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情女人 正文 第五章 輸給身份
    1、

    阮咪兒在享受了嫁入豪門游手好閒的最初幾個月後,很快便感到厭倦了,她對李佳說:「我想出去工作。」

    「剛宣佈息影就又復出?」李佳不大贊成,「是不是太快了點兒?」

    「不是拍電影,只是想找份工作,隨便做什麼都行。」

    「那你到我公司來做保潔吧。」李佳開玩笑,「我剛投資了一家健身中心,從勤雜工到總經理,你隨便選個職位,什麼時候願意上班都行,不想幹了隨時辭職,只除了一條:老闆娘的職位不許辭。」

    「我不想總是靠你。」

    「要自力更生?親愛的,在沒有我的二十多年裡,你已經充分證明了自己有謀生的本事與技能,現在偷點懶也不算什麼罪惡。」

    「我並不想當總經理,不過可以做經理秘書,我一直都想試試文員的工作;健身教練也行,我以前學過形體;還有業務推廣,再不行,可以做前台。」咪兒計劃著,「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讓人知道我是你太太。」

    「那恐怕不容易,你太漂亮也太出名兒了,要想微服私訪,除非毀容。」

    阮咪兒洩氣:「看來我只能當保潔工了,可以戴個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對,你會是健身房裡穿得最多的女人。」

    玩笑歸玩笑,阮咪兒隔了兩天真地到「素腰閣」健身中心上班了,任推廣部策劃。

    這是陳玉給她的提議,那天,兩個富貴閒人在電話裡開了半天前景展望會。陳玉說:「為什麼一定要找個地方上班呢?你要是嫌時間多,可以像我這樣,到處旅遊嘛,見識艷遇兩豐收。要不就學陸雨,當職業學生,沒事兒就弄兩張證書唬人,還可以順便找個梁山伯唱唱兩隻蝴蝶。」

    咪兒笑:「你可真是三句話不離艷遇,把愛情當成第一生命,不論幹什麼都要順手牽羊,真不知道你生孩子時有沒有順便勾引產科醫生。」

    「想過,可惜大夫是個女的。」陳玉也笑,「飽暖思淫慾,人之常情嘛。年過三十,有家有業,惟一渴望的就是愛情了。書上說『愛情在路上』,所以當然要多多上路了。」

    咪兒說:「我不想到處跑,以前拍戲跑外景都跑傷了。學陸雨就更不成了,我看見書本就頭疼,才不要去上課呢,還得考試,我考八百回都考不過。」

    「那不如自己開家店,茶樓也好繡樓也好,反正是打發日子嘛。再不就開個精品店,雇兩個女孩子看店,過過老闆娘的癮,也不錯呀。」

    「我已經是老闆娘了,李佳那麼大的健身中心、酒樓、飯店,連雜誌社也有投資,我用得著買那個虛名兒嘛。我就是閒不住才想工作的,又不是拍戲,裝樣子!」

    陳玉有些酸溜溜:「就是,我忘了你已經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瞧不起小打小鬧的茶樓酒肆。」

    咪兒笑起來:「你這話要是陸雨說還有道理,你自己都是養尊處優眼高於頂的,拈的是哪門子酸呀?高官太太,情調主婦,你比誰不活得滋潤?」

    「這話我愛聽。」陳玉重新鼓舞起來,「雜誌社怎麼樣?你想嘗試白領生活,當編輯是最現成兒的。」

    咪兒笑:「你這都是些什麼餿點子呀?我去雜誌社幹什麼?文編還是美編?我認識的媒體倒不少,假模假樣開個記者招待會還湊合,自己做採訪可是不成。」

    陳玉靈機一動:「就是,你以前當演員時最會籠絡記者了,現在也還是可以利用這一點幫你老公的生意做宣傳呀,你要是去做策劃推廣,至少跟媒體打交道這一塊是輕車熟路的。」

    咪兒被提醒了:「對了,我也想過做業務推廣的。就聽你的。」

    陳玉卻又不做准起來,遲疑地說:「你還是再找可意商量一下吧,聽聽她的意見。」

    可意卻是滿口應承:「沒問題,我本來就覺得你現在退休做專職太太也未免太早了。做得成做不成,人生總得多一點閱歷,就算他日復出,也多一份生活體驗。你要做健身推廣,我第一個支持,在《紅顏》辟兩個版面出來跟你們合作。」

    咪兒有些過意不去:「你自己的事那麼忙,還要替我操心,真太感謝你了。」

    可意笑起來:「我沒聽錯吧?對面說話的人真的是阮咪兒嗎?」

    「當然是我,愛你愛到骨頭裡的阮咪兒。」咪兒大笑。

    可意相信了:「的確是咪兒。既然這樣,你這就做起來吧。我出選題,你們出模特和攝影師,我在雜誌上打上『素腰閣協辦』字樣,還可以幫你們在上海地區隨刊附送代金券,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兒,對雜誌的發行也有好處。只要第一期的樣子做出來,以後你拿著樣刊找別的雜誌或報紙,就容易談了。」

    咪兒更加感動,可意不僅精神上支持,還在行動上立刻給出最實際具體的操作方案,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她可以很快在健身中心裡做出成績來,讓人看到她不僅僅是靠老公吃閒飯的繡花枕頭。

