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紫淵初到赤那後三個月——
「天香國……色。」
題下最後一筆,納蘭紫淵把狼毫小心地擺在筆架上。掖起的衣袖重新滑落,掩去光潔如玉的手腕,阿提拉這才從炫目的光暈中回過神來。
「讓我看看!」娜拉太后急不及待地在侍女的扶持下拿起圖畫觀看。
畫的是百花圖,放眼儘是奼紫嫣紅,千嬌百媚。
「好!畫得真好!花開富貴,再加上花邊的勾金,就更顯貴氣!」
相對於娜拉太后的大大誇讚,阿提拉就顯得含蓄得多。
「施脂薄粉,筆調淋漓奪天工,果真無愧天姿國色四字。」說罷,情不自禁地向納蘭紫淵看去。
他宛若不覺,玉雕似的完美臉孔上沒有絲毫驕傲之色,淡淡地道。「此畫只是匠作,尚未畫出百花美態的千百之一。」
「何必妄自菲薄?」娜拉太后掩唇嬌笑,笑得花枝亂顫,雖已六十有餘,但保養得怡的臉上尚見幾分風情。「我聽說你畫的牡丹能招蜂引蝶,未知是否屬實?」
「慚愧!不過是坊間誇誇之言。」雖不承認,唇角卻噙著一抹微笑,他越是如此,娜拉太后就越覺得他否認是出于謙遜。
含笑聽著他倆對答,阿提拉心想:蜂蝶焉知書畫之美,多半是畫畫時在顏料中加入了胭脂花蜜等香料,招徠蜂蝶。
雖然如此,個中才智也不能輕視,阿提拉長於草原,卻熱愛中原文化,最佩服有才學之士,便說。「中原書畫精美,文化博大精深,有機會還望能請教一二。」
「不敢當。」納蘭紫淵抬起眼角,向他輕輕盼了一眼。「但若大王子有時間,可多往這裡來,納蘭紫淵必然倒履相迎。」
那雙烏漆的眼睛中一點光芒閃熠,看得阿提拉心坎亂顫,時說不出話來。
賞玩著那幅百花圖,娜拉太后忽然說。「阿提拉,你不是正在跟中原的夫子在學詩書嗎?依我看來,他比那些酸腐的夫子有本領多了,倒不如以後就由他教你吧!」
表面是忽發奇想,事實上是她已盤算良久的主意,納蘭紫淵的年紀只與阿提拉相仿,但有文采在外,是中原文壇赫赫有名的年輕才子,其叔納蘭雲月是夏國言官之首,忠毅剛直,為官清廉,深得民心,含冤身故後,更成為天下文人的牌坊,英名不朽。
阿提拉若與納蘭家拉上關係,不但在學識方面可有所進展,更重要是日後繼承汗位,進佔中原,便可借其聲名行事,一舉兩得。
娜拉太后大打如意算盤之際,納蘭紫淵亦是心中一動,他遠赴大漠是為了尋找一個真正的帝皇,推翻夏國暴政,若能為王子師,不但可成就他大計的重要一步,亦可接近觀察阿提拉,是否就是合適的新君人選。
而三個月相處下來,阿提拉對納蘭紫淵早有傾慕之意,聞言恨不得立刻點下頭去。三人一拍即合,目光都落在烏兒戈身上。
「哦?」烏兒戈對書畫向來沒什麼大興趣,自從坐下來後,一直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至此才回過神來,卻問。「你家在武昌,高堂尚在,為什麼十二歲便到京城與納蘭雲月居住?」
「納蘭家世代為官,只有家父做了商人,家父不想晚生沾得一身銅臭,便特意叫我到京城與叔父同住。」納蘭紫淵答得雲淡風輕,只是心中已分外提神。
「迂腐!」烏兒戈哈哈地大笑起來。「你阿爹是商人,更是武昌首富,富甲一方,做他有什麼不好?」
納蘭紫淵含笑不語。
