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香 第二章 還席
    次日崔子雲還席,因為要請賴福生,格外經心。還是中午,已早早地來醉花蔭簽到。

    彼時翠袖剛起來不多久,正自梳洗,聽小丫頭報:「崔老爺來了。」打起簾子來,果見子雲頭戴鑲紅寶頂子瓜皮小帽,腳登烏雲匝地翻毛靴,手裡挽著一隻八寶食盒,笑嘻嘻地進來。

    翠袖要了自鳴鐘來瞧,問:「多早晚了,已經該吃飯了麼?」命小丫頭擺起桌子來,將食盒打開,卻是四樣熟食:一碟玫瑰肘子,一碟醬鳳爪,一碟糟鴿蛋,一碟滷牛肉,另有白粥鹹菜並一壺玫瑰燒,遂笑道:「怎麼全是醃的醬的,這會子膩歪歪的,誰吃這個?」

    子雲道:「我想著今日的客多,客人連倌人,少說也二十幾個,房間裡坐不下,席面擺到廳裡去,你家裡存的幾架屏風未必夠用。若是用館子裡叫來的,又覺不雅,改天你媽又該說不體面了。所以我早早地過來,吃了飯,好叫你去姐妹處借幾件場面屏風來,索性熱熱鬧鬧地吃他一天。」

    翠袖聽了,心下明白他表裡是替自己做花酒,暗裡其實存著巴結賴福生的心思,雖不願意,也只得答應了。且陪子雲用早飯,到底吃不下,只坐在一旁,慢慢地替他斟酒布菜。

    子雲也只吃了幾口,喝了兩盅,便說:「不能多吃酒,還要留著肚子侍候晚上呢。」

    翠袖笑:「那又叫酒來。」

    子雲說:「枉你侍候了這麼多年酒席,連這也不懂得:這吃酒的人,最怕吃急酒,積在肚子裡發散不開,才醉得快;若是先存了兩杯打底,消消停停地隔一時再飲,倒是不容易醉的。這就和打獵的人,圍獵前要先放開馬慢跑幾圈是一樣的道理,他倒不怕浪費了體力,倒是怕身手沒活動開,到了圍場里拉不開弓。」

    翠袖冷笑:「我當然不懂,沒老爺懂得。老爺整天在花叢酒缸裡打滾兒,所以有經驗;我可有什麼見識呢?又見過幾次席面,認得幾個客人,又吃過幾杯酒?」

    子雲笑起來:「我說一篇話,倒惹你一通牢騷。說來說去,還是嫌我做你做得不慇勤。以後我天天在這醉花蔭替你擺酒可好?」翠袖笑:「那也禁不起。」

    一時吃過飯,翠袖便打發小丫頭向各相好姐妹處去借屏風酒樽來,自己要了水重新洗過臉,又請崔子雲洗了臉,才鄭重妝扮起來。崔子雲做了翠袖一兩年,倒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她梳洗妝飾,只覺比平日席間春色,床笫意趣,另有一番風情。

    翠袖屋裡的穿衣鏡分做兩截,攔腰處有擋板可以支起放下,支起時是檯面,放下來便露出整張鏡子來,卻是為了省地方設計的。往常崔子雲來來往往,總見鏡子中間擋板收起,貼牆一張穿衣鏡,並未留心,今日忽見放下擋板來做了梳妝台,倒覺新奇。翠袖自向抽屜裡取出胭脂盒子搽臉膏來,一色色排列整齊,端正坐了,請娘姨梳頭。

    娘姨問:「今兒梳個什麼頭?」翠袖說:「我正要問你,你倒問著我。」娘姨笑道:「墮馬髻怎樣?」翠袖想一想,說:「不好。墮馬髻須得配愁眉,啼妝,平時還好,今日的場合須不合適。」娘姨說:「那便是元寶頭。」翠袖說:「使得。」娘姨便將手伸進木樨碗裡,濕了手,將翠袖頭髮抹平了,嘴裡銜了梳子,慢條斯理地梳將起來。

