    說完想說的話後,錦瑟便出去了,留下沈滄海獨個兒在房間裡。

    他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腿間,心情比之前幾天更加紊亂,時而因為自忘恩負義而羞愧不安;時而想起雙親的死而傷心難過。

    他想起厲無痕對他好時,溫柔寵溺得像要把天下間最好的事物捧到他面前都不夠的樣子,又想起和爹娘分別時,他們哭泣不捨的臉龐。

    爹娘與厲無痕之間,他竟分不出誰輕誰重。沈滄海不想再想下去了,眼神落到腳邊的荷包上,他想:一切都是因為這個荷包而起的,這麼重要的東西,自己怎會一個照面就送了給厲無痕?若當年沒有把荷包送給厲無痕,一切可能都會不一樣。

    拿起荷包,他用指尖輕輕描著上面的繡線,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娘親對他的祝福,會不會就是這一份祝福,令他在神推鬼使之下,把這個荷包硬塞到厲無痕手中,換來對他而言最好的生活。

    的確是最好的,厲無痕如兄如父如師,雖然喜怒不定,責罰嚴厲,卻無時無刻地照料他,別人有的,他一樣也不會缺少,別人沒有的,只要他想,也必定能夠得到。

    握著荷包,沈滄海撫心自問,若沒有厲無痕,今日到底會是怎樣的?他不敢再想下去。

    拉開荷包上的紅繩,將收在裡面的一束頭髮倒在掌心上,湊近鼻尖,似乎還可以聞到娘親的髮香,就和離別當天,娘親抱著他,鬢髮相依時,那股香味一模一樣。

    憑借髮香,他閉上眼,在腦海裡想像娘親的樣子。

    彎彎像遠山一樣的眉頭,長長的丹鳳眼,尖鼻,紅唇……

    睜開眼,他掉下一滴眼淚來。

    他還是想不起來,一切一切都是可以形容出來的,偏偏無法組成一張像樣的臉孔,只不過是六,七年的時間,所有的回憶便已變得如此模糊。

    忘恩負義!的確是忘恩負義!

    手裡握緊著荷包,他翻身把被衾拉高,窩在被子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得累了,不知不覺便含著淚,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把他吵醒過來。

    雙眼剛睜成一條線,身體便被從後拉起,抱入一個又濕又冷的懷抱裡。

    沈滄海渾身打一個激稜,人是醒過來了,但心智還是迷迷糊糊的,不回頭看看抱住自己的到底是誰,反而放眼向窗外看去,心裡想:外面在下雨嗎?一定是很大雨吧?

    隔著窗紗,只瞧見天色昏昏暗暗的,還未分辨出來,便覺得雙肩發痛,是身後的人把他抱得更緊。

    他輕輕地擰著眉頭,茫然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肩膀上,接著,一道夾雜著寒氣的氣息吹拂進耳朵裡。

    「不是我害死他們的。」

    又急又快的一句話令沈滄海怔了怔,半晌後,緩緩轉過脖子,側著頭,看向身後。厲無痕全身濕透了,頭髮和眉毛都泛著烏亮的水光黏成一團,嘴唇被寒氣鎮成淡淡的紫色。

    沈滄海從未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樣子,也不明白厲無痕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外面真的在下雨嗎?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咫尺之間,看見厲無痕的雙頰深陷進去,下巴一帶淡青色的鬍渣子,沈滄海想:無痕哥真的瘦了,也憔悴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由他臥病在床鬱鬱不歡之後?還是由他不吭一聲就偷偷跑掉之後?回來這麼久,厲無痕沒有為他偷走的事罵過他一句,甚至提也沒有提起過。

    眼見沈滄海呆呆地看著他的臉,久久不語,厲無痕的心思更加煩燥起來,不肯承認的是,其中更藏著幾分不安。

    「小海,不是我害死他們的。」一字一字地把話重複一遍,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無論沈滄海是相信,還是不信,他絕不願再解釋更多。

    兩雙眼睛互相凝視,一直看到底處,半晌後,沈滄海輕聲說。「無痕哥,你的身體很冷,去換件干衣服吧。」說罷,便伸手解他袍子上的盤鈕。

    「小海!」厲無痕微惱,撥開了沈滄海的手。

    他這一生中從未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可絕不容沈滄海就此拉扯過去。

    沈滄海一愣,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睛裡似乎有兩把小火在點燃著。

    他明白過來,慢慢地頭埋進厲無痕濕冷的懷中。

    「無痕哥,我不生氣了,也不怨你了……」

    還未等厲無痕高興過來,他用輕細的聲音接著說。「若果不是你,小海就什麼都不是……我不可以怨你的,爹娘最愛我了,他們在泉下也會這麼想……我不可以怨你的……」

    錦瑟姐姐說得對,即使他對自己的恩惠也夠了,還能夠怨恨什麼?厲無痕願意對他解釋,願意騙他,已經夠了,還能夠要求什麼?

    臉頰再次傳來冰涼的感覺,他舉起手背抹了抹,把臉在厲無痕胸膛裡埋得更深。

    「無痕哥,我不怨你了……我答應你,明天起,我就和之前一樣……我不會再在你面前提起爹娘了。」

    他每講一句,厲無痕的心便沉下一分,他本來只是被大雨淋得久了,身冒冷,這下卻連心也冷了下去。

    沈滄海說得明明白白,他不是相信,只是不怨不恨。

    好!好!這樣也夠了!連殺父殺母之仇,也能夠被原諒遺忘,自己還要再要求什麼?冷冷一笑,厲無痕不再解釋半句,握起沈滄海的右手,拿出那只由娘親留下來的翡翠指環,套上他的拇指上。

    「小海,這是我送給你的,你以後都要戴著它。」

    抬一抬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沈滄海迷茫地點了點頭,便又偎進厲無痕懷中。

    他覺得累了,竟不管厲無痕全身又濕又冷,扭扭身子,調整了最適合的姿勢,合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厲無痕用雙手抱著他,抱得極緊,身體間不留絲毫空隙,像要把彼此的骨肉融為一體,沈滄海痛得在睡夢中扭起眉頭,嚶嚀起來,他反而把手臂更加攏緊。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把握住的東西就會握得緊緊,就算會把對方弄傷弄痛,也絕對不會放手,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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