短短三個月時間,烏兒戈已派人把他查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小心翼翼的處事方式與他粗豪的外表絕不相符,心裡想著,一陣刺痛忽然從指尖傳來。
垂首看去,只見呼邪兒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默不吭聲便張開口咬著他的右手。
「啊!」納蘭紫淵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縮手退後,呼邪兒竟沒有縮口,如影隨形地跟著他跳前幾步。
右手雙指被包裹在濕熱的口腔中,一些唾液順著指頭滑下,納蘭紫淵既嘔心又氣憤,臉色青白交錯。
「弟弟,別這樣。」阿提拉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把呼邪兒拉開,他比呼邪兒年長數載,但竟然拉不動他。
娜拉太后的侍女害怕地尖叫起來,帳內倏時一片混亂,守在帳外的親衛聽到聲音連忙進帳幫忙,兩人合力,才把呼邪兒拉開。
指頭一抽出來,納蘭紫淵連忙察看,只見中指與食指紅了一圈,留下月牙形的齒痕。
「混帳小子!太沒有教養了!」娜拉太后的臉色難看至極地吆喝起來,烏兒戈揮揮手,著親衛把呼邪兒放開。
「你這小子,又在胡鬧!」話似責備,人卻蹲在地上,指頭輕輕戳著呼邪兒的臉蛋,露出縱容寵愛之色。
「……」呼邪兒更加不怕這個父親,一聲不吭便爬到他的背上去。
「哈哈!」烏兒戈哈哈笑著,把他背在肩上站起來。
實在看不過眼,娜拉大後冷哼一聲。「大汗,他失禮於客人面前,你難道就不懲罰他嗎?」
「嗯……」聽見她話中的不滿,烏兒戈沉吟半晌,眼神落到納蘭紫淵身上,忽然一亮。「母后說得對,這小子沒有教養,的確要懲罰他!」
接觸到他不懷好意的眼神,納蘭紫淵生起一股不祥之感,而烏兒戈下一句就說。
「就請納蘭公子做他的老師,代我教訓他!呼邪兒,跪下去向老師叩頭!」
話語剛落,野獸似的彷彿一直聽不懂人話的呼邪兒就從他肩上跳到地上去。
動作之矯健疾速,納蘭紫淵根本來不及叫止,便聽見「砰砰砰」的叩頭聲響起。烏兒戈又是哈哈地朗笑起來,而除他以外,旁人的臉色都不約而同地變得難看。
「砰砰砰……」的聲音還在不停響著,呼邪兒似乎不知道要停,不斷地叩著頭,若非凌亂的頭髮把他的臉完全掩住,說不定就會看見他的額頭已經紅腫不已。
咬緊銀牙,納蘭紫淵深深吸一口氣,伸出手去。
「小王子請起吧!」
呼邪兒抬起頭,披在臉上的頭髮散開了,露出一雙藍眼,湛藍的光采近乎天空之色,漂亮得令納蘭紫淵微微一怔。
「好了!就等納蘭先生幫我好好教導他!」烏兒戈變通得極快,連稱呼也立刻改了,笑著展開雙臂,強勢地把母親和長子都帶出營帳去。
要推拒已經太遲,留下納蘭紫淵與呼邪兒乾瞪眼之際,青書從外面走進來。
「公子。」他被狼咬的傷才剛剛痊癒,對呼邪兒依然有幾分畏懼,不敢向他看去,只是看著納蘭紫淵問。「怎麼辦?」
「還能夠怎麼辦?」納蘭紫淵冷笑,一拂衣袖坐到椅子上。「就留他在這裡吧!不過——可別指望我能教一頭野獸什麼!」
青書知道他說的是晦氣話,唯有陪笑。
說著晦氣話的同時,納蘭紫淵的眼神凝視著地上的呼邪兒,心思千回百轉。
沒有人理睬,呼邪兒已逕自耍玩起來,他爬上案上,雙手沾滿硯台裡的墨汁,印得剛畫好的百花圈上滿是手印。
