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案子的進展陷入僵局。我和蘇倩跑遍了全市的派出所,根據手上的名單查對暫住證,找到了十三人中的八個。剩下的五個人是在掃黃學習班裡找到的,感謝剛剛結束的社會治安大整頓,給我們尋找這幾個沒辦暫住證也沒留下真實地址的外地姑娘省了好多麻煩。
人倒是都找到了,可是找到人就等於沒找到失蹤者,死者的身份依然混沌未明,忙了幾天,一無所獲。
「算了,你先別管那個案子了。」我去匯報案情的時候秦隊頭也沒抬就把我打發了,「先掛著吧,去幫大劉整理材料。」
我不大情願地去找劉隊報到,在那裡遇上了同樣是一臉不甘不願的朱建軍。他們那個販毒的案子也擱淺了。開始他們以為是外地的販毒團伙到本市開闢市場,因為毒品的顆粒、純度跟市面上常見的不一樣。可查了一陣才發現情形不對,那個販毒集團組織之嚴密,行動之隱蔽,以及對本市情況之熟悉都不是一個外地團伙能做得到的。他們摸到的幾條線都斷得乾淨利索,沒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根本查不到上層組織,後來索性連線頭都抓不到了。
「你說咱們怎麼就那麼倒霉?」朱建軍一邊干一邊跟我小聲抱怨,「看人家這邊多順,一到山重水復就來個柳暗花明,總能抓住條線追下去,這麼著幹活也有勁啊。」
「有勁你就好好幹唄。」我埋頭整理材料,懶得說話,其實心裡一樣彆扭。
劉隊他們的經濟詐騙案確實進展巨大,可以說是曙光在望。壓力的減輕和勝利的前景使全隊上下忙得得熱火朝天,幹勁十足,有效地沖淡了其他兩個案子毫無進展的挫折感和沮喪情緒。但對我來說感受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無名女屍案是我工作以來第一個真正經手的案子,這使我在潛意識裡把它當成了我的責任,找出兇手為死者伸冤成了我念念不忘的一個目標。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幼稚也很不現實,也知道我暫時負責偵查的案子不等於就是我一個人的,還知道一個案子暫時掛起來不代表以後就不再去理它就再也沒有破案的機會,更知道現實工作中永遠無法避免陳年積案和懸案,永遠會有一部分案件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告破,最後被無奈放進檔案櫃裡。可理智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即便在劉隊這裡同樣投入地忙個不停也無法使我忘記那個死不瞑目的年輕姑娘。
懷著這樣一種心情去明星藝術學校還檔案的時候我的情緒異常低落,我覺得自己沒辦法面對韓主任和陳科長熱心的笑臉,儘管他們沒有對我們破案的進度問及一字。下樓以後我完全是無意識地轉向了琴房的方向,並且在那間教室的窗外徘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發現自己到了哪裡。隔著窗子我可以看見蕭遠正在向幾個學生講解指法,偶爾演示一下,並不時地糾正學生錯誤的姿勢,態度非常溫和,但那幾個學生對他的態度卻很明顯的是尊敬和崇拜,而不是親近。
直到看見蕭遠的時候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有多想見到他。這幾天我忙得暈頭轉向,並沒有時時刻刻地想起他,甚至很少回憶他的樣子。但此時我心裡滿滿充盈著的激盪的喜悅卻是如此的巨大,腦中對他的記憶是如此的清晰,以至於重新看到他的時候絲毫沒有幾天沒見的感覺,反而像是剛剛還跟他說過話似的。
這時他突然抬頭看見了我,起初有一點意外,但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向我指指腕上的手錶,示意我再等一會兒。
我也有點意外。其實我今天本來沒打算找他,只是莫名其妙地轉到了這裡,莫名其妙地很想看他幾眼。那個詐騙的案子今天剛交檢察院,局長許諾的獎金馬上兌現了,劉隊他們還等我回去喝慶功酒呢。可是我猶豫了半天,怎麼也想不出跟蕭遠解釋這個誤會的措辭,最後還是給劉隊打了個電話說我晚上有事不去吃飯了。
大概朱建軍早就把他的朱氏猜想向全隊做過公開通報,劉隊居然沒罵幾句就放過了我,還笑嘻嘻地讓我玩開心點。不等我解釋朱建軍就一把搶過了電話,用一本正經的口吻通知我從今天起宿舍紀律比照大學執行,過了十二點他決不給我留門,接著就只能聽到電話那頭哄堂大笑的聲音。
沒過多久蕭遠就出來了。他一句也沒問我為什麼來,來幹什麼,只是用很關切的目光看了我幾眼,問:「你怎麼啦?好像不大高興?」
「嗯,工作上遇到點麻煩。」我悶著頭回答。
