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從外表和那突兀的行動無法瞭解那位「導演」的掛川,在問過高木之後到錄影帶店去租了些他執導的影片回來看。他那無法歸類於喜劇或是劇情片的超現實風格著實讓掛州看了背脊一陣冷顫。
把他的全部作品都看了一遍後,掛川雖然不太願意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滿有才華的導演。
就像狂風刮過一般。新環境、新夥伴、急速擴張的人際關係……掛川覺得在腦子裡原先被往日情佔去的大部分空間有日漸縮小的趨勢。
跟工作人員見面,拍攝的日期,劇本的研究……掛川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被拉著到處參與準備工作。就算他再怎麼覺得無所謂也不能掉以輕心了。
「這就是我看上的演員。」
山岡導演得意洋洋地把掛川介紹給工作人員。
「這不是男女通吃的臉嗎?我看你是以貌取人哦!」
「新人啊……真輸給導演了。」
有人一看到掛川就先挖苦幾句……不過掛川無視他們的諷刺也不在意中傷。因為把自己交給時間的洪流比無所事事要來得輕鬆多了,錄影帶正式推出是在穿著單薄的上衣已經無法御寒的十一月初。
剛開始那麼令掛川討厭的山岡導演在相處一陣子後發現其實是個挺有趣的男人。是掛川以前從未見過的典型。簡單的說就是個破天荒的傢伙,沒有常識到極點、沒有金錢觀念、沒有禮貌,品味又差。集這麼多缺點於一身也是相當不簡單的事。
開始進行拍攝的時候,不少工作人員沒有給掛川這個新人什麼好臉色,會跟他說話的只少數幾個較年輕人而已。掛川也不是傻瓜,察覺到氣氛不對的他不主動招惹別人,沒輪到他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角落一旁看著拍攝情形。
那時的掛川也是一個人坐在倒放的啤酒箱上看著現場拍攝。在輪到他出場前的一個鏡頭中,女主角和童星的對戲因為NG頻頻耽誤了拍攝時間,比原定拖延了一個多小時。
掛川看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六點,就算下一個鏡頭自己能夠一次OK的話,回到家裡也要八點多了。正當掛川不耐煩地歎氣時,一個年資較深的工作人員跑到他身邊。
「你覺不覺得山岡導演……就是生來要當導演的?」
這個叫村下的工作人員負責小道具的製作和配置,身材高高的不太愛說話。在眾多專業工作人員的排擠中只有他會主動跟掛川說話。
「是啊……」
與掛川所在位置的反方向傳來導演的怒罵聲,不停NG的女主角被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像那種性格的人要是一般上班族問題可就大了,我看如果不是流氓就是吃軟飯的。」
看村下說得認真,掛川忍不住笑出來。看到掛川的笑,村下也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
「我和他共事已經有段時間,在拍攝過程中他總是有一股異樣的魄力能讓演員自然而然地隨著他的指示而表現出自己的演技,我真的覺得他很有才華。不過一旦離開導演椅,他就只是個愛喝酒的流氓而已。」
「是啊!」
一找到借口就想喝酒,一喝了酒就開始發酒瘋。聽到掛川心有慼慼焉的回答,村下也翹起嘴角笑了。
「我也覺得你很有才華,所以還是認真一點比較好。」
聽到有人在叫,村下應了一聲馬上來!
