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笑笑停下筆時才發現這已經是她寫給趙維的第十一封信,她幾乎大吃一驚.原來這個故事竟然有這麼長,重溫這個故事幾乎將她的前半生重新走了一遍。
她想了想,又添上一段:「媽媽看到我先是不停的哭,哭完了摑了我一耳光。爸爸也是面色鐵青,過了很久才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想我對他們的傷害真是很大,因此心裡歉疚得很。他已經出院了,這半年裡連續兩次大病,讓他身體變得很差,現在我們在國內療養。有此事情,因為心中存了先入為主的意識,看過去就會有偏頗,關於謝長華的事情.cindy跟我解釋說,她那時已經病入膏肓,極度虛弱,上手術台開刀的話必死無疑。醫院當時的建議是給長華換一個風景秀麗的療養院或者好的病房讓她靜靜度過所剩不多的日子,這樣的建議對小墨來說幾乎是荒謬的,他肯救她已經是極限,既然已經救不好,他當然不願意再去費這種精神。
嗯,典型的林以墨式的思堆。再有就是雷雷的事故,小墨賭咒說他絕對沒有在裝備上動過任何手腳,一切都是意外。至於刻意低調處理整件事情,是因為不願意我再想起有關的一切, 他甚至找到當年倖存的那位同學為他做了證明。對於這此,我無從知道真假,若要作假他自然能做到天衣無縫,但是,我真心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笑笑把信紙慢慢折好放進信封,再塞進梳妝台的抽屜裡。已經是第十一封了,握在手中是頗有份量的一疊,但是她並沒有寄出去的打算,有此故事似乎更適合自己獨自觀賞。
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她有些迷茫。不管做怎樣的選擇都是這麼艱難。林以墨永遠不可能在根本上做改變,這點笑笑心知肚明。那麼自已為了配合他,唯有去迎合他的步伐。可是這樣又是何其困難。難道愛一個人,就一定要失去自我?更何況還是並不覺得有錯的自我。又或者義無反顧的離開?可是從此便要忍受刻骨的相思煎熬.她想起分開的這幾個月,不論如何讓自已克制,可是隔著三千丈的白月光,忘不掉的也還是他烏黑冰冷的眼睛。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這樣念念不忘。
一切,都變成了考卷上沒有把握的選擇題,無論選A或者B都讓人患得患失。
日子一晃又滑到了秋季.金澄的陽光一如當年認識他那時一樣燦爛,相較於少女的容顏,永遠不變的只有景色,笑笑想:「我是真的老了。」
這個秋日的下午有一位極為稀罕的客人拜訪了林以墨。
笑笑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女客,覺得幾乎像著魔,那女子坐在書桌前對面的沙發上,一件米白色洋裝,手邊放一隻小小的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那張臉——是林以墨的翻版,擁有著罕見的冷艷 美得驚心動魄。
林以墨坐在對面的位置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露出溫柔而靦腆的笑容:「媽媽.好久不見了。」
母子倆對視了一陣,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到:「我看到一些新聞你的身體怎麼糟蹋成這樣子了。」
林以墨搖了搖頭,輕聲道:「沒什麼大礙,讓您擔心了。」
「怎麼可能不擔心,你是我兒子!」那是任何一個慈母擔憂著自己的兒子的腔調。
「那我要謝謝媽媽了。」林以墨繼續帶著美好的笑容望著她,若無其事地說道:「如果不是托您的福,我也不會有今天得哮喘的小孩子那麼多,難得有我這麼重的,如果我沒記錯,那時我病得快死了,你為了怕我被發現,也不去找醫生而是毫不猶豫把我藏到車尾箱裡呢。」
林母先是一窒,繼而略顯尷尬地說道:「你當時年紀還小,有許多事不明白…chihka,你其實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但是不是最重要的。」林以墨面上的笑意逐漸加深,卻帶著濃重的倦意:「你這次來找我有什麼事呢,媽媽?要錢麼?當年把我賣掉的錢已經全部輸光了?或者看到我病重的消,認為自已作為唯一的直系血親可以來領我的遺產?」