「很難解決嗎?嚴重不嚴重?」
「也許吧,其實也不是我的錯,就是碰上難題了,很煩。」
他笑了:「難題怕什麼呀,想辦法就是了。沒準明天你就找到解決辦法了呢。」
「有那麼容易就好了。」
「我相信你能應付。」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向我比一個V字的手勢。
蕭遠的話其實很平常,可是我心裡突然舒服多了。也許我所需要的就是這些:一個溫暖的眼神,一點親切的關注,和充滿鼓勵的幾句安慰。紀律不允許我們向外界隨便透露案情,我也從沒向他提起過我的職業,但是這樣平平淡淡的幾句對白就已經足夠了,我只是一時挫折,並不脆弱。我放開案子,轉頭向他笑了笑:「我剛發獎金,要不,今天我請你吃飯?」
「行啊,華亭還是靜安希爾頓?」
「別別別,你是不是想順便把我的工資一塊解決啊?」我笑著舉手求饒,「能不能挑個不那麼高檔的地方?」
「那不如上我家得了,你做飯。」
「更難為我了,我可沒有你的手藝。」
「那就我來做吧,你買菜,還是算你請,行不行?」
我同意了。吃什麼東西並不重要,在哪兒吃也一樣不重要,我不知道重要的是什麼,只是想請蕭遠吃一頓飯,也算是對吃過他兩頓飯的一點回報。我猜他一開始就看出了我的想法,所以答應得非常痛快,既不推讓也不客套。也許是我的性格過於直白外露,也許是蕭遠特別聰明敏感,總之他很容易就能看穿我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後來更是。
我買了一大堆菜,大概五六個人都吃不完,蕭遠攔過幾次沒有成功就不管我了,站在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我大肆採購,既不幫我挑也不幫我還價,更不幫我拎東西。我一個人忙得滿頭大汗,最後實在拿不過來了才住了手。
一出菜場蕭遠就站住了,從我手裡接過了一半的份量,然後才跟我說笑著慢慢走回家。其實他就算真的全讓我一個人拎也是應該的,因為一進廚房我的力氣就毫無用武之地了,洗菜洗得不乾淨,切菜差點切到手指頭,炒菜就更不用說了。蕭遠只觀察了兩三分鐘就對我的廚藝水平做出了極為客觀準確的結論,並且當機立斷地把我請出了廚房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亂。我不好意思看著他一個人忙,也懶得一個人呆在臥室裡,就找了袋毛豆坐在廚房門口慢慢地剝,一邊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笑話。他一幹起活來就沒工夫說話,但還是留心在聽,一邊『嗯』『嗯』地答應著,聽到特別好笑的地方笑得直不起腰,就放下菜刀扶著料理台,然後回頭瞪我一眼,嫌我影響他做飯的效率。
他的效率肯定是受了點兒影響,因為我們六點進的門,直到七點半才吃上飯。我還買了兩瓶干紅,給我們倆一人倒了一杯。我其實不太會喝酒,也不是很愛喝酒,干紅那種酸酸的味道尤其不對我的胃口。可我總覺得只有這種酒才配得上蕭遠的氣質。啤酒太普通,白酒太粗豪,香檳太女性化,只有紅酒,不濃不淡,色彩悅目,在晶瑩的杯子裡澄澈透明地輕輕蕩漾著,有一種高貴優雅的味道。如果配上蕭遠清秀白皙的面頰,纖長潔白的手指,還有安靜平和的淺淺笑容,這樣的畫面一定會成為全世界紅酒廠商爭奪的廣告。
「你想什麼呢?這麼能發呆?」蕭遠用筷子敲敲我的手。
我對他說了我剛才的念頭,他笑著歎了口氣,說:「你真會胡思亂想,怎麼能光看表面的東西呢,高貴又不是這樣做出來的。再說根本沒有什麼酒適合我,我對酒精敏感,喝酒超過一杯就發燒,還頭暈噁心,得難受一天才能緩過勁兒來。」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失望,蕭遠馬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沒關係,少喝點不會有事的,我可以兌點兒雪碧。」
蕭遠家裡沒有雪碧,我不顧他的勸阻堅持下樓到小店買了一瓶特大號家庭裝。蕭遠一看見瓶子就笑了:「怎麼買這麼大一瓶啊,照這個比例兌都該看不出顏色了。」我也笑,可還是給他調了一杯顏色極淺極淺的紅酒,淺得像是天邊的第一道霞光,明亮的淺緋。
