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往往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出現轉機。這句話是秦隊的口頭禪,我總覺得那是他在案子沒有頭緒時的自我安慰,從來就沒當過真。
可是現在我信了。
有天下午我出去勘查現場,在一個低矮的小樹林裡鑽了半天,弄得從頭到腳都是泥。蕭遠一看見我那灰頭土臉的狼狽樣就笑了,立刻把我趕到衛生間去洗澡。等我換好衣服出來,他已經把我那身髒衣服泡上了,我開始還沒反應,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來,『啊』的就是一聲驚叫。
「怎麼了?」蕭遠不明所以地問。
「我的筆記本……」我長聲哀號。
蕭遠笑了,從窗台上拿起一樣東西:「這個?」
我大大鬆一口氣,拚命點頭,「扔過來吧。」飯還在鍋裡,正好整理一下今天的調查筆記。
蕭遠依言揚手,本子倒是順利接住,裡面夾的東西卻飛了出來,正好落到蕭遠腳邊。
「咦,交女朋友了啊?」蕭遠隨手拾起那張薄紙,看了一眼。
「啊?什麼?沒有的事,那是我一個案子的被害者。」
「案子?」蕭遠疑惑地問,一臉沒聽懂的模樣。
「是啊,怎麼了?」
「你是警察?」蕭遠看著我,眼神有點奇怪。
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從沒對蕭遠說起過我的職業。事情往往是這樣,有些事在一開始的時候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就沒人再提。我是因為調查案子才認識的蕭遠,潛意識裡就總覺得他應該知道我的身份。我喜歡當警察,可也不得不承認這並不是一項讓人愉快的工作,那些暴力、兇殺、血腥和犯罪是如此的骯髒而醜惡,使我不大願意在工作之餘再提起它們。尤其是跟蕭遠,這些醜陋的罪惡與他的美好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讓我感到和他談論這些東西都是對他的一種損害。
「你怎麼從來不穿警服?」蕭遠淡淡地問。
「啊,這個呀。」我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剛畢業時我穿過的,可第一次出現場就遇上一具無名腐屍,樣子那叫一個噁心……害得我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讓圍觀的群眾指指點點笑話了個夠。隊長氣得一回局裡就罵了我一頓,叫我沒長夠出息就別穿警裝,省得給警察隊伍丟人現眼。秦隊倒只是一時氣話,可我自己也覺得窩囊,就下定決心在真正成為一個好警察之前先不穿制服,也算給自己增加點動力吧。」
「還有這樣的事兒?」蕭遠也笑了,「你現在還不夠資格嗎?」
「也夠也不夠吧,反正還差點火候。再說我這點事鬧得全局都知道了,平時也沒少拿我取笑,要是現在突然改穿制服,就好像我自己已經覺得自己不錯了似的,顯得多驕傲啊。」
「那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其實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認真想過,反正穿便裝挺舒服的,有時候調查點東西也方便。刑警隊的著裝向來沒什麼死規定,穿不穿都行,像秦隊就幾乎從來不穿,他在刑警隊干了二十年,那張臉有時候比警服還管用。
「也許……等我真正破過一個漂亮的案子再說吧?」我輕輕歎了口氣,「現在我剛過實習期,也就是給人當個助手,還早呢。」
「比如這個案子?」蕭遠揚揚手上的紙。
「這個啊,大概是沒戲。因為沒線索,掛起來了,搞不好就成無頭案。」
「那你還整天裝著它幹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放不下吧?」我接過那張紙,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這是一張電腦合成人像照片,是我請李波根據死者顱骨的X光片制做的。這種工作屬於專家範疇,李波是法醫,對這個純屬業餘愛好,絕對的新手,只是因為平日跟我的關係不錯,才試著幫我做了一張。照片的精確程度沒多大保證,無法籍此進行調查,可我還是一直保存著這張照片,始終沒有丟掉。
「你很在乎這個案子?」蕭遠盯著我的表情,輕聲地問。
我點點頭。其實所有的案子我都在乎,當然,這個也許更特別一點。
「為什麼?」
我有點奇怪地看看蕭遠,他平時很少問這麼多問題的,應該說,他幾乎從不開口問起什麼,除非別人主動告訴他。可他的問題也許來得正是時候,因為這個案子在我心裡已放得太久,感覺上都已經發酵了。
我向他簡要說了說案情,當然略去了保密內容,也沒詳細描述現場,只說那個女孩死得很慘。可蕭遠的臉色還是變得有些蒼白,眼神也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微微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恐懼。