    「可意,你總是這麼熱心幫朋友的忙,可你自己有事,我卻一點忙兒也幫不上。」

    「誰說沒幫?網上那麼多人,說什麼的都有,就只有你是真心實意替我鳴不平的。」可意真心誠意地說,「我一直沒跟你說謝謝,你也別跟我客氣了。」

    咪兒同情地問:「那事兒現在怎麼樣了?你不是說要報案嗎?」

    「報了,可是網絡警察不肯立案。」可意心灰意冷地說,「說是不符合什麼『九條』,犯罪證據不足,尚未構成傷害後果。除非我也自殺了,留一封遺書下來,否則沒人會重視。」

    咪兒也很無奈:「早知道是這種結果。網上那些人閒著就造謠生事,前些日子不是還有說某某女明星是變性人,某某和某某是同性戀;又是某某假裝十六歲純情少女,其實已經超過三十歲,是整容的;也有一些人氣不過去報案,最後還不都是通通嚥了算數?總不能個個都學『秋菊打官司——討個說法兒』吧,勞民傷財不說,也耗不起那個功夫傷不起那個心。法律不是為我們這些人設的。」

    可意很茫然:「可是法律都不保護我們,我們又能指望誰來保護呢?就這麼平白地被傷害了,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我忽然發現自己生活得這麼沒有安全感。」

    「那個鬧事的癟三兒釘子這回可算過足炒作癮了,剛開始的時候還自稱作者,接著就自稱作家,現在更絕,乾脆以文壇領袖的口吻在替天行道,要剿滅你這個文壇敗類了。我看見他還一本正經地在貼子後面又補了一句:據可靠消息,岳可意現在仍為《紅顏》雜誌社主編。都不知道他要怎麼自圓其說。」

    「他才不需要自圓其說,他只是需要自欺欺人。」可意笑著,可是聲音裡充滿蒼涼之意,「現在多少人拿個數碼相機就自稱是攝影師,上網發兩張貼子就變成知名作家。這就叫『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錢教授對這事兒怎麼說?」

    「我沒讓他知道。」

    「什麼?這麼大的事兒你都不告訴他?」

    「告訴他,他也幫不上忙,反而要囉嗦半天,又何必呢?」可意不欲多談,佈置作業說,「給你的第一期選題就叫做『OL的椅子操』吧,設計一套白領們在辦公室午休時間隨時可以進行的簡易操,要有合理的設計與分析,並且把每個步驟拍清楚。」

    「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

    然而到了具體操作的時候,咪兒才發現工作的難度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首先是同事的不配合,他們對她的到來很默契地表現出極為統一的敬而遠之,凡是她提出的策劃,他們都異口同聲地稱讚說:「真是不錯呢,咱們怎麼沒想到?」此外再沒有一句建議的話。

    咪兒問:「該怎麼設計這個椅子操的動作呢?要做起來很簡單實用,拍起來還要美觀好看,是要登在雜誌上的,針對辦公室白領設計的動作,所以還得在文章裡說明這樣做的理由和好處。」

    同事們哼丫u竣p⒚揮腥絲匣卮茲狻`侍狻?br  />  咪兒只好點名了:「孫教練,你可以設計一套動作嗎?」

    孫教練遲疑地說:「那可沒把握,我是教瑜珈的,瑜珈最重要的是心靜,辦公室裡最不適合了。咱們這是正規的健身房,每一套操都很專業,在辦公室裡做椅子操?我可沒學過。」

    「那麼拉丁舞呢?」咪兒轉向另外一位教練,「可以把拉丁舞的動作融在椅子操裡嗎?」

    「這個……你不如找李教練商量一下,她是教踏板操的,既然可以利用踏板來健身,應該也可以用椅子吧?」

    好容易操步設計好了,可是該由誰來做出鏡模特又成了新的難題,策劃部經理意味深長地提醒:「這是咱們『素腰閣』第一次和媒體合作,每個教練都希望有拋頭露面的機會,這個人選你可要想好了,稍一不慎就會影響士氣,在教練中間製造不必要的矛盾。」

    咪兒問:「那你認為應該由誰來出鏡示範好呢?」

    策劃經理說:「提案是你負責的,這個模特人選當然由你來決定。」轉過身施施然地走開了。

    咪兒氣得直瞪眼,恨恨說:「大不了由我自己表演。」話雖這樣說,但是自己也知道這麼做不合適,因為「稍有不慎」會帶來更嚴重的影響。她自己都可以想像那些饒舌的同事們會說些什麼閒話——

    「到底是當演員的,改不了喜歡出風頭的毛病,拍不了戲,在雜誌上也要搶著露露臉兒,真沒勁。」

    「人家是老闆娘嘛,別說找個題目在雜誌上露露臉兒了,只要她願意,讓李總出錢辦本雜誌讓她玩也沒問題呀。」

    「真是,在家裡好好地做少奶奶不好嗎?偏要到這兒來出做什麼推廣策劃,她倒敢情有興致。」

    咪兒不是不諳世故的象牙塔睡美人,她也是歷過滄桑坎坷一路憑自己本事走過來的,什麼樣的嘴臉沒見過,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健身房的是非比起她在娛樂圈裡見過的,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她只是不服氣,自己又不是在劇組爭頭牌女主角,不過是想幫公司做點事,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甘願從基層做起了,為什麼還要處處受制?如果她真是想仗著老闆娘的身份立馬揚威,那就要個總經理、起碼也是部門經理來當當了,還用得著受這番鳥氣?

