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聶箸文盤膝坐於榻上,十分有趣地笑著反問。
自刻意減少伍自行布莊事務後,他幾乎將睡覺以外的所有時間,全投在了他身上,想用親情留住這孤獨的天涯獨行客。
而在聶箸文及聶府眾人全心付出之下,伍自行或許真的稍撤了心防,信任了聶氏兄弟的真心以待,疏離已漸不在,雖然話依舊不多、字句同樣簡短,但總算稍稍撤下淡漠的面具,敢與聶氏兄弟閒談幾句公務之外的話題了。
這日午後,他與聶箸文閒坐書房,鼓足勇氣問起聶二少的家務事。
「是啊!二少也有二十七八了,為什麼還不娶妻呢?」伍自行十分困難地重複,心中忐忑不安,為自己第一次的好奇。
「我也想娶妻啊!」聶箸文癟癟嘴,儒雅俊朗的臉上竟有了哀屈之色。
這讓伍自行不覺瞠大了雙眸,好奇心更甚。
「誰不想夜夜暖玉溫香在懷啊?我可也是血氣方剛的大男兒哩!可問題是,我找不到對像哪!」他聶二少可是很挑剔的。
「那麼多名門閨秀想嫁給二少,怎麼會找不到對象呢?」伍自行輕輕一哼,才不信聶箸文的抱屈之辭。
他入居聶府半年多了,親眼見到上門求親的人可不少。
「是啊!是有很多的姑娘想嫁給我,」聶箸文皮皮一笑,「可是我一個都看不上眼哪!怎麼娶?」
「那是因為二少眼界太高。」
「錯!娶妻是一輩子的事,怎麼能不找一個真正喜歡的人來娶?」他可是仁者大丈夫,一生一個愛侶相伴已足夠了,「我可不想如大哥一般,整日哀歎。」
「大公子很幸福。」雖然面對阿濤姑娘時,脾氣總有些暴躁,常常不顧向來的儒雅形象大吼大叫,但眼中的幸福開心卻瞞不了人。
「那你呢?自行,你也二十四、五了,不也該找一個妻子了?」聶箸文笑著反問。
「找個妻子?」險些被口水嗆死,伍自行不自然地乾笑兩聲,竟無法直視那雙緊盯著他的熠熠黑瞳。
他不是瞧不見東西嗎?為什麼這般盯著他看?
「對啊!男人總要娶妻生子的嘛!」側耳細聞身旁動靜,聶箸文興致更高了。
「我……我身無長物、一無所有,誰肯跟著我吃苦?」他硬著頭皮作答。
「錯!嫁你是三世修來的福氣才對。」聶箸文頭一次痛恨自己看不見,不能瞧見自行此時的神態——
一定很有趣!
「怎……怎麼會呢?要什麼沒什麼,瘋子才會嫁我!」
「自行可想過要找個妻子共度一生?」
「沒有。」他垂首一笑,笑得澀然,「我一個人慣了,無牽無掛的也挺好的。」
「不好!」鄭重地搖搖頭,聶箸文沉聲道:「別說他人,我便頭一個不准……」
突地,他悄悄地將雙手在背後互握,衣下的肌肉噴起,努力維持身子不動,臉色漸漸蒼白了起來,卻依舊強顏歡笑。
「自行不講,我也知……知道你一定受過不少苦,可那都過去了!咱們既然有緣相聚,那以後便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才是。若……若我要娶妻,那一定要……要跟自行一起迎娶新娘子……」
「二少又說笑了。」伍自行將頭扭到一側,努力平息眼中的熱氣。
他與他無親無故,何必這般對他?
