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眾人總算得以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還有溫暖舒適的床榻可以歇息,這簡直是長途跋涉將近十天來最奢侈的享受。
尤其是有了大魚大肉可吃,一路上牢騷不斷的楊釗,這晚也終於閉上嘴,讓他們的耳根得以清淨。
掌燈時分,一夥人早早就在客棧裡吃起晚膳,好幾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一群隨從小廝活像餓死鬼似的三兩下就把一桌飯菜吃得精光。
但另一頭與楊釗同桌的裴玦,面對一桌好酒好菜卻是食不知味,不是因為狼吞虎嚥、吃相難看的楊釗影響他的胃口,而是因為遲遲不見人影的商商。
不知她是不是為了下午他不借馬的事還在生悶氣,直到大夥兒酒足飯飽都還不見商商出現。
她簡直是莫名其妙,那是他的馬,借與不借都該由他決定,那女人是在生哪門子悶氣?甚至還用絕食來向他抗議,她以為他會在乎嗎?!
裴玦憤憤的猛灌下一杯酒,嘴裡說是不在意,但一雙眼卻不由自主的往樓上飄去,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姍姍來遲。
來者像抹遊魂似的,不聲不響的悄悄飄向他,神色彆扭的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道:「呃——我要沐浴淨身,可否麻煩你去吩咐夥計一聲?」
擰起眉,他不悅的瞪住她。「沐浴淨身這種事比得上填飽肚子急嗎?」
「我覺得自己聞起來像頭一個月沒洗過澡的馬。」她皺著鼻子抱怨。
一個月沒洗過澡的馬?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看起來依然嬌嫩可人的她,覺得這女人若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存心給他找麻煩。
她聞起來絕對比他的馬香上好幾十倍!
「就算是馬也要先填飽肚子,坐下!」他沒得商量的強硬下達命令。
其實商商一點胃口也沒有,這一路上風塵僕僕,走的是黃沙地、睡的是荒山野嶺,這輩子她從沒覺得自己這麼糟糕過,好不容易有客棧可梳洗,她只想好好洗個澡。
「可是——」
「吃飯!」他二話不說,把一隻菜堆得半天高的碗推到她面前。
看他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商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坐下來,勉強扒了幾口白飯、夾了幾筷子菜,就急著催他去吩咐夥計替她送熱水。
看著桌上根本沒動過幾口的飯菜,裴玦對上商商堅決不肯妥協的目光,僵持半晌,終於還是讓步,轉身吩咐夥計替她送熱水進房。
目送那個開心得蹦蹦跳跳離去的身影,裴玦一張臉繃得老緊,卻不明白自己生氣是為了哪樁。
酒足飯飽,楊釗與一干隨從也紛紛回房歇息去了,原本喧喧嚷嚷的客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他還有鄰桌一個喝著茶的老人家。
或許也是投宿打尖的客人,裴玦沒有多注意,怏怏不樂的拉回視線繼續喝著悶酒。
他竟會為了一個分不清事情輕重的女人擔心,怕她餓肚子,甚至還妥協讓步,聽她的擺佈,簡直是反了——
「小伙子,怎麼一個人喝悶酒?」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他好大一跳,轉頭一看,不知何時,鄰桌的老者竟坐到身旁來了,他卻渾然不覺。
裴玦向來不隨便搭理陌生人,更遑論是談論自己,但不知怎麼的,眼前這個白髮長鬚、慈眉善目的老者,真讓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他不自覺便卸下防備。
「我沒有喝悶酒。」他及時收住即將倒進嘴裡的酒,悻悻然擱下酒杯。
「你一個人在這打尖?要上哪去啊?」
老者的語氣就宛如一個關心晚輩的慈祥長者,讓人完全沒有被打探隱私的不舒服,這使裴玦很自然的回道:「不,還有其他人同行,要到長安去辦事。」
「長安哪?那可是好遠哪!」老者點點頭。
「是啊!」起碼還有二十天腳程的路得趕。
「小伙子,你家住哪兒?娶親了沒?」老者笑咪咪的又接著問。
「我家住錦城,還沒娶親。」裴玦簡單答道。
「我看你儀表堂堂、氣宇軒昂,怎麼會還沒娶媳婦兒呢?」老者慈藹的問。
「老人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娶妻。」他蹙著眉道。
「誰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可是自古以來的定律,沒人能例外的。」老者一臉嚴肅的說道。
「這定律在我身上不適用。」見老人家話題盡繞著婚姻大事打轉,裴玦乾脆挑明了說。
「怎麼?難道你至今還沒遇上一個讓你動心的姑娘?」老者掛著抹不信的表情瞅他。
不知怎麼的,商商的身影竟倏然劃過心頭,宛如一陣風在心湖掀起波瀾。
「我對女人這種麻煩從來就不感興趣。」他別開頭,繃著嗓子道。
「小伙子,感情這事兒啊,可不是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能撇得一乾二淨。」老者喝光自己杯裡的茶,很自動的轉而倒起他的酒喝。「緣分這東西,玄就玄在你越想逃避,就偏偏越是牽扯不清,由不得你作主啊!」嗯。好酒!