林以墨抬頭看一眼站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的笑笑,對她招招手,讓她來到自己旁邊:「媽媽我來為您介紹這位聶小姐,將是我的妻子,您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我知道賭場對你來說總是有莫大的吸引力,無論是澳門還是拉斯維加斯,你就像只不知疲倦的瑚蝶在那些地方穿梭。以前憑著這張臉或許還可以勾搭上我父親那樣的傻瓜,不過現在你人老珠黃,沒這個本錢了,就又記得我是最重要的了。但是很遺憾啊, 你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笑笑忍無可忍,低聲喝斥:「小墨!不管怎麼樣她也是你媽媽。」
林以墨伸了個懶腰,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我知道,你又要做爛好人了。」他低頭掏出支票簿,填了個數字上去,然後擺到桌子上:「媽媽,你自已過來拿吧,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他撐著桌角站起來,讓笑笑扶住自己,忽然吃吃笑起來:「這筆錢足夠在紐約最好的墓地裡批一個好位置,如果你膽子夠大,就選在你曾經的丈夫旁邊吧。」
他冷冷看著已經面無血色的毋親:「你以為我和林萬山真像你想的那麼傻?我那個可憐的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你比誰都心中有數!什麼見鬼的車禍,他沒了錢,還不准你出去勾男人,阻你的財路,他能活下來才是怪事!」
笑笑瞬間如五雷轟頂,震驚又錯愕,一下把手指重重掐到林以墨的胳膊上.林以墨瞧了瞧她,柔聲道:「所以啊,笑笑,有這麼狠毒的母親,你怎麼可能指望我是聖人。」
他沒有再搭理如同見了鬼似的一臉驚恐的母親,牽著笑笑的手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過了很久,笑笑終於從驚駭中恢復過來,忽然問道:「其實你悄悄幫過她對不對?不然你爺爺那麼恨她 ,是不會放過她的。」
林以墨身子震了震,斷然回答:「沒有!」
這天晚上,笑笑徹夜未眠,她身邊的林以墨將身子蜷成一團,一手緊緊握著她的睡衣,一手環住自己,忽然側了側頭.一絲銀色的水線從他的眼角慢慢沁了出來。笑笑悲憫地看著他,伸出手將他頰上清涼的淚水拭去,眼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她一直期待著平和溫暖的感情,最好能像一隻打火機,可以點燃發出小小火焰,卻不會太過危險。而林以墨因為對至親之人失望,以致不肯輕易對人付出,於是所有的感情都化為了熊熊火把投注到她身上,讓人進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種濃烈的愛意能輕易讓女子折服.卻也遠比仇恨更加危險。
林以墨睡覺十分清淺,笑笑這邊的動靜大了點,他馬上就醒了過來,睜開還有些蒙昧未明的眸子,卻看到笑笑正用古怪的眼神憐惜地注視著他,不由得怔了怔。他馬上發覺自己頰邊濕潤未干的淚水,迅速把身子翻到另一邊,拿手環住自己的頭,顯出一幅覺得很羞恥的樣子。
笑笑小心翼翼地從後面環抱住他:「小墨。」她忽然不知道在此時此刻該說什麼才好。
林以墨冷冷說道:「請不要同情我、可憐我 雖然我知道你的心就像聖母一樣崽悉.但是我很好。」
笑笑歎了口氣,過了很久,她才慢慢說道:「不,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個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為什麼一定要把對方逼到懸崖上,這樣進退維谷。」
林以墨把身子轉過來,平靜地看著天花板,烏黑的眼睛因為剛流淚的緣故比平時更加清冷透徹幾分:「你想怎麼做?還是要離開我麼?」笑笑並不想在此刻討論這個話題,對於自己紊亂的心她尚且未找到答案,但是林以墨是習慣控制主動的人,顯然不打算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
她回答:「你現在身體很差我要留下來陪你。」
他想了想:「那以後呢?」