「不……不是說笑!我……是認……認……」聶箸文額上豆大汗珠頓時滴落如雨。
「二少,你……你怎麼了?」猛抬首,他望見聶箸文偉岸的身體竟顫抖地緊縮成一團,大驚,一下子撲了過來,不假思索地扶著聶箸文躺下。
「你怎麼了?我去找大公子!」說罷,他轉身要走。
「別走!別……別走!」聶箸文快速地反手一拉,緊拽住伍自行衣袖,強笑,「沒……沒事,只是頭痛又犯了,沒……沒什麼大不了的。」
「疼成這樣,還逞強做什麼?」他豈能放任他獨自受苦!「我該怎樣才能幫你止痛?」
「陪……陪我說說話就可以了。」聶箸文一臉懊惱,恨這頭痛來得不是時候,「別擔心,片刻便過了。」
「好,你要說些什麼?」再也想不起什麼疏離淡漠,伍自行坐回榻邊,雙手揉向聶箸文額側太陽穴,「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重重吁了一口氣,聶箸文雙拳緊握於身側,咬牙忍住一波波襲向腦海的劇痛,「就聊……聊自行身世如何?」他屏息,細察伍自行的動靜。
按壓穴位的手聞言不由得僵了一下,伍自行將臉轉向角落,邊繼續動作,邊澀然一笑。
「有什麼好說的?我十二歲娘便沒了,二十歲又少了一個爹,僅此而已。」
「沒有別的親人了?」感受那涼涼的指腹在頭側輕輕揉壓,他的頭疼真覺輕緩了許多。
伍自行一頓。親人?在「她」喪身火海後,所有的親人也隨之消失無蹤了!
「沒了,一場大火,全死了個乾乾淨淨。」他答,手指仍繼續揉著。
奇怪!以往只要憶起那場火,總會心如刀割,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何時,他竟能如無事一般地輕言帶過?
聶箸文沒再問些什麼,也沉默了下來。自行到底受了多少苦?熱血上湧,他頓覺喉間一緊,雙手自有意識地一抬一圈,便將那瘦弱的身軀擁進懷裡。
伍自行下意識的就想推開他。
他輕聲道:「別動,我只想抱一抱你。」
伍自行停止了掙扎,放任自己靜靜倚在那寬闊的胸懷裡,鼻端也酸澀了起來。
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擁過他,就好似……好似親人一般!
「沒有爹娘沒關係,我爹娘便也是你爹娘;沒有親人沒關係,我和大哥都是你的親兄弟;沒有家沒關係,這聶府便是你的家。」
伍自行再也忍不住,雙手不由得圈上那瘦勁的身軀,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上天,真的垂幸於他了嗎?
他,真的能比「她」幸運?
這……可是在夢中?
唇動了又動,仰首瞥見那真摯面龐的一刻,伍自行猛地俯下頭,在那溫暖的懷抱中,張口狠狠咬了下去——
就算是夢,讓他在夢中放縱地留下一點痕跡吧!證明他曾醉在美夢之中。
聶箸文悶哼一聲,刻骨的痛楚重重地融燒了他的情愫,他不語,任由懷中的一抹孤影在他身上刻上印記。
自行,從此由他守護。
非關男女,情根由此深種……
由此之後,伍自行再也不提出府之事。
儘管心緒雜亂、儘管聶府中人對他依舊關懷備至、儘管聶氏兄弟待他一如親兄弟,儘管……聶箸文如他所言,付出源源不絕的親情……
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
「她」的教訓時時告誡他,不要再相信什麼親情友愛,他該離開了。
可,一幕幕在聶府的生活情景,使他心中總有那麼一絲絲的渴盼──
世上……可真會有人用心待他?
他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知道。
不管那答案是否如他心中渴盼,也顧不得是否會再被傷害一次,哪怕最後結局是傷得如同體無完膚的「她」一般。
他想留下來。縱然心頭七上八下,儘管是坐臥不安,他依舊在耐心等待,等待最終的回答……不論好壞!
因為,他的心,真的再也無力去提防什麼,他寧願試著去相信,或許這世上真有溫情與真心的存在。
他已累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聶箸文待伍自行,就如他所言的那般,是兄弟。
每日除了處理布莊事務,他還常拉著伍自行在聶府中到處穿梭。
聶府地處京城東郊,佔地甚是廣寬,府中亭台樓閣、假山湖水、樹林草地,無一不全,若單靠行走,沒有一天也逛不上一圈。
於是,由藏書樓到千石堂,由竹松居到雕玉坊,從清玉樓到石閣……聶府大大小小的景致,聶箸文都領著伍自行悠閒優遊。
其實,說是他領著伍自行,倒不如說是伍自行領著他,做他的枴杖才對。
解藥還沒到,他依舊什麼也看不見,在這偌大的府中,自是分不清南北東西。但從小在這裡生長,大小路徑他早已爛熟於心,於是,他講解,伍自行則按他所指,拉著他東西亂走。
這在伍自行看來,是十分新奇的。他的過去,不是讀書識字,便是與帳務打交道,從沒有閒下的一刻。
京城聶府在北方來講,算是景致所集之地。雖不能與皇宮大內的建築相媲美,但府內除了北方特有的宏偉堂合外,南方的秀致園林也盡融府中。不出府門一步,便能將南北精緻建築瞧個過癮,對伍自行來講,可真是開了眼界,飽了眼福!
