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東西?」
蔚凌雲今晚一進門,發現他的夜消不太一樣。以往他每晚夜歸,廚子都會幫他準備數道小菜和熱粥,今天桌上卻只有一隻鍋子。
「公子,這是小歡幫您準備的夜消。」常妍歡打開鍋蓋,拿起湯杓幫他舀了一碗。「您今晚的晚膳沒吃完,我用那些菜餚煮的。」
「今晚的剩菜?」蔚凌雲往鍋裡一望,果真什麼都有,雞肉青菜全和在一鍋,還有幾根骨頭。「這大鍋菜是妳弄的?」
常妍歡點了點頭。蔚凌雲冷不防地問道:「家裡買賣出了什麼問題?」
「買賣出問題?」小歡愣了一下。「沒有啊!」
「還是佃租收不到?」蔚凌雲再問。
「沒收到佃租?沒聽說啊!」小歡還是不明所以。
蔚凌雲濃眉一挑,瞧了瞧這丫鬟:「那妳煮這什麼東西?」
常妍歡這下弄懂了,原來公子是在挑剔她怎麼會弄這樣的夜消。
「公子別見怪,每晚廚子幫您準備的晚膳您總是沒用完,那些好好的菜餚就這樣扔了實在浪費,您可知現在世道有多不好,街上有多少人三餐不繼嗎?」小歡心想既然被夫人派來「感化」公子,心中的話就一定要講出口。「還有,人家說由奢入儉難,您不能等到蔚家哪天日子不好過了,才學著節儉度日,您總是到那些酒樓茶館一擲千金、揮霍無度,這樣看在街坊鄰人眼中,定會在您背後說閒話的。」
「說完了?」
「還沒。」小歡好不容易有機會能跟大公子好好「溝通」,怎肯放過機會?「老爺身體不好,您怎麼都不去請安問好,一天到晚只會和那些不正經的丫鬟混在一起,您知道這樣夫人看了有多傷心嗎?」
常妍歡把這一長串的「大道理」說完後,卻見大公子什麼表情也沒有,拎起外衣,竟然就要出門。
「公子,這麼晚了您去哪?」她忙追到門口。
「去救濟那些快要三餐不繼的酒樓姑娘。」蔚凌雲勾起嘴角回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去,小歡追上時,他已跨上馬鞍,策馬離去。
常妍歡喘著大氣杵在蔚家大門旁,大公子完全不理她,留下那鍋還冒著熱氣的夜消,就這樣又往酒樓去了。
「呼……」小歡一邊順著氣,一邊低聲道:「別以為這樣我就會罷手。」她的任務才正要開始,夫人之恩重如山,這點小挫折怎會讓她卻步?
跨上馬的蔚凌雲雙足一踢,馬兒揚蹄奔馳,耳畔的風呼嘯而過。
身旁的街景開始模糊,一幕幕從身邊飛逝。蔚凌雲微微瞇起眼,讓心頭泛起的思緒隨風飄散。
這丫頭懂什麼?如此多事做什麼?
不消片刻,他的駿馬停在燭火通明的酒坊前,而蔚凌雲也再度在那些胭脂粉黛中醉臥尋歡。
天微明,晨曦灑落蔚家宅院,小歡趴在桌上打了一個哆嗦。
「幾更了?」她突然驚醒,看了一下窗外。「唉呀!我怎麼這樣睡著了?」她在蔚凌雲房中等了一晚,沒等到公子回府,自己竟先睡去。
她匆忙起身,端起那鍋已經冷掉的粥要往廚房去。沒想到門一開,竟迎面撞上剛回來的蔚凌雲。
「唉呦!糟!」小歡沒踩穩腳步,重心一失,手上的鍋就往地上落。眼見鍋裡的菜餚已潑灑公子一身,而那只陶鍋就要應聲落地。
「公子小心!」
「讓開。」
本該碎落一地的陶鍋在蔚凌雲一個低身、攤開手掌使上勁後,硬是在落地之前給接了下來。
常妍歡連眼都來不及眨,蔚凌雲已放下陶鍋,伸手拍起身上的菜餚。
「公子……對不……住。」她驚得話語吞吐。
自己怎麼會這般失禮,更讓她訝異的是,公子的動作怎麼……會這般快?