「加油吧!」
被他拍拍肩膀,掛川連頭都抬不起來。幸好他已經走了,因為掛川不想讓自己因羞恥而紅透的臉被任何人看到。
看到附近沒人的掛川,趕緊站起來衝進洗手間,一次又一次的洗臉。不但把妝都洗掉了,連吹好的頭髮也弄得濕答答的垂在額頭上。面對鏡子,掛川忍不住有一股想毆打鏡中人的衝動。
認真的人當然看得出掛川放了幾分心在電影上面。電影成功與否都跟自己無關,反正也只演這麼一次。掛川一直在心中無意識地推卸責任。
但是對認真參與的人來說,掛川的工作態度一定讓人極為不愉快,難怪工作人員對掛川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最後乾脆無視於他的存在。
在有心人溫和的提醒之下還佯裝不知一味想逃避的掛川,覺得自己真是羞愧到了極點。
拍片經常拍到半夜後還被拉去陪導演喝酒,對掛川來說已經快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酒的力量真不可思議,能夠讓人鬆弛,也能引出人內心深處的真心話。
剛開始無視於掛川這個新人的工作人員,在掛川改變工作態度後,漸漸也開始主動跟他說話。
不過,要填滿已經形成的鴻溝總不是那麼簡單斷事。人家雖然都努力地調適彼此的態度,然而有時候還是會有點力不從心。
不過,在陪他們喝酒喝多了之後,喝醉的工作人員卻常喜歡抓著掛川不放。
那一天也一樣,掛川都已經以「明天第一節還有課請放我回去吧」為理由想要走人,卻被導演說「留級個一、二年有什麼關係」而強拉進一家叫「AO」的居酒屋。導演只要一到居酒屋就一定會喝得到處發酒瘋,然後再醉得不省人事。掛川還想這家店的老闆心胸還真寬大,居然歡迎這種客人。結果一問之下才知道老闆是導演的表兄弟。
被帶到居酒屋的掛川只好投降,握著啤酒杯想著要怎麼樣才能不喝太多撐過這段時間。
「背好台詞是當演員的第一要件。」
跟導演從第一部戲就合作到現在的老資格工作人員種山,不知何時坐到掛川身邊拿著酒瓶要幫他倒酒。不是不能喝的掛川無法拒絕,只好把杯中酒喝完遞出去。
「酒量不錯嘛!」
種山滿足地瞇起眼睛。他也是一開始不理睬掛川的其中一人。
「導演剛帶你來的時候……看你一副很屈的樣子,沒想到相處過後還是個不錯的傢伙嘛!不管時間拖得多久或重來幾次都沒有怨言,男人就是要這樣。你這小子有前途。」
他邊說邊搖晃手中的啤酒瓶,意思好像是要掛川趕快把酒喝完。看著自己的杯子,掛川只能在心裡暗暗歎氣。
「種山,你別一人獨佔掛川,我也想跟他說話。」
跟掛川差不多年紀的工作人員插進話來,卻被種山一腳踢開。
「你這個跑龍套的沒看見我在跟掛川說話嗎?什麼叫我想跟他說話?你是同性戀啊?」
一杯接著一杯的種山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掛川呼了一口氣。
剛才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在確定種山已經睡死了之後,對他吐了吐舌頭,坐到掛川身邊來。不過看他的樣子也知道喝得差不多了,他眼神濕潤地凝視著掛川。
「我們每天都會在同一個地方見面,這樣說或許有一點奇怪……我覺得你滿難讓人接近的。應該說是氣質不同吧,看到你之後我才明白導演為什麼堅持要換演員的理由。你有使人移不開視線的魔力,想讓人多看幾眼。或許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頭子們不懂……」
他親切的微笑。
「你是一個非常上相的人,不管讓你穿什麼、拿什麼都是一幅完美的構圖。連身為同性的我都忍不住為你著迷,更不用說女孩子了。」
他凝視掛川的眼神裡找不到焦點,好像透過掛川在看著另一個東西一樣。
「你喜歡我嗎?」
「那當然……」
年輕的工作人員靦腆一笑。
「要是我在這裡追求你的話怎麼辦?」
「嗄?追求我?……我……嗄?」
看到他連話都說不清楚,臉紅得跟大蘋果一樣,掛川就忍不住笑出來。
「你這個人真惡劣,害我差點心臟病發作。」
知道自己被調侃的工作人員紅著臉抗議。
「喂,掛川!」
年輕工作人員的後頸被往後拉,然後掛川最不希望見到的人物啪的一聲就坐到他的身邊。今天的導演穿著黑色襯衫和白色長褲,一派流氓鳳格。