至此,他再無出府的念頭,每日除了處理布莊帳務,便是興致勃勃地拉著聶箸文到處參觀,什麼疏離、防備,早丟了個乾乾淨淨。
雖說有時深夜仍不免再作一、兩個惡夢,但與每日豐富多采的新生活比起來,也算不了什麼了。
他決定,不管這是否只是他的一場美夢,他都會縱情享受。
如果,這一切是上天垂賜給他的,他一心接受便是;如果,這一切是虛幻的,他也要在這美麗的虛幻裡好好度過每一天,就算這虛幻終有破滅的一天,他也會有一些美麗記憶可以回想。
無論怎樣,他要忘了過去,重新開始,開始他從不敢奢望的姓福生活。相信「她」,也會替他高興。
他,好似換了一個人,換了一顆心。
他臉龐上開始掛著真正輕鬆的微笑,偶爾會主動與錯身而過的人們點點頭,打個招呼,雖依舊少言、依舊冷淡,但這些小小的改變,已足夠讓聶府眾人欣喜不已。
伍先生變了!變得不再客氣疏離、不再防備所有,變得─—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對聶箸文來講,他更是滿足於眼前雖看不見,卻可用心感受到的一切。
自行對他不再疏離客氣、不再有什麼心防,肯讓他接近、肯與他輕鬆地閒談、肯主動牽著他的手,甚至會關心地提醒他用飯用藥……
他已別無所求了!
至於阿濤曾不只一次地偷偷取笑他,說他像寵孩子一般地寵伍先生,兩個大男人手牽手算什麼樣子?
對這一類的打趣,他只是一笑置之。兩個男人又怎麼樣?只要自行肯對他敞開心胸,他是無所謂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會有如此驚世駭俗的想法,他對自行的在乎已遠遠超越了世俗所限,他對自行的兄弟情誼也似乎在悄悄變質,但……管他的!
一切,順其自然吧!
溫文儒雅的俊朗面龐上,淨是柔柔的笑意,厚實的大掌握緊那冰涼的細手,並肩漫步於聶府美麗的景致裡。
「這便是石頭合。」
兩人停在一處寂靜的院落,院內沒有其它地方那樣精心佈置,一棟高大的石屋前只植了幾株遮陽的大樹。碎玉在院中鋪下一條尺寬小徑,由院門前彎彎曲曲直通到石屋廊下。
「聶府所有精品玉雕,盡藏於此?」伍自行深吸一口氣,穩住劇跳的心。
早知京城聶府有座石頭閣,閣內玉雕精品美絕天下,為天下第一的藏玉寶閣。藏品數目雖不多,卻每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
「大部分藏於此。這裡是大哥的地盤,裡面有哪些珍品他最是清楚。不過……」
他俯首湊到伍自行耳旁,小小聲地賣個關子:「這裡尚藏有一件玉品是他不知的。而這玉品呢……偏又是他想盡辦法,花費九年時間努力尋找,卻又尋不到的。」
換言之,大哥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卻求之不得的東西,就大大方方地擺在他自己眼皮底下!
「什麼絕世玉品?」伍自行微微側首,偏開一段距離。
雖不再與人存心隔絕,但如此貼近的俯耳交談,還是讓他不太自在,尤其聶箸文與他低語時,熱息緩緩噴在他耳旁,讓他不由得耳際有些發燙。
「進去就知道了。」晃晃兩人交握的手,聶箸文示意伍自行領他進院。
他對於自行避開他的小動作絲毫不見怪,也自知如此親密已是自行的底限了,若他再壞心眼地靠近一點點,兩人搭肩而行,自行非成了石雕不可。
呵呵……適可而止,他很識時務的!