    閒言碎語從「素腰閣」的每個角落縫隙裡流傳出來,阮咪兒只覺得舉步維艱,可意再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忍不住訴起苦來:「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在婚姻中失去了什麼——身份。我現在只有一個名字——李佳的太太。我沒有自己了,不論我怎麼努力,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靠臉蛋和身體吃飯的少奶奶。我永無出頭之日。我連選個教練出來做出鏡模特都做不到。」

    可意輕鬆地說:「這個簡單,召集大家無記名投票,就說匿名選賢好了。然後你心目中屬意哪個教練,就宣佈她票數最高。」

    「這倒是個好辦法。」咪兒被點醒了,卻又忍不住問,「你說,我就那麼不待見人嗎?她們為什麼個個都對我陰陽怪氣?」

    「這很明白嘛,有臉蛋的人多半沒頭腦,有頭腦的又通常沒運氣。紅顏從來多薄命,富婆自古皆草包。你倒好,才貌雙全,嫁入豪門,天下好事都被你一個人佔全了。」可意做感歎調,「親愛的,你太完美了,這樣的人該受天妒的,可是老天爺又偏偏特別寵你,當然就要被人妒了。」

    咪兒大笑:「可意,我愛死你了。」

    「那你現在就立下遺囑,一旦老天爺醒了,要收回他對你的恩賜,你要把它們無條件轉讓給我。」

    「包不包括齲齒和痛經的毛病兒?」

    「咪兒,以後跟別人說話開玩笑,最好不要有任何性暗示。因為你的身份是老闆娘。別人這麼做是幽默感過盛,你這麼做,就會變成靠身體條件獲得成功的又一力證。嚴重的還會被投訴為性騷擾。」

    咪兒一驚:「我以後會注意的。」

    「老闆娘就是老闆娘,不要指望別人把你當朋友。對你冷嘲熱諷的人不要理他,對你推心置腹的人就更要遠離。他們跟你談心事,目的是為了換取利益。你聽了他的秘密,就欠了他的人情債。」可意叮囑咪兒:「如果同事不肯跟你合作,不妨裝得遲鈍一點,不要跟他們動氣,不要較真,但也不必太遷就他們,該做什麼做什麼,所有的表演都當看不見。他們看你沒反應,自然就會收手。」

    咪兒凜然受教:「可意,你真是我的良師益友。」

    「那你有沒有像陳玉那樣,拿個小本本把我的話記下來呢?」

    「全記在心裡了。」咪兒誠心誠意地說,「還有什麼要提醒我的嗎?」

    「還有,不要太急功冒進,每個月只出一個策劃,踏踏實實地做好;將它做出樣子後,靈感稍用即棄,最忌給人吃老本兒的感覺。比如給《紅顏》拍健身片,做完這期後,不妨交給別的同事繼續,寧可你自己另找一家媒體,或者我幫你介紹。」

    「那憑什麼呀?」咪兒有些不甘心。

    「不論多麼成功的策劃,連做三次,別人就會雞蛋裡挑骨頭,認為你不過是靠了某種關係,會把已有的成績也都一概抹煞。雖然說『不受嫉妒是庸人』,但也要給別人和自己都留有餘地。」

    「聰明如你,怎麼可能不成功呢?」咪兒忽然歎息了,「可意,我現在相信自己的確是個幸運兒了。」

    2、

    岳可意枉有那麼多錦囊妙計傳授咪兒,可是自己的人際關係卻是一團糟。

    「能醫者不自醫。」她自嘲地想,那些條條框框,自己但有一條真正做得到,也不會弄到今天這般狼狽。就拿現在來說,明知道所有的事都是編輯小於夥同釘子裡應外合搞出來的,可是該拿小於怎麼辦呢?

    沒有證據,就沒有理由。法律不能保護無辜的可意,然而紀律卻可以庇護狡猾的小於。還有一點是可意想不通的:自己對小於這樣好,而《紅顏》的待遇又很高,小於為什麼如此恨自己、要陷自己於不義呢?

    人生三十年,從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這樣叫可意覺得失敗,覺得對人性深深的失望與恐懼。為什麼有人要損人不利己?為什麼一定要逼自己學習怨恨?潔身自好,是否意味著自掘墳墓?中國人不是一直相信「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的」嗎?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生的真理變成「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了?

    陳玉表現得比她更不甘心:「這事兒怎麼能就這麼完了?那個釘子你告不了他,小於可是你的手下,至少總得把她開除了,也算是惡有惡報。」

    「你以為我不想?」可意無奈,「每天面對著一個陷害過自己的人,還得裝作一無所知,你以為滋味好受?我要是不在四十歲前英年早逝,至少也得肺結石。等我火化的時候你一定要記著替我撿骨,少不得找兩顆舍利子出來。」

    「呸呸呸!」陳玉壯懷激烈,「你裝得再好也得不了奧斯卡。你現在需要的不是演技,而是好台詞,你得想個理由把小於開了,還得開得漂亮,替自己出口氣。」

    「那我請你當編劇怎麼樣?」可意開玩笑,「你幫我出個本子吧。」

    「沒問題,這口氣我不替你出,就白當你這麼多年知己了。」陳玉興致高昂,就跟打了針雞血似地起勁,「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陳玉的辦法其實非常簡單,卻實用。她化了個「風中蝴蝶」的名字上網,以投稿為名申請成為小於的好友,兩個人沒聊幾句就成了知己,從欄目風格到娛樂八卦,從服裝品牌到圈裡緋聞,簡直相逢恨晚,投機之至。