山岡導演看著掛川的臉笑得詭異。掛川心中暗叫不好,導演的壞習慣又犯了。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作亂,相反地,心情好則會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陳年往事。今天看來應該是後者。
上一次光聽山岡導演的歷史就聽到天亮。難怪曾經聽過有人發下豪語說「我能寫導演的自傳」,掛川可是親身體會到那不是在說大話。
聽到一半睡著會被他搖醒,尿遁還會被他跟到廁所。上次掛川就是趁他睡著才得以脫逃。
「大學時代的我很不安定。誰也不敢保證能靠電影吃飯吧……」
上次聽過了吧?掛川心裡雖這麼想,但嘴上還是適當地應和著。反正導演只要有人在他身邊睜著眼睛聽他說話就好了,所以掛川乾脆來個左耳進右耳出,想想明天要拍的台詞還比較實際。
「就算大學畢業辦業餘電影試映會也沒什麼人來捧場,光是想辦法把票脫手就得花一番功夫。所以,我就找出高中畢業紀念冊,從我家附近的同學家開始一一拜訪,明知道不會看到什麼好臉色我還是拚命的推銷……」
山岡導演的淚腺意外地脆弱,一邊說一邊吸著鼻子。
「有人豪爽地買票還鼓勵我,但是也有人落井下石。跟我同一所高中,也是大學學弟叫什麼……橋……橋本的傢伙吧……」
只有那二個字留在掛川的耳膜中。
「雖然他是我學弟,但是因為我留級好幾年所以跟他是同一年畢業,當我去他家賣票的時候你知道他怎麼對我嗎?看他住的地方還不錯,一開始說話也很溫和,我心想這下應該沒有問題,哪知道就在玄關被念了半天。」
導演回憶起往事歎了一口氣。
「他是很英俊又優雅,但是一開口卻尖酸刻薄的說算了,這次我就姑且買你一張票,不過僅此一次,下次不要再來了,我可不歡迎你。說完還把錢像施捨給乞丐似地丟在地上。更過分的是居然當著我的面把票撕破。那時我真的有一股衝動想要把他宰了。臨走前還什麼不要每天游手好閒逃避現實的念了一大串,是在這裡我才跟你說,我回家之後還痛哭一場哩。他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向我說教?從那時我就立志要成為一個專業導演讓他看看我的厲害。」
一定是那個橋本。掛川幾乎可以想像得出來橋本用什麼口氣和表情教訓導演。
「我認識橋本先生。」
「嗄?你們該不會是親戚吧?」
導演眼角通紅地慌忙轉過頭來。
「我聽橋本先生提起過同樣的事。他說曾經教訓過一個來賣票的傢伙,原來就是導演你啊!」
「那個混蛋……下次我要放火把他家給燒了。」
導演握緊掌頭咬牙切齒的說。
「橋本先生的確是個討厭的人。」
「你也這麼覺得吧?沒錯,他就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
像得到有力同志似地,導演握住掛川的手用力搖晃。對於這沒有預期的偶然,掛川只能苦笑。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清楚浮現出橋本的臉。到底還要多久自己對他的記憶才會變得模糊進而遺忘?
誰不停的在按著門鈴。被白天的拍攝工作搞得疲累不堪的掛川一回到家裡就倒頭大睡。他明明記得回家的時候天色還很亮,怎麼一醒來四周已一片漆黑,還冷得令人發抖。
他摸索著打開燈,電鈴還是在持續響著,直到掛川走到門口又響了四、五聲。會做這種沒常識之事的人在掛川的思考範圍內除了山岡導演之外好像就沒有別人。
「吵死了。我就來開了。」
掛川開鎖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不是那個沒常識又沒品味的導演,而是橋本道也。是自己已經二個月沒有見到的人。
「在的話怎麼不趕快來開門?」
把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掛川推開,橋本大刺刺逕自進門。一臉不悅狀的橋本沒得到屋主的許可就自行進屋,在白色的矮桌前一屁股坐下來,他穿著棉長褲和白色襯衫,外罩著一件薄綠色的羊毛衫,服裝的搭配自然清新,不過有點單薄。橋本在掛川放在桌子上的香煙盒裡抽出一根點著,這還是掛川第一次看到橋本抽煙。
該跟新婚妻子一起度過甜蜜夜晚的橋本此刻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住所?因為掛川沒有問他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所以心裡還抱著一線希望或許他還沒有舉行儀式,也還沒有入籍也說不定。
