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如一夢中 上冊 第一章
    烏雲蔽月,斗大如珠的雨點密密落下,為炎炎夏夜帶來一點清涼。

    滴滴答答的雨聲在窗外響個不停,剛滿八歲的沈滄海躺在床上,雙眼一直瞪大大,無法入睡。

    他住的是下人的院落,睡的是二十人的大通鋪,手腳都貼著別人的肩背,濃厚的體熱汗味固然令人煩躁,但最令人難受的卻是從入夜前就一直咕嚕咕嚕地叫著的肚子。

    自從半個月前被帶來千刃崖後,每天能吃上一碗米飯,但昨天因為不小心開罪了管事的李總管,已經整天沒有粒米進肚,肚餓時,只能不斷灌井水進肚。

    這時翻來覆去實在是飢腸轆轆難以忍受,他心想:反正所有人都睡著了,不如偷偷到廚房去,說不定可以找到些冷飯菜汁來填飽肚子。

    想到這裡,他登時激動地跳了起來。

    「吵死人了!」身旁的人登時罵起來,沈滄海忙不迭用手掩著嘴巴,還好那人沒有睜開眼,呢喃兩句便再次沉沉睡去。

    沈滄海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下床,走出房外去。

    外面的雨聲更加響亮,四週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幸好下人的院落就在廚房附近,他憑著記憶,向左拐兩個彎,找到廚房,在廚房的灶頭找到兩個冷硬的饅頭。

    他高興得差點歡呼起來,如獲至寶地把饅頭捧在手掌心。

    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細碎的哭聲,沈滄海抬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廚房外的磚牆下,一團白影在雨中徘徊。

    沈滄海嚇得臉青唇白,連退數步,連手裡拿著的饅頭也掉到地上,來回滾了幾滾,又滾到他的腳邊去。

    他定下神來,看清楚在雨中的原來是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穿著全套的白色衣袍,頭上也縛綁著白布。沈滄海好奇心起,路起腳尖張望,只見男孩在滂沱大雨中徘徊走動,最後更蹲到牆角,抱著膝,瑟縮成一團。

    哭泣聲斷續傳來,縱然大雨也難以掩蓋,沈滄海想了想,踮高腳尖在廚房的架子上拿起一塊大荷葉,頂在頭上跑出去。

    「哥哥,你為什麼哭?」

    他突然出現,男孩不免受驚,接著又把頭埋在雙腳間,並不睬他。

    沈滄海蹲在他身邊。

    「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哭?」

    一問再問,不知進退,終於令男孩受不了,抬起頭來瞪著他,眼裡現出怒色。被他惡狠狠的神色所驚,沈滄海畏縮地將臉都藏在陰影中,但還是從荷葉底下偷偷看他。

    「……為什麼?」

    或許是受不了他的糾纏,也或許是他也想對人傾吐,男孩咬一咬唇,悶聲說:「我的娘親死了。」

    沈滄海眨眨眼,問:「……死了又如何?」

    男孩登時大怒,喝道。「你說什麼?」一怒之下,一股威嚴油然而生。沈滄海嚇得縮起肩膀,眼睛委委屈屈地垂了下去。

    男孩心想:自己是什麼身份,和這個笨小子生氣什麼?