「老人家——」
「我姓月,你叫我月老就好了。」月下老人和氣的笑著。
月老?怎會有人姓月?
裴玦覺得懷疑,但還是禮貌的喚了聲:「月老,您說這些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專心做生意,其餘的我沒有興趣。」
月老瞪著身旁頑固的小伙子,枉費他浪費了大半天的口舌,這小子卻還是執迷不悟——不,應該說是冥頑不靈。
月老第一次被世間的凡人氣得吹鬍子瞪眼。
怪了,這小伙子看起來也不笨啊,怎麼他說了老半天,這小子就是聽不懂?!
洩氣想著,月老忍不住又倒了杯酒。
「老人家,這酒後勁很強,您可千萬別喝太多。」見他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裴玦好意趕緊出聲提醒。
「你瞧,這美酒不就跟世間愛情一樣,喝著喝著順了口,不知不覺就愛上了,只有當事者自己渾然不覺哪!」月老停下手,意有所指的暗示道。
眉頭蹙得老緊,裴玦老覺得這老人家話中有話,似乎在提點,又像是在暗示什麼。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放下酒杯,老者緩然起身。
「老人家,您住哪?天色這麼暗,要不要替您借個燈籠?」裴玦跟著站起身,不放心的問。
「不必了,燈籠是給眼睛糊塗的人用的,我眼睛不糊塗,用不著,不過,這世間有的人眼睛不糊塗,心倒是糊塗了,明明就擺在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月老歎息著搖搖頭。
裴玦啞然無言,不知道老者是不是對他指桑罵槐,更不明白對方說這番話究竟是何用意。
「裴公子,後會有期了!」
留下一句話,月老便轉身而去。
咦,這老者怎麼會知道他姓裴?
震懾半晌,等他一回神,老人家已經飄然不知去向,觸目所及闃黑得連一盞燈燭都沒有。
簡直教人難以置信,一個歲數看來應該已經超過六十的老人,動作竟能如此俐落,可以來無影去無蹤——
他究竟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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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的,他的眉頭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最近老是有這種奇怪的預感
他信步上樓,收住腳,打消回房的念頭,轉而往商商的房間而去。
才剛走近商商的房間,突然間一個尖銳的尖叫聲劃破靜寂的黑夜,他毫不猶豫跨開大步,火速衝到商商房門外,腳用力一踢破門而入。
「發生了什麼事?」
一進房,只見房裡擱著一隻大澡盆,方才尖叫的人,正臉色發白的縮在澡盆裡發抖。
房裡地上濺滿了水,看來應該是她原本洗罷打算起身,卻突然被嚇得跌回澡盆裡,讓水濺濕了大半個房間。
「有——有老鼠——」她結結巴巴的擠出話來,纖手指著澡盆邊。
經她這麼一說,裴玦果然發現有只肥得有如碗口般大的老鼠,正賊頭賊腦的在澡盆邊鑽來竄去,大概是外頭天氣太冷,偷偷爬進來取暖的。
看來,這老鼠艷福不淺,不但懂得挑美人的房間,還挑對了時候。
知道只是一隻老鼠驚嚇了她,而不是遇上什麼危險,他緊繃的情緒頓時鬆懈下來。
「快把老鼠弄走——」她的聲音抖得簡直不成樣,連自己此刻被困在澡盆裡、衣不蔽體的狼狽模樣也顧不得了。
瞧她一張臉嚇得慘白,襯著露出水面的雪白香肩,整個人宛如一團麵團縮在澡盆一角,讓裴玦竟差點笑出來。
他也納悶自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還笑得出來,但看到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殷商商,被一隻老鼠嚇得魂不附體,他就忍不住想笑。
沒想到,這天底下也有教她害怕的東西!