    崔子雲聽她兩個對答,倒覺有趣,插嘴問道:「什麼叫墮馬髻?又怎麼不配今日這場合?」

    娘姨便笑了,說:「不怪崔老爺不知道,這都是我們娘兒們隊裡的行話呢。」

    翠袖也笑道:「說起這墮馬髻,還真是有典有據的呢。說是東漢時候,有位妃子發明的,就是髮髻歪在一邊,像剛從馬上掉下來摔散的樣子。墮馬髻要配愁眉,就是又細又彎,中間挑起,像是皺著的眉;還有啼妝,就是眼皮兒底下,薄薄地打層胭脂,做出剛剛哭過的樣子。」

    崔子雲笑道:「愁眉,啼妝,墮馬髻,既有這些古怪的名字,想那情形必然是更古怪稀奇的。」

    翠袖笑道:「真正古怪稀奇的還在後面呢,配合這套妝的,還有一整套作派呢,喚作折腰步,齲齒笑,說起來,才叫可笑。」

    崔子雲央求:「好翠袖,你就細細說給我聽,也讓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翠袖笑道:「這會子又不賣弄你學問多見識廣了?可也有你不懂,問著我的時候。」

    崔子雲笑:「對,你最博學,你最有見識。是我井蛙之見,遠不及你翠袖先生博聞廣記,旁學雜收。」

    翠袖拍手笑道:「那也不必這樣肉麻,文謅謅的,還說不是賣弄?」因一一解釋:「折腰步呢,顧名思義,就是斷了腰一樣的走路姿勢;齲齒笑就更可怕了,是像害牙痛一樣的笑。一個女人,皺著眉,哭喪臉,剛剛從馬上掉下來,頭髮也歪了,腰也折了,又害著牙疼,你可想像那怪樣子。」說罷用手帕掩了口在鏡子裡和姨娘對著笑。

    崔子雲悠然神往,讚歎:「這妝既然在前朝流行,想必有一定的道理。若說一個女子扭斷了腰走路,必是拂搖款擺,有弱柳拂風之態。至於齲齒笑,大概是指那笑與不笑之間,其情可憐,其色可鑒。」便又攛掇翠袖說,「你不如今日就這樣妝扮起來,倒也有趣。」

    翠袖斥道:「虧你想得出。今天是你崔老爺做席面,我倒不領情,又愁眉又啼妝的,不是不給你崔老爺面子麼?」

    崔子雲恍然大悟道:「難怪你說不適合今天這場面,果然有理。愁眉啼妝就算了,這齲齒笑,你現就做一個樣子給我看好不好?」

    翠袖越發笑得伏在桌子上,說:「這可有什麼好看的?好端端讓人家害牙疼,你這腦子裡也真是稀奇古怪的很。」

    說著,頭已經梳好了,溜光水滑,卻是形同小孩子抓鬏那樣,翹起前後兩股,飽飽鼓鼓的十分俏皮。然後在中間插了鳳頭釵,珠花,珊瑚針,茉莉針,滿滿地排列鬢端。然後取手巾來再次淨了面,才開始上妝,最後才是更衣。

    娘姨便請崔子雲樓下等候,子雲調笑:「又不是沒見過。」嘴裡說著,到底出了門下樓,看到借的屏風已經送來,卻是四幅玳瑁鑲的《西廂記》故事,又一幅大的鳳凰牡丹,桌椅檯面也都擺設停當。

    封十四娘正在指揮著丫環抬進十幾盆菊花來,「醉貴妃」也有,「念奴嬌」也有,「武陵春色」也有,「柳浪聞鶯」也有,又有什麼「柳線」,「大笑」,「羅裳舞」,「霜裡嬋娟」,「淡掃蛾眉」,也有叫不上名字來的,都含芳吐艷,姿態各妍。

    崔子雲背剪了手賞花,搖頭晃腦,稱賞不絕。便聽門外一聲喊:「崔兄好雅興!」回頭看時,卻是邀的客人古董商龐天德已經來了,還攜著一位年輕俊俏後生,向子雲介紹:「這位是舒兄舒容。」

    子雲和舒容彼此廝見了,龐天德又說:「遇見舒兄,倒撞出一件故事來。這才叫無巧不成書——真是比一回書還巧。」

    崔子雲聽他說得神奇,忙問是什麼巧事,龐天德故意賣弄道:「這件巧事,可還要再等一個人來才宣佈,不然這會子同你說一遍,等下賴帥來了再說一遍,效果倒不好了。」崔子雲才知道他要等的人是賴福生,便不好再催。

