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在錄音棚旁邊的接待室裡進行,最先注意到跟著主編進來的小菅的,是領隊井上,他「唉?」了一聲。趴在一疊大小的長桌上首的久保山頓時抬起頭來,認出是小菅後,表情陰冷下來。
主編好像沒看見一樣,笑著打招呼「大家好,好久不見了。」小菅不敢和射來冰冷視線的人直接對決,一直讓視線游移著,只從餘光窺視著對方。久保山穿的衣服和上次攝影時的一樣,不禁令他想到不愉快的一幕。
「抱歉因為我的緣故,讓採訪推遲了。」
「沒關係,反正我們沒什麼事。」
領隊井上笑著對答,他是成員中最好相處的一個。
「也只有《move》會給我們做特集。」留著淡淡鬍鬚的鼓手竹內聳了聳肩。
「這麼消極不行啊,我相信你們將來絕對會大紅大紫。對了,小菅想向你們道歉,我們要跟我一起來。」
小菅心情緊張地上前一步。
「上次我太過分了,對不起。」
久保山瞅著小菅,既沒有嗯一聲也沒有哼一聲,倒是井上出來圓場。
「是我們不好。這傢伙馬上就頭腦發熱,出手還特快……過後你不要緊吧?」
鼻血一直停不下來,一晚上都敷著冰,小菅沒有談這些,只是小著點頭帶過。
「那麼……我們就抓緊時間,開始進入這次訪問的主題吧?」
在中央的桌子前,以久保山為中心兩個人坐下來。主編坐在內側,小菅站在他後面。
「那個陰沉沉的傢伙要呆到什麼時候。」看也不看小菅的臉,久保山低聲哼著說。
「今天是坐小菅的車來的,他還要把我送回去。可以的話能不能讓他留在這裡?」主編十分客氣地說。
「站在那很礙眼。」
「那就讓他坐下。」
「不是那個意思,你應該明白。」
久保山的聲音十分苛刻,大家明白他的意圖。小菅對主編小聲說「那麼,我在車裡等著」後,就離開了接待室。他在微寒的長廊下的自動販賣機那裡買了個熱咖啡,確定周圍沒有人後,猛踢販賣機的側面,直到把自己的腳踢疼為止。
小菅鑽進聽在錄音棚外停車場上自己的車裡,小憩起來,不一會就真的睡著了,知道開門的聲音將他驚醒,寒冷的空氣流進來,讓他一陣咳。
「讓你久等了。」
主編坐到副駕駛座位上。小菅拿下眼睛,用右手擦著鏡片,車內的電子時鐘指向晚上差5分10點。
「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我沒什麼事,有的是時間。」
他慢慢地將車發動起來,確認左右後,駛出停車場。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外面下雨了。
「相當在意呢,對你。」
雖然沒有主語,但是很清楚是在說誰,小菅苦笑著。
「看來我多半不會再和Scua有什麼關係了。」
「你還真是膽小,早上說'帶我去'的時候,還以為你會怎麼樣。」
「講和的姿態不管用的話,那做什麼都沒用了吧。我很想瞭解Scua,卻沒有機會,或許本來就沒什麼緣分,命中注定。」
主編點著煙,噗嗤笑出來。他抽的是女性口味的薄荷煙,細長的手指拿著煙的姿勢很是熟練。
「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的浪漫際遇嗎?不喜歡Scua沒什麼嘛,大家都具有相同的喜好那才有問題。」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亮了,小菅打開右轉彎指示燈。
「直接回公寓嗎?」
「不,去山千。」
「還喝酒?你不是在生病麼?」
主編無奈地笑著。
「只吃飯,小日向只許我吃飯。」
主編和山千老闆的關係,編輯部內只有小菅知道。大概小松也知道,不過成年男子間不會談及這個問題。
小菅在半年前偶然看見他們兩個接吻,直接就去問:「他是你情人嗎?」結果老闆沒有否定。於是自己對年長男性所抱有的淡淡瞬間崩潰。知道主編的情人是個男人後,小菅也對他公開了自己的性取向,這之後,兩個人達成「不告訴別人」的一種默契。
「說起來,你脖子上的那個可是很顯眼呢。」
被這麼一說,在等信號的時候小菅看著後視鏡確認,但是黑暗令他看不清楚。輕率的性行為,不知道名字的對方,怎麼想都是在自暴自棄,不禁歎了口氣。
「不像那麼固執的類型……」
知道自己說話的口氣很輕率,因為主編訓誡似的說:「別再隨隨便便的了,找一個安定下來吧。」他有了情人當然可以坐著說話不腰疼,身邊這個男人忽然變得討厭起來,於是就想讓他為難一下。
「那麼我就找主編好了。」
一個小玩笑引來對方一陣苦笑。
「你的品位還真是差呢。」
「我沒說過嗎,其實我喜歡年紀大的。」