順著玉徑來到合前,看門的小廝見了兩人,忙迎上來行禮。
「二少,伍先生,來啦!」他對於兩個大男人手牽手的情景視而不見。
二少目不能視,如此,很合情理啊!
「小福,最近閣裡可又添了什麼好玉?」聶箸文笑問。
「新玉倒沒有,不過阿濤姑娘送來一座玉雕,放到東合了。」石頭閣共三進,分東閣、西閣、中閣。
「哦?這次雕的是何物?」阿濤每每跟大哥鬧脾氣,便會將新雕好的玉放到東合來,說是以後出府走人時,整理起來方便。
「好像是一尊……啊!大公子又取出來啦!」眼尖地瞧到閣內人影晃動,小廝忙回身打開合門,迎裡面的聶大公子出閣來。
「大公子。」伍自行躬身施禮。
「大哥,阿濤又跟你鬧脾氣了?」聶箸文循聲笑問。
阿濤讓大哥惹得生氣,便會將玉雕放到石頭閣來,而大哥轉身又會抱走。
這麼大的兩個人,偏偏愛玩小孩子把戲!
「沒有。」聶修煒小心地捧著一尊尺高的玉雕人像,衝著伍自行點頭一笑,利眸不自覺地掃過兩人交握的手掌,沒說什麼,只挑挑劍眉。
「這是阿濤姑娘雕的人像?」只能望見玉像的背影,由衣衫看來,應是女子玉像。
「大哥,阿濤這次又雕了誰?」聽到伍自行的好奇之語,聶箸文笑問。
這也是大哥時常發火暴吼的主因。阿濤近幾年來常雕些人物,或以丫鬟為型,或以院丁為像──偏死也不肯照大哥模樣雕上一尊。
「伍先生,瞧瞧識不識得這像中女子?」不理會親弟的惡意調侃,聶修煒將玉像轉向伍自行,「我總覺得面熟,偏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此人。」
玉像中的女子,容貌普通,低首斂眉,神情落寞,似有無限悲苦。
伍自行細瞅了一刻,不由得心中一愕,呆呆地發起愣來。
見他如此,聶修煒挑眉又問:「伍先生認識?」
「呃……不,自行沒見過這像中女子。」他答道,目光卻有些游移不定。
「哦,那便算了。」將他不自然的神情暗記於心,聶修煒轉頭,朝聽得有趣的親弟搖搖頭,「你該多休息才是,再過兩日,解藥便可送到。」
「我知道。」聶箸文賊賊」笑,用滿是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大哥,不遺餘力地找了這麼多年,還沒找到呀?」
「你管我!」聶修偉猛一瞪眼,外人眼中沉穩儒雅的貴公子形象一掃而光。
「我早知玉指環並沒丟掉,可阿濤固執,不肯告訴我也就算了,你湊什麼熱鬧?若你知道,最好趁早告訴我,要是知情不報……哼哼!」他咬牙猙獰一笑。
「大哥,你找不到,對我發脾氣幹什麼?」他嘻嘻一笑,「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一找九年,將聶府翻了個底兒朝天,偏還一無所獲……你不如搬進石頭閣,陪著這些玉雕過一輩子算了!」
「不用你管!」冷冷地再一哼,聶修煒將懷中玉像用軟布仔細包好,朝伍自行點點頭,走人了。
等聶修煒走得不見人影,伍自行才問:「什麼東西要一找九年呀?是剛才所提的玉指環嗎?」
