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噠噠的馬蹄聲,就像踩在納蘭紫淵心頭一樣。
直至坐在舒適的躺椅上,他依然無法平靜下來。
短短一日之間,他忽然知道太多。
性情獨特而狠毒的絲柔是呼邪兒的生母,愛到絕望便是恨,別人說虎毒不食兒,而她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恨上了,被拋棄在狼窩時,呼邪兒能有多大?只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而已。
他吃狼奶長大,與狼為伍,茹毛飲血……越想,納蘭紫淵心裡越是難受,手不自覺地按著胸口。不!別再想了,比起呼邪兒,還有更需要擔心的。
放軟身子靠在椅背上,他嘗試拋開所有關於呼邪兒的念頭。
回復冷靜後,腦海裡清晰地浮現的是烏兒戈最後說的話——他承認錯誤,而且言詞間若有所指。
是暗示?是警告?或是他太過多心?
垂下墨黑如鴉翅的眼睫,仔細回想烏兒戈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久得青書以為他已經沉沉睡去之際,忽然見他的嘴唇張開。「呼邪兒還在外面等嗎?」
「在!」青書早在等他這句話,忙不迭湊前。「公子,不如讓他進來吧,我怕他的身子吃不消。」呼邪兒昨天深夜剛熬完打,就到外面等著,直至現在已經整整一晝一夜。
納蘭紫淵冷冷地道。「他自己做得出那種事,你還怕他承擔不起嗎?」
見他氣在頭上,青書機靈地繞個彎兒說。「他在外面已經很多個時辰,再等下去,就會傳到大汗耳中,其他人也會議論紛紛。」
「你擔心得對。」納蘭紫淵抬起眼眸,看著他瞬間露出喜色的臉孔,緩緩地道。「那就叫他滾。滾到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去。」
語氣沒有半點起伏,青書知道他氣得實在不輕,唯有轉身出帳,向呼邪兒傳話。
「等一下。」納蘭紫淵叫住他。
「公子?」青書回過頭,滿臉驚喜之色。
納蘭紫淵咬一咬牙。「叫他進來吧……」
呼邪兒被抬進來的時候,納蘭紫淵沒有抬頭看去。
不需要野性本能的幫助,呼邪兒也感覺帳內的氣氛與平常截然不同,非常不妙,偷偷地窺看他,悄聲叫。「蘭蘭……蘭蘭……」
聲音細如蚊蚋,也不知道是否沒有傳入納蘭紫淵耳中,他托頭斜倚在鋪虎皮的躺椅上,眼眸低垂,安寧沉靜如同一座玉雕。
見他沒有反應,呼邪兒的膽子漸大,叫得越來越頻繁,聲音也暸亮起來。
「蘭蘭……蘭蘭……」
「蘭蘭。」
「蘭蘭!」
一聲又一聲,似乎執拗地非要納蘭紫淵理睬他不可,但當納蘭紫淵真的抬頭,漆黑雙眸往他輕輕一掃,他卻怯懦了。
「蘭蘭……」
「怎麼?剛才不是很大聲地叫我嗎?再叫一遍。」納蘭紫淵冷笑,絕美的臉上是冰一般的神色。
「唔……唔……」呼邪兒連忙用手掩著嘴巴,頭搖個不停。
年青英俊的臉孔,流露出獨特的天真與傻氣,湛藍雙眼在晃動中光芒暈化,如此迷人,納蘭紫淵臉上的神色柔和下來。
他想起烏兒戈口中另一個同樣獨特的女人,至少今天他應該對呼邪兒寬容一點。「過來。」招手,但呼邪兒沒有像平常那樣立刻向他撲去,而是愁眉苦臉地坐在竹椅上,雙眉皺得極緊,連眉頭上的兩點白痣也聚在一起。
「我動不了。」
「哦……?」納蘭紫淵起初還不相信,但當走過去,拉下呼邪兒背上的衣服時,頓時心驚氣惱起來。