    也不再理他,逕自走到牆的另一邊去。

    誰料沈滄海又是頂著荷葉跟在他的身後。

    男孩暗自生氣,抬腳將地上雨水踢得四濺。

    大雨滂沱,加上男孩踢起的水花,把身子頭臉都濺得濕透,沈滄海索性把擋雨的荷葉丟掉,喃喃自語。「要是明天病了怎麼辦?我還有很多工夫要做呢!」

    聲音雖細,還是傳人了男孩耳中,他倏地頓步,猛然回頭。

    「大膽!你在怪我?」

    沈滄海又是瑟縮一下,但這次他的膽子大了,半晌後,噘噘唇道。「你自己不開心為什麼要對我發脾氣?我的娘親把我賣了,我也沒有對你發脾氣呀!」

    怒極,男孩反而笑了起來。

    「還敢把你我相提並論……好,很好……」他的語氣忽然柔和如水,與一直以來的惱怒冷淡截然不同,沈滄海反應不過來,微微呆住。

    男孩臉帶微笑,踏前一步,伸手拍他的肩膀,指尖剛要按上他的肩頭時,沈滄海忽然彎身,從脖子上拉出一條紅繩。

    「哥哥,這個送給你……這是我的護身符,每次我想念娘親時就會把它拿出來,那麼心裡就不會那麼難受了。」把手裡的東西硬是塞到男孩手中,沈滄海臉帶害羞地走開了。

    垂首看去,原來是個平凡無奇的繡花舊荷包,男孩皺一皺眉頭,拉開一看,收在裡面的一束頭髮,不覺怔忡。

    還未回過神來,沈滄海已經跑得遠了,雨中還遠遠傳來他天真的聲音。

    「哥哥,有了護身符,你以後不用傷心,不要再哭了!」

    瞧著他消失在雨中的小小的背影,再瞧向手裡的荷包,男孩一時間哭笑不得,剛才升起的殺心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弭得無影無蹤。被無情大雨濕透的身軀,失去至親的冰冷心靈,被一股暖流沖洗,微微地……感到溫暖。

    自從幾天前的一場大雨,不知道為什麼,連續數天的天氣都很好,夜空星星羅布,明月高懸,與天上皎潔如同銀盤的月亮相比,沈滄海心裡卻偏偏疑雲密佈。

    一如之前的幾天,他在深夜時分潛進廚房找東西吃,廚房裡還是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奇卻奇在廚房裡再也找不到常見的饅頭,冷飯剩菜。

    打開鍋蓋,鍋裡放的是各式連名字也叫不出口的糕點。

    熱呼呼,香噴噴的香味撲味而來,沈滄海看著那些造得像小白兔,小花兒的糕點發呆。

    「在想什麼?」輕笑聲從後響起,沈滄海回頭看去,一個眉目俊美,氣度軒昂的男孩正好走進來。

    沈滄海微微一驚,嚇得退後兩步。

    男孩好笑地勾起唇角,說:「怕什麼?我又不是要捉你。」

    見他確實不像要抓自己偷食的樣子,沈滄海登時鬆一口氣,再向他看兩眼,終於認出他就是前幾天夜裡那個在雨中哭泣的哥哥。

    看著他身上穿的潔白得像雲一樣的新衣,漂亮的鹿皮靴子,沈滄海羨慕得不得了,眼神一直追著他不放。

    看著他的傻樣子,男孩又是微笑。

    「你不是肚餓嗎?為什麼不吃東西?」

    沈滄海看一眼那些精緻的糕點,心想:這麼漂亮的點心,一定是做給少爺小姐吃的,我怎敢偷吃?

    蹶蹶唇,他說:「我想吃饅頭。」或者冷飯剩菜也可以。

    哦!原來是不合胃口。」男孩露出瞭然的樣子點點頭,狀若不經意地伸手取一件糕點來吃。

    他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引得沈滄海更加飢餓,喉頭乾嚥幾下,伸手摸一摸咕咕作響的肚子。

    反正是他先吃的,他也不怕了,自己怕什麼?他想。

    如此安慰自己後,他再也忍不住肚餓,拿起糕點大嚼起來。

    「別急,還有很多,坐下來再吃吧!」男孩笑著把他拉到牆角的方木桌椅坐下,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淡淡地問。「千刃崖沒飯給你吃嗎?為什麼要到廚房偷吃?」

    「我……我嗯嗯……得……」沈滄海的嘴巴裡塞滿食物碎屑,說話含糊不清,男孩伸手輕拍他的肩背,耐心地等待半晌,才再問:「是誰負責伙食的,為什麼沒有讓你吃飽?」

    把最後一口食物嚥下去,沈滄海拿起另一件糕點,邊說。「本來是可以吃飽的,但是前幾天,即是我遇到你的前天,我不聽李總管的話,所以要捱餓。」

    「不聽他什麼話?」

    沈滄海老老實實地答。「他想摸我,壓我,我不讓他壓,還踢了他一腳。」

    男孩臉上的笑意登時一斂,但瞬間便回復自若。

    「你怎知道他要『壓』你?」

    「小林說的。」

    沈滄海又拿起一件小白兔糕點,捨不得吃,舉在掌心細細看著。

    「小林悄悄地告訴我,李總管摸他,壓在他身上,他痛了幾天,夜裡一直在偷偷地哭。我怕痛,所以李總管摸我的時候,就把他推開了,但是我推不開他,就用力踢他,他好像很痛的樣子。」