「嗯?」他不動如山,朝她挑挑眉。
商商愣了下,隨即意會過來,識時務的立刻改口,完全把個人尊嚴拋到一邊。
「請你——幫忙把老鼠拿開,求求你!」
原本還故意想再多捉弄她一下,但聽聞她這聲楚楚可憐的哀求,以及微弱燭光下她顫抖的身子、隱約閃動驚惶淚光的眼眸——
像是被觸動什麼似的,裴玦遽然收回視線,迅速一伸手,火速鉗住滿地跑竄的老鼠,一施力,老鼠就這麼軟趴趴的動也不動了。
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把老鼠一把扔到窗外,商商不敢置信的問。「你殺了它?」
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緩緩轉身面對她。
「否則你有更好的主意嗎?」他冷冷瞪著她。
「你——你可以把它拿到屋外去放生啊,何必要趕盡殺絕,這樣太可憐了。」
「原來你喜歡跟老鼠共浴,下次記得提醒我,我會很願意幫你這個忙,把老鼠扔進你的洗澡水裡。」他冷冷丟下一句話,鐵青著張臉轉身就走人。
「喂,你在生哪門子氣啊?老——老鼠是可怕了點,但終究是一條生命,沒必要殺生嘛——喂——」
完全不想聽她那套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鬼扯淡論調,氣沖沖的甩上房門,裴玦跨著大步回到房間,氣煞的一屁股坐在桌前,輕輕揉著不知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被她氣到血氣往上衝而直犯疼的頭。
真是豈有此理,好心沒好報,他好心幫忙卻被她形容成是殺生的劊子手!
以後他若是再雞婆多事出手幫她,他裴玦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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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剛亮,裴玦一行人已經整裝好準備出發。
未來幾天走的全是偏僻山路,沒有一城半鎮可供打尖、補充食糧,裴玦做了萬全的準備,滿滿幾大袋的乾糧,還有儲水跟必要的藥品,東西多得都快把木車壓垮了。
誰知道呵欠連天的楊釗競還要求要帶上好幾隻烤雞、烤鴨,跟十來樣豐盛的菜色,就怕往後幾天會餓著他尊貴的胃。
為了一路上的安寧,裴玦硬是隱忍下來沒有多說什麼,勉為其難再往木車上多加十來袋的菜。
商商坐在一旁看眾人忙和著,不是故意不想幫忙,而是不敢讓雙腳著地。
前一天硬是徒步走了近兩個時辰,當時不特別覺得疼,誰知經過一夜休息,一早起來才發現雙腳痛得幾乎寸步難行。
想到昨晚那場意外惹起的不快,又看到裴玦堪比外頭天色還要難看的臉色,商商還是選擇閉嘴,自己咬牙撐住。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才走了一小段路,商商雙腳就痛得幾乎快走不動了,但她卻倔強的硬是咬牙死撐,不肯向任何人求援。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裴玦的冷眼跟同情。
隆冬的刺骨寒風陣陣、山路崎嶇不平,每走一步,商商的腳底就泛開一陣陣如烈火般灼燒的痛楚,讓她走起路來舉步維艱,艱難的步伐越來越慢,遠遠落在隊伍之後。
前頭坐在馬背上的裴玦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走了個把時辰,眼見那個小人兒依舊遠遠落在隊伍之後,存心挑起他火氣似的慢吞吞走著,根本是在使大小姐性子,故意以這種方式挑釁他。
他實在忍無可忍,霍然將韁繩一勒策馬回頭,來到她跟前火速翻身下馬,以攤牌的氣勢擋住她的去路。
「你究竟是在使哪門性子?」在她面前站定,裴玦繃著嗓子問,陰鷙的臉色簡直像是風雨欲來。
一聽到他不客氣的語氣,又累、腳又疼的商商,隱忍許久的火氣立刻竄起。
「我使哪門性子?」一股氣幾乎快爆發,但想到自己目前勢單力孤的處境,她運是勉強把怒氣壓下:「就算是使性子也是我的自由,用不著你管!」
商商冷冷回他一句便逕自繞過他,逞強的想繼續往前走,孰料腳底一陣劇痛,整個人一時沒站穩,就這麼摔倒在地。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火速衝到她身邊,瞥見她痛得冷汗涔涔的蒼白臉龐,眉頭幾乎快擰成結。
他不由分說的抱起她,將她放到樹下,隨即一把抓過她的腳,不顧她的掙扎抗議,粗魯剝除她的鞋襪,直到露出那雙潔白如玉的纖巧小腳。
翻起她的腳掌,他不由得暗暗倒抽了口氣。
只見細嫩的腳底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嚴重的甚至還灌滿了血水,看起來令人沭目驚心。
他也親身經歷過腳底起水泡的痛楚,知道那宛如被火灼燒似的痛楚絕非尋常人能忍受,更何況是她這種嬌生慣養,連穿件衣服都要丫鬟伺候的千金小姐。
「你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腳傷成這樣為什麼不說?」他氣得大罵。
腳都傷成這樣了,她卻一聲不吭的還埋頭拚命走,若不是他發現,莫非她是想帶著這雙傷痕纍纍的腳一路走到長安?