這頓飯我們一直吃到十點,大概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時間最長也最愉快的一頓晚餐。我一喝醉酒就興奮,就會比平時更喜歡說話,更容易說起平日很少提到的話題,比如兒時的瑣事,上學時的趣聞,說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如果是在正式場合,我還能控制住自己不超過酒量的底限,但跟朋友喝酒的時候就沒那麼小心了,弄得隊裡那幾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傢伙老拿我醉了的樣子開涮,尤其在當著蘇倩她們幾個女孩子的時候鬧得最凶,常常弄得我面紅耳赤。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都跟蕭遠說了些什麼,反正他一直沒笑過我,即使在事後我問他的時候也沒有,只是說我喝醉酒的樣子比平時可愛多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很奇怪,好像很一本正經,又好像帶點玩笑的意味,可愛那兩個字的發音又特別重,搞得我始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後面的一切在我的記憶之中始終相當模糊,連我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沒能留下多少清晰的印象。我只記得到後來我好像一直嚷嚷著要蕭遠彈琴,說什麼也要找出那首讓我念念不忘的曲子,並且拚命地向蕭遠形容那首樂曲所給我帶來的幸福和完美的感覺。我好像說那是一種深深地浸潤到骨髓中細胞裡的完美和幸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果真要用什麼來形容的話,也許只能用他,用他的笑容和他坐在鋼琴面前專心彈奏的樣子。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麼說的了,那時的我已經微醉,思維明顯地有些混亂。可是我一直記得蕭遠聽到這話以後的笑容,這個笑容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深處,也許是烙進了每一個細胞的核心,溶入了每一段DNA序列,以至於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也無法磨滅。
即使在完全清醒的時候我也形容不出蕭遠那時的笑容,何況是在神智迷濛的酒醉之後。那個笑容很淺,淺得就像是溫暖的初冬季節從低空對流雲層中落下的雪花,還沒有完全成型就隨風飄落,還沒到地面就開始溶化。它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種溫暖親切讓人安心的笑容,也不是他聽我講笑話時眼睛閃亮嘴角高揚的開心笑容,說不上憂鬱,也並不苦澀,可是卻讓我心裡像透不過氣來那麼難受。
難受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我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熟悉的淡淡蘋果清香中醒來,捨不得睜開眼。我閉著眼睛揭開一角被子,在身體兩邊來回摸索,卻只摸到冰涼的空氣和同樣冰涼的牆,蕭遠不在。他怎麼起那麼早啊?我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總不能在別人家裡賴床吧?這時我才發現蕭遠就趴在床頭的桌子上打盹,像是剛洗過澡,換了身淡灰色的薄絨運動服,頭髮還有一點濕,柔軟地貼伏在頭上。
我沒在床上找到自己的衣服,桌上也沒有。我裹著被子在蕭遠的房間裡轉著圈子找了半天,最後才在陽台上看見了洗得乾乾淨淨晾好了的全部裡外衣物,大概剛晾上不久,有兩件還在滴水。一看見這個就算再傻我也知道昨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定是吐了,多半弄了自己和蕭遠一身,看情形大概把蕭遠折騰了一晚上。
等我從衣櫃裡找出幾件衣服穿好之後蕭遠還沒醒,我歉意地推推他的肩膀想讓他到床上去睡,可他只是含糊地咕噥著說了聲「別晃,頭暈」就沒再理我。我想起他昨晚說過的話,有點擔心,一摸他的額頭果然有點燙,知道他一定是酒精過量起反應了,連忙把他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我知道怎麼對付醉酒的人,可對蕭遠這時的狀況應該採取什麼措施毫無概念,最後想想茶能解酒,大概給他喝杯熱茶總會好一點吧,就到廚房裡找茶葉燒水。
可是當我扶著蕭遠起身半倚在我懷裡喝茶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十分抗拒,眉頭緊皺著來回躲避我手裡的杯子,還意識不清地低聲央求:「別,難受,別讓我喝了……」儘管知道他指的其實是酒,我還是不忍強迫他硬喝,只好放下杯子,讓他重新躺平。看著他蒼白臉頰上的忍耐神情,極度的後悔就像一股猛然爆發的山洪,把我醒來時的微妙竊喜劈頭蓋臉地沖得一點不剩。