    男孩柔聲問。「之後他就不給你飯吃,要你餓肚子?」

    「嗯!」

    沈滄海點點頭,把手上的小白兔放回碟上,拿起另一件黃色菱角形的軟糕咬一口,用天真的嗓子問。「其實什麼是壓人?為什麼被壓完之後就會痛?」

    聞言,男孩怔忡。

    半晌後,忽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不如我們叫李總管過來問問吧!」

    說罷,他拍一拍手,從外便走進來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女孩。

    沈滄海見她梳著丫環才梳的雙丫髻,但一身衣飾比起平日兒到的丫環姐姐要漂亮多了,叮鐺環珮像仙子一樣,不由得好奇地瞅著她看。

    男孩壓著聲音在她耳邊吩咐幾句,丫環便點頭退下,沈滄海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好奇地嘀咕了一會兒後,便繼續努力地填飽自己的肚子。

    男孩一直笑著托著頭,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眼神溫柔,就像看著什麼最好看的事物一樣,沈滄海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害羞地用雙手掩著臉說。「哥哥,你不要看了。」

    「眼睛是生在我臉上的,我看什麼不可以。」男孩笑著,伸手把他從椅子抱到自己膝上坐。

    沈滄海更是羞得不得了,不住扭著身子要下去,男孩把手臂環緊了,笑說:「看你像條小毛蟲,我以後就叫你小毛蟲好了。小毛蟲,小毛蟲,要乖點呀!」

    他登時鬆開掩著臉的手,鼓著腮幫子說。「我不叫小毛蟲!你才是小毛蟲!」

    「哦!那你叫什麼名字?」

    他仰起頭說。「我姓沈,叫沈滄海!是很好聽的名字!」

    「沈滄海,滄海……滄海月明珠有淚、曾經滄海難為水……」男孩沉吟一會,說。「的確好聽,是你的爹娘請讀書先生幫你改的吧?」家境差得要賣孩子的父母,又怎會有如此學識?

    沈滄海驕傲地說。「是娘親改的,娘親很厲害,她會寫字,還會彈琴!」

    「嗯……」男孩點點頭,心想:聽他這麼說,說不定他的娘親曾經讀過書,是個家道中落的小姐呢!

    想到這裡,他抬起頭,打量沈滄海的臉孔。

    由於經常在太陽底下工作,他的肌膚都曬成深棕色,臉頰只有巴掌大小,瘦得像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但只要仔細觀察,便可發現他的五官長得極標緻,粉紅的小嘴微微噘起,鼻子秀氣,睫毛長而密,眼角高挑,兩顆瞳仁水汪汪的像會說話一樣,就連頭髮雖然剪得參差不齊,隨便用麻繩束在後腦,但也是烏黑發亮的。

    男孩越看,越發現他的好處,心裡越是高興,唇角也勾得更高。

    在他奇怪的目光注視下,沈滄海不解地眨眨眼,問:「我叫沈滄海,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男孩笑著正要回答,從外面響起的腳步聲,正好打斷他的話。

    沈滄海抬頭,看見剛才的丫環領著一個男人走進廚房來。

    那個男人一進來便彎下身叫道。「小人李甫見過二少爺。」

    沈滄海一眼認出男人正是那個終日欺負他的李總管,嚇得渾身一顫,忙不迭把頭埋進男孩懷裡,擋著自己的臉。

    男孩對彎著身等他回應的李甫睬也不睬,只顧笑著用掌心揉沈滄海的頭髮,捏他的臉頰,逗他耍玩,漸漸地沈滄海忘掉害怕,從他懷出鑽出來,又去抓桌上的糕點吃。

    取過一件糕點放在他的手中,男孩笑問。「糕點好吃嗎?」

    「好吃!」沈滄海想也不想便點頭。

    「想不想每天都吃?」

    他老實地答。「想!」

    「以後住進我的地方去,那你想吃什麼都有。」

    這次沈滄海沒有立刻回答,眼角飛快地向旁邊的李甫窺看一眼。

    男孩留意到了,卻裝作沒有看到,只笑問。「不想?那裡不單止有美味的食物,有漂亮的衣服,我還可以教你很多東西,喜歡武功嗎?我可以教你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功夫。」

