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天鵝飛向你 第十章
    天鵝涅槃

    很小的時候,我便常常聽到不同版本的同題故事:三個願望。

    故事裡的許願者是仙女或者老翁,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許給善良的人三個願望。

    我的三個願望是什麼呢?

    古代的女子有過這樣的回答: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太奢侈了。

    我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聽到你,陪在你身邊,已經足夠。

    如果生命可以三次輪迴,那麼每一次我的選擇仍是一樣,就是為愛生存。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陰天,並沒有下雨,可是空氣中有種來不及了的緊迫和壓抑,那一直堵到嗓子眼來的雨意是比電閃雷鳴更真實更逼著人的。沒有下雨,但是要下的,就要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於是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曲風匆匆地趕著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剛才小林來電話說,水兒再次發病,已經送進急救室,醫生說,九成九是不會再出來了。發病前,水兒還一直念叨著,說想再見一面曲叔叔和天鵝。

    天鵝……想到天鵝,曲風的心口就一陣地疼。那天,他在醫院醒來,救他出火場的消防隊員告訴他,他沒事,只是醉酒後又被濃煙熏暈,醒了就好了。可是天鵝就……他忙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問起他的天鵝,那個七尺漢子感動地說:從來沒見過那麼護主的天鵝。窗子大開著,她明明可以逃生的,可是硬往火裡闖。他們衝進門的時候,他已經被熏暈了,是那只天鵝伏在他身上替他擋住了火。他從天鵝的羽翼下逃生,可是天鵝,卻被燒成一隻火鳥,奄奄一息……

    彷彿有千萬隻重錘一齊對著他的頭狂敲,曲風整個人呆住,顧不得所謂的面子與尊嚴,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訓,在眾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中愣愣地流下淚來。

    他是一個人,一個大男人,可是竟要托賴一隻天鵝的保護以求生,那只原該受他保護的天鵝,卻反而即將為他喪命!

    他衝到寵物醫院,只差沒有給醫生下跪:「救救我的天鵝,你們說什麼都要救好她,我求你們了!」

    老醫生們聽說了天鵝的事跡,也都感動不已,答應要全力救治,可是對於結果,卻沒有一個人敢打包票。看著醫生把粗粗的針管刺進天鵝的身體,曲風心都抖了。

    就在這時候,小林打來電話,說水兒病危,希望他能趕來見最後一面。

    曲風匆匆地趕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他想著那個美麗的,脆弱的,不久長的女孩子,嬌美的容顏有著不屬於人間的潔淨,黯淡的雙眸時時流露出死亡悲憫。看著她歡笑或者歎息,都會讓人心碎,宛如捧住一件精美瓷器,擔心跌落。如今,她終於是走到盡頭了。那百合花瓣一樣的嘴唇將永遠閉上,沉重的眼睫驗證了死亡的到來。

    她的路,到了盡頭了。

    她的盡頭,是許多人的剛剛開始。

    上天真是不公平。難怪要下雨。

    可是雨還是沒有下來,只是壓著,壓著,等待暴發。

    每個人都在期待一場豪雨。

    期待一次毀滅。

    世界已經沒有希望了,索性毀滅得更徹底些。

    然後有所改變。

    雨停後世界會有一點改變。

    曲風匆匆地趕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水兒來不及看到天鵝,自己來得及看到水兒嗎?

    當大火燒起來的時候,當天鵝撲在他身上替他承受炙烤的時候,如果天鵝會說話,不知道要說的是不是也是這一句,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丹冰在煉獄裡輾轉。

    好大的火呀,燒遍她全身。渴!比任何時候都渴!

    她知道她要死了,可是,這火什麼時候能滅呢?她是在火焰山嗎?還是被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到了太陽上去?

    至尊寶抱著紫霞緩緩墜落,飛向太陽。緊箍咒使他頭痛欲裂,他撒開手,紫霞便飛了下去,飛到熊熊烈火中了……紫霞是誰?至尊寶是誰?曲風是誰?

    哦曲風!對了,曲風!

    曲風,火燒起來了,快醒醒,快醒過來了啊!