笑笑沉默不語,以後?以後的事情其實就是今天的重複,她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的不言不語輕而易舉地激怒了林以墨,他一下爬起來,慣怒地衝她嚷道:「你到底還要怎麼樣?我對你不夠好麼?你就這樣沒心沒肺!任何人都比我重要,任何人!我簡直懷疑你到底是否愛過我,你愛每個人,對每個人都很好,唯獨落下我!」
他的聲音慢慢低落下去 「我對你的愛.你總是視而不見。」
笑笑的心中有一種萬箭穿心的劇痛,這種痛不止是林以墨這番控訴對她的傷害,也有對自己的痛恨,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深愛他的,可是到了現在,她覺得很慚愧,自己與林以墨的母親有什麼區別呢?她們都是他最重要的人,也都同樣在傷害他。
「小墨,」她湊過去吻了吻他雪白的額頭:「你對我而言,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就像那朵玫瑰花之於王子 。所以哪怕是死亡也不能阻止他回到她的身邊。可是,你知道麼?這個宇宙,不止一朵花、一位王子,還有很多其它的東西,其它的人。我們並不是真正生活在那個像火柴盒一樣大的小星球上,勢必要和別人建立千倚萬縷的聯繫,這些人或許是我的朋友,親人,也可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打斷她,目無表情地看著她。
笑笑詛喪地低下頭終於絕望地說道:「我希望我們可以冷靜一段時間,仔細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才會對彼此更好,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都在用自以為是的方式把對方逼瘋。」
林以墨覺得自己已經陷入到崩潰的邊緣,卻只能死死抓住床單壓抑住那種無邊無際的慌亂,他想了想:「我明白了,你還在生我的氣,ok,以前的事,i am sorry,這樣可以了麼?」
笑笑聽到他語氣裡的忐忑不安,覺得一種要命的痛苦蔓在心頭蔓延.林以墨是類似於遇羅貓一樣的動物聰明,高傲,任性,敏感卻又對主人有著無與倫比的忠心
耿耿.他可以放下自尊與主人一起嬉戲玩耍甚至撒嬌,卻絕不能允許被進棄,這樣的打擊會對這驕傲漂亮的傢伙造成致命的傷害。
可是.即使這樣
她低聲道:「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我只是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一走,認真想一想。」
他低聲下氣說道:「不是已經走了那麼久麼?你不知道我那段時間是怎麼熬過來的,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笑笑用力抱住他:「小墨,我不是要離開你。上次走了的確是不打算回來的,可是聽到你生病,我很擔心又跑回來,那時才發現不管跑到哪裡,我都捨不得你。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想找一個兩全的法子。這樣下去,我們總有一天會對彼此失去最後的耐心,如果最終愛情死了,那就真的一切都完了。」
她拉開他的襯衣,吻他冰涼的鎖骨:「我保證一想明白了馬上就回來,我們兩個人必須有一個改變,不是你就是我你必須相信我,我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你實在不能改變,那麼就只能讓我去配合你,你這樣偏執,已經讓我失去了改變你的最後一絲希望,可是你又一直活的這麼痛苦,我不能再坐視不理,那麼現在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到底該怎麼做。我要認同你,就必定顛覆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 ,這也會很痛苦,可是為了你,我或許能夠熬下來,不過得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上次的逃離是為了永不相見,這次卻是真心希翼能真正的永遠在一起,我的苦心,你什麼時候才能看見?