納蘭紫淵厭惡得不想再看,別過頭去。
「納蘭先生!」正當此時,帳門被再次打開,烏兒戈的親兵大步踏進。「大汗有話忘了說,叫我回來傳話,大汗說:兩個月後就是他的壽辰,各族都會派使者前來祝賀,他希望呼邪兒王子到時在大家面前寫寫字,最好還會念詩!」
納蘭紫淵一張臉孔登時凝如冷玉,口中卻答。「請代回覆大汗,納蘭紫淵必定不會令他失望。」
迫不得已地對烏兒戈誇下海口,對著年紀小小,野獸似的呼邪兒,納蘭紫淵根本無從入手。
此時,他就彎著腰在呼邪兒面前一字一字地說。「我叫納蘭紫淵,你要稱呼我為納蘭老師。」
呼邪兒茫然地抬起頭,呆呆地張著嘴好一會兒後,斷繼續續地吐出幾個字。
「……蘭……蘭蘭………蘭蘭……」
「不是蘭蘭,是納蘭……」納蘭紫淵頓下來,想到自己的姓氏對一個八歲的胡族小孩而言可能太難了,便改口說。「就只叫老師吧,叫老師。」
「……」呼邪兒又凝頓了很久,才再次開口。「……蘭蘭。」吐出的依然是兩個疊字。
納蘭紫淵無言。
旁邊的青書歎一口氣。「莫說要在兩個月內教會他寫字,只怕連要他完整地說一句話也不容易。」他的意思當然不是關心呼邪兒,只是擔心時限一到,不知道該如何向烏兒戈解釋。
沒有答話,強烈的挫敗感與失落倏然充斥納蘭紫淵心頭。
離鄉背井來到赤那,若連烏兒戈交代的一件小事也辦不到,若不能得到烏兒戈的信任,接下來的一切理想都是徒然。
坐到一旁的躺椅上,他托著頭,默默看著呼邪兒。
本來放得整齊的書案已經亂成一團,打翻的硯台被推到一角,宣紙上滿是濺開的墨花,呼邪兒把一枝毛筆放進口中,銳利的牙齒咬得筆桿嚓嚓作響。
類似的情景,這些日子來已經發生得不少,納蘭紫淵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對一個小孩束手無策。
疲憊地斜倚在躺背上,呼邪兒向他看兩看,忽然爬了過來。
「不可以過去!」青書伸手把他拉住,反而被他扯得跌前幾步。完全無視來自身後的阻力,呼邪兒跳上躺椅,一把抱著納蘭紫淵的腰。
心裡雖有推拒,卻不至於對一個孩子表現出來,納蘭紫淵蹙眉不語。
呼邪兒倒沒有什麼舉動,只是用雙臂把他抱得緊緊的,這時他尚未發育,身材比十七歲的納蘭紫淵短小很多,抱著納蘭紫淵的動作,就像野猴掛在樹枝上似的,非常可笑。納蘭紫淵也忍俊不禁,微微地笑了起來。
年輕絕美的容顏,一笑就似冰霜消融,春意初現,呼邪兒仰起頭,傻愣愣地看著他,一道銀涎又是從嘴角流了下來。
「你這小……」想罵,卻罵不出口,瞧著他的樣子,納蘭紫淵既覺懊惱,又忍不住好笑,最後,還是一笑置之。
指尖輕輕撥開散落在他臉上的長長瀏海,露出來的果然是一雙湛藍如天空的眼睛。藍眼,高鼻,濃眉,眉頭上還有兩顆工整得像點出來的白痣,撇開傻憨的神情不計,實在生得蠻好看的孩子。
用心想了想,納蘭紫淵對青書伸出手。
「青書,把梳子拿給我。」
青書的嘴巴蠕動兩下,正想要提醒他應以正事為重,卻見到他烏漆雙眸中閃熠的自信光采。當下不再多言,把梳子交到納蘭紫淵手上後,退在一旁。
納蘭紫淵一手拿梳,一手執起呼邪兒的頭髮,細心梳理,讀書竟就此半句不提。
如是者十天半月,都只陪著呼邪兒,或坐在旁邊看他耍玩,或為他梳頭洗臉,一直到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大清早,呼邪兒走進營帳後,在青書錯愕的眼神中,爬上書案後,伸手拿起筆,仰頭看著納蘭紫淵。