「就是因為她死得特別慘,你替她伸冤的念頭才這麼強烈?」
「也不是,」我沉吟了一下,跟他講起另外一件案子。那件案子的情形十分特殊,嚴格的說應該算成兩件不同的案件,可是兩者之間又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兩件案子,分別有兩個罪犯和受害者,可加起來還是只有兩個人,罪犯和受害者的身份在前後兩個案件中發生了逆轉,而這正是案情的特殊所在。
其實案情極其簡單,多年前,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孩在下夜班途中被歹徒強暴,被經過的路人報了案。女孩的性格相當堅強,不僅記住了歹徒的口音和身材特徵,還重重咬傷了他的左臂。照說這樣的案子應該不是很難偵破,但當時正在文革期間,政治需要高於一切,當地公安的警力全部被派去限期調查一起所謂的政治殺人案,沒空處理這些小案子,只好暫時掛著。後來沒過多久,公檢法系統徹底崩潰,就更沒人過問這些事情了。
一件小小的強姦案,不要說是在那個異常動盪的年代,就算在平時也算不上大案要案,對警察來說只是一件極為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然而對於受害者本人,這卻是足以影響其一生命運的慘痛經歷。案中的女孩本來已經準備結婚,可這件案子被傳得沸沸揚揚,未婚夫承受不住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選擇了分道揚鑣。女孩後來終生未婚,一直也沒能擺脫此事的陰影。
也許是命運的有意捉弄,在時隔幾十年後,當年的女孩又意外遇到了那個歹徒,那份刻骨銘心的記憶使她幾乎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可就在她滿懷希望地前去報案時,卻被告知那個案子的訴訟時效已過,法律已經不會去追究歹徒的刑事責任了。
這個消息對女孩而言無異晴天霹靂,她因為那名歹徒的惡行整整痛苦了幾十年,並且斷送了終生幸福,可最後的結果居然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壞人逍遙法外!
後面的情節應該不難想像。殺人,自首,判決。一個無期徒刑結束了長達幾十年的恩怨糾纏。
這是我在校實習期間親身經歷的一個案子,它給我帶來的震撼甚至超出了我的想像。本來這是多麼簡單的一個案件啊!如果當時案子沒有被耽擱,如果及時將歹徒繩之以法,雖然一切已發生的事實無法挽回,將臨的幸福仍會被毀滅,但至少女孩不會懷著如此深刻難忘的痛苦與仇恨度過今後的幾十年,更不會因為替自己伸冤報仇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當警察,破案,這對我們而言也許只是一份普通的日常工作。可是我們手中的每一本或薄或厚的卷宗,可能都代表了一樁令受害者終生難忘的悲慘遭遇。我無法忘記那個案件中半百老婦憔悴面龐上心願得償的解脫笑容,正如我無法忘記0716號女屍始終半睜的雙眼,和一身制服所代表的意義和責任。
聽完我的講述蕭遠沉默了很久,他以一種近乎茫然的目光望著窗外,臉色蒼白如紙。最後他轉過頭來,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神看著我,說:「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也許,我能知道她是誰。」
「真的?是誰?」這種在絕境出現轉機的巨大喜悅沖昏了我的頭腦,使我忽略了蕭遠明顯有些異樣的神情,只顧著追問蕭遠未說完的下文。
蕭遠回身在書桌的抽屜裡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張演出的合影,指指其中一個臉頰紅潤笑容明媚的年輕女孩:「我也不敢肯定。但可能是她。」
我接過照片,仔細端詳女孩小巧精緻的五官,雖然相貌不是很像,但與合成照片上人臉的輪廓確實有些相似。
「她叫施雲,湖南人,曾經在我們學校教過幾個月音樂。後來因為嫌工資太少,辭職走了,到酒店和俱樂部演奏鋼琴。她呆的時間太短,又走了將近兩年,難怪沒人記得住她。」蕭遠語氣平淡地說,「學校裡也許還有她的資料,你可以去查查看。」
「太好了!」我興奮地一把抱住蕭遠,在屋子裡連連轉了好幾個圈,「這下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你都不知道我為這個案子頭疼了多久,這下總算有機會讓死者瞑目啦。」
「行了行了,你這樣轉得我頭暈。」蕭遠在我懷裡掙了兩下,有點吃力地把我推開。