    封十四娘因見舒容面生,早趕上來招呼,又問龐天德:「今兒叫的可還是蒔花館黃鶯鶯?」

    龐天德點頭說「是」。封十四娘便笑道:「像龐老爺這樣的長情客人,幾時也在我們醉花蔭攀個相好就好了。」又問舒容:「舒二爺可有熟相好?」

    舒容笑而不答。封十四娘見他靦腆,知道是個雛兒,更加親親熱熱地湊上來說道:「那便請崔老爺做個媒人可好?」

    崔子雲深知其意,少不得幫襯說:「舒兄若沒有意中人,叫一個本堂局,倒也方便。」

    封十四娘更加十二分慇勤說道:「我們桃枝兒是清倌人,我打保票,必合舒公子的意。」

    舒容本不慣此道,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允。

    封十四娘興頭頭地到桃枝兒屋裡,說:「給姑娘道喜。你媽媽我半輩子看了多少男人,誰逃得過我的眼去?那個舒容一看就是個壽頭。你要不要出息,就看今夜了。若連個雛兒也籠絡不住,也不必做這行了。」

    說著話,崔子雲早帶了龐天德和舒容進來,桃枝兒扭扭捏捏的,先給崔子雲龐天德依次敬了水煙,便捻著裙角兒坐在舒容下手,哼哼嘰嘰地問:「舒公子哪裡高就?」

    不料她面怯,那舒容竟比她還怯,進了屋子已是不自在,正偷眼覷著桃枝兒細長的手指拈著細長的火捻子,撲地一吹,燃了,點了煙,再撲地一吹,又熄了,不禁漸漸看呆了去。忽然聽得桃枝兒問他,驚得倏一下站起,脹紅了面孔,畢恭畢敬地答道:「學生在哥哥開的南北行裡學習做生意。」

    崔子雲龐天德都笑了,拉他坐下道:「既然學做生意,以後這堂子裡是要常來常往的,都這麼著還了得?」

    一時客人到齊,便開了席。

    賴福生坐了首位,龐天德次之,其餘客人各自散座。於是開了局票來,賴福生喜歡排場,除荷花裡瞿無鳳外,又另叫了三個局,龐天德寫了蒔花館黃鶯鶯,舒容便是本堂局桃枝兒,其餘客人也有帶著局來的,也有現叫的,都出了條子,賴福生要來看了,覺得不熱鬧,又攛掇著各自多叫一個局,這才一總發下票去。

    翠袖換過衣裳,上來篩了一輪酒。第一道魚翅用過,各自叫的局也就陸續來到,一時間滿堂綾羅擁擠,珠翠輝映,熱鬧非凡。

    崔子雲想起來,向龐天德問道:「方纔你說的無巧不成書,必得賴帥來了才肯說,如今可說得了。」

    賴福生正扭著瞿無鳳要親熱,聽到說話,轉頭問:「什麼事要等我來了才說。」

    龐天德擠眉弄眼地笑道:「是大帥心頭最惦記的一個人的故事,只怕說出來,惹無鳳姑娘生氣。」  瞿無鳳一愣:「什麼事怕我生氣?」忽然省起,問道:「可是你們昨兒晚上說的,那個什麼自賣自身,到帥府為奴,又被攆出來的夏姑娘?」

    賴福生也想起來,問:「果然是她麼?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龐天德便推舒容道:「你們只管問他去。」

    賴福生更加驚訝,問:「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滿面通紅,只是一個勁兒擺手搖頭,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龐天德只得繼續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賴福生問:「他哥哥又是哪個?」

    舒容臉上紅潮略褪,低頭答道:「家兄諱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賴福生聽得「舒培」二字,心裡一動,沉吟半晌,倒忘記向下問話。還是崔子雲心熱,催問舒容道:「那夏煙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點頭:「說是自賣自身來府上做丫頭的,做得一手好針線,又會做南北點心,又能詩擅賦,我哥哥嫂子都說她有造化,不該生在貧寒人家。說如果遇到好人家,須得好好發落她終身呢。」

    眾人聽了,都讚歎起來,說:「一個做丫環的,能識得幾個字已是不易,居然還擅詩,倒是稀奇。若是出來做倌人,必定是風塵名妓。」又問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著這樣的美丫環在府裡,令嫂眼中豈不生刺?」