為什麼要來?事到如今為什麼還要來見我?他凝視著一直抽著煙的橋本推測理由。不過再怎麼想都只有一個理由,而且只會朝好的方向想。
他一定是想回來重修舊好吧?掛川雖然有把電話地上告訴橋本,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到自己的住所來。明明已經決心要遺忘,但看到橋本就在眼前,決心輕易也開始動搖起來。他好想立刻抱住他,不管他捨棄自己時的無情,只要他能回到身邊一切都可以原諒。
「那個女人。」
橋本恨恨的說,把還有一半的香煙捻熄在煙灰缸裡。
「居然敢把我當傻子耍。」
突來的興奮讓掛川暫時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橋本的感覺有點怪異,不像是對掛川舊情難忘而回來,倒像是……極度憤怒一樣。
「橋本先生……」
掛川一開口就像點燃炸藥般讓橋本怒吼起來。
「開什麼玩笑!」
橋本抓起煙灰缸就往掛川臉上砸去,感覺煙灰缸碰到了自己的右頰,掛川下意識閉上眼睛。然而橋本還像無法滿足似地抓起手邊的東西—一砸去。
「到底……」
掛川有點被橋本嚇到了,只能等他自己消氣。直到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丟才終於平靜下來。橋本緊握著的拳頭不時地顫抖。
「那個女人……」
橋本喃喃地重複這一句。他說的那個女人是指他太太還是掛川不知道的女人?橋本用手扶住額頭歇斯底里的大笑。
「那個女人在典禮前說身體不舒服,在休息室吐得一塌糊塗。起先我還以為她是緊張,後來覺得不對勁就帶她到醫院,結果醫生對我說『恭喜你!」
孩子,橋本的孩子。掛州幾乎被「現實」擊垮,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那不是很好嗎?恭喜你。」
「你是白癡嗎!」
橋本憤怒的回答。
「要是我的孩子那還有什麼問題?我跟那個女人一次都沒睡過,因為她是良家大小姐我想好好珍惜她……沒想到她居然跟別的男人玩得不亦樂乎,真是個厲害的千金小姐。叫我做現成爸爸!」
橋本邊說邊敲著桌子。
「那個女人……還堅持小孩就是我的。我知道她是怕被父母責罵才說謊。誰要跟那種女人結婚?要不是部長的介紹誰會跟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結婚?部長也真是的,居然介紹個破鞋給我……一想到就覺得嘔心。跟那種貨色比起來你算好多了。」
橋本一個人說話一個人生氣。橋本越激動,掛川剛開始悸動的心情就越冷卻。他誇張地聳聳肩。
「結果蜜月旅行也泡湯了,明明是那個女人的錯,對方卻要我出旅行和租場地的費用。他們知不知道那是一筆多大的數字?本來我還想告他們的,後來被部長壓下來,叫我息事寧人,說什麼要是事情鬧大了,對方取消合作關係怎麼辦……還叫我付錢。我哪有那麼多錢?只好把房子賣了。都是那個女人害我房子和存款都沒了。」
掛川這時忽然唐突的想起老師說過的話。
「下次要談個好戀愛。」
掛川不禁笑了出來。真的很悲慘,沒想到我愛上的居然是這種男人。像垃圾一樣的男人。
「結果……」
聽到掛川開口,橋本抬起頭來。
「你自己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明明決定跟她結婚還打算跟我保持關係。差別只在她是女人所以會懷孕而已啊!」
「你把我跟那個女人混為一談?」
橋本憤怒的反問。
「難道不是嗎?有哪裡不一樣?對了,你今天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橋本察覺似地閉上嘴。
「我不是說過不再跟你見面了嗎?你還來幹什麼?想讓我安慰你?因為你婚結不成還把房子賣了連存款也泡湯?」
橋本臉色一陣修白,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我可以想像你來的目的,因為沒有人可以當你的垃圾桶,所以你才會來找我發洩。你以前從來沒來過,要找到這裡花了不少時間吧?」
「我……」
橋本欲言又止。
「你真的很差勁,想得太美了。」