他背上的傷,與第一次被娜拉太後下令責打時,暗紅紫黑的瘀痕不可相提並論,是真真正正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是誰下的手?竟敢當真打你!」
「我想想……」呼邪兒竟似當真沒有記住,歪著頭想一想後,才答。「是博魯特曼大叔親自動手的。」
他說的博魯特曼是鐵血軍團的大將,直接聽命於烏兒戈大汗,忠心服從,人所皆知。
「大汗果然狠心。」數遍赤那,有膽量對呼邪兒下如此重手的人屈指可數,博魯特曼就是其中之一。竟然派博魯特曼行刑,烏兒戈這次果然下定決心了,納蘭紫淵想。
臉上的血色忽然盡褪,雙頰白得透明。
「不要緊……打之前博魯特曼大叔送藥給我,擦了就不痛。」呼邪兒傻笑,從腰帶拿出一個小藥瓶。
那雙期待渴望得星光閃閃的眼睛,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納蘭紫淵如何不明白,沉默片刻,柔聲說。「那我幫你塗吧。」
呼邪兒登時兩眼發光,興沖沖地從衣袖抽出雙手,裸裎上身。
站於竹椅側邊,納蘭紫淵用指頭沾起芳香的藥膏,彎身,輕輕抹塗在他的背上。厚實的背肌賁起如同一塊塊巖石,張揚地表現出凌駕他人之上的力量美,但此時全都被綻開的血肉所破壞。
瞧著那些暗紫干涸的血跡,翻開的皮肉傷口,納蘭紫淵的臉白了又白。
「你這個笨蛋!」想到整天時間,呼邪兒就坐在帳外,任由傷口流血干涸,他就忍不住生氣,但更多的是後悔。
明知道他是個瘋子,為何要與他一般見識呢?納蘭紫淵氣恨地攥緊左摯,但在他背上抹藥的右手依然輕柔。
呼邪兒嘴巴彎彎地笑著,傻氣而滿足的表情與斧鑿的英俊五官毫不相稱,也無法令人聯想起他在戰場上瘋狂肆意的舉動。在他身上似乎總是充滿矛盾與不協調,但這些都成為了他獨特的魅力。
納蘭紫淵不覺歎一口氣,繼而專注於手上的工作。
呼邪兒仰起鼻尖在他周身嗅著,左轉右轉的眼珠在落到他身前的一點時倏然凝頓。隨著納蘭紫淵彎身的動作,在室內穿著的淡紫薄袍不知不覺間松開了,由呼邪兒坐著的高度,從襟口看進去,正好看到胸口兩朵淡紅的小花蕾。
眼球瞬間膠著,跟隨著兩朵小花蕾的晃動而左右游移。
帳內忽然沉默得連笑聲也不聞,一股熱氣從下方冒升,納蘭紫淵奇怪地轉過臉。「呼邪兒,不舒服嗎……」聲音倏地中止。
順著呼邪兒色鬼似的眼神瞧到自己敞開的胸口,一張玉臉頓時脹紅。
「放肆!」惱怒吆喝,拂袖而去,卻被呼邪兒一手扯住。
「蘭蘭,別走!」
右手手腕被呼邪兒的手掌圈住,莫說掙脫,手勁大得他連前後移動一下右手也做不到,納蘭紫淵的臉色倏然更紅!由一時羞赧變成真正的氣憤。
在他開口發作前,呼邪兒突然湊近頭,在他的手腕上輕輕一吻。
「蘭蘭……蘭蘭……蘭蘭……」呢喃不斷,就像喉頭被火焰燒炙,嗓音低沉而性感。
舌頭在手腕上來回舔過,透過薄薄的皮膚,傳達一股令人暈眩的熱氣,納蘭紫淵把左手按著胸口上,感受到內心的微顫。
「呼邪兒,放手。」開口,已經是不慍不火的語氣,這在呼邪兒的理解之中,代表了進一步放肆的可能性。
「蘭蘭,蘭蘭。」呼喚聲殷殷切切,天空顏色的眼瞳內同時閃動著卑微的乞求與放肆的渴望。
「不行!」納蘭紫淵蹙眉,一點一點地把右手從他指掌中抽出。
但當想起某些事情時,他忽地遲疑了。
心思千回百轉,他幽幽地歎一口氣。
「呼邪兒,女人到底有什麼不好?」
言猶未休,呼邪兒連思索一下也沒有,就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不好!」
不好什麼?總之就是不好嗎?納蘭紫淵苦笑。