    接著陳玉便問小於:「在網上看見你們主編岳可意貪污的新聞,真的假的?那個岳可意,文章寫得也不怎麼樣,我就不相信她水平比你強,能當上主編肯定有貓膩。」

    小於到底不是局長夫人陳玉的對手,聽了兩句誇獎,立刻就興奮起來,不管不顧地說:「本來嘛,她今年都三十了,寫一本書才那麼點稿費,還自己覺著挺了不起的,有什麼呀,我到三十的時候,肯定比她強。」

    「她貪污的事兒是不是真的?蒼蠅不抱沒縫兒蛋,總是有點影兒的吧?」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老闆跟她查賬,老闆指著門叫她滾,她倒好意思,回娘家避了幾天風頭,自個兒又求著回來了。我們編輯都沒人跟她說話,她也好意思,還走來走去的。」

    「你們老闆也是,怎麼就會由著她來去自如呢,明知道她貪污,竟然還讓她繼續當主編?」

    「這你就不知道了,她的手段厲害著呢,你知道那個誰、那誰誰誰吧,都和她有一腿,要不她怎麼出得了那麼多本書。」小於說的是幾個著名出版商的名字。

    陳玉暗暗心驚,想起小於在可意面前卑躬屈膝故作親熱的樣子,她不禁覺得噁心。一直都覺得自己夠八卦的,可是現在八零年後的這一代,信口雌黃的本事太讓人驚訝了,她們還知道什麼是良心、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羞恥嗎?

    在真正的邪惡面前,陳玉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正直、善良,簡直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當岳可意把「風中蝴蝶」與小於的網聊記錄下載文件放在小於面前時,小於驚呆了,她忽然蒙住臉哭泣起來:「岳姐,你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吧?」

    「你說這是假的?」

    「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小於抬起頭說,「肯定是這樣,他們在害我,也就是在害你。網上剛出事的時候,我天天打電話給釘子,都和他絕交了。是他鬧出來的事兒,我每天都在求他別鬧了,可是我和他也不熟,他要胡說八道,我有什麼辦法?我拚命解釋,天天在網上為你澄清,他們都知道我是最維護你的,所以才要把我剷除,好接著害你。」

    可意幾乎為之歎絕:「小於,你自己相信你自己說的這些話嗎?」

    「岳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敢對天發誓,如果我說過一句對你不利的話,出門就叫車撞死。」

    「夠了。」可意忽然覺得厭倦,她望著小於,疲憊地說:「就當是別人陷害你吧,不過釘子是你的作者總沒錯吧?現在雜誌社的聲譽受到這麼大的損害,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就當你是在替釘子背了黑鍋吧。」

    「岳姐,你的意思是……」

    「從明天起,你不必再來上班了。」可意冷冷地笑,「還有,也別再費心替我澄清了,就當你我不認識。」

    後來,小於在網上發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對自己的被開除做出解釋,她說:老闆出於家醜不可外揚的顧慮,情願吃啞虧,而讓她做了替死鬼,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臨行前,她被警告不許在外面亂說話,但她是不會停止話語權的,誰也別想恐嚇她。最後,她說她不是輸在真相,而是輸在了身份上。因為那個最終獲勝的人,身份比她高。

    女友們奇文共賞析,都覺啼笑皆非。陸雨說:「一場鬧劇。」

    「是我導演的。」陳玉納悶地說,「我猜中了這故事的開頭,卻猜不到結尾——我沒想到她還能這麼解釋。」

    咪兒笑:「甘拜下風吧?她的臉皮比你厚,心眼比你黑,劇本比你荒唐,所以噱頭也就比你好。」

    可意只覺得心累:「我是受害者都累得慌,她們害人的倒不覺得累嗎?」

    咪兒說:「在她們心目中,覺得她們自己才是受害者。用了這麼大力氣都沒把你扳倒,還白丟了工作,人家這會兒心裡不定多委屈呢。」

    陸雨說:「她有一句話說得還是挺有道理的:她是輸給了身份。可是她既然明知道你的地位比她高,身份比她重要,幹什麼還要處心積慮地害你呢?弄得害人不成反害己,她就不後悔?」

    陳玉說:「她們要是懂得反省就不會這麼昧良心了。什麼叫賭徒?就是要以小博大。贏了是運氣,輸了是點背,和技術無關,更和對錯無關。」

    咪兒讚歎:「還是陳玉有辦法,真是寶馬未老啊。」

    陳玉不滿:「什麼『未老』?我本來就沒老。」

    陸雨說:「應該說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咪兒有意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什麼『老將』啊,都說了不許提『老』字了,要說『初生牛犢不怕虎』。」