「大你一輪呢,拜託放過我吧。」
「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
「啊,你看上去是很不錯,個子又高……但果然還是不行。」
「果然還是不行……真傷人。」
主編歉意地笑了笑。
「酷得好像什麼都不在乎,還有一些刻薄。而且,你可比看上去複雜得多,我喜歡更單純的類型。」
「我刻薄?」
「這是你的性格,你為什麼不喜歡Scua,我非常瞭解。」
「為什麼?」
主編輕輕歎了口氣。
「怎麼說好呢,這就好像茶碗和茶碟的關係一樣,沒有人會接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喜歡Scua的我,多多少少有和久保山重疊的部分,這就叫作共鳴。這樣,久保山的周圍就會聚集和他同樣類型的人,也就是一群有共性的傻瓜。但是你和久保山沒有相同的感覺,就是這樣了。」
和二話不說出拳傷人的男人沒有共性,這一點挺值得高興,但是不能溝通的感覺還是讓人沮喪。倒不是要多麼瞭解他,只是想客觀地評價而已,將那個男人,正確地評價。
主編在居酒屋山千門口下了車,小菅直接回自己的公寓去了。就像陰雨連綿的天氣一樣,小菅的胸腔也滿是濕濁的鬱悶情緒,卻無法清楚地明白為什麼而煩悶,唯一能確定的是原因怎麼都會聯繫到那個叫久保山的人身上。他把車停在停車場,去後座拿背包的時候,注意到一個陌生的紙袋。打開紙袋,發現裡面是錄音機,裡面裝著錄音帶。聯繫主編後,他讓小菅明天拿到出版社去。
深夜,小菅獨自聽這盤採訪錄音帶,自己不在的時候,主編和Scua的久保山之間都談了些什麼,那個人會怎麼來闡述自己的音樂,他都想知道。按下開始鍵,磁帶轉動,開始是主編的聲音。
「……那麼開始,我已經聽了你們的新曲,這次和上次不一樣,這次的印象是全面突出主唱的聲音,令我覺得有些奇怪。」
主編問的和小菅一樣。
「是吧……」
回答的是久保山。
「歌詞這次也是尖銳的諷刺吧?是想體現這樣的影響所以要以這種形式推出嗎?你和大家商量過嗎?」
「這個麼……只是我自己的意志。」久保山一個人回答。
「是這樣?」
「也可以這麼說,我不喜歡以前的單曲。」
「這麼一回事嗎?的確沒有說過是你充滿自信的作品,《manual life》在我們編輯部裡評價是很好的。」
「或許是這樣,但是我以前說過,經過認真考慮後還是感覺到了輕浮民主是我非常討厭的,所以這次希望給人十足的魅力感覺,也就是我的聲音要很大。」
「的確久保山的聲音很清楚,不過聽到和表達並不完全相同的吧?」
包括久保山在內的所有樂團成員都沉默了。
「我的意思你們應該很明白,不過我很想知道,拋開這些外界問題,久保山對自己作品的看法。」
沉默持續著。
「雖然是傑作,但是賣不動。」
主編問:「那麼能讓《manual life》賣的條件又是什麼?」
「所以說知道下去不行,意識到這一點後,就必須考慮改變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精髓來,總之就是從基本做起。」
「可是這做法有些極端了。而且久保山君似乎對什麼都感到迷惘,在他的歌中很容易聽出來。《manual life》也很迷茫,但是卻給了人很清晰的印象,聽者能感受到歌者在黑暗中突圍找不到方向時那種昏黑,但是這次還是沒有掃清自己的煩惱嗎?」
沉默繼續著。
「你看,沒戲了麼?」久保山唐突地問,「這次……也不行嗎?」
「我記得以前說過,我是Scua的歌迷。久保山的無論哪首作品對我而言都是最棒的。現在迷惘,應該只是Scua邁向下一步的過程。」
沉默再次支配了周圍,不久,久保山不經意打破了這個僵局。
「看來,我還是應該去開章魚燒店,畢竟在那打過工,我對水和調料汁和麵粉調配是很絕妙的……」
一聲歎息。
「別說這麼極端的話麼,我是來採訪音樂家『久保山明的'的,井上君和竹內君也說點什麼吧。」
「嗯,不過明人做的章魚燒的確很好吃,大家都知道。」
領隊井上的聲音。
「所以,你們啊……」
關於食物的話題繼續著,這應該只是領隊為了活躍氣氛開的玩笑吧。
「我很喜歡這次的新曲,這是真話。但我要說這不是大眾所能接受的那種音樂,比較艱澀,你們組團這些年應該很明白了,裝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如果這是你們經過詳細考慮得出的結論,那麼誰也不會再說什麼。我個人是會追隨你們到天涯海角的。」
聽到最後,小菅取出錄音帶。那個毆打自己的人,在主編面前卻像隻貓似地在喉嚨裡轟隆隆地鬧情緒,真是讓他生出一股無名火。
