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蛋形的鏡子裡,包裹得密密實實的一隻髻子——為什麼說女人總要從頭髮先說起呢?或許是依照「油頭粉面」這個緣故吧——這可真是烏油油一把好頭髮,黑得跟沒有月亮的夜晚一樣,黑墨墨,卻又不是盲目的黑,是有些泛著亮兒的。髻子上橫橫豎豎排著些翡翠針、玉蝴蝶、寶石花兒,還墜著一枝帶步搖的釵,顫顫巍巍,琳琅滿目。驀地,那枝釵子一動,隨著金步搖蕩起鞦韆來。鏡中人慢慢兒轉過臉來了。
那真是一張難描難畫宜嗔宜喜的臉——喜的時候固然如春花綻放,嗔的時候也必有萬種風情。長可入鬢的雙眉略微有些參差,應著「左高右低父母不齊」這句話,並不像通常時髦小姐那樣描得彎彎細細,只簡單修剪整齊,越襯得眼如杏核,水靈靈永遠汪著一包淚,隨便向人一睃,便似有千言萬語說不盡;一管鼻子筆直微突,有些外國人的樣子,據說這樣的人主意正,鼻頭上微微沁著汗,使她比本來年齡顯得稚氣,配著圓圓的小腫嘴,甚至顯出一絲孩子般的任性。
然而那其實是騙人的,她天性裡最是淡漠涼薄,因為受慣了窮,經歷得太多,怕的也多,所以步步為營,為人最深沉謹慎不過,輕易不會叫人看到一點兒真心,根本連她自己也忘記了真心是怎樣的。
鏡子裡的紅顏是真正的紅顏,但是應著「紅顏易老」的話,轉瞬便憔悴了。
生命只是一個倉促的轉身,她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自己,鏡子倒舊了起來,同樣看不清她。
她已經老了,老得快要死了,老得想不明白事情。然而滔滔的一生卻偏偏清晰起來,逼到眼前叫她知道——這一生中最真實的自己。
她要想一想才肯相信:她愛他,竟是愛了一輩子。
這樣的癡心,是連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然而一輩子,也便這樣地過去了。
那還是在她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她遇到他。
真不敢相信,那時她還是相當純潔的,稚嫩青蔥如一枝打著苞兒的碧桃花,還未盛開,卻已暗香隱隱,蠢蠢欲動。
她被帶到盧府去見工,小小聲說:「我吃得很少,會做許多活計,別看我瘦,有力氣的,也不怕苦。」
盧老爺很喜歡她,將她收在自己房裡。於是府裡上下心照不宣,都知道她將來要走的路。不敢派給她髒重的活計,怕老爺聞到她身上的不良氣味,又怕老爺叫時她不在身邊,也不派她出府去。
她自己卻不知道,以為人家嫌她笨,要辭她,便去向大太太請求:「不要趕我走,給我活做。我會做許多事,煮飯,洗衣,什麼都行。」她且認真地補充一句:「我不會叫苦。」
太太由此知道她是真笨,反而真心要提拔她——老爺早已流露出要納妾的意思,近日又往煙花酒樓裡跑得特別勤,收個傻丫頭給老爺做小,好過叫他娶隻狐狸精進門。
她把這層意思緩緩地透露出來,女孩的臉漲得通紅,眼神驚恐道:「我不要,我不懂。」
太太放沉了面孔,「不要,由不得你;不懂,叫大少爺教你。」她拉過她的手,從自己手腕上擼下一隻鐲子來給她套上,說,「去吧。」
於是向少爺學習為婦之道——或者說,媚夫之術。
桃花樹下,少爺慢慢地說:「看著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勢要軟。我先教你跳舞。識進退,便知風情。」
他們共舞。她真是天生的舞者,腰肢是這樣柔軟,腳步是這樣恍惚,輕顰淺笑,只要華爾茲的音樂一響,便如著魔。
少爺喟然歎道:「薄命憐卿甘作妾。這樣的尤物,在府裡是委屈了你。」
她並不懂他說些什麼,但他眼神語氣裡的憐憫襲擊了她。她知道他是同情她的。一個小丫環,怎禁得起大少爺的憐惜?記憶中,並不曾有過什麼人這樣地在意過她,為她的命運悲憫歎息。
她忽然便哭了,說:「為什麼不是你?」
從那一日起她自女孩變為女人——不,大少爺並未侵犯她。是風情從她的身體深處被喚醒,於是她便成長。
她的身體仍然是處子的身體,心,卻儼然飽經風霜。她在自己的心底,走過了從女孩到女人的歷程,經歷了悲歡離合。
她果然做了老爺的妾。大少爺在廊上遇到她,恭敬地垂著手等她經過,叫她「四太太」。
她經過時,一言不發,卻將眼風留給他,香氣留給他。她不曉得他有沒有領略,可是她自己是執著地一廂情願地用這樣的方式與他交流。
夜裡,風雨如晦,她在衾枕間輾轉不能成眠。老爺早已招架不住她,而她總是不滿足,又總是在呻吟之際痛暢地流淚。
不知是不是她心底的慾望太過洶湧,而至氾濫成災。那年秋天,一場洪水淹沒了整個村鎮,流離失所的災民展開艱難的逃荒之旅。她與家人失散了。聽身旁的人哭爹叫娘,呼兒喚女,她也本能地張開嘴,嘶聲叫:「大少爺——」
一言出口,她靜下來,驀然驚醒:這些年來,她捨不得的人,惟有大少爺。她在府裡這樣地不甘心不安分,卻又不快樂不滿足,只是因為大少爺。
天機,早已在她見他第一面時洩露:為什麼,不是你?