出生於禮教森嚴的仕族世家,除有一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外,他從未與同年的少女有接觸,其後家族遭逢大變,十七歲流落赤那,一心振興家族,為親人報仇,對男女之情就更加淡泊。但呼邪兒與他不同,生在民風開放自由的草原上,先不說草原上爽朗大方的巾幗英雄,單是每次征戰後擄掠的女奴也以千百萬計,燕瘦環肥,盡是佳麗。這些年來呼邪兒不把心思放在那些佳麗身上,偏偏要圍在他身邊打轉。
教已教過,罵也罵得不少,到最後卻總是縱容他……不!倒不如說是被他牽著鼻子走吧!自己到底在做甚麼?納蘭紫淵出神之際,呼邪兒已再次把他的手捉住,力度比剛才更大。
由手腕傳來的疼痛令納蘭紫淵回過神來,垂首看向呼邪兒,卻見他瞪大雙眼,俊臉上流露出從未見過的認真與嚴肅。
「蘭蘭,我不要她們!我要你!我愛你!」
納蘭紫淵震撼了,欲退,卻被他用力一拉,跌到他的膝上。
「蘭蘭,我只要你!我要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蘭蘭,蘭蘭!」呼邪兒一聲一聲地吶喊著,兩顆白痣下,湛藍眼睛光芒熠熠,納蘭紫淵心顫得不敢直視,別過臉,卻被雙手捧住,被迫再次凝視。
他的眼神充滿期望且迫切,壓抑而瘋狂,流露出來的深情與饑渴,深沉得令心髒無法承受。心亂跳亂顫,納蘭紫淵生平以來第一次有手足無措的感覺。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心亂。
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再睜開,他試圖拉開與呼邪兒身體的距離。
眼見他的退縮,呼邪兒垂下頭,神色沮喪。
察覺到捧著自己臉頰的雙手松開了,納蘭紫淵松一口氣,但當看見他臉上的沮喪之色,忽地憐惜起來。
垂下眼睫,默默多時,他把手伸向衣帶。
若注定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孽戀,那何不在傷害到他之前,讓他快樂一次?
「只可以輕輕的……」聲音細得幾不可聞,語焉也甚不詳,但呼邪兒卻立刻明白過來,猛然抬起頭。
「蘭蘭,可以?可以?」
納蘭紫淵咬咬牙,指尖抓著衣帶輕輕一拉。
輕薄的長袍順著滑不留手的肩頭下滑,於眨眼間展露出胴體。
與長於草原上的男女完全不同,他的肌膚光滑細致,沒有半點瑕疵,與呼邪兒黝黑粗糙的上身並在一起,更與白玉無異。
「蘭蘭……」呼邪兒艱困地咽動喉頭,與之前僅有的三、四次,在黑暗中摸索身體的經歷截然不同,第一次在陽光中見到納蘭紫淵赤裸的,比想像中更加美好的胴體。
呼邪兒單手環著他的腰肢,另一只手伸出,放在半空對著他的腰比了比,只見自己張開五指的闊度,似乎已能覆蓋他的細腰。
若自己用力捏著,會不會斷掉?他急急搖頭,改為把注意力放在納蘭紫淵的胸膛上。
納蘭紫淵看上去雖是文人的纖細荏弱,但因自幼跟隨護院習劍,這些年來又在草原騎馬,身軀沒有半點贅肉之余,亦頗為結實,胸膛微微的起伏與漸漸收窄的腰線,就似是工匠用整塊白玉小心雕鑿而成似的。
最令人駐目的當然是兩朵點綴於胸膛上的花蕾,淡淡的粉紅正在引誘路人擷取。
「蘭蘭,太美了……太美了……」呼邪兒癡癡地盯著,從嘴中吐出的色情的呢喃,令納蘭紫淵覺得羞赧極了,紅暈從臉頰一直擴散到耳朵尖尖去。