「是呀!一枚普普通通的玉指環。」由著記憶踏入石頭閣門廊,他拉著伍自行向右一拐,走至一扇門前,伸手推開。
「玉指環?」隨他跨進門,伍自行本想再追問,可在目光投注到房中事物時,一下子瞪大了雙眸,再也記不起要問什麼。
石屋面積並不算大,也不過兩丈見方,屋內中空,地上鋪有厚厚的地毯,想是為防止玉器不慎跌落地面時摔壞。四面壁上端放著一座座玉製珍品,玉質、成色雖不同,但皆是柔光瑩潤,雕得栩栩如生。
「如何?」
雖目不能視,但閣內玉品他早已爛熟於心。
「這東合所放玉品以山水景致為主,景分春夏秋冬,山分東西南北,每件玉品可都大有來頭呢!」
他手依方位指向左前方,「那些均以新疆羊脂白玉雕刻而成。你瞧見那中層正閣的開元寶塔沒有?」
伍自行順指望過去,果見一塊山狀黑玉上,一座九層玉塔隱於其間。塔身通體晶透,隱閃青光,雖僅約兩寸,卻分為九層,層間窗格閃現,細看,塔脊上竟還懸有佛鈴!塔身小巧玲瓏,甚是可愛。
「那塊黑玉乃天生,塔呢,也是自生黑玉一側的一塊上好羊脂玉。當年我祖父去回紇,偶然發現了它,便花費鉅資將這塊玉購回府來,召集了府中所有雕玉能匠,費盡萬般心思,集眾人之力,兩年才雕出這副樣子。」
他拉伍自行上前,仔細欣賞。
伍自行除了讚歎地吸一口氣,不知有何言語可表達內心之震撼。
「這可是咱們聶府雕玉坊的鎮府之寶喲!」聶箸文驕傲地仰一仰頭,「除了聶家人,從不准外人看的。」
「那……」
「你是兄弟嘛!」他伸手拍一拍伍自行後肩,一副哥倆好的親密樣子。
「再帶你去看另一樣東西。」他又握住自行手掌,信步拉他行到西側。
「很奇怪是不是?這些玉品一望便知玉質粗糙,雕刻技藝也不怎麼樣,偏偏擺在大雅之堂。」
西側的寶閣中擺放的,皆為一些劣質玉器,花鳥瓜果無一不全,形狀倒有幾分相像,只可惜毫無神韻可言,且玉品上刀刻之痕清晰可見。
不必想,也知是一些失敗之作。
「是阿濤姑娘雕的?」微一思索,伍自行便道出答案。
「喝!你怎知道?」他忍不住崇拜地將手環到了伍自行肩上,與他貼肩而立。
「猜……猜的。」他有些不太自在,卻沒有特意避開。
「猜得這麼準喲!」
聶箸文點頭一笑,道出一些內幕消息來。
「阿濤十三歲時便進府當差,因她略懂雕玉之技,人又少言寡語,卻很是負責、勤快,府中管事便調派她來石頭閣當值,獨自負責這一閣玉石的整理。
阿濤極喜雕玉之技,閒暇時常撿些府中丟棄的廢玉自己雕琢,這些東西便是她前幾年的成果。
後來大哥與阿濤情意互生,為討阿濤歡喜,大哥便將她所雕的這些東西放在此處,小心地保管著。」準備讓後輩兒孫瞻仰一番。
「哦……大公子很重情義。」
「哈!大哥對阿濤情深意重也是後來的事。阿濤剛進府的那大半年,大哥對她可凶了呢!常常動不動便亂吼阿濤一通。
那時我們都覺得奇怪,因為大哥明明沉穩儒雅,對待府中侍婢僕役很是和藹可親呀,怎一遇到阿濤就脾氣大壞呢?」
憶起當初,聶箸文忍不住朗聲而笑。
「後來我們才看出來,大哥對阿濤越吼越有意思!」
「吼阿濤姑娘?」他也不信,不過他曾數次看到大公子脾氣暴躁地在府中轉來轉去,聽僕人們偷偷笑說,是大公子正生著阿濤姑娘的氣呢!