    曲風怎麼樣了?他要死了嗎?自己要救他的,他被救下了嗎?他安全嗎?他好嗎?

    曲風!曲風!

    眩暈又上來了,好暈,天旋地轉。是在跳《吉賽爾》的輪舞嗎?那死亡的舞蹈。

    不住地旋轉、旋轉,彷彿穿上紅舞鞋,停不下來。

    是要一直跳到死的。

    死沒有什麼,可是曲風怎麼辦?

    曲風!

    為情早殤的維麗絲女鬼們纏住了曲風一起跳死亡輪舞,曲風要死了,要死了。不!不行!他不能死!

    她要救他!要救他!救他!

    曲風!曲風……

    她撲動翅膀,她揚起頭顱,她飛起來了!

    熱!好熱!這是哪裡?天鵝湖嗎?哦那美麗的仙境一般的天鵝湖。

    沒有看到天鵝在嬉戲,天鵝們都去哪裡了?曲風在哪裡?

    月亮升起來,群山起伏,彷彿披銀戴雪,在月光裡溫柔地起舞,清風拂動,吟唱著一首無字的歌,是曲風在彈琴嗎?琴聲中,山石青草都有了新的生命,低柔私語,整個世界變得晶瑩剔透。荷葉田田間,一枝粉色的荷花映日開放,仙若星辰。

    那荷花刺入眼中,丹冰只覺心裡一疼……

    曲風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急診室外站滿了人,除了小林外他大多都不認識,不過猜也猜得出來,年老的一對是小林的父母,年輕的則是小林的姐姐大林夫婦,也就是水兒的爸媽。

    小林看到他,「哇」地一聲撲在他懷中哭起來。

    曲風有些手足無措,這是他第一次見她的家人,這樣親暱未免尷尬,他極力做出自然的樣子,輕輕拍撫著她問:「水兒呢?她在哪兒?她怎麼樣?」

    「她在急救。」回答的是小林的姐姐,那位可敬的憔悴的母親,她的眼中有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醫生說,她怕是不行了。早在開春的時候,醫生已經說過,她不能再犯病,再犯,就是最後一次了。我小心了又小心,可她還是發病了,醫生說這回大概沒有希望了,已經使用起搏器了,可我還是想等著她醒,我總覺得,她不該死,不該就這麼死了,上帝把她生得這麼美,這麼聰明,卻不給她健康,我寧可要個丑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讓我一直看著她上學,長大,結婚,不要走在我前面……」

    她絮絮地說著,說著那些人間最傷心的話,可是,她的眼中卻沒有淚。

    曲風驚悸地發現,這位母親的心已經比女兒的身體更早地死去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甚至不再懂得傷心。太多次希望,太多次失望,她已經禁不起了,精神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他的心中,充滿了對小林姐姐的同情,並且和她一起詛咒著上帝的不公!

    窗外有雷聲炸響,雨到底下來了,閃電一次又一次撕裂陰雲密佈的天空,把雨水傾盆倒洩。

    姐姐走到窗口,仍然用那種平靜得可怕的聲音歎息說:「這麼大的雨,就像天漏了一樣。老人都說,如果有不該死的人要死了,天就會漏,那是老天爺在流淚……」

    林媽媽忽然受不了,推開窗子對著瓢潑般的大雨放聲哭起來:「老天爺,為什麼不讓我替我孫女兒?我已經老了,要死就我死吧,讓水兒醒過來吧……」

    「媽,你別這樣,水兒已經這樣了,你可不能再病倒了呀!」小林扶著母親的胳膊,也哭起來。

    曲風走過去扶住她另一邊胳膊,正想勸慰,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急忙走到一邊接聽。

    是寵物醫生打來的。「曲先生,很對不起,您的天鵝不見了。」

    「什麼?」曲風如被冰雪。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已經昏死了,完全沒有生氣,我們用盡了辦法也救不醒,只好打算人道毀滅,可是配好藥出來,它卻不見了……」