羞紅的顏色散落在肌膚上顯得更加美麗,呼邪兒激動地把唇壓向他淡紅的嘴唇上。四片唇瓣交疊在一起,納蘭紫淵不安著扭開頭,卻被他的力量完全壓制住。
「唔……」著急之際,唇瓣不自覺地張開,呼邪兒的舌頭立刻靈巧地鑽了進去,香甜的津液流動,兩條舌頭在濕潤的腔壁內互相勾扯糾纏,你追我逐。
直至透不過氣時,熱吻才停下來,納蘭紫淵已經媚眼如絲,整張臉燙熱火紅,唇瓣松開後不到片刻,顫抖的手指頭便摸上納蘭紫淵的胸口。
「啊……」長年拿馬韁、握武器的手長滿粗糙的厚繭,觸摸敏感的乳尖時,傳來閃電似的感覺,猶在暈眩中的納蘭紫淵發出吃驚的低呼,腰身意欲後退,卻被環在腰上的手腕所阻。
遷怒地向呼邪兒瞪眼,但他完全看不見,著迷似地看著粉紅的花蕾。
指頭按在左邊的花蕾上不斷地揉搓的同時,他湊前,試探地伸出舌頭,在被忽略的另一顆花蕾上舔過
「呼邪兒……」納蘭紫淵推了他一下,發現他竟然睡著了。
哭笑不得地把他推開,納蘭紫淵從床上爬起來。
赤裸的體上沾滿兩人的汗水與體液,他小心梳洗干淨,換上墜地的繡金線的淡紫色深衣,披肩長發束成五份,齊眉勒紫青石垂珠抹額。
精心打扮後,他站在床邊,定定地看著呼邪兒在熟睡中還會發笑的睡臉良久,替他拉上被衾,緩緩別過頭去。
不久後,旭日爾揭帳而入。
「納蘭先生,你罰完他沒有?我有事……」話到一半,忽然發現納蘭紫淵根本不在帳中,環視四周,只瞧見胡床床腳邊隆起一大團物體。
上前,老實不客氣地抓開被衾,竟然是呼邪兒抱著膝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床腳。
「呼邪兒?」湊近一看,他的兩眼眼角竟然沾著些可疑的水珠。「你在做什麼?不會在哭吧?納蘭先生罰你什麼?」
「蘭蘭剛才對我很好……但是我很低落。」呼邪兒垂著頭,手指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圈圈。
「低落什麼?」
「他沒有理由忽然對我這麼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無論語出有多無稽,單是文縐縐的語氣已叫旭日爾驚訝,但更令他驚訝的是呼邪兒接著說的話。
「所以,我想他不要我了。」
「納蘭先生!」眼見納蘭紫淵忽然來訪,阿提拉驚喜不已,也顧不得自己腿上有傷,親自迎上。
「大王子請保重。」
侍從連忙上前攜扶,阿提拉把他們揮開,拐著腳,親自把納蘭紫淵請到座位裡,侍從奉上溫熱的奶茶,退出去後,氣氛一時靜默,看著納蘭紫淵平靜地捧著骨碗,阿提拉忍不住先開口說話。
「納蘭先生今日前來,未知所為何事?」
「慰問,也是登門道歉。」他邊說,邊放下骨碗,向著阿提拉鄭重行禮。
「先生不必多禮。」阿提拉連忙把他扶起,說。「事情根本與納蘭先生無關!」
「就如我在金帳中所說,呼邪兒是我的學生,是我未盡教導之職,致令大王子受害。」
「先生果然疼愛他。」阿提拉搖搖頭,溫文俊美的臉上露出淡淡失落。「若當日不是父汗一意孤行,先生本應該是我的先生。」
「若大王子當真賞識我……」納蘭紫淵頓一頓,垂下眼片刻,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我願意多花時間,與大王子切磋交流中原的學識。」
「此話當真?」阿提拉興奮得立刻握住他放在案上的右手。「我明早就去請求父汗批准!」
納蘭紫淵不著痕跡把手從他掌下抽出。
阿提拉一愣後,臉露尷尬之色,說。「我太興奮,唐突先生了。」