「真是一對歡喜冤家,是不是?!」聶箸文嘻嘻一笑,無焦距的眸中竟泛起狡詐之色,低聲道:「你去把那塊黃玉甜瓜搬到一邊。」
伍自行疑惑地瞅了那個不懷好意的人一眼,雖不解他為何笑得那般神秘狡詐,但仍依言照辦。
他上前兩步,移開了閣上那塊黃玉雕成的甜瓜。
一搬開,便見原先放置黃玉甜瓜的支架凹陷處,靜靜躺著一枚玉製圓環,環面有些粗糙,刻痕仍在,白玉面上夾雜著黑斑雜質,形狀也不甚圓。
「玉指環?」他突地想起在合外的低語。
「對。你知阿濤幾年來為什麼一直不肯與大哥拜堂成親,結為正式夫妻?」他賊賊一笑,「就是因為這枚小小的玉指環。」
「這……這也是阿濤雕的?」似是初學雕玉時的見習作品。
「對。這是阿濤所雕的第一件作品。」
「哦。」應是意義重大。
「阿濤那時進府不過一年左右,那時大哥已偷偷喜歡上她,便想盡方法將她從石頭閣,調到了他居住的清玉樓去,常投她所好,藉教她雕玉之技,行親近阿濤之實。
那回正逢大哥二十弱冠,阿濤便將這平生第一件成功的作品送給大哥。哪知大哥當時太過挑剔,又喝多了酒,只看了這玉指環一眼,便隨手從窗戶丟了出去。」
「阿濤姑娘當時一定很傷心。」
「不傷心才怪呢!那次阿濤整整一個多月不理大哥,也不准大哥去見她。還偷偷在樓下草地花壇中找了大半夜,結果玉指環沒找到,卻因吹了冷風而大病了一場。」
「那玉指環又怎會在此?」物小、平凡、不入眼,卻是一分情意,握在手中,只覺沉甸甸的。
「哈,偷偷告訴你,可千萬別讓大哥知道,不然我不被扒層皮才怪!」
聶箸文側耳仔細傾聽間外有無動靜,小心地低語:「我最倒霉啦!那晚我因有急事出府,便去清玉樓向大哥告別,哪知剛走進清玉樓院子,它便砸到了我頭上!」
禍,絕對是從天而降!
「我隨手丟進了衣袖裡,也沒去向大哥說一聲,就連夜出府了。一個多月後我回府,才知曉此事,便偷偷將玉指環還給了阿濤。」
當時,他原想從大哥身上挖一點甜頭,哪知卻被阿濤那頭小狐狸拉下了水,害他成了幫兇,九年多來一直幫阿濤隱瞞玉指環之事。
不過,這種丟臉之事,還是不說的好。
「這跟阿濤姑娘拒婚,又有何關係?」
「這也是秘密了!大哥在阿濤十五歲時,便已向阿濤爹娘求了婚,可阿濤卻死也不肯允婚,大哥急啦,便說:『你人都已是我的了,遲早還不是要嫁我?』阿濤一下子生起氣來,便回他:『你沒經過我同意便強吃了我,還敢這麼大聲?哼,嫁你也行,可我要那枚玉指環做嫁妝,否則死也不嫁!』」
伍自行聞言驚呆,「那玉指環你不是已還給阿濤了?」
「問題是大哥不知啊!偏阿濤又固執非常,說出的話從不收回的。這可苦了大哥,這些年來,他幾乎將聶府找了個底兒朝天。」當然還是一無所獲!聶箸文一笑,有些幸災樂禍。
「你怎麼不告訴大公子?」
「告訴他?阿濤會不理我的!」
他可憐兮兮地癟癟唇。
「她若知道我做了叛徒,氣惱之下,一定會在大哥面前告我一狀,讓大哥揍我一頓,我這又是何苦?換句話說,就算我告訴了大哥,大哥也氣,因為我瞞了他這麼久,還是接我一頓。」
反正,他小生難為!
「阿濤姑娘怎麼這般固執?」明明是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偏不成親。
「吞不下這口怨氣,鬧彆扭囉!」所以說,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啊……」伍自行敬畏地盯著躺在掌心的玉指環,沒想到小小的它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風波。
「好了,現在你也是知情人啦!咱們得有難同當哦!」他將大頭倚在伍自行肩上,露出賊笑。
「你……你好奸詐!」伍自行瞠大了雙眸,不敢置信地斜睨那個無賴,一時間忘了兩人幾已相依相偎,貼近的程度,早已超出了他的底限。
「這不叫奸詐,叫作聰明。」呵呵……他才不管什麼奸詐聰明,能有一個難兄難弟就好。
不經意地,他大手過分地溜到伍自行腰間。
「哼!少扯我下水。」眸子一轉,伍自行將王指環偷偷塞到旁側的一個角落,準備「栽贓」一下。
「我不扯你扯誰?」聶箸文緊貼在伍自行肩頸間的大頭,沉溺於那清爽的淡然氣息裡,心中不由得一蕩。
天哪!他難道真的不是正常之人嗎?他竟喜歡上了擁著自行,有一句沒一句鬥嘴的感覺!