    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愛,哥哥發過誓,斷不肯納妾的。」

    翠袖便推子雲道:「既這樣,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雲笑道:「大帥眼裡看中的人,我是什麼身份,也敢惦記?」

    賴福生思量這半晌,忽然想起,問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麼的?」舒容答:「行武。」賴福生點頭道:「果然是他。」

    眾人都問:「大帥原來認得他哥哥。」

    賴福生揚起一條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認得,我這胳膊也須認得。想當年,這胳膊還吃他一顆槍子兒呢。」

    眾人一時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帥可是說笑?」

    賴福生揮揮手道:「你且坐下,不與你相干。三年前,我與皖北胡大帥的軍隊爭地盤,打得他落花流水,當場斃命,只不小心走脫了他妻子女兒兩個。各位猜是怎樣走得的?便是這舒培舒將軍帶兵死戰,保她母女兩個脫身。我一路追趕,吃了他一槍子兒,差點兒沒命。後來子彈雖然取出,卻落下病根兒,直到今天,逢陰雨天還覺酸麻呢。我帶兵以來,槍林彈雨,從不曾傷得分毫,惟這一次吃了大虧,原來只說恨不能與這舒培重新一戰,再分高下呢,卻原來他改行做起生意來。到底還是走到一個地界兒,可是冤家路窄。」

    眾人聽了,都面面相覷。舒容墜墜不安,囁嚅難言。龐天德帶了他來,原說夏煙湖一案已是無巧不成書,哪裡想到更有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猶不及,哪裡敢再說話。惟有崔子雲是東家,見席間冷場,少不得賠笑勸解:「那一仗,想必是賴大帥勝了。戰場上各為其主,傷著了是難免的。既然大帥死裡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後大福大壽,必有享用不盡的好處。」

    龐天德也說:「他哥哥舒培,與我也是相識,我原只知他是棄武從商,卻不知還與賴帥有這段淵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緣份。改日我叫他擺酒向大帥謝罪可好?」

    賴福生此時正值擁紅倚翠,志得意滿之際,便不計較,揮手大笑說:「我不是記仇,想當年戎馬生涯,不過白講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將軍也是我生平僅遇的一個對手,若果然與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個朋友。」

    眾人聽了,都舒一口氣,紛紛敬酒奉承,說大帥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又說改日舒培請大帥酒時,也都願做陪,不可錯過這場難得盛會。

    說得賴福生豪興上來,面紅耳熱,便要好紙來寫請柬,說:「既是這樣,我索性也不等他請我,今天我先請他來敘一敘舊情。」

    眾人都叫一聲好,說便是這樣,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可算看到好故事了。崔子雲賠笑道:「要說請,也須得我來請才是,大帥要做東,只好改日叨擾。」

    賴福生笑道:「只顧高興,倒忘了今天是崔兄的東道,便請你來下這帖子,本帥沾個光,借花獻佛也好。」

    舒容卻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應,那時得罪了大帥卻不好。便道:「我哥哥向來不肯到堂子裡來,又不知道是大帥請他,這帖子須得我自己送去,當面解說明白。」

    龐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擔著心事,聽此建議,忙說:「這樣最好,你這便請去。」

    於是崔子雲寫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幾樣酒菜,只等舒培來到,重開席面。  舒容回到家來,當面向兄長稟報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說:「一臣不事二主,當年我追隨胡大帥出生入死,名雖主僕,情同兄弟。他既兵敗,我原該以死殉主,奈何大帥臨終遺命,要我務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護著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卻被賴福生的軍隊攔阻,雖然僥倖打得他退,卻因此與胡夫人小姐失散。這些年明察暗訪,卻只尋到了胡夫人一座墳頭,小姐的下落,卻至今杳無音信。每每思及辜負大帥種種,實覺慚愧。如今倒要我去與姓賴的攀交,如何對得起胡帥?」

    舒容這些年來早把哥哥的這些憾恨自責之言聽了幾千幾萬遍,如今聽他又談起這些,只覺不耐煩,卻不敢打斷,只得陪他哥哥歎息數聲,說些閒話,因道:「當年我倆在軍中,追隨胡大帥多年,可是帥夫人和胡小姐卻是連一面兒也沒見過。和賴帥的軍隊交戰時,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給父母掃墓,只有哥哥一人護著大帥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憂,也是慚愧死了在這裡。」