    沈滄海又向李總管看一眼,悄聲說。「只有我答應你沒有用的,我聽丫環姐姐說過我們這些被賣來的孩子,有用的就選做聖教的弟子,沒有用的就做下人,全都由李總管決定……不過,李總管說他討厭我,所以我注定要做下人了,還要做最慘的那種,每天早上打掃,中午挑水,洗衣服,晚上只可以吃一個饅頭,之後還不准睡覺,到廚房砍柴,要一直做到死掉。」

    他以為自己說得很細聲,其實說的每一個字在廚房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神色冷若冰霜的丫環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而李甫的臉孔則刷白如紙,渾身打顫。

    聽罷沈滄海的話,男孩哈地笑了一聲,臉微傾,斜眼看向李甫。

    「李總管果然權威!那請問一下,由今天起他可以搬到我的院落去嗎?」

    言猶未休,李甫雙腿發軟,砰的一聲跌跪地上。

    男孩微笑著說。「李總管何必如此多禮?快起來吧,我怕擔受不起。」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李甫渾身打顫,雙手幾次撐著地想要起來,但四肢發軟,總是跌回地上去。

    瞧著他狼狽的模樣,男孩好笑地搖搖頭。

    「李總管,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小人……小人……」李甫又慌又亂,囁嚅著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男孩眉宇間閃過不耐,向丫環打個眼色,她便踏前兩步抓著李甫的右手臂扶著他站起來。

    男孩垂首溫柔地看著沈滄海說。「李總管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今天起你就搬到我那裡,和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一雙眼來回於溫柔地微笑的男孩和臉色發白的李甫之間,沈滄海眨一眨眼,含糊地「嗯!」了一聲。

    男孩顯得很高興,笑著揉搓他鬆軟的發頂,又摸他的臉蛋,沈滄海正襟危坐,任他逗弄,沒有再扭動避開。

    他不是傻子,連李總管也那麼害怕,男孩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是丫環姐姐口中說的「主子」。

    逗了他一會兒,男孩揮一揮手,丫環和李甫肅然退下去,一直走到門邊,男孩忽然開口。

    「李總管,還有一個問題我差點忘記問。」

    李甫登時僵在那裡。

    男孩悠悠地問。「什麼是『壓人』?」

    聞言,李甫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又嚇得跌到地上去,丫環早有準備,手一伸,便把至少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李甫扯住。

    男孩笑著說。「不答也不要緊。我再問你,你知道聖教的教規中,以權謀私,欺凌、淫辱同門,是要怎麼處置的?」

    李甫的牙關不住打顫,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答不出來嗎?那也罷了。」男孩笑著抬起眼,看向李甫身旁的丫環。「錦瑟,你說吧!」

    「是!」丫環垂頭,答。「分別是斬首之刑,斷臂之刑,及三刀六洞之刑。」

    男孩點頭。「好,我現在就簡單一點,只賜三刀六洞之刑便是。」說罷,又是勾唇輕笑,只是笑意根本沒有傳到眼底。

    看著從他年少的眼睛內流露出的寒芒,李甫竟覺渾身發冷,如墜冰窖。

    油然而生的求生之意催使他急速轉身,逃走,足尖剛邁,身後便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

    就像什麼鋒利的事物劃破長空,直刺人肉的聲音,接著,眼前一花,「砰砰砰!」三聲過後,面前的門柱上便插著三支短劍。

    茫然之際,腰腹間的一陣炙痛令李甫垂下頭去,鮮血有如泉湧,從身體上的三個小孔狂噴而出。

    慘叫聲瞬間響徹黑夜。

    男孩卻再也不看李甫一眼,垂首看向懷中的沈滄海。

    沈滄海呆呆地看著李甫倒下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的。男孩舉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幾下,他都好像看不見一樣。

    男孩擔心地在他的肩上連拍幾下,他終於眨眨眼,扭動脖子,眼睛慢動作地移到男孩身上。

    男孩對他微笑,笑得極溫柔,俊秀的臉好看極了,沈滄海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由心裡一直冷起來,冷得手腳,全身都像浸在冰水裡一樣。

    身子被抱著,男孩柔著聲音在耳邊說著話哄他,手掌輕輕地揉著他的頭髮,但是那份寒意沒有半點退減——就好像刻在骨子裡一樣,一直到很多年後也無法退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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