掛川不是因為親切才把答案告訴他,而是想說就說,根本不管說出來後會對對方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蹲在臉色蒼白的橋本面前凝視著他。
「我告訴你……我起初一見到你的時候就很討厭你。只會發牢騷和說別人壞話,又自私任性,從來不會替別人著想,一點都不溫柔。」
「你……說什麼……」
掛川沒有讓橋本再說下去。
「我想我也該說實話了。我曾說過我喜歡你而追求你,那都是騙你的。因為那時的我剛好失戀沮喪,只要有男人不用花錢就可以讓我洩慾的話,是誰都行。如果對方是個好人,我還有罪惡感,幸虧我一開始就找上你這個討厭的傢伙,所以玩得很盡興。」
「你……」
橋本的聲音裡掩不住顫抖。
「但是這終究不是什麼好事,你會發現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在說喜歡你,因為那是我開始有了罪惡感。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因為你也是在玩我啊!」
橋本吞了口口水,神經質地來回撫摸自己的額線。
「我是你的什麼?」
他困惑的問。
「不需要保養的專用性玩具。剛開始是這樣,不過人是有感情的,長久相處下來……儘管你這麼差勁我還是喜歡上你了。」
橋本凌厲地瞪視著掛川,憤怒讓他全身發抖。
「你在公司也很惹人厭吧?要是我有你這種上司也不會喜歡,根本就無法喘息。你的優點真的只有臉跟身體而已。對了,頭腦也還勉強算是不錯。要是長得粗製濫造一點的話,恐怕誰也不會注意到你。不過這樣反而好,可以更瞭解自己有多少斤兩。」
「你把我當傻瓜嗎!」
掛川一把抓住他揮過來的手掌。
「你不是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被討厭的事實吧?在我之前你跟男人交往過不是嗎?每個都無法持久就是因為你這種個性的關係。」
他緊握住橋本的右手。
「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你說的話每一句都讓我火大。我已經不想再照顧你了。」
橋本用力收回自己的右手,細白的手腕上殘留著掛川的握痕。
「而且只要我願意,要多少個溫柔、個性又好,還不任性的戀人都有。」
跟來時一樣,橋本突兀地站起來,兩腿抖得像風中的葦草。掛川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搖搖晃晃準備走出去的橋本的手。
「投靠我吧!」
掛川看著橋本扭曲的表情微微一笑。
「不過有條件。要收你這件大行李我也得有覺悟,所以我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誠意。」
他深吸了一口氣。
「很簡單。只要你對父母說『我本來就喜歡男人,現在也有喜歡的男人所以不能結婚。』就行了。」
「這種話誰說得出來?你想毀了我的家庭嗎?」
「我本來就沒有對你抱著期待,開玩笑的。」
他放開橋本的手。
「再見了,橋本先生。」
掛川把他推出門外。
「對了,以後我可能會當個男演員,雖然不是主流電影好歹也是個男主角,要是成名的話你就可以在螢幕上見到我了。但是,明星是不能鬧緋聞的,何況是跟男人?我還想在社會上站得住腳呢。所以你以後別來找我了,會造成我的麻煩。」
「你求我我也不會來。」
橋本的聲音完全失去了霸氣,細若游絲。目送著他消瘦背影離去,掛川沒有後悔對他說了那些話。
因為出外景的關係,掛川整整一個禮拜沒回公寓。外景地是在離掛川所住的城市約五個鐘頭車程,只有一間舊旅館的偏僻鄉鎮。那間旅館雖然是全體工作人員暫時的棲身之所,卻舊得可憐,內裝斑剝得跟鬼屋沒兩樣,窗簾也因為日曬而殘破不堪,連掛在牆壁上的畫軸也只有上半截。
「自從國中到外地去參加比賽以來,就沒有住過這麼爛的旅館。」
只有導演一個似乎很興奮的模樣。因為在附近看不到居酒屋,掛川還以為可以從飲酒作樂中解放,沒想到還是估算錯誤。
正式開拍的第一天,旅館的房間就被改造成臨時宴會廳,明明附近沒有商家,卻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各式各樣的酒,看來嗜酒的人連鼻子都會變成可以偵查酒精的雷達。
每天都有喝不完的酒。掛川知道再這樣喝下去的話,早晚會得肝硬化而死,所以找到機會就逃。剛開始還挺順利的,到了快要結束外景的前幾天終於被導演逮到。