「懶得理你!」轉身要走,身上的鉗制卻令他一頓,這才驚覺自己幾乎已被聶箸文擁在懷中。
他大驚,用力一推,三兩步跳得遠遠的,防備心又起。
「二少,抱歉,自行踰矩了。」他語氣恢復客客氣氣、淡淡漠漠,一如以前的每一天。
「自行……」身體頓失倚靠,那種空蕩蕩的感覺,竟讓聶箸文心中沒來由地陣陣揪痛。
他歎息地仰起頭,不知該怎樣才好。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親近你而已!」
「二少,這……這恐怕不適合。」兩名男子,再怎樣親近也應遵循禮教所限。
伍自行忽地憶起近日兩人手拉手的樣子,不由得臉上一紅。他太失儀了!
「為什麼不合適?我喜歡一個人,想親近他有什麼不對?」話落,心一震,猛然明白這些時日來的心緒為何總是不同平常……
他,竟然喜歡上了自行!
「喜歡?」伍自行臉一下子燙若火燎,他怎能……怎能……
「是,我喜歡自行,就如同大哥喜歡阿濤的那種喜歡。」聶箸文靜靜陳述,一旦明白心之所繫,便不打算理會什麼倫理道德。
既然男人能喜歡女人,那為何不能喜歡男人?
嗤!他才不管!
「二……二少又在開……開玩笑了!」乾笑兩聲,伍自行步步後移,心口怦怦亂跳。
「自行。」聶箸文雙手無助地朝前一伸,沒有焦距的黑眸中充滿濃濃的挫敗,「我知道你一時不能接受,我絕不會強迫你也同樣地喜歡我,但我絕對不是在開玩笑!絕對不是!」
天曉得,他聶箸文活了二十八載,這還是第一次真的動了情!而且,也會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二少,別……別說了!自行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豈……豈能得二少如此……如此抬愛!」他手足無措。生平第一次有人向他展露情感,卻……卻……
「我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已!」低吼一聲,一股熟悉的劇痛又在悄悄撕扯他的神志。
不行,在頭痛未發作之前,他要講清楚!
「自行,我不求你付出同等情感,只求你能以平常、心接納它!哪怕……哪怕你將它看成……看成兄弟間的友愛也罷!」
再也支撐不住,聶箸文雙手抱緊劇痛欲裂的頭,猛倒在地上,高挺的身子忍不住緊蜷成一團,咬牙忍受那扯心之痛。
「二少!」顧不得剛才的衝擊,伍自行急衝過來,跪在那顫抖不停的身子旁,想也不想地將那縮成一團的偉岸身軀摟進懷間。
「二少,你還好嗎?二少上他已好些時日未曾頭痛復發,怎麼突然間又來了?
「二少!」他慌恐得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腔。
「二少?」閣外的小廝聞聲奔了進來,一下子也急得手足無措,「怎麼辦?伍先生,怎麼辦?」
「快去請大夫!快去找大公子呀,」他想也不想地大吼。
小廝聽了,立刻又衝出合去。
「二少!二少,忍一忍!」他的雙手揉上那火熾般的雙頰,再也無心顧及其它。
「別……別急……」聶箸文虛弱一笑,任冷汗浸過全身,「我……我要認真告……告訴你,你……聽好了……」
「好,你說,我在聽!」此時此刻,別說是聽他說話,哪怕是要他伍自行講一千句「我也喜歡你」,他也會不假思索地照做!
「自行,這……這輩子,我……我要定你了!」咬牙講完,頭一歪,聶箸文再也禁不住腦中那刀割的劇痛,昏了過去。
伍自行雙唇顫顫微張,聽不到聶箸文的霸氣告白,也再看不到其它。一顆心,完全沉浸於剛才瘋狂一閃而過的情緒——
他,也喜歡上了聶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