「妳可有受傷?」這是蔚凌雲的第一句話,不是斥責、沒有怒意,聽得常妍歡一陣感動。
「小歡沒事,公子對不住。」她忙低頭賠罪。
「妳在我房裡等了一晚?」
蔚凌雲一面褪下外衣,一面問著她,小歡忙接下被濺得滿是湯湯水水的衣裳,慌張地點著頭。
「一早捧著這鍋粥又是為何?」蔚凌雲再問。
「小歡是想到廚房熱一熱這鍋粥,當作公子的早膳。」
「還吃?」
「昨晚天冷,這粥不會壞,別浪費了。」
蔚凌雲沒見過這樣囉嗦的丫鬟,他一夜沒睡,可沒力氣再聽她說那些勤儉的大道理。「妳下去吧!我要歇息了,那衣服昨晚也沾了酒漬,不用再洗,扔了吧。」
「扔了?」
小歡還來不及多說,就見大公子躺上了床,合眼睡去。
顯然公子沒將她昨晚的話聽進心裡,眼見此時不能再說些什麼,小歡也只有迅速清理好地上的菜餚,拿著衣裳退出房間。
「好好的衣裳竟要扔了?」回到自己房裡後,常妍歡拿著蔚凌雲換下的衣裳,蹙著眉說著。「也不想想現在多少人為吃不飽、穿不暖憂愁呢!」
以往流落街頭的日子讓她怎麼也不肯浪費一點東西,小歡二話不說,拿來利剪針線,「嘶」一聲先劃開衣布,接著開始縫縫補補。
其實在她想來,蔚公子並非那種無藥可救的敗家子,要不他怎會那麼快出手幫她護住陶鍋,還開口第一句便問她是否有受傷?
「不知公子為何不肯好好度日,非要整天找那些青樓酒女不可?」
常妍歡想著蔚凌雲的一舉一動,他利落的身影再度映入她腦海中。想當日在街頭,他不也替自己接下了一隻酒杯?
當日她不過是名小乞兒,今日也不過是個小侍女,可見公子待人不分貴賤,想著想著,常妍歡不經意地泛起一抹笑靨。
日上三竿,蔚凌雲翻了一個身,睜開了眼。
嬌艷的春陽照進屋內,卻見一個身影立在床沿,他頓時一驚,二話不說抽起床邊長劍。
「咻」一聲,長劍橫過床前人的頸子。「什麼人?」。
「公……子,是小歡。」常妍歡站在床邊,杏眼圓瞠,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仍帶著睡意的蔚凌雲,瞧見嚇得一臉慘白的小歡,忍不住笑出聲。
「到我房裡做什麼?」
他收起長劍,而常妍歡也將他俊顏上的笑靨收到心中。其實公子生得俊挺,性情也不差,是個「可塑之才」,她一定要好好勸公子振作起來。
「公子該起身了,小歡已幫您備好午飯,還有……」
「午飯該不會又是大雜燴?」蔚凌雲翻開被褥,問了一聲。
小歡眼珠兒一轉。「公子今日尚未進食,小歡幫您準備的是清粥小菜,給您暖暖胃。」
「那就好。」
蔚凌雲下了床,小歡伺候他梳洗後,他開始動筷。
「公子,這件褲子您試試看合不合身。」小歡站在桌旁,拿出一件襯褲。
蔚凌雲停下筷子,斜眼瞧著她手上的衣物。「這又是什麼?」怎麼這料子好像有些眼熟?
「這是公子本要扔掉的衣服。」
「嗯?」
「好好的東西扔掉太可惜啦!所以小歡將它改成您的貼身襯褲,這布料不錯,穿在裡頭很舒適……」小歡還沒說完,話就被打斷。
「妳把我的外衣改成這個?」蔚凌雲將碗筷放下,瞧著這件襯褲,不知該作何表情。
「有什麼不妥嗎?」小歡還覺得自己的手藝不差呢!
「要我堂堂蔚家大公子吃剩菜、穿舊衣,妳還是第一人。」
「公子,您不試試怎知道這舊衣不好穿?」
「免了,拿走吧!」
「您現在吃的也是昨晚沒吃完的菜餚啊!」小歡提高了音量。
「這又是剩菜?!」
這回換蔚凌雲瞠大了眼眸。想起自己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不過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
只見小歡不慌不忙地說道:「這清粥是用廚房剩下的雞骨頭熬出來的,味美又不浪費,這盤青蔥悶乳魚也是將沒吃完的鯉魚連骨帶肉,加上蔥姜悶上兩個時辰,整條魚軟得入口即化,您瞧這乳白色的湯頭多鮮美啊!公子您剛剛不是還吃得津津有味嗎?」
真是被這丫頭擺了一道,蔚凌雲揚眉說道:「妳還說這不是剩菜大雜燴?」
「不是『剩菜』,是『沒吃完的菜』。」小歡解釋得不疾不徐。「也不是大雜燴,是我小歡多年的經驗。」
她流落街頭時,時常吃的就是這些菜餚,如何料理這些剩餘的食材,她可有說不完的經驗。
蔚凌雲長這麼大,還沒遇過這樣的丫鬟,以往身邊的侍女不是忙著要餵他最好的東西,就是使盡渾身解數要討他歡心,怎麼這丫頭把他生活搞得像要出家一樣,她是病得不輕嗎?