    陳玉笑:「你們倆少一唱一和了。小於也配稱『虎』?最多是一條長著狐狸尾巴的蛇而已,而我是棒打七寸的弄蛇人。」

    可意懶懶地說:「不管怎麼樣,總算告一段落了,我要給你頒一塊匾,上寫八個大字:以惡制惡,以牙還牙。」

    可意痛恨網絡的虛妄和無良,然而她能夠為自己少少地討還了一點公道,還是靠陳玉利用了網絡便利才做到的。

    或許,這才是這次網絡事件中最具有諷刺性的。

    3、

    張曉慧的百日之祭,陳玉和可意同時收到房東的電話:曉慧的房租到期,希望她們能來把遺物清理一下。咪兒和陸雨聽到消息,也都決定趕來幫忙,為曉慧做最後一次祭拜。

    說好在曉慧「故居」的樓下集合。咪兒最後出現,穿著粉紅色低胸吊帶層疊公主裝和百折迷你裙,艷妝,打扮得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從出租車上下來時,路人側目。

    陳玉驚呼:「你以為我們是去PARTY嗎?聖誕節還有一個月。」

    可意取笑:「她是參加萬聖節。」

    陸雨警告:「不要對亡靈不敬。」

    咪兒興致不減:「我很久沒有獨自出遊了,這是我婚後第一次單身外出,在這裡,我的身份再也不是李太太,而僅僅是你們的朋友阮咪兒。你們可以隨意打擊我,取笑我,可是不能剝奪我打扮的權力。我可不是每天都有這樣充分的理由外出。」

    「沒錯,下一次就只能等我死。」可意說,「那大概還真要等一段日子。」

    陸雨再次警告:「別拿生命開玩笑。」她看看咪兒,同情地說,「她也不容易,就隨便她吧。」

    咪兒笑:「還是陸雨疼我。」

    四位好友上了樓,撕掉封條,打開門,迎面莫明掠過一陣冷風。屋子裡到處都是灰塵與蛛網,充滿人去樓空的曠味。咪兒說:「好像是武打劇的片場佈景。」

    「我有一百年沒見過蜘蛛了。」陳玉也說,「總想不通他們在空房子裡結網,到底靠什麼生活,餐風飲露都不行。」

    可意望著牆上曉慧的照片,感傷地說:「人死後到底有沒有靈魂?不是說物質不滅嗎,那麼就算肉體腐化,灰飛煙滅,然而思想呢?感情呢?這些生前原本無形的東西,死後又以何種形式存在?會不會儲藏於我們未知的領域裡,另一個時空,另一種形式,以特別的方式在與我們交流?」

    陳玉搖頭:「別魂啊鬼啊的,說得怪嚇人的。小心把什麼給招來。」

    咪兒輕笑:「如果慧慧真的顯靈,我也不會害怕的。」

    陸雨說:「人們願意相信鬼魂存在,是因為對現實世界不滿,無助的情緒無法宣洩,於是寄望於莫須有的虛無世界,從而使自己得到某種平衡。可意,你最近太緊張了。」

    然而可意堅持:「我不是悲觀,而是真的相信靈魂不滅,如果生與死沒有必然的聯繫,那麼也就同時失去了各自的意義。生命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彼此之間既有內在聯繫又有量變與質變,生死也是一樣,肉身變相,而靈魂永存。」

    咪兒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說靈魂與肉體之間的關係,就好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既在變化,又在保持著某種關係。」

    陳玉打個哆嗦,悻悻地說:「我才不信,如果真有鬼,人死了變鬼,鬼投胎再做人,那為什麼我們沒見過鬼?」

    陸雨沉吟:「有些心理學家認為,所謂靈魂,指的是精神力。不是每個人都有強烈的精神力,所以大多數時候,當人的肉體死去,精神也就消散,人死之後體重會忽然變輕,就是因為靈魂走了。他們認為思想和精神也都有重量。」

    咪兒彷彿下決心一樣地說:「我死之後,就不要有什麼精神留下,這輩子活得太累了,享受過就好,不想把心事再保留到下輩子。」

    可意歎息:「可是慧慧雖死,心思卻不能了,她把孩子托付給我們,我們卻把孩子弄丟了,到現在也生死不明。我們有負重托,慧慧怎麼能瞑目?」

    陳玉忽然打了個噴嚏,更加害怕了,簡直連一分鐘也不願意再呆下去,催促說:「都收拾完了沒有?收拾完就走吧。剩下的垃圾,大不了叫家政公司來打掃。」

    陸雨摘下牆上的照片,說:「我要把這個拿走。」

    咪兒忽然說:「等等,這個背景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這些玫瑰花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陳玉瞥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說:「玫瑰花到處都有,也都長一個樣兒,有什麼見過沒見過的?也許你見過的玫瑰花是這些花死後投胎變的,有內在聯繫。」

    可意在這時候忽然叫起來:「你們看,這是什麼?」

    洗手間的字紙簍裡,可意拎出一本封面灰黑的硬殼本,翻開來,字跡洇然,很明顯是未及燒燬的日記。

    「那個男人的事一定記在裡面。」陳玉大為振奮,「上次怎麼沒發現?白耽誤了這麼多工夫。」

    陸雨忽然覺得擔心,望著曉慧的照片在心中暗問:這是你的意思嗎?你改了主意,決定讓真相浮出水面了嗎?