儘管掛川再怎麼心理準備,為了最後的幾天外景千萬不能喝多,但是事與願違,那天他還是喝過量了。
或許是疲累的關係吧?當他無法控制從自己口裡吐出的話語時就知道不好了。
剛開始是村下先說怎麼掛川看起來沒什麼霸氣,他當然以疲倦為理由帶過去。聽到掛川說課業很忙的導演不以為然的說:
「大學生不是閒得很嗎?」
還敲了他的頭一下。掛川本來一笑置之,沒想到其中一個工作人員竟然誤打誤撞說中了核心。
「你一定是失戀了吧?」
他想起了背影,想起了橋本那彷彿不堪一擊的背影。被掛川犀利言辭刺傷的眼神。但是掛川告訴自己那沒有什麼,因為自己受的傷遠比他來得還要多。
「差不多啦!」
一聽他沒有否定的語氣,整個會場立刻變成喧鬧的菜市場。
「掛川你有戀人嗎?」
較年輕的工作人員吃驚的問。
「他不是說分手了嗎?而且像他這種臉蛋有戀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中年工作人員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小伙子的頭。大家都想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女人,進展到什麼樣的程度。連導演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平常的掛川不會在眾人面前談論自己的私事,但是今天在酒精的作祟之下他無法控制自己想說話的衝動。
「他長得非常英俊。身材纖瘦,眼睛細長清澈,鼻樑又高又挺,髮絲更是細柔……腦筋也很聰明。不過……性格上有點問題,不但任性自私對我又不溫柔。」
「哎呀,美女總是多刺嘛!」
導演好像過來人似地說。
「因為他要結婚我們才分手,但是婚事泡湯後他居然又回來找我,你們不覺得天下哪有這種事嗎?」
「是啊!」
有人附和,有人點頭,反應皆不一樣。導演把杯裡的啤酒一口氣喝乾問道:「那你預備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是不是還對他舊情難忘想重修舊好?」
「我……不知道。」
「那種女人趕快拋棄吧!」
導演大聲的喝罵,一旁湊熱鬧的人還拍手祝興。
「但是……」
導演粗魯地捏掛川的臉頰。
「但是什麼?你說你要不要拋棄他?」
凝視著因痛楚而表情扭曲的掛川,導演像欺負小孩似地繼續追問:
「要是他沒有我的話……」
導演豪邁地笑了。
「那就是他手腕厲害的地方。你真是個優柔寡斷的傢伙,這種差勁的女人還是下定決心拋棄比較好,而且外遇會變成習慣,就像我戒不掉酒一樣。有一次就有二次,以後辛苦的是你自己。」
「但是我想要他的身體啊!我想見他,想擁抱他,想撫摸他……也好想吻他……」
之後的記憶就從掛川的腦神經裡消失了。這是掛川有史以來第一次喝到不省人事。隔天,捧著因酒醉而劇痛的頭到現場去的掛川,被在場每一個工作人員以「癡情漢」稱呼。
掛川的部分比預定進度早一天拍完,雖然一個人先回去有點無聊,但是一想到又會被拖去喝酒,掛川就迫不及待的以「大學不能請假太久」為由坐上了歸途的公車。在無聊的車程看厭了外面的風景時,他突然想到喝得不省人事的那一夜。再怎麼想,掛川都只能回想到「我想要他的身體」而已,剩下的一概停滯不前。
公車搖晃得人頭昏腦脹。好不容易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到達掛川住處附近的公車站。從遠方看到自己住處前的燈,掛川沒來由的一陣安心。
他慢慢走上樓梯,在剩下最後一階的時候看到自己房門口似乎有一個黑影。聽到腳步聲的黑影拍起頭來凝視著掛川。
他在門前抱膝而坐。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橋本的臉頰消瘦得非常厲害,而且臉上還有淤青。
那麼重視外表的橋本頂著一頭剛洗過沒有吹整的亂髮,身上穿了件淺藍色的睡衣,套著藍色的羊毛衫而已。從一點也不適合他的咖啡色拖鞋下可以看見他的赤腳。
「你不會讓我進去是吧?」
橋本豎起背脊,但是還是蹲在門前不動。
「都是你害的。」
他顫抖著蒼白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