她沿著他裸露的細膩肌膚一路吻下來,像極輕的羽毛刮過他的身體,他渾身抖得厲害,如同在秋日裡即將凋零的葉子,驟然將她一把推開:「你要幹什麼?」
他驚懼地把身體往後退,瞳孔一下縮得像針尖那麼大小:「你在跟我告別麼?我不要!我不喜歡這種威覺!」
笑笑沒有理會他的抗拒,深深看著他:「我要愛你、溫暖你。」
她的表情虔誠而堅定,有些淒切又包含溫柔,林以墨慢慢軟化下去,他乖乖地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息著,任她像蝶翼般的唇在身體上游移,他希望自己能與她在這時化為塵土混合到一起,這樣才能永不分離。他們交纏在一起良久,一直到手腳發麻,窗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窗根,像有人在輕輕敲著編箏。林以墨握著笑笑的手慢慢平靜下來,他把頭埋到她的頸子裡,有一股熱熱的濕意沁下來。
她歎了口氣:「你不乖,怎麼又在哭。」
他彆扭地咬了她一口,聲音裡帶著激情剛剛褪去的顫音,有此嬌嫩有此委屈和被迫接受的無可奈何:「你要快一點。」
「唔。」
「你不能看其它的男人。」
「唔。」
「如果你不回來」
「不會.我會永遠陪著你。」
「如果你再想偷偷躲起來,我就剪斷你的翅膀.讓你永遠都不能再飛翔!」
「唉」
總是這麼血腥暴力不是要別人流血就是要自己受傷,永遠都是這樣。
笑笑側過頭拿鼻子蹭了蹭他:「好,這次答應你。」
隔了一段日子,笑笑找了個好天氣去謝長華的墳上拜祭。當時她雖然沒能救下那對可憐的父女,但為了補償心中的內疚,還是給他們買了一塊小小的墳塋,讓他們長眠於地下。
「不管怎麼樣,他們兩個從此以後能永遠在一起了。」她往墓地上擺下鮮花,深深鞠了個躬。
身後的林以墨有此不耐煩,咳嗽了一聲,笑笑轉身道:「冷了麼?我都說今天有風,你不用陪我來的。」
林以墨把臉轉到一邊,面上的不悅濃的掩蓋不住,他悻悻看了看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照片:「我到底要看看他們有什麼魔力讓你念念不忘。」
笑笑攬著他的手慢慢走出覆蓋著芳草地的墓園:「也沒什麼,只是想來探望一下。」
他皺了皺眉頭:「我最不喜歡你這樣子.你的心總是這裡分一點那裡分一點,這樣留給我的會很少。」
笑笑啞然 「哪有這回事。」
林以墨想了想打了個比方 「就像一塊餅,這個咬一口那個咬一口,剩下的肯定越來越少 。你又不是你信奉的那個上帝,還真以為自已可以博愛麼?所謂大愛才是最自私的,無非是一個都不愛。」
笑笑歎了口氣:「你瞎說什麼呢,感情只可能隨著年紀閱歷越來越豐厚,這跟你的那套買賣學說是劃不上等號的。不過說起來,這幾年你從沒陪我去過一次教堂,看來你真的很討厭那裡。」
林以墨嗤道:「如果你的主真像你說的那麼仁慈,世界上怎麼會有飢餓貧窮戰爭?
有那閒工夫去禱告還不如睡覺。」
「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不過,」笑笑想了想,又低頭微微一笑:「我還是相信的,人總要有希望對不對?我總覺得我們所做過的一切,都有人在看著,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他們兩個走到墓園門口有車停在那裡等他們,林以墨頓了頓腳步:「你真的要去爬那個什麼雪寶頂?」
笑笑點了點頭:「那裡我讀大學時就想去了,這幾年我一直守著你,你就當放我個假好了。」
林以墨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
笑笑反倒奇怪了:「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我怪不能適應的。」
林以墨委屈地咬了咬下嘴唇,白玉般的面頰上湧起一抹奇異的微紅,隔了一會用細的像枚子似的聲音說到:「我無聊翻了一本書…上面說要留住女人的心,需要體貼一點。」
「什麼書。」
林以墨顯然覺得極度羞恥,幾乎快把頭埋到胸前,終於還是輕輕回答 「《戀愛100問》。」
笑笑先是呆怔半晌,瞧了他一陣後,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看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林以墨羞惱更甚,狠狠瞪她一眼,氣鼓鼓地轉身就走,笑笑連忙一把拖住他:「別跑,我不笑了。」
但是等他停下來,她還是覺得好笑,林以墨急得跳腳:「都是你都是你!恨死你了!我才不想你去呢,要不是知道就算我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誠意也好,你的決定都不會改變,我我才」
看他氣急得幾乎要結巴,笑笑一把摀住他的嘴:「我知道你別急,小墨,我很高興呢,這表示你在慢慢學習尊重我的想法。」