納蘭紫淵含笑不語,仔細窺看他的神情,細心梳理的頭發衣裳,被紫金石垂飾襯托得更黑更亮的眼睛,還有泛著淡淡紅粉,如美玉生暈的雙頰,比起平日所見似乎更加美麗也更加迷人。
心怦怦地跳動不停,阿提拉覺得自己今天或許可以碰一碰運氣。
他從案下的八寶櫃,拿出一個紅木匣子放在案上。
「這份禮物我想了很久,始終覺得唯有先生配得上,這次請你務必收下。」
納蘭紫淵拿起打開,匣內所放正是慶功宴當日,阿提拉放給他的雙龍搶珠抹額,當時他拒絕了,而現在……
納蘭紫淵合上匣子,微微一笑。
「既然大王子一番心意,我一再推卻,便是不恭,我就收下吧!就當是『拜師之禮』。」「拜師之禮」這四個字咬音特別重,阿提拉心中的雀躍之火瞬間被冷水潑熄。
然而,納蘭紫淵尚有但書。
「禮物我收下了,卻要求大王子答應我一件事。」
尚未接續,阿提拉已點下頭去。「我答應你。」
納蘭紫淵揚眉。「大王子聰慧如斯,我尚未開口,你已知道我所求何事?」
阿提拉露出微笑,只是稍帶苦澀。
「能令納蘭先生用這個『求』字的,除了呼邪兒外,還有誰?他年幼無知,行事顛三倒四,這點人盡皆知!我答應你,這次他放狼咬傷我的罪我不會放在心上!更以王子,乃至未來儲君的身份向你保證,只要呼邪兒不謀逆君,他日無論他干犯何事,我也絕不殺他!」
寬宏之余,也無法掩藏蔑視,就像他已經是必然的汗位繼承人,未來的王者。
也難怪他有如此表現,烏兒戈只生有兩名王子,他,和呼邪兒,汗位只會是他倆之爭,而他既是正室大妃之子,又是長子,更得太後寵愛。
何況納蘭紫淵是呼邪兒的老師,也來投誠示好,這自然表明他是繼承汗位的不二之選。
由他短短幾句話中流露出來的所有心意,納蘭紫淵全都當作不知道,對他而言,重要的只有阿提拉的承諾。
他笑了,真心的笑。「大王子心懷仁慈,愛護手足,他日必將是千古明君。」
舉起骨碗,但他一敬。阿提拉朗然而笑,亦舉杯敬之,一干而盡後,語帶興奮地道。「有先生相助,不出十年,我們定能統一草原。待馬肥人壯,准備充足,揮軍中土亦非單是夢想之事。」
「夢想?」納蘭紫淵眼中神光一怔,緩緩地重覆著那兩個字。「夢想……?對大王子而言,進軍中土僅是夢中之事?」
「這些年來我們在邊關取得小勝,卻從未能成功攻入潼關,就連父汗也吃過潼關守將聶人王的一箭,大敗而回。但若有你幫助,我有信心能兵破潼關,把夏國皇帝迫往南方,分天下為二,劃地而治。」
阿提拉眉飛色舞地以指頭比劃著架上所掛的羊皮地圖。
納蘭紫淵臉上也在微笑,心卻一直往下沉去,右手不覺松開,手中的紅木匣子落在案上。
阿提拉沒有留意,還在喋喋不休地發表偉論。忽然,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大王子!大事不妙呀!」
「甚麼事?」
「大汗忽然從馬上跌下來,昏迷不醒!」
兩人都大吃一驚,阿提拉猛然跳起,卻遲疑地看向納蘭紫淵。
「先生……」
「不要緊。」納蘭紫淵搖頭。「大王子快去探望大汗吧!我們的事可以遲一點再說。」
阿提拉感激地點頭,在侍從的攜扶下,快步走出營帳。
納蘭紫淵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原來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自嘲一笑,他頭也不回地離開阿提拉的營帳。
那個放著貴重飾物的紅木匣子,就這樣放在案上,似乎已經被遺忘了。
茫然地在草原上踱步良久,納蘭紫淵回到營帳。
外面日落西沉,帳內也是黑暗一片,只有星光從打開的帳門灑入。