納蘭紫淵一笑,笑著走過去。
「呼邪兒,筆不是這樣拿的。來,我教你……」
納蘭紫淵也有老師,當年他的老師就是夏國丞相顏如玉,教的第一課就是「駕馭人心」。
隆冬夜晚,漫天銀雪紛飛,草原頓成雪國,銀裝裹素,玉樹冰花。
草原大小各部落都為烏兒戈的壽宴而來,營火高昇,男女歡呼歌舞,非常熱鬧。
「哈哈哈哈哈——!」烏兒戈爽朗的笑聲連遠在幾個營帳之遙也聽得清清楚楚,無人不知道他今晚的興奮愉悅。
而做成一切的人,只是默默地走遠。
身穿狐裘,漫步在結冰的河流上,納蘭紫淵心頭只有一片淒冷。
白雪皚皚,天地蒼茫,身處異地遇上第一個寂靜的寒冬令他的身心彷彿也結成冰霜。寒冷與黑暗同樣能令人感到寂寞與痛苦,再加上失去親人的悲傷……
烏兒戈親賜的狐裘再好再暖,也無法稍稍溫暖他的心,仰看蒼茫夜空,心悲神傷之際,不遠處忽然傳來的的噠噠的腳步聲。
呼邪兒不知如何從壽宴偷走出來,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蘭蘭……蘭蘭……」
此時此刻,納蘭紫淵實在沒有心情應付他,擺一擺衣袖,視若無睹地轉身而去。兩條身影在無垠雪地上前後走著,偏偏呼邪兒跑得極快,頃刻間已走到納蘭紫淵的身後,一手扯住他的衣擺。
「蘭蘭……」天生的奇力,拉得納蘭紫淵無法再踏前半步,無奈,只得回首。
他今天的心情實在差,甚至懶得偽裝成剛剛才發現呼邪兒,只淡淡地道。「你不是在大汗面前寫字嗎?為什麼出來了?」
臉若玉,眼如珠,無情冷淡的神色,果真就像是天上的仙人似的。
呼邪兒把收在身後的雙手拿出來,手裡竟拿著一個花環。
看著他手中由白花與蔓草纏繞而成的花環,納蘭紫淵不覺疑惑,現在是草原最冷的日子,萬物冰封,怎會有盛開的白花和蔓草?
「……?」想吐出口的問話在看見呼邪兒雙手的時候全都吞回肚裡去。
看著呼邪兒十隻指頭上佈滿細細的傷痕與泥土,他不由得彎下腰,未及細看,呼邪兒忽然舉起花環,戴到他的頭上。
「你送給我的?」納蘭紫淵微微吃驚,指尖摸上花環之際,呼邪兒的手也摸上他的額頭。
比常人都要高溫的指頭正正按著他的額心,那個被掩藏的「罪」字刺青上。
納蘭紫淵怔住了,烏亮漆黑的雙眸定定凝視呼邪兒,一眨不眨。
「我沒有猜錯,你果然是頭狡猾的小野狼……」喃喃細語,呼邪兒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只管瞪大雙眼看著他。
「蘭蘭,喜歡?」
沒有回答,納蘭紫淵玉白的指尖沿著花環摸索,花瓣尚餘體溫,從指尖滲入,心也微暖起來。
「烏兒戈大汗始終是外族人,不知道拜師不單止要叩頭行禮,還要送上拜師禮,才能算是師徒。」頓下來,看著呼邪兒,他一字一字地道。「如今便宜你了,這個花環就當是拜師的束修,以後我就是你的老師,真正的老師。」
也不理呼邪兒有沒有聽懂他的話,納蘭紫淵牽著他的手站起來,皎潔月華灑下,兩人攜手而行,在明鏡雪地上拉出兩道一長一短的影子。當中誰也沒有料到,他們會從此攜手而行,並肩面對前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