「咦?你好像真的不舒服啊,臉色怎麼這麼難看?」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蕭遠的臉色不是很好,明顯地比平日顯得蒼白,眉頭微微鬱結,連嘴唇的顏色都有些黯淡。
「怎麼了?手也這麼冷?」我擔心地抓住蕭遠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手心還有一點潮濕,修長的手指在我的手裡微微輕顫,顯得有些軟弱無力,跟平時在琴鍵上自由飛掠的優雅雙手簡直判若雲泥。
「沒事,可能是昨天太累了。」蕭遠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同時不著痕跡地輕輕抽回了手。
「真的沒事?」我不放心地盯住蕭遠的眼睛,緊追著問,「有沒有頭暈?還是覺得頭痛?睡得好嗎?吃不吃得下東西……」
蕭遠笑著白了我一眼:「你在審犯人啊?還是突然改行當大夫了?真囉嗦。」
我伸伸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著蕭遠轉身回廚房炒菜。他的笑容好像還是透著幾分勉強,也許真的是太累了吧,我想。
案件的偵查有時與人體的血液循環十分相似,可能在任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堵住,讓主要的運行陷入癱瘓而你卻束手無策。可一旦打開了突破口,便又如同順水行舟一般,暢通無阻。
根據蕭遠提供的線索,我們順利地查到了施雲的詳細資料和地址。其身高、體重、血型及其他特徵均與死者極為吻合,並且於案發前七日下落不明,與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一致,初步可以斷定就是本案的受害者。
此人生前的經歷也基本查清,她於三年前來到上海,開始在一家小樂團擔任鋼琴伴奏,半年後進入明星藝術學校當音樂老師,同時兼職在一家中等規模的飯店裡演奏鋼琴,三個月後從學校辭職。後來她一直在不同的歌廳、酒店、俱樂部之間轉換,大約一年前染上毒癮,接著便開始從事色情服務,直到被害。
施雲被殺的原因仍然漫無頭緒,她的生活圈子太複雜,無論情殺仇殺或是遭人滅口均有可能,只能從她周圍的熟人下手慢慢摸索。這個任務的工作量相當大,還好這一段人手不算太緊,秦隊眼都沒眨一下就派了黃歡,林海平,丁若男我們四個,可真算得上大方了。
「哎哎哎,小方,這回要去銷金窟裡花天酒地大展拳腳了?」從秦隊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朱建軍把我拉到他位子上,一臉壞笑地問。
「是啊,你想不想去?我請客,你報銷。」我笑著給他一拳。這小子還在不死心地盯著那個毒販,悶得都快生出黴菌了。
「得了吧,你小子自己當心別讓人家拉下水就成。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可精彩著哪,嘿嘿。」
「真會操心!」蘇倩從旁邊湊過來給我幫腔,「人家方永覺悟比你高多了,還是管好你自己,別讓那些毒販子拉攏腐蝕了吧。」
「你懂什麼,我這是為他好。」朱建軍笑著衝我擠擠眼,「省得他幾時一個不當心,帶著滿身的香水味回家,讓女朋友一腳踢下床來。」
他這麼一說,滿屋人立刻哄堂大笑,一邊嘻嘻哈哈地跟我你一言我一語地開著玩笑。我的外宿是局裡公開的秘密,連蘇倩這小丫頭都知道,居然也跟著湊起熱鬧來:「噯,查案也別查得太投入了,別弄得天天半夜回家,當心女朋友跟你嘔氣哦。」
我被他們弄得狼狽不堪,只好也跟著尷尬地笑,可心裡卻有點微微的不是滋味。蕭遠是我的什麼人呢?朋友?親人?兄弟?還是……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我喜歡蕭遠,非常非常喜歡,想時時刻刻跟他在一起,跟他說話,聽他彈琴,一起吃飯,睡覺,無論做什麼我都高興。可後面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敢往下想過,我不知道。
這件事的發展超出了我的正常思考範圍,我也就逃避似地不去多想以後,比如婚姻,家庭,前途,我只想盡量和蕭遠在一起,可是近些天來,這個要求也漸漸變得很難實現了。
娛樂場所的營業時間大多在晚上,為了工作我回家的時間變得很遲。開始我還擔心蕭遠一個人無聊,可是他最近的工作比我還忙,回來得比我還晚,經常後半夜才到家,有時索性不回來。這樣的情形以前也有過,可從沒像現在這麼頻繁。我有點奇怪,曾經想問他,可總沒找到機會開口。
沒過多久,一天早晨我從美夢中醒來,發現蕭遠正在整理衣服,一件件從衣櫃拿出來往皮箱裡放。
「怎麼了?你要出門?」我睡意朦朧地問。
「不是。」蕭遠簡短地回答,「我要搬出去住。」
「什麼?」我的困勁一下子被嚇得無影無蹤,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我做錯什麼惹你生氣啦?」
「沒有,不關你的事。排雙日班的琴手辭職了,老闆讓我頂,我同意了,以後天天都要上班。夏天工作時間長,下班肯定早不了,老闆給了我一間宿舍,我就不回來住了,也省得擠著睡太熱。」