    舒培看著他,歎道:「你在又能怎樣?我還得分心照顧你。當年與姓賴的死拼,我就想:幸虧你走了,就算我現在戰死,舒家也還留得你一絲血脈。我也就後顧無憂了。」

    方說到這裡,忽聽隔壁一片吵嚷聲,忙進去看時,卻是小少爺靜哥兒自個爬到櫃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嚇得大哭。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靜哥兒分辯:「是他自己打破的,並不曾傷著,只是嚇壞了。」

    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總是你不小心的緣故,叫你好好看著哥兒的,怎麼又讓他亂爬。小孩子剛會爬,最是好動,萬一眼不見掉到地下摔了,可怎麼好?」還要再說,因見了舒容,便放下不理論,且向舒容道:「不是聽說那個什麼龐老爺要帶你去吃花酒長見識麼,怎麼這麼早回來?」

    舒容便講了座中與賴大帥偶遇,說起沙場舊事,遍座賓客都久慕舒培高風亮節,渴求一見種種緣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幫著勸說:「今時不同往日,你已經棄武從商,賴福生手中卻有兵權,果然惹惱了他,即刻便有禍事上門的。難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興,要與你吃酒,正可趁機放下舊恩怨,免得日後禍患。俗話說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若不肯去,那是給自己種下禍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勸說,又看到兒子尚在稚齡,一派天真,又想著弟弟才出來學著做事,以後還要交際,便自己不理會,卻不能把他將來的路一併堵絕,少不得長歎一聲,只好允了。

    田氏便叫夏煙湖拿衣裳來侍候穿戴,叫了兩三聲,煙湖才答應著進來,卻見她眼睛紅紅的,彷彿哭過,詫異道:「好好的哭什麼?叫這半天才答應。」

    夏煙湖低頭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鸚哥時被掀了一頭灰,迷了眼,正揉得睜不開,所以答應夫人遲了。」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這兩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麼緣故。」

    那舒容因為剛才座中客人連同賴福生都一個勁兒打聽夏煙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卻不禁將她死盯住仔細打量一番。只見她上身穿著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襖,下著湖綠撒花精繡鑲滾的百褶裙子,行動時,連裙褶兒也無一絲搖擺,舉止嫻靜,態度謙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氣奪人。

    這時丫環上來與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著夏煙湖看,不提防,叫了兩三聲「二少爺」才聽見,一抬手,差點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環都唬了一跳。

    田氏不禁「撲」地一笑,說:「二弟向來斯文害羞,今天是怎麼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鸚哥兒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

    說得舒容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卻仍向夏煙湖偷覷。那煙湖卻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斂容,只做聽不見,取衣裳冠戴來服侍舒培換了,將裡裡外外皺皺褶褶都理順展平,又取了斗篷來給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細細刷了靴上灰塵,細緻周到,若含情意,不由看得呆了。

    一時舒培穿戴妥當,挽著舒容出來,屋外已是繁星滿天,月光洩地,不禁望著天,長歎一聲,道:「當年我護著帥夫人小姐出逃,也是這樣的天氣,我邊戰邊跑,從晚上打到天亮,好容易脫逃,回身再看,才發現竟把夫人和小姐丟了,至今胡小姐生死未卜,音訊全無。大帥待我不薄,我卻連他臨終遺願也不能完成,今日卻又要與姓賴的喝酒,他日泉下相逢,我有何面目見大帥呢?」

    舒容勸道:「哥哥不必過責,大帥當年只要你保護夫人和小姐逃脫,你已經保她們脫身了,不算辜負。雖然後來失散,可是都說那胡小姐聰明過人,美貌出眾,又跟著大帥學過一些拳腳功夫,想三餐一宿,還難不倒她的。」

    舒培說:「也只好天可憐見,若能讓我和胡小姐見上一面,當面向他跪謝失責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說罷向月亮拜了幾拜,這才振衣前行。

    卻忽聽身後一聲嬌喚:「將軍。」回頭看時,卻是夏煙湖手裡托著兩塊醒酒石急急追來,用撒花帕子裹著,一塊授與舒容,另一塊親自塞到舒培衣袋裡。

    舒培看她一張俏臉在月光下分外皎潔,臉上珠光盈盈,恍惚有淚,欲待問時,又見弟弟催促,便低聲道了謝,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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