    咪兒翻開第一頁讀起來:

    「我懷孕了。這對你來說,不知道是一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我心裡充滿了擔憂,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什麼時候告訴你,又用什麼方式告訴你。我更不知道,當你聽到這消息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會向我求婚嗎?會勃然大怒嗎?還是會要求我把孩子打掉?如果你真的那樣說了,我要不要聽你的話呢?天啊,我的心真是亂極了。」

    即使隔了這麼久,當四位好朋友聽到這一段內心告白的時候,還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慧慧當時的苦境,她的心曾經輾轉於怎麼樣的煎熬中啊。她們也很想知道,那個負心的男人在聽到消息的時候,會做出怎麼樣的反應?

    可是日記的後面幾頁被撕掉了。很明顯,因為日記本太厚,曉慧在臨死前是一邊撕一邊燒的,所以有些章節已經完全燒燬,沒撕完的就直接扔在了紙簍中,所以未能燒淨。

    可意找到另一頁相對完整的段落接著讀:

    「孩子已經五個月了,就是我現在願意墮胎,也是來不及的了。我把自己藏起來,把孩子藏起來,為的就是逼自己有足夠的堅定做一個這樣的選擇。不然,如果我見到你,如果你又對我發號施令,我怕自己是沒有勇氣來違背你的意志的。可是,我是多麼想念你呀,恨不得下一分鐘就見到你,或者,至少是給你打個電話,聽聽你的聲音也好呀。」

    「原來那男的並不知道孩子的存在。」陳玉說,「看來慧慧是瞞著那男人把孩子生下來的,她的目的大概是為了既成事實後再找那男人攤牌,可是後來為什麼又改了主意,要自殺呢?」

    咪兒猜測:「也許是在生產前已經攤過牌了,那男人不肯承認這孩子,所以慧慧生下孩子後就自殺了;又或者是生下後給這男人打了電話,可是男人不肯認帳,慧慧覺得失算,於是自殺。」

    陸雨的眼前浮起古建波以及古老爺子夫婦的樣子,頗不願意相信事實的殘酷,催促說:「讀下去不就知道了嗎?」

    可意翻著日記,後面的章節又大多被撕掉了,就是殘存的也被燒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地辨認出「結婚」、「絕望」、「死」等片言隻語,字字驚心。

    可意顫慄地說:「慧慧懷胎十月,經歷的是怎樣的一段煉獄生活呀。」

    「男人就是女人的地獄。」咪兒恨恨說,「找到那個男人,我要拉他上刀山下油鍋。」

    陸雨卻說:「也許那個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真是那麼不堪的一個人,慧慧也不會愛上他,心甘情願地為他生孩子了,畢竟是你情我願的事兒。」

    陳玉不同意:「男人對女人做了那事兒,就得負起責任來,有了孩子,就更應該負責任。不管怎麼說,現在慧慧死了,孩子失蹤了,那男人不應該置身事外。他可是孩子的父親呀。」

    「也許他已經默默地在為自己的行為贖罪了。」陸雨想起古老先生家的嬰兒,「男人和女人一旦發生聯繫,不是緣就是孽,旁人是很難置評的。」

    咪兒生氣:「你怎麼老護著男人?我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是不是男人派遣到女人陣營裡來的臥底?」

    陸雨瞅了她一眼不答,卻拿過慧慧的日記又細細檢查一遍,忽然一眼掃到「古建波」的名字,一驚,大聲念:「你們看這一行,『古建波今天又打來電話,確定預產期的日子,他還說』,這後面的話被燒掉了。」

    陳玉叫起來:「孩子是古建波的!」

    「不對。」可意猛地清醒了,「我原來也曾經懷疑過古建波。可是慧慧前面明明寫著一直沒有跟孩子的父親通話,她是把自己藏起來偷偷生孩子的,這裡面提到古建波知情,就恰恰排除了古建波是孩子生父的嫌疑。」

    「你等等,我怎麼有點反應不過來了。」陳玉昂起頭理了理思路,漸漸明白過來,「這麼說,古建波和慧慧關係非淺,甚至比我們都更瞭解她,不但知道她懷孕,還知道預產期在哪一天。但是,古建波不是孩子的親爹,那個當爹的並不知道慧慧要生小孩這麼檔子事兒。那麼,古建波會不會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呢?」

    「很有可能。」可意分析著,「古建波對慧慧的事比我們還清楚,甚至介入到她生產的這件事裡來,也就是說她對慧慧似乎負有某種責任。既然他的身份不是孩子的父親,就只能是孩子父母的朋友,這裡有兩種可能:一,他和慧慧是知己,或許對慧慧有愛慕之心,所以才這樣關心她,有可能慧慧的搬家以及住院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二,他和慧慧的男友是知己,所以他是在替哥們兒照顧慧慧,並且幫慧慧隱瞞這一消息。」

    陸雨點頭:「可意分析得有道理。古建波一直很照顧慧慧,當初還是他托我向可意引薦慧慧給雜誌投稿的。」

    可意說:「但是這裡又有一個疑點:既然他們那麼親密,為什麼慧慧沒有將孩子托付給古建波,反而要把孩子托給我們四個呢?」

    咪兒說:「這個答案就只有古建波自己知道了。但是我們怎麼問他呢?總不能當面質問他『你和慧慧有什麼關係』吧?慧慧去世這麼久,他都一直沒露面,現在只怕也不會輕易暴露身份的。」