    曲風立刻站起,不顧一切往外走,小林扯住他:「你去哪裡?」

    「回家,醫院說天鵝不見了,我懷疑她會飛回家去。」

    「可是水兒……」

    「水兒有你們這麼多人陪著……」曲風心亂如麻,「天鵝只有我一個朋友。」

    「水兒如果醒來,會很想見到你。」

    「你真的相信水兒還會再醒過來嗎?」曲風殘忍地說,硬生生掰開小林扯住他胳膊的手。

    「曲風,我需要你,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小林哭著,再一次撲上去扯住他。她顧不得父母姐姐都在旁邊看著自己,顧不得面子與矜持,這一刻,她只想抓緊他,依賴他,撲向他的懷中。傷心和無助使她在這一刻變得分外軟弱,她需要他的支持。

    可是,他卻推開她,狠心地、堅持地說:「小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對不起,這種時候我本應該陪在你身邊,可是,我急著回去看天鵝,如果它真的飛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它很虛弱,在人的世界裡孤助無援,它比水兒更需要我……」

    「一隻天鵝,再重要,真的比水兒更重要嗎?」小林的聲音近乎於淒厲:「曲風,你如果現在離開,就永遠都不要再見我!」

    曲風回過頭,看著她。

    小林站在窗邊,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不管是怎樣的兵慌馬亂,她出門前慣例是要化妝的,現在滿面淚痕,妝全糊在臉上,狼狽不堪而楚楚可憐,眼中有一抹絕望的孤注一擲的熱情,不顧一切地尖叫著:「曲風!你寧要一隻天鵝,都不要我!」

    他們對恃著,曲風在這一刻深深感動,小林的激動讓他看清了她心裡的痛和她對自己的熱望,可是,天鵝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管。終於,他低低地說:「小林,對不起……」猛回頭,轉身離去——

    就在這時,急診室的門開了,醫生伸出頭來,問:「哪位是曲風?小妹妹要見曲風。」

    「水兒醒了!醒了!這真是奇跡!」

    所有人都歡呼著,蜂湧上前。大林在奔進病房時絆了一跤,曲風和姐夫一左一右將她扶起,她往前衝兩步,只覺雙腿發軟,又絆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兩手交替撐地爬過去,抱住女兒大哭起來,語無倫次地叫:「水兒,你嚇死媽媽了!你可醒了!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點什麼?累不累?哪裡疼?告訴媽媽!」

    小林和母親都哭起來,林家翁婿彼此大力拍打對方臂膀,一時說不出話來,連醫生和護士都受到感染,笑著向這劫後餘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兒軟弱地倚在母親懷裡,喃喃著:「曲風!」

    她費力地抬頭,輾轉地尋找,找到了,蒼白臉上露出笑意:「曲風,你在這裡!」

    「我在,我在這兒!」曲風上前握住水兒的手,沒有去想為什麼她醒過來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兒癡癡地望著他,眼中寫滿專注的熱望,精神踴躍,可是身體不能給予呼應,她虛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開了,帶我去湖邊看荷花……」

    「好!好!我帶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帶你去。」曲風滿口答應著。他站起來,水兒立刻握緊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會坐在這裡守著你。」曲飛毫不猶豫地回答。水兒初醒時的那個微笑像一根刺樣深深扎進他的內心,使他有種痛入骨髓的動情。忽然之間,他覺得這個無親無故的小女孩成為他的責任,就是遺棄全世界,也不可以遺棄她。他承諾她:「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陪著你,不走開。」

    水兒滿意地笑,忽然舉起手來,輕輕撥開垂在他額前的一縷頭髮,然後微微歪著頭,閉上了眼睛。

    那個頭一歪的動作,像極了天鵝。曲風大驚,剎時間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鵝與女孩,大聲叫:「水兒!水兒!」

    醫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稍事檢查,對大家說:「她不是昏迷,是睡著了。放心吧,一覺醒來,她又是個可愛的水兒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極而泣,失而復得的狂喜使她沒有注意到女兒醒來的種種異狀。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時,她還覺察到水兒直接叫了曲風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個撥頭髮的動作更是嫵媚親暱得詭異,她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冷感,連水兒復甦的喜悅也被沖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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