星光一瞬照出角落裡熟悉的輪廓。
「老師,你終於回來了。」
與平日不同的稱呼令納蘭紫淵察覺到危險,他冷靜半晌,緩緩地放下帳門。
帳內回復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但一雙湛藍眼睛在黑暗依然閃熠。
足尖踩在羊毛氈上無聲移動,而那雙眼睛依然緊迫不放,他不得不相信對方能於黑暗中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他謹慎地盤算著,接著,語氣冷淡地問。「呼邪兒,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不去探望大汗?」
「去了!父汗沒有事,軍醫說他只是疲勞過度,最好到贊布爾休養。」「贊布爾」在胡語中意指溫泉,位於草原更北,離此更三天路程,有眾多溫泉,是休養的好地方。
「大汗不會答應。」納蘭紫淵淡淡地道,心裡想的是呼邪兒清晰而有條理的言語方式。
回答他的是呼邪兒吐出的一個「不!」字。
「父汗答應了,他去三個月,由阿提拉監國。」
聞言,納蘭紫淵一怔後,冷笑。
他現在最不想看見的結果,偏偏就出現了。
他對呼邪兒說。「你立刻收拾東西,跟著大汗一起到贊布爾去。」
呼邪兒沒有答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冷冷地問他。「阿提拉監國,你是不是很高興?」
凶悍的眼神仿佛利箭直射在身軀,八年前與呼邪兒初遇時,被惡狼覬覦的可怕感覺再次回到納蘭紫淵的身上。
他知道呼邪兒只要跳起來,即使用單手也可以輕易把他壓在地上,捏斷他的脖子。面對壓倒的力量,他依然感到戰栗。
經驗令他知道在野獸面前暴露出缺點是最危險的一件事,唯一的方法是保持鎮靜。「你又在胡說八道了。」冷冷說著,他走向燈架,摸黑拿起打火石。
嚓的聲音響起,火花驟現,一陣風聲破空射至。
手背倏然一痛,打火石已掉到地上。
「呼邪兒,你在干什麼?」納蘭紫淵喝問,難以置信地摸著立即紅腫起來的手背,驚疑、氣惱同時充斥心頭。
「我……」瞬間,呼邪兒表現出一點畏縮,喃喃自語地道。「還是黑一點比較好。」
為什麼要黑一點?
他不想看見我?還是不想我看見他?
驚疑不定地向他的方向看去,納蘭紫淵忽然發現,除了由雙眼發出的藍光外,在稍後的地方尚有一線寒光露出。
彎刀?槍尖?納蘭紫淵的心跳得極快,腦袋反而漸漸地冷靜下來。
「呼邪兒,你在想什麼?」這種情勢下,與其左右猜度,倒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反而在煩惱……」黑暗中,傳來呼邪兒遲緩的聲音。「蘭蘭,你在想什麼?你認為阿提拉比我好嗎?」
沉默良久,納蘭紫淵無法回答。
至少在一個時辰前,他還是覺得阿提拉是達成他理想的最好人選,但現在……
咬一咬牙,他說。「呼邪兒,你愛我,你要我,我都知道。不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等你說。」
納蘭紫淵搖搖頭。「呼邪兒,重點是——你能否成為我想要的人?」
沒有絲毫停頓,便即響起答應。
「我能!」
斬釘截鐵的聲音中,呼邪兒大步跨出營帳,納蘭紫淵疲憊地閉上雙眼,渾身無力地倒在床上。
終於,他做出了最不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