    陳玉說:「要不我再當一回間諜,探探他?」

    可意啼笑皆非:「古建波可不是小於,『吃跳蚤都恨不得留條後腿兒』,才不會吃你那一套的。」

    古建波和慧慧有關,但並不是孩子的父親。

    張曉慧遺孤的身世之謎似乎有了一點點線索,卻又陷入更加複雜的謎團中了。

    4、

    這個晚上,咪兒和陸雨都借宿在可意的住處,繼續探討同古建波周旋探密的各種可能性,並用演戲的方式當場排練,檢驗效果。

    陸雨扮演古建波,可意假裝敲門進屋,呈上雜誌打樣說:「這是改版的新封面,古總您簽個字吧。」然後假裝不經意地說,「對了,明天就是張曉慧的百日祭了,我們幾個朋友打算給她舉行個小小儀式,您來不來?」

    陸雨一驚,假裝想不起來:「張曉慧?張曉慧是誰?」

    「當初不是您介紹給我的作者嗎?她還說是您帶她來北京的呢。」

    「噢,有點印象。」陸雨摸摸下巴,「是那個女孩兒呀。她死了?怎麼死的?」

    「是自殺。」

    「真的?為什麼自殺?」

    可意洩氣:「要是這麼周旋下去,可是一點意義也沒有,成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了。」

    咪兒兼任觀眾和評委,點評說:「陸雨的表演,可能性非常大;可意這麼做,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老男人最擅長的就是裝聾作啞,他只要假裝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意恨恨:「我是不行了,你對男人有經驗,你來。」

    現在是可意扮古建波,咪兒扮可意:「古總,咱們下期策劃選題是『身份與責任』,先採訪您一下吧,你對責任這個詞是怎麼看的?」

    不等陸雨評判,可意就先否定了:「這什麼跟什麼呀,他就算寫十萬字論文出來都不會有一句說到點子上的。」

    咪兒攤開手:「我對你老闆毫無所知,根本不知道他的癢癢肉兒在哪裡。陸雨是學心理的,叫陸雨出個招兒來。」

    輪到陸雨演習:「古總,聽說你們家多了個小孩兒,真巧,跟慧慧的孩子一般大。」

    可意一愣:「你上次不是跟我說那孩子三歲了嗎?」

    陸雨語結,尷尬地笑著說:「這不是演戲嗎?」

    可意正要再問,忽然門鈴響起來,她不禁一激凌:「怎麼又是這個時候敲門?哪來的這麼多不速之客。」

    陸雨也緊張起來:「但願不要又有什麼壞消息才好。」

    咪兒自告奮勇:「我才不相信事情還能再壞到什麼程度,就算是慧慧的魂兒來了我也不怕。」說著走過去拉開門來,卻是陳玉。

    三個好友一齊叫起來:「三更半夜的,你怎麼跑來了?」

    陳玉氣哼哼地走進來,一坐下就開始控訴:「你們說我起早貪黑,管完了兩個小的管大的,讓他們吃好穿好,從來不用為家裡的事兒操一點兒心,我這個當老婆的還有什麼不周到的?他居然還要不足,還在外面有花心,拈七搞八,他還有沒有一點人心?」

    馬局長有外遇。三個女伴面面相覷,儘管陳玉的話沒頭沒腦,她們卻同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意最先小心翼翼地開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們才分開這麼一小會兒,你剛才還是好好的。」

    陳玉喝一口水,定定神說:「我回家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看見我回來,手忙腳亂地趕緊收線。我起初還沒想什麼,可是眼錯不見,他又跑陽台上打手機去了,這不是明擺著做賊心虛嗎?我追出去搶手機問他跟誰打電話,他拿過來把電池給拆了也不讓我查,還跟我死撐是在談公事。」

    陸雨勸:「也許他真是在談公事。官場上的是非多,他不願意讓你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咪兒推陸雨:「要不怎麼說你是男人臥底呢?你是天真還是弱智?談公事用得著那麼神秘,連電池都拆了?」

    可意輕輕拉咪兒一下,也笑著說:「那是馬局長怕老陳脾氣上來,真要按號碼打回去查人家是男是女,那馬局長多沒面子呀。男人都在乎面子,又都有逆反心理,你越是要查,他越不願意讓你查,不一定就是有外遇,你別鑽牛角尖兒。」

    陳玉放下水杯:「我不是鑽牛角尖兒,我就是想不通,我哪點做得不周到,他守著我這樣一個才貌雙全溫良恭儉讓的賢妻,竟然還要在外面花,這太不可思議了。別人都當我們是模範家庭,恩愛夫妻,都覺得他主外,我主內,兩口子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的,誰能想到連我們也是人心隔肚皮呢?你說我還能相信誰?每次他們局裡出去旅遊,可以帶家屬的,我都不願意去,我根本不願意跟那些三八太太說話,可是為了他的面子,我每次都去了。人家個個都說馬局長的太太年輕漂亮,有氣質有派頭有學問,他多有面子呀。他還要有外心,你說男人怎麼這麼貪得無厭?」

    咪兒不以為然:「得隴望蜀是人的天性,你自己不也是總趁著旅遊找艷遇嗎?」

    「可我那只是逢場作戲。」

    咪兒不願意聽,說:「我去卸妝。」留下陸雨和可意對著陳玉繼續苦口婆心。

    陳玉詛咒:「小心把整張臉都洗下來。」

    陸雨勸:「你可以逢場作戲,馬局長也可以偶一風流呀。就算電話那頭真是個女的,也不代表她和馬局長就有什麼,要是真有什麼,反而不在電話裡嘮叨了,才犯不著給你點眼藥呢。現在的第三者都精著呢,怎麼會那麼沒眼色兒,明知道你在家,還要沒完沒了地講電話呢?」