我呆住了,過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問:「你覺得現在睡著擠?是不是……我煩到你了?」
蕭遠輕輕地笑了笑,漂亮的黑色眼睛沒有看我,而是轉向了窗外:「我從來沒覺得你煩,真的。可這樣來回跑太辛苦了。別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行不行,好像我打算跟你絕交似的。」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臉,知道事情有點不對,決不是像他說的那麼簡單。可他始終不肯正眼看我,清秀的側臉微微垂著,單從表情上無法看出什麼端倪來。
「蕭遠,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好嗎?」我懇求地說,「如果是我的問題我可以改,如果是你的事,我也可以幫你啊。」
「真的沒事,你胡思亂想什麼啊?不信你去問我老闆。我只是為了工作方便,你以前不也說我跑得太累?難道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我說不出。他的狀況確實沒什麼明顯的異常,可從好些天以前態度就有點模糊的變化。雖然改變極其微小,也很難讓人察覺,但我還是感覺得出他看我的眼神彷彿有些不對,說不清是什麼,因為什麼,但確實存在。
「那我以後回宿舍住吧?」我試探地問。
「不用,你只管住好了,沒什麼不方便。」蕭遠淡淡地說。「一切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只是不回來睡覺而已,區別有那麼大嗎?」
上班的時間到了,我沒再說什麼。下樓以後我回頭望了一眼窗子,蕭遠正站在窗前,穿著一件淺灰的長袖T恤,襯得臉色格外白皙。柔軟的黑髮垂在額前,擋住了他的眼睛,使我無法分辨他是否也正在看著我。一陣輕風吹過,薄薄的麻質衣料微微起伏,顯露出瘦削的身體輪廓。他好像更瘦了。
那天以後,我和蕭遠的關係發生了一種微妙的改變,從近乎同居式的親密不知不覺地轉化成了一種類似於君子之交的清淡。
我還是從他家裡搬出去了。獨自住在別人的屋子裡,說起來未免有些彆扭。而且一個人在夜裡對著滿屋充滿蕭遠氣息的東西出神使我更加覺得難受。週末我還是會去找他,他也仍然會把每天的晚飯留在桌上,甚至在做了好菜的時候打我的手機,叫我記得過去吃飯。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兩人都表現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但我們心裡都很清楚,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而對於這個不一樣,我只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不知道原因,蕭遠知道原因,卻不肯說出來。
以我本能的第六感直覺,我知道蕭遠在以一種極為緩慢而柔和的方式在疏遠我,每次稍微退開一點點,只是一點點,但是方向明確,態度堅定,只要時間足夠,他遲早會徹底退出我的生活。
我只能抓緊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機會,謹慎而細緻地耐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言語,每一個眼神,試圖找出關鍵之所在。我竭盡全力,卻很難發現他有什麼異常。蕭遠仍然同平時一樣吃飯,看書,彈琴,神情一如既往的寧靜專注,習慣性地微側著頭,檯燈的黃色光線柔和地照在臉上,在白皙的臉頰上映出一層淡金,微微顫動的是睫毛的影子。
蕭遠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圖,卻從來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不動聲色地任我觀察研究,就如同我是科學家而他是我手裡的一個重要標本。他的眼神還是像以前一樣溫暖柔和,只是偶爾會帶著一點歉意,有些無奈地望我一眼,然後把視線移開,方便我接著觀察下去。
如果後面的一切沒有發生,事情也許就會這樣緩慢而平穩地逐步向下發展。我和蕭遠的生活會漸漸變成兩條交叉的軌道,再也沒有機會出現交集。我會像每一個普通的警察一樣上班下班,認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後在空閒的時候點起一支煙,看著蕭遠從我身邊漸漸走遠。時間也許會讓我們心平氣和地從彼此的生活中安靜地退出,全身而退。
現在想來,如果真的能夠這樣,倒也不失為一個尚稱完滿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