「我的腳受傷是我的事,用不著裴大少爺擔心,我既不會搶你的馬騎,也不會拖延大家的行程,你儘管放心好了!」
「你這女人——」裴玦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她竟以為他會怕被她搶走馬騎,而一路默默咬牙忍著腳磨破皮的疼痛,簡直教人氣結。
「你以為這樣逞能,就能證明自己比人強嗎?」他毫不留情的諷刺道。「這只證明了你幼稚、可笑。」
聞言,商商氣極了,把腳抽回來,不甘示弱的回罵:「我腳痛是我的事,我既不耽誤大夥兒的行程,也沒連累、麻煩了誰,你是生哪門子氣啊?」
生哪門子氣?
裴玦愣了下,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氣憤難平,只知道一看到她腳傷成這樣,她卻悶不吭聲默默咬牙忍著,就覺得好生氣、好生氣——
商商越想越覺得心酸與委屈,眼淚不聽使喚的就這麼滴滴答答落下來。
她還不夠堅強、不夠刻苦耐勞嗎?
離家近二十天來,一路上她餓了不敢說、渴了不敢哼,累了更不敢抱怨,就是為了能讓他對她刮目相看,她絕對不是一個嬌慣、吃不了半點苦的千金小姐。
但在他眼中,她永遠都是一個他看不進眼裡的嬌嬌女。
她竟然哭了!
一時之間,裴玦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怕女人撒潑、更不怕女人使性子,只怕女人的眼淚。
「我——沒那個意思!」他悶悶說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商商恨恨抹去淚,咄咄逼人的反問。
他僵著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他霍然起身。
「把鞋襪穿上!」簡略吩咐了句,他立刻轉身去牽馬。
怔望著他的背影,他寬闊的背、結實有力的長腿邁出堅定步伐——商商好半天才回過神,急忙穿回鞋襪。
「上去!」裴玦把馬牽到跟前,不由分說的一把抱起她,宛如當她是袋米似的準備把她往馬背上丟。
他要把馬讓給她騎?
她看慣了裴玦的臭臉,一時之間他突然改變態度、大方讓出坐騎,反倒教她不知所措。
「不必你同情我!」她不領情的在他臂彎裡掙扎。
「誰同情你來著?我是不想讓你繼續惹麻煩。」他仍不為所動的抱著她,一股男性獨特的氣息沁入商商的鼻端。
天氣明明很酷寒,她的臉蛋卻滾燙得像是快著火似的,心跳也急得像是快跳出喉嚨。
「放我下去,我自己可以走路!|」她心亂如麻,亂七八糟的喊著。
「你再敢提走路試試看!」他惡狠狠的威脅道。
她僵著臉,被困在裴玦的胸膛裡,仍試圖做維護僅存尊嚴的掙扎。
「可是——」
「你要自己上馬,還是要我『親自』抱你?」他的聲音輕柔,卻飽含危險。
「我——」遽然對上他灼灼的目光,她氣短的只能妥協。「我自己上去!」
挑眉審視她半晌,像是在評估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最後,他總算緩緩鬆開手,她立刻一躍而下,飛也似的逃離他臂彎裡。
乖乖的爬上馬背,但腳疼讓商商實在施不了力踩上馬鐙,再加上緊張,好半天怎麼也爬不上去,一再往下滑。
他臭著一張臉,二話不說橫抱起她,粗魯的把她一把丟上馬背。
看在她腳傷的分上,他的愛駒就勉強先借她騎個幾天,免得一路還得看她痛得扭成包子似的臉。
這是他最低限度的妥協了,要再多,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