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銀行出來的時候情緒很低落,踩著滿地的梧桐落葉往前走,一陣冷風撲面吹來,越發覺得寒寒瑟瑟,秋意如灰。
走過街邊的一片綠地,便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望著眼前的落葉怔怔出神。
手機突然響起來,我看也不看就隨手關掉。
不想回家,暫時也不想面對蕭遠,甚至什麼都不願去想,因為心底一直在隱隱不安。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去想的,越想就會越矛盾,越想就會越痛苦。懷疑就像是瓷器的裂紋,不能有一點最細微的存在,否則就再也經不起磕磕碰碰,遲早有一天會變成碎片。
然而現在終究是痛。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終於完全變成漆黑,黑得無邊無際。等我最終回到家的時候,蕭遠已經回來了,正坐在鋼琴前面獨自出神。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對我笑了一下,笑容卻顯得有點勉強,看上去蒼白而疲倦。
對著蕭遠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明明有無數的話想問他,可是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心裡七上八下地忐忑萬分,幾次已經張開了嘴,可是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緊緊地合到了一起。
「你想問什麼?問吧。」蕭遠靜靜地看著我,臉色蒼白如紙,眼睛卻異常沉暗幽黑,看不清其中的神色。
「你想說什麼?」我悶聲反問。
蕭遠沒回答,臉上又露出了那個讓我印象深刻,並再也無法忘記的淡淡笑容,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瞬間,卻依然令我的心臟猛然一窒,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又想聽到什麼呢?方永?」
「……真心話。」我回答。
蕭遠沉默,並且維持了很久很久,長久的等待中,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時間從我們兩人之間靜靜流走的聲音。就在我以為他再也不會開口了的時候,蕭遠突然抬起眼,緊緊注視著我的眼睛,用無可置疑的真心實意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然而就是這輕若浮雲的三個字,卻像一把重重的鐵錘,把我的心狠狠砸得粉碎。
「你就只有這一句話要對我說嗎?」我咬著牙問。
蕭遠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看著窗外道:「這個時候再說別的,還有什麼意義嗎?」
「當然有!」我衝口而出,「至少給我一個解釋!」
蕭遠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到了這個地步,你還相信我的話嗎?」
「我相信。」我緊盯著蕭遠的眼睛一字字道,「只要你肯說出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心。」
聽到我的話,蕭遠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神情,幽深如暗夜的眼睛中,彷彿有什麼在一瞬間破裂了一下,可是又馬上恢復了原狀。
「可是我沒什麼想解釋的。」蕭遠垂下頭不再看我,用一種平板得近乎壓抑的聲音淡淡地說,「我只是覺得很抱歉。對不起,從頭到尾,我一直都沒想要傷害到你的,可終究還是沒能避免。」
「既然你不想傷害我,為什麼……為什麼……」再開口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緊張和失望的雙重影響下變得乾澀而暗啞,於是拿起杯子想喝一口水,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輕輕地顫抖。
蕭遠輕輕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道:「我要走了,周韜在等我。」
「什麼?!」我猛地抬起頭盯著他,「你真的……難道你以前說的全都是騙我?」
蕭遠搖搖頭。「不,可是還有很多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周韜……他其實很喜歡我的,只不過他的喜歡公私分明,異常實際,喜歡管喜歡,利用管利用,駕馭管駕馭。像他那樣的人,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求時時刻刻保持主控權,容不得自己的意志被人有半分違背。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他是從不會放手的,體貼、控制、懲罰、冷落,甚至暫時地放一下手,其實都是征服的手段,他從來沒打算真的讓我離開。」
「他是不是又來威脅你了?」我咬牙,「這個騙子!他明明答應過不再來找你的!可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別怕他,越怕就越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他雖然掌握著你過去的秘密,可你手裡也有他的把柄,只要頂住不讓步,他不敢真拿你怎麼樣的。」
「不是威脅……其實,也不能算是威脅。」蕭遠輕輕歎息一聲,「只不過,我與他之間的糾纏千絲萬縷,不是那麼容易分得開的。周韜其實對我也還算不錯,當年我為了不再替他運毒品,故意摔斷了自己的手臂,我想他心裡清楚得很,可還是照常支付媽媽的醫藥費。算起來,我確實欠他太多了……」
「我還以為你恨他。」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當然恨,可是,也不僅僅是恨那麼簡單。」蕭遠側側頭,唇邊浮起一絲苦笑,「如果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只有純粹的愛或是恨,而不摻雜其它的東西,那該有多好啊。」
「你……愛他?」
因為驚愕、緊張與疑懼,我的聲音低啞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但蕭遠顯然聽到了,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卻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默然不語。
「那……我呢?」我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可是終究是不肯死心,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掙扎著追問。
蕭遠依然沉默,身體靜止僵凝有若石像,過了很久,才頭也不回地再度說了一聲,「對不起……」
這是今天晚上他第三次對我說這句話,每一次都把我推向一個更深、更冷、更絕望的深淵,終於令我萬劫不復。
可是,為什麼最後一切會變成這樣?我站在那裡,手足冰冷,呼吸艱澀,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難道過去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柔和的目光,溫暖的笑容,細緻入微的關心與體貼,親密無間的相處與感情,難道都只不過是一個夢境,一場虛幻,一幕精心設計的好戲?
怎麼可能!什麼樣的偽裝能這樣真實,竟能讓每一處細節都滴水不漏、完美無缺?
「蕭遠,」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定下激盪的情緒,竭力讓頭腦能冷靜地思考,「是不是你還有什麼苦衷沒告訴我?還是周韜又使了什麼卑劣的手段?你不是那樣的人。即使愛周韜,你也不會願意與他同流合污,否則你也不會落到……」
「別說了。」蕭遠突然打斷了我,「這些都只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本就不應該把你也牽連進來,你不明白,也不會明白。」
我僵了一下,但看到他伸手去拉房門,還是不假思索地衝過去攔在前面。「別走,蕭遠!別去跟周韜在一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泥潭裡跳。那樣的話,你就再也沒機會抽身了。」
「你以為我現在還有機會嗎?」蕭遠輕輕笑了一下,平靜地說,「如果你決定要抓我的話,那就動手,如果不抓,就放我走,攔是攔不住我的。」
「我情願抓你,」我喃喃道,「也好過看著你在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那就抓吧,我不會怪你的,可是,我也絕不會改變主意。」
蕭遠的語氣淡淡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肯定與堅決。
看到他這樣決然的神情,我心裡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說得動他了。要阻止他,除非真的用上腰間的手銬。
咬了咬牙,我向旁邊退開一步,用力閉上了雙眼。
「你走吧,這一次我不會抓你。可是你最好別再跟周韜攪在一起,至少別介入他的犯罪。我一直沒放鬆過對周韜的追查,以後更會把他當成最大的目標,盡一切努力把他繩之以法。如果你不能置身事外,到時候,我可能沒辦法放你第二次。」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我都沒聽到開門的聲音,更沒聽到蕭遠有任何舉動。我有些意外,忍不住疑惑地張開眼。蕭遠仍站在我的面前,幽黑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眼中的光芒複雜難辨。
「你現在,是不是很恨我?」
「不。」我搖頭,聲音和表情都有一點點木然,「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一切都是我自己情願的,怪不得你。」
聽到我的話,蕭遠的身子微微一顫,臉上彷彿掠過一絲痛楚的神情,緊咬著嘴唇深深望了我一眼,卻再也沒說什麼,終於拉開門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我仰著頭,靠著牆壁呆呆地站著,聽著蕭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就這樣走出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