「妳多年的經驗?」他再揚眉一問,雙目突然炯炯有神地盯住她。這丫頭什麼來歷?會有「料理剩菜」的多年經驗?
常妍歡正講得頭頭是道,突然讓公子這樣一問,險些答不上話,有些支吾,她並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過往,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住在這富甲一方的蔚家大宅會有多麼格格不入。
「就……小時候家貧,三餐都得省著點吃,半點也不能浪費。」小歡腦袋忙轉著,扯開了話題。「所以我才跟公子說,不能等蔚家哪天不好過了才學著勤儉,由奢入儉難,平日就該……」
「就該希望蔚家終有一日會家道中落?」蔚凌雲冷不防地打斷她的話。「是這意思嗎?」
「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啦!」常妍歡忙解釋,但蔚凌雲又出招。
「自從妳來我身邊服侍後,我身邊的丫鬟通通不見了,這也是妳的主意吧?」
「不是不是,是夫人希望公子別成天和那些不正經的侍女們打混度日,小歡只是個小小丫鬟,怎有能耐趕走那些人……」
她急著解釋的話馬上又被蔚凌雲惡意打斷。「是嗎?我看妳這小丫頭挺有能耐的,給主子吃剩菜、穿破衣,整天希望蔚家日子不好過,這也就罷了,連我身邊的丫鬟也通通被妳趕走,一個不剩,只有妳服侍我,就不知妳……」蔚凌雲的目光突然停在小歡的面容上。「不知妳是何居心啊?」
蔚凌雲說話的同時,鼻樑幾乎要碰上小歡的臉,小歡可慌了,連退數步,挨到門邊。「沒、沒沒,公子您真的誤會了……小歡不是那種丫鬟……」蔚凌雲的目光看得她連腳步都亂了,她忙拉開房門,三步並作兩步奪門而出。「公子慢用,小歡先……先告退了。」說罷一溜煙鑽出門外。
看著這丫頭慌張逃走的模樣,蔚凌雲笑開,想來這丫頭其實挺單純,這點小伎倆就讓她招架不住,總之今日耳根終於可以清淨些了。
他回頭再往床上一倒,反正無事,就睡個回籠覺吧!
午後的蔚府宅院清幽,窗外不時傳來幾聲鳥語,蔚凌雲徐徐睡去,悠然入夢。
他夢見自己倚在蔚家後院的一棵大樹旁,正悠閒愜意地欣賞著眼前含苞待放的花株,卻見一名不曾謀面的老者從樹後走出。
「你是何人?怎會出現在蔚家?」蔚凌雲直起身子,手按佩劍。
老者卻面無懼色,捻捻長鬚道:「小伙子勿怒,老頭子我這一身老骨頭,能對你如何?」
「你從何而來?我蔚府怎可讓人來去自如。」蔚凌雲坐在這樹下好半晌了,竟未察覺有人到後院來了?
「呵呵!老頭子我待在此地,可比你久上不知多少光陰呢!」老者繞樹緩步走著。「這樹你蔚家也照料得不錯,很好、很好。」
「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地?」蔚凌雲依舊未卸下警戒,他蔚府門戶稱得上嚴謹,怎會有人無故出現在此?
「小伙子,我今日特地來看看你。瞧你已逾弱冠之年,生得英姿煥發,也該是成親的時候啦。」
「我成不成親,關你何事?」
「天下姻緣事,皆我之事。小子,你將來將娶一位乞兒入門,信也不信?」
「無稽之談。」蔚凌雲正要出口駁斥,怎料老者繞到了樹後頭,竟然就消失不見了。
「人呢?」蔚凌雲追上,卻不見一人,納悶驚訝之餘,他從夢中清醒。
「什麼怪夢?」他睜眼瞧了瞧四周,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並未到後院。夢中的老者幾句話便要定人姻緣,蔚凌雲壓根不信,也懶得理會,繼續合眼入眠。
而蔚凌雲午後小睡,小歡卻不得清閒。她到老爺房中探望,蔚夫人也在。
「在凌兒那可好?」蔚夫人問著。
小歡端來茶水,不隱瞞也不修飾。「不好。」
「怎麼了?凌兒欺侮妳?」
「不是。是公子的日子過得實在虛華,教人真想……」
「想什麼?直說無妨。」
「真想罵人。」
這樣直率的小歡,很得蔚夫人疼。「蔚府多幾個像妳這樣的丫鬟就好了。」她接下小歡奉上的熱茶。「往後妳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只希望凌兒能懂事些,早日改頭換面。」
衝著夫人的這句話,小歡決定放手再試試,為報夫人恩情,她一定要早日改變公子,她小小的腦海裡開始浮現許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