小菅將Scua的cd放進cd機裡,戴上耳機閉上眼睛。吵耳的聲量,不愉快的旋律。主編說不理解就做不了「茶碟」,但就算不是「茶碟」也可以形容和評價「茶碗」。將沒有才能的傻瓜從正面打上烙印的時候,就是自己心中的煩躁得到昇華,得到解決的時候。
將Scua的單曲拷到md上反覆地聽,電車上、家裡,從早到晚。最初那重濁的聲音在小菅腦海裡轉悠的時候,宛如噩夢一般。第二天總算習慣了,而第三天就忍無可忍了。
對自己為什麼突然產生興趣完全沒想要追究,或許只是毫無意義的好奇,但小菅還是瞞著編輯部的人買了Scua演唱會的票。為了避免在現場遇見熟人,他戴上帽子和太陽鏡。花時間和金錢為的是將演唱會評價得一無是處,這種行為自己都覺得奇怪,可他一半賭氣地執意要這麼做。
在十一月的末尾,要下雪似的的寒冷日子裡,終於初次體會到的Scua的演唱會,給小菅不小的衝擊。觀眾紛紛入場時,小菅注意到70%的觀眾是男性。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小菅找了個位置,一點也不期待地等待演唱會的開始。
一開始登場的是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久保山。一副眉頭緊鎖,令人敬而遠之的神情。而且一上來演唱的就是……長達11分鐘的那個新曲。歌曲緩慢的節奏令小菅無法想像將它列為演唱會開場曲的可能性……即使如此,久保山還是用他那沙啞重濁的聲音盡情演唱。第二首倒是首節奏不錯的曲子,但被最初那首慢曲緩慢的氣氛弄得疲乏了的客人難以跟上久保山的情緒。現在缺乏一個高潮,難道樂團不知道這個常識嗎?只有久保山一個人在台上又唱又跳。
現場的演唱並不是cd裡那種奇怪的編曲,聽上去順耳了不少。這是個好處,不過在小菅聽來全都像是久保山在挑釁一樣。好像被他的憤怒傳染,小菅也感到了不愉快。就在這種不愉快之中,演唱會好像一場野蠻的打鬧突然中止一樣結束了,帶著沒有完全發洩出來的不滿,觀眾們向出口湧去。沒有串場沒有成員介紹也沒有追加曲目,在誰也無法預料結束的情況下結束了。
只知道演唱會應該是歌手與觀眾一起體會高昂感覺的小菅,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這個演唱會評價為觀賞型的、只有一方受到影響的那種。好,不好兩方面都不是,這種奇妙的感覺,還是他生來第一次感覺到。
這之後到年末為止,小菅去了好幾次演唱會,光看就覺得一肚子火,當想要放棄這種愚蠢的行為時,卻又忍不住想再次認證那種奇妙的感覺,於是又再次買下演唱會的票,小菅就這樣反覆著莫名其妙的行動。
那一天,他從Scua下北澤的演唱會歸來,到cd店轉了一圈就進了牛肉飯屋。怎麼聽都覺得演奏不怎麼樣,唱得也很差,但是印象卻依然強烈。這和歌唱得太好,只記得他嗓子真棒的歌手形成鮮明對照。
收集起一些零星的碎片,演奏、歌的水平、曲風。覺得現在差不多是可以給他們下結論的時候,可是又覺得還差什麼。不能說久保山沒有力量,他有影響力,但是在傳達給別人的手段上卻實在太笨拙幼稚了。
「您慢用。」
牛肉飯送櫃檯裡遞過來,小菅下意識地向上看,對面的服務員忽然露出驚愕的表情。想看看是出什麼什麼問題而看清對方的面孔時,小菅「啊!」地低聲叫了起來。戴著橙色帽子的牛肉飯屋服務員,一小時以前還是在演唱會現場彈貝司的Scua領隊井上。剛才還在創造非現實環境的人突然變成了牛肉飯屋的服務員,這個反差讓小菅的大腦混亂了。
「你好。」
快打招呼,小菅慌慌張張地低下頭說「一直蒙您照顧。」
「你在這裡打工嗎?」
時間是晚上10點,店裡包括小菅在內一共三個人,井上看了看周圍,笑著說:「對。」
「剛才,舉行了現場演唱會啊。」
「打工不能休息。我結婚了。事務所開的工資說實在的不夠用,習慣了這種雙重生活也挺有意思。」
真正能靠音樂吃飯的,小菅知道只是少部分人,不管怎麼宣傳,Scua的碟賣得就是不好,那麼樂團的工資……雖然好奇,但是沒有追問。
「對了,你是不是最近常來我們的演唱會?你個子很高,就算站在後面也很醒目。我覺得不太可能,畢竟沒有什麼原因……其他人好像還沒有注意到你。」
既然被當面提出,那麼無法混過去了。
「對不起……」
「不,你能來我很高興。那麼《move》負責我們的編輯換了麼?」
「不是。」
井上「噢」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