她面上的笑意像金色陽光掠過波光粼粼的湖面,璀璨晶瑩 「你知道麼?真正愛一個人的表現並不是霸道的禁錮,而是願意給予對方尊重。你以前老是說,聶笑笑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但是那種口氣一點都不讓我覺得舒適,因為你的要什麼就給什麼,是基於你願意給我什麼,而不是我真正想要什麼。」
林以墨慢慢把頭低下去,惴惴不安地問 「那現在呢?」
笑笑想了想:「現在好多了,我們兩個都很年輕,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來,彼此都退一步、忍讓一點,我想以後應該會很好吧。」
林以墨又不做聲了,等他們上了車,他望著車窗外發了一會呆,依舊很鬱悶:「可是你一定要和那個男人一起去麼?」
「」
「真討厭!」
「又不是我們兩個單獨去,還有嚮導和另外一個小隊伍呢。」
「還是很討厭」
「那也沒辦法,世界上的人在你眼裡大多都是討厭的。」
笑笑找的旅伴是趙維,她為自己當時不負責任的悄然離去覺得歉意,終於還是跟他取得了聯繫。分開的這段時間裡,趙維所營業的海濱旅館地段被一個政府部門的度假村項目收購,他心裡放不下分手的女朋友,同時又對未來充滿迷茫,笑笑看他惘悵得很,便邀了他同行。
林以墨側頭想了想,又繼續問已經問了一百次的問題:「不會有危險吧?」
「不會拉。」笑笑也第一百次地耐心回答他:「我們已經聯繫到了,當地有名的嚮導,還有另一個也要去雪寶頂的小登山隊,那個隊伍我以前跟過,隊員都是很有經驗的。而且我不一定要登頂,主峰有個營地,海撥大概是5000米左右,如果我覺得累了,就在那裡紮營以後就下山了。」
林以墨喃喃不解:「我真奇怪你們這些人,哪裡不好睡覺,非要爬到一座山上去睡,睡了一覺又下來。」
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那是因為你從小身體不好,沒有爬過山,也沒人帶你去山上玩,站在山頂的那種感覺很美妙你在家裡乖乖等我,你不能親自去看,那就讓我的眼睛幫你看好了,到時我拍雪山照片回來給小墨,雪山上的日出,美得很震撼。」
她想到那睽違許久的感覺,不由興奮得伸開雙臂長噓了一口氣。
林以墨看地得意的樣子,懨懨地把秀麗的眉頭皺了起來。
笑笑走了已有十日,林以墨獨自在家度日如年。有時候望著空落落的房間,他會再次感到無邊的恐懼,之前笑笑的離家幾乎是他自懂事以來最可怕的一次夢魘。他其實很想讓笑笑知道,那幾個月裡他是熬過來的,日復一日地守著那張空了一半的大床,每天都在猜測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而比這猜測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從此永遠不再回來的念頭。這樣的恐懼讓他無法入眠,總是呆呆地一坐便到天明,那段時間是靜止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失眠了有多久,但是一定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不然cindy不會找來醫生給他注射鎮定劑,強迫他入睡。
他醒來以後悄悄去了曾經和笑笑一起爬過的那座小山峰,快到峰頂的時候哮喘突然發作,他沒有力氣前進或者後退,於是靜靜地躺在路邊的草叢裡,胸口雖然在劇烈的疼痛,心中卻隱約有快樂的感覺,快樂到明明口袋裡有藥也懶得拿出來。如果她真的不要他了,那麼留在這個世界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還不如賭一賭,賭他的命能不能換來她的回心轉意——雖然他為自已的生命覺得有些遣憾,笑笑是為了那些不值得可憐的人離開他,他為了讓她回來要拿自已的生命做賭注,幾乎等同於讓他為了那些卑賤的人去死。可是這種遺憾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話,笑笑一定會傷心痛哭吧,那時她一定會後悔,後悔就這麼丟下他,他臆想著她的震驚和痛苦,心裡竟然生出了快感。
可是笑笑回來以後他終於什麼都沒告訴她,她這次回來讓他感覺有些異樣,認真想想應該是從笑笑見到自己母親以後,他知道她還是像原來那樣捨不得他,對他好,可總似乎有此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她看的眼神很奇持,有一種憐憫和悲哀,他寧願她像以前那樣不開心就罵他幾句或者打他一頓,甚至是隨手就拿個什麼東西丟過來,可是她卻不再這麼做,而只是悲傷的看著他。那種絕望淒婉的眼光反而讓他心裡更加難受,難受得他甚至不願意再把自已為她受過多少苦的事告訴她。怎麼會這樣呢?他明明知道笑笑心軟,如果拿這個要挾她的話,她一定不會含得拋下他去任何一個地方。
他覺得自己不忍心,笑笑的眼神怎麼會那麼悲傷?他喜歡的是她的笑容,那種像個溫暖的小太陽似的笑容,而不是這種哀淒的目光,哪怕這種悲傷是為了他也好,也不會讓他感到快樂。難道真像書裡說的那樣麼?——愛她,就要給她自由和尊重?他決定大度一次,好吧,那就讓她獨自出去走一走,或許回來以後她就會變得像以前那樣了吧?