    「那女人是故意的。她就是做給我看,要拆散我的家庭。你也知道我們家老馬,才四十歲就升了局長,也算是前途無量了。他長得又帥,一米八的個子,在他們局裡一向被人叫做美男子,風度又好,經過我這麼多年薰陶,又有點小情小趣,會哄女人,我每次跟他們局裡出去,那些女的見他那個慇勤呀,裝著開玩笑又拍又拉的,恨不得當著我的面就把他搶走似的。」

    「可不是誰都沒把他搶走嗎?」可意也勸著,「人家要搶,你倒從家裡跑出來,不是正遂了別人的心思?你就該假裝不知道,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剛才咪兒還說呢:男人裝聾作啞是本能。其實女人也應該適當地裝傻,不然硬要把什麼都撕開來看清楚,不一定是好事兒。」

    「我不能再裝傻了。我是真傻。結婚十三年了,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眼光沒錯,我看著他從一個小科員一直升到局長,人家都說我是真正的賢妻良母,有幫夫運。如果不是我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什麼都不用他操心,他會有今天嗎?他連兒子的老師姓什麼都不知道。我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哪裡不做足一百分?你看他那些同事的三八太太,今兒要吃,明兒要穿,哪有一個省事兒的?我可從來沒給他添過堵,我自己還賺稿費呢。我把青春全都貢獻給家庭了,可是他回報我什麼了?可意,就說你吧,寫了這麼多書,這是你自己的成績,誰也搶不走,我有什麼,我把十三年都給了家庭,我得到了什麼?」

    「你得到了一個局長老公。」咪兒到廚房裡找了蜂蜜和雞蛋出來,自己做了一碗麵膜,用刷子往臉上一層層刷著,一邊嘻笑,「你還得到了局長太太的身份,不然哪來這些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陳玉火了:「我那叫衣來伸手嗎?他們的日子才真是飯來張口呢。」她惡狠狠地看著咪兒,伸手到她的面膜碗裡蘸了蘸,舔了舔,「是甜的。」

    咪兒笑:「對,外敷去皺,內服去火,剛好適合你。」

    陳玉想想,覺得她的話不錯,便也接過刷子往臉上塗抹起來,一邊仍然絮絮叨叨地說:「前些日子他老說要加班,有應酬,動不動就不回來吃飯,連結婚十三年紀念日都忘了,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兒。多問他兩句,還嫌煩,打他電話,動不動就關機,還說有重要事談。稍有教養的人會把電話打到家裡來談公事嗎?還一談就談幾個小時。他哄鬼呢!」

    咪兒提醒:「做面膜不能表情太豐富,不然就跟做石膏像似的,把皺紋都刻在臉上了。」

    陳玉趕緊端正形象,卻仍忍不住嘟嘟噥噥:「我一日三餐換著樣兒做,生怕他們不可口,要好吃,還要健康,要營養均衡,我看菜譜和看小說一般多,就跟陸雨進修證書那樣向著健康食譜頂禮膜拜。可是陸雨能得到文憑,我卻連一句好評都沒得到,只得到了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的騷擾電話。最可怕的是,他還要護著她!」

    可意說:「他那不是護著她,是護著你,怕傷了你的心。你也說那是騷擾電話了,你就當她過眼煙雲不好嗎?既然馬局長說了是談公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他肯騙你,就還是在乎你,在乎這個家。不然他騙都不肯騙,你不是更難面對?非要逼他承認有私情有外遇,對你有什麼好?反正他也知道錯了,以後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了,你只當是個小插曲,過去就過去了,別太放心上,小題大做,反而沒事吵出事兒來。」

    「他知錯了?他那是知錯的態度嗎?你沒看他剛才跟我多凶!他搶電話的時候還把我推了一跤,他以前從來都沒動過我一指頭,那會兒眼珠子瞪的,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我太心寒了,侍候了十幾年竟然侍候出這麼個負心人來,竟然跟我獅子吼。」

    「那不叫獅子吼,叫黔驢技窮。」陸雨笑著說:「男人就是這樣的,有時候越是心虛就越表現得凶神惡煞似的,尤其是在被謊言拆穿想不出圓謊的辦法來的時候,就更剩下虛張聲勢了。如果這時候你肯稍稍讓一步,讓他過關,他心裡會感激的;但是如果你一直跟他較真,把他逼到死巷裡,一直逼上梁山,假怒逼成真火,就可能弄巧成拙,真起義了。」

    「我才不怕呢。這回他不跟我說清楚,我跟他沒完。他們這些人我最清楚了,就怕丟官兒。他是明知道我顧及身份,在乎面子,不會跟他鬧,他才敢跟我這麼凶的。換了是他們局裡那些三八太太,他敢這麼囂張才怪,非鬧一個魚死網破、聲敗名裂不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也不能當我太老實了。當著我的面就敢跑陽台上打電話,還騙我說談公事,他當我是死人還是三歲小孩,那麼好騙。」

    咪兒煩了,一句話堵回去:「好,就當是你老公不是東西,真有外遇,你離婚算了。」

    陳玉一下子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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