她得以在亂世裡生存下來,究其根本,還是拜大少爺所賜——是他教給她跳舞,讓她擁有一技之長、謀生之術。
她成了百樂門的紅舞女,夜夜笙歌,從一個男人的懷裡轉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裡,扭著腰肢,眼波流轉——她在找他,在每一個舞客的身上臉上尋找依稀彷彿的過往。
那些年的災荒特別多,而每一場災難都會成就許多名妓或紅伶。所以那個時代的風月空前鼎盛。
她是箇中的翹楚,十分享受時代帶給她的凌辱與動盪,不以為忤。
每當華爾茲的音樂響起,她便會在樂聲中與他重聚。燈光裡有他,舞步裡有他,酒杯裡有他。她同他是這樣親近,叫她別無所求。
她很鍾愛這份工作,用他教給的風情與舞姿過活,笑容十分愉快。
後來便解放了,她被配給一個工廠會計為妻。那會計只有小學畢業,然而在當時也算個文化人了。
會計愛算賬,但常常算錯賬,生氣了,便打她,用最惡毒最難聽的話罵她,說她天生淫賤,人盡可夫。她自己也這樣想,這樣認,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做過小,又賣過身,活該被他嫌棄。
他高興時,便與她跳舞。他不會華爾茲,只會扭秧歌。
過了幾年,又愛上忠字舞。戴軍帽,束腰帶,舞得虎虎生風,很有氣勢。
她看著,眼神便渙散,不能聚焦。
她走在路上,滿街都是跳忠字舞的人。
這世界從不曾這樣地熱衷跳舞。她試著加入進去,可是動作僵硬如木偶。
也許每個人都是命運操縱的提線木偶,她的那根線,便扯在大少爺手中。他並不曾與她有過什麼許諾,然而他卻影響了她一輩子。
看不見的命運之線扯動著軟弱的眾生。她看著那些跳舞的人。這時候她的視力已經很不濟,眼風再也不能嫵媚,腰肢亦寒濕僵硬,時時酸痛。
她只看得見模糊的影子,扯過來扯過去,如群魔亂舞。
她沒有看見,其實大少爺就站在那些跳舞的人群後面,頸上掛著一塊巨大的木牌,上面寫著「反動資本家的賢子孝孫」,並打著紅紅的叉。他瞟眼看見隔著舞隊的她,但不認識,只想:這老太婆好老。
他們的眼光有相撞過,又彼此錯開。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從此再沒站起來過。
她病了,丈夫卻忽然對她好起來,將她像初見面時那樣妝扮起來,不捨得再打她,用自己不擅長的溫柔小心地問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只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她已經老了,不等看清楚自己便老了。她想了很久,很久,才說:「想聽華爾茲。」
丈夫為難。那時候是連「音樂」這個詞也陌生且罪惡的,又哪裡來的「華爾茲」呢?
然而她既然說出來,她便可以聽見。
她聽見了,那優雅的旋律響起,她且看到,她與大少爺在旋律中起舞,配合默契。識進退,便知風情——大少爺這樣說過的。
「看著我,放你的手在我肩上。」那是他們一生中最接近的時刻。然而那時她尚不解風情。倘若當時便懂得,用一些手段,做一些爭取,也許一生便會不同。
她一生都是這麼糊里糊塗的。糊里糊塗地,一生便過去了。說起來她的一生都是跳舞給害的,但是她從來也不後悔學會跳舞——如果不是懂得跳舞,她更不知道她的一生要怎樣過。
她沿著命運既定的路線走著,從沒有過清晰的思路。她被人冤枉了一世。他們冤枉她是淫娃蕩婦,人盡可夫,冤枉她沒有貞操,沒有情感,沒有廉恥之心。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命運,不是她。
她的心底裡,一直珍存著一份天底下最純潔最忠貞最沒有瑕疵的愛情。那份沒有開啟的愛甚至比幼兒的愛更加純潔——因為從未宣諸於口,甚至從未被她自己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