在笑笑走後的第十天,林以墨開始徹底的後悔,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腦子壞掉了,才會見鬼的相信愛她就是給她自由和尊重,也許她是快樂了,可自己多痛苦!憑什麼她快樂就要讓他痛苦呢?他決定不再犯傻了,坐在家裡等待,不如馬上去雪寶頂山下接她回來,不!應該直接用個直升機把她從山上拉下來!其實一開始就應該賴地撒嬌不讓她走的,他真是昏了頭了。
但是林以墨的旅程並沒有能夠成行,在他將要動身的時候笑笑回來了,見到她是在醫院手術室的門口。
那個叫趙維的年輕男人滿面蒼白,看到林以墨以後深深鞠了個躬:「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她,她是為了救我」
林以墨看著那張酷似當年康雷的臉龐,身子忽然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起抖來,恍惚間,他像是回到了那天在墓園的下午,笑笑漫不經心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我總覺得我們所做過的一切都有人在看著,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林以墨感覺到有人攙扶著他的胳膊在手術室門口的長凳上坐下,他向來最憎惡別人碰觸到自己,但這時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反抗,他呆滯地看著面前那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嘴唇一張一合,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天邊傳過來。
「我們就像當時計劃的那樣,騎馬穿過松潘草原然後到了雪寶頂,中途在4200米海撥宿營的時候,蕭瀟 不,笑笑她提出讓我留在營地等他們。可是你知道,每個人對於自己沒有經歷過的東西都會非常好奇和期待,所以第二天我沒有聽大家的勸阻,一起上了山——哦,天哪,我知道這不是理由。」他把手捂到自己的眼睛上,顯然是防止淚水從眼眶裡流出來,但是哽咽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對不起對不起,很對不起,我很抱歉,上山的時候我出了差錯,我以為那個繩索我已經用得很熟練笑笑為了拉住我」
趙維幾乎不敢低頭看林以墨的臉,林以墨就坐在面前,半仰著精緻絕倫的臉,嘴唇微微張開,眼神安靜而絕望,像是用早春最晚的一場雪堆成的雪人,潔淨、美麗而脆弱——只要有一絲陽光透過雲層照在他身上,便馬上會消融於這世界上。
他傾聽著趙維的訴說,卻一直都沒說話,就那麼安靜地坐著,似乎已經不再想與任何人交談。
時間好像突然凝固了,每一分鐘每一秒都變成了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醫生走出來神情疲憊:「誰是病人家屬?」
cindy看了面無表情的林以墨一眼:「請說。」
「情況不是很好 ,病人的胸部受到猛烈撞擊造成內傷,有兩條肋骨插進了肺裡,而且因為當時的掩救條件不夠,缺氧和失血讓她一直昏迷。」
「那現在呢?」
「如果48小時內可以清醒的話,或許能恢復正常;但是你們最好有最好心裡準備,她不再醒來的可能性更大。」醫生看了看面前守候的人:「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奇跡!」
趙維呻吟一聲靠著牆角慢慢蹲下去,拿手環住頭輕輕啜泣起來。
過了很久,他終於抽泣道:「其實當時天氣本來不錯,身邊景色也很美,我們的狀態都非常好,甚至不需要吸氧,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下雨,天色突變,山路一下變得很滑.簡直像是老天一定要我們的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真的,我解釋不了為什麼會這樣可是她一直都很樂觀,她笑著跟我說,沒關係,不用怕,一切都會好。」
林以墨茫然地看著他,身體不可抑制地開始顫抖。
「我們剛把她救起來的時候她還能說話她說」
cindy一下擋在林以墨面前打斷趙維:「夠了!不要再說下去了,chihka—— 我弟弟身體很糟糕,他受不住這個,趙先生你如果還有一點點慈悲就停止吧,他會垮的!」
她感覺到身後被人輕輕推了一下,林以墨的聲音極為輕微地從後面傳出來「她說了什麼?」
趙堆遲疑半晌:「她說告訴小墨,我很愛他。」