蕭遠明明說過他對酒精敏感,我也明明知道不該讓他多喝,可是昨晚蕭遠微帶酒意的樣子實在太讓我驚訝,以至於我竟把這些全都忘到了腦後。他的臉色本來如象牙一般光潤潔白,雖然輪廓清瘦肌膚卻細膩而豐潤,色澤柔和得就像質地最純的白玉。一點極少的酒精就給這純淨的肌膚染上了淡淡的緋紅,均勻輕淺得宛如一滴硃砂在牛乳中緩緩暈開,漫成一片。他的嘴唇變得格外紅潤潮濕,清澈的眼睛也變得幽深潤澤,像是蒙上了一重迷茫的霧氣。這樣陌生而誘人的景象讓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明顯加快,嘴裡有一點發乾,只好拚命跟他碰杯喝酒,大聲說笑,稀里糊塗中早忘了有沒有給他加上應該是他杯中主要成份的雪碧。其實我根本就不該讓他喝酒,為什麼一定要任性地叫他陪我喝呢?都是我的錯。
我帶著極大的歉意和後悔在蕭遠床頭呆坐了半天,直到陽光照進眼睛才想起還要上班。我沒辦法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不管,乾脆直接打秦隊的手機請假,然後又打到『明星』替蕭遠也請了一天假。
其實我也幫不了蕭遠什麼,他一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緊皺著眉,卻一聲不響。偶爾煩燥地來回轉側,好像十分噁心難受,可又一直吐不出,牙咬得很緊。我只能坐著,替他掖掖散開的被角,擦擦額上的冷汗,然後坐下,想起昨晚我在醉中睡得香甜的時候他卻在忍著不適幫我收拾善後,繼續後悔。
下午四點的時候蕭遠醒了,眨著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太陽,很詫異地問:「你怎麼還沒走?不上班啦?」
我指指陽台上的衣服,又指指自己身上,做個鬼臉。
蕭遠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可是體型差別巨大,這幾件衣服穿在他高挑纖細的身材上熨貼合體,到了我身上卻說不出的彆扭,肩膀袖子腰圍都嫌太緊,簡直象偷來的一樣。
他笑了,眉頭還沒完全展開:「活該,誰讓你昨天亂吐的?」
「害你收拾一夜吧?」
「也沒有,開頭你挺老實。我也無所謂,反正睡不著。」
我沒好意思問他為什麼睡不著,估計是被我鬧的。看看他精神似乎好一點了,就把上午沖的茶給他倒了一杯。他一邊捧著杯子慢慢地喝一邊看著窗外出神,好像還沒徹底清醒,我也沒敢吵他,就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看著,見他的眼睛逐漸恢復神采,心裡悄悄雀躍。
我的衣服直到天黑才幹,我換上衣服就衝下樓買晚飯,堅決沒讓蕭遠再下廚房。蕭遠的胃口還不大好,我買回來的白粥他只吃了半碗,菜也沒動幾口。我的食慾倒是奇佳,把剩下的東西全吃了,蕭遠就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看著我吃,自己喝茶,眼睛裡又是那種我熟悉的溫暖神情。
八點鐘我們一起出了門,蕭遠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要去上班,怎麼勸也沒用。也不讓我送,說他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用不著來這一套,我只好聽他的,自己回了宿舍。
儘管路上我已經對朱建軍他們幾個可能進行的嚴刑逼供做了充分的準備,可當真面對他們擠眉弄眼嘿嘿壞笑卻真心高興的面孔時,我還是把事先編好的供詞說得結結巴巴七零八落。還好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那些,而是所謂的「作案細節」,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情況我們已經掌握了,讓你交待就是給你個機會表現態度,別想矇混過關,交待得越詳細處理越寬大。」
我手忙腳亂地狼狽抵抗,最後還是在他們的輪番進攻下舉手投降,順著他們的話頭編故事,儘管編得錯漏百出,他們居然誰也沒注意到。這就是那群精明能幹心思縝密的破案老手嗎?我在心裡暗自好笑,心想他們平時要是照這樣辦案非讓隊長通通開除了不可。
其實我完全可以向他們說明我並不是交了女朋友而是在蕭遠家喝醉了酒。可我不想那麼說,蕭遠成了我心裡一個很私人的秘密,我不想,也不願跟別人分享,寧願讓他們誤會,同時享受著因為蕭遠被誤會被取笑時那種隱隱的莫名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