林以墨用手死死按住胸口,慢慢把腰彎了下去,然後開始翻江倒海般的嘔吐,他痛苦地把身體蜷成了一團,好像有人在用刀剜出他的心臟。
cindy一把扶住他的肩膀:「chihka,chihka!我馬上叫醫生來,你忍一忍。」
林以墨強忍著痛楚,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勉強說到:「不用。」他靠在椅子上狠狠喘息了一陣,搖搖晃晃站起來,像一片快要在深秋日子裡調零的村葉:「你們
不要跟著我。」
他慢慢走出醫院大門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發了會呆,然後沿著牆角蹣跚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或者能去哪裡,只知道自己一刻也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在那個地方呆上48個鐘頭,或許不必等到笑笑是否醒來,他就已經先於她心碎而死。
cindy破天荒地沒有聽從林以墨的命令,而是保縹駕著車緩緩跟在他的身後,她從十多歲開始已經遵從自己的承諾把林以墨看成自己的全部,這一刻他的劇烈痛苦讓她的心也跟著絞痛。她看著他跌趺撞撞地走了一段,然後腳步開始發軟,重重栽倒在馬路上,再也忍不住衝下了車,把他單薄的身子擁到懷裡:「你要去哪?」
林以墨低頭看著自己被蹭破的手掌,上面滿是血痕,他想了想低聲道:「想去教堂。」
他的皮膚晶瑩細膩如雪,縱橫交錯的血痕交織在上面,讓人覺得觸目驚心,cindy一把按住他手上的傷口:「好!我們去教堂。」
這是林以墨第一次正正經經地來到教堂,這種地方對他來說是空想家的樂園,但是這次他抬頭望著彩色琉璃牆後的基督像,虔誠地跪了下去。他沒有看過聖經,也不熟悉禱文,只能對著神明用自己的語句開始絕望和熱烈的祈求。
cindy沒有打擾他,靜靜佇立一會以後,也伴著他跪了下去。
林以墨把頭埋進手掌裡沉默良久,忽然說道「我知道你和林萬山的合約。」
cindy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他繼續問道 「你剛剛叫我弟弟?你 真把我當作弟弟麼?」
她的淚水緩緩從眼角流了出來:「我知道你不願意。」
他想了想,斟酌著道:「不,挺好的,有個姐姐其實也不錯。cindy 如果,如果我和笑笑都死了的話,LF就給你吧或者你現在要走也可以,那個合約你可以撕了,當沒發生過.」「chihka!」她厲聲打斷他。
他沒有理會她,慢慢抬起頭,喃喃道:「你相信世界上有報應麼?我以前是不信的,現在知道了果然是有的,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在看,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那件事是我做的。」他用夢囈似的語氣講下去 「然後我遭到報應了,笑笑會因此而死,我知道。」
「那只是個意外。」
林以墨輕輕笑了笑:「對,意外,我造成的意外。我沒有欺騙笑笑.裝備,嚮導上我沒有動過絲毫手腳,提供給他們的都是最好的,我唯一做手腳的地方是人心。他們隊裡有個隊員叫什麼來著,啊,我已經忘記他的名字了,是姓李麼?嗯,就是他,我見過他一次跟他說過幾句話,我知道他不喜歡康雷—— 可能比我更不喜歡。你知道麼?其實我真討厭這樣,每個人渴望什麼、憎惡什麼,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很容易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那個人…瘋狂地嫉妒著他的隊長,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有能力帶好一個團隊,也永遠不可能像康雷那樣在人群中受歡迎,只要康雷存在一天,他在這個社團裡就只能跑龍套,他心裡有個小惡魔在叫囂。如果康雷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不過當然,如果沒有我的提醒,或許他自己都不會知道原來竟然這麼討厭他。可是啊,事實證明他果真是愚蠢而無能的,我很好奇他怎麼會把那場原本該悄然無聲進行的謀殺演變成了自殺,太不可思議了。」
cindy用力握住他修長的手:「不對,chihka…,我們都不在現場,誰也不知道發生了,甚至連包括康雷在內的當事人都不知道這到底是意外還是謀殺,我只知道那天氣候的確很差,真正唯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為什麼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呢?」
林以墨似乎覺得很好笑,搖搖頭:「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我的責任,因為我並沒有對他說:『嗨,去殺了你們的社長吧。』我只是告訴他我知道的幾個例子,並且順口提醒他,如果某個人不在了他可能會得到什麼。我一點都不同情他,甚至當我後來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後還一個人偷偷笑了很久,因為我覺得他實在是太笨了!」
「可是現在想起來,那個傻瓜也許真按我的話做了,」他拿手按住額頭,趴在椅子上笑得喘不過氣來,粉色的唇瓣已經變成了白色:「發生一個顯而易見的意外失誤,如果他的同伴夠善良——比如廉雷和笑笑那樣的人,下意識地第一反應就是去捨身救他—— 你知道麼?這就是我提起的幾個例子之一。對,所以笑笑條件反射地去救了趙維一模一樣,真是一模一樣!cindy,原來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真的有人在看!這一切,全部報應在了我自己身上!」
天色暗了下去 ,教堂裡的光與影變得詭異甚至連慈悲的聖母和基督像的面容也變得模糊不清,林以墨低聲說:「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呆會。」
「這裡很黑,我們一起回去好麼?醫院會第一時間傳消息過來,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不!我就在這裡等,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黑暗麼?可笑,死亡都已經不再能讓我恐懼了 我什麼都沒有,如果連她都離開的話」他抬頭仰望一陣,似乎想抓住一枝可以救贖的浮木:「要是真的有上帝,我希望他能聽到我的聲音,臨時抱佛教就臨時抱佛腳罷,笑笑這次如果平安無事,那麼我在有生之年,會做一個慈悲、寬厚的好人,嗯,我會做一個聖人,幫助這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
cindy看著他,不再說什麼,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站在門口把衣領攏起來,那幾個保鏢也已經下了車,聚在教堂門口抽著煙,煙頭一明一滅像情人俏皮閃爍的眼睛。
過了一會,cindy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號碼,重重吸了口氣,按下鍵:「我是好的,我會告訴他。」
林以墨一直跪著,他從生下來起似乎就沒跪過,更不消說跪這也久,膝蓋早已經麻木得沒有了直覺,心裡的痛卻一分也不曾減弱,像是火燒似的流著鮮血的傷痕,他的思想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第一次與笑笑見面的時候,那是個天湛藍的秋日干後,他在一所大學裡迷了路,他從不知道正常的同齡人過的是什麼生活,所以那個叫何婉怡的女孩把他領回去的時候沒有拒絕。那間房子在頂樓,門外是環形天井,陽光從琉蕭瓦上瀉下來,然後有個高挑的女孩打開門,女孩似乎在犯困,大大的眼睛微微瞇著,看到他以後抓了抓頭髮,張開嘴顯出一幅傻傻的神情。
他當時看著她便忍不住想這女孩的樣子真傻…不過好像要比其他人傻得可愛一點或許留下來跟她聊一聊會不那麼無聊寂寞也說不定…他不知道以後的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樣癡戀她。那女孩輕輕的一個微笑,都可以讓他失去瑰魄;他也不知道在往後的歲月裡,只要伏到她身上聽到她的心跳聲,他那顆無所依的惶恐之心便能安穩地落下來是的,他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不在可以預料的範圍。
這一輩子都在覺得旁人很蠢,原來最蠢的人其實是自已,他早該相信這世界是有神明的,因為只有神才可以耕釋這一切。
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他聽到cindy走了進來,寂靜的空間裡只有她的足音卡嗒卡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