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進來等,外面很冷吧."
"我沒有等很久."
拿著公文包的手指凍得發紅,嘴唇也呈現不自然的蒼白.這個就算等了一兩個小時的男人也會為了顧慮自己而說'我才剛來'.透脫下手套遞給他.
"戴上吧."
男人搖搖頭.
"我不用了,你戴就好."
"你戴上手套幫我拿著蛋糕盒,我可以單手插口袋."
籐島雖然拒絕.但在透幾番堅持下還是認輸地接過手套跟盒子.
"今天的盒子有點重吧."
"是啊."
"因為下雨的關係剩了不少蛋糕,你可以吃個過癮了."
"哦"
籐島抽動著唇角,大概是想笑也冷到笑不出來吧.配合著他的腳步,透緩緩推著自行車.放慢腳步走回去的時間會加倍,不過透一點也不在乎.有人來等自己一起回家就已經夠讓他高興了.
"楠田那傢伙好像暗戀一個同系的女同學"
邊走邊說話的透發現籐島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儘管兩人說話的模式經常是一個說一個應,但今天應聲的籐島連話都沒有聽進去.他不安定地東張西望.
"籐島."
被透這麼一叫,他反射性地抖了一下.
"你怎麼有點怪怪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籐島搖搖頭,但透看得出來他跟平常不太一樣.知道問也問不出結果的透只好閉嘴,兩人沉默地走在漫長的歸途上.
"你"
走到熱鬧的車站前時,籐島忽然開口.
"你有把家裡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之前的同事嗎?"
"嗯.是啊."
"為什麼要告訴他."
聽出籐島責備的語氣,透有點慌了手腳.
"我只告訴他一個人啦!是他說我離職之後,有個女人經常打到公司找我,可能是我認識的人.萬一那個女人又打電話來聯絡不上我,才把家裡的電話地址留給他.難道石井先生打電話來了嗎?"
籐島肅然地點點頭.
"他有沒有說什麼?"
"只問你現在過得好不好."
"就這樣?"
"是啊."
距離他上次的尋根之旅已經快三個月了.這段期間都沒有來過電話的石井會只打來問自己的近況嗎?他應該有說些什麼吧.比如說那個女人的事
如果石井是打電話來說那個女人的事,為什麼籐島不肯告訴自己?是刻意要隱瞞嗎?透明明沒有他說謊的證據,卻忍不住猜測起來.他當然會想要隱瞞,因為他喜歡透啊.
或許打電話的女人是自己失憶前的女朋友,籐島當然不願意自己藉著這次聯絡的機會,跟對方舊情復燃.心想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男人的同時,透又感覺到一股甜蜜的酸楚.真是這樣就好了,比起面無表情,他寧願籐島因忌妒而說謊.
剛開始生活的時候,他覺得跟籐島十分處不來.但同居了一段時日後,他似乎能瞭解為什麼失憶前的自己會跟他做朋友.他既不能言善道又常面無表情,臉上極少出現笑容卻又喜歡吃蛋糕
他看著身邊男人的側臉,他對這個男人的認識僅止於這幾月的相處,但男人卻知道自己許多事情.說不定連過去的戀愛史都一清二楚.透忽然覺得極度不公平起來,他也想多知道一點籐島的事啊.
"籐島."
身旁的男人抬起頭.
"你有沒有女朋友?"
籐島的臉上雖然寫著疑問,卻很乾脆地說'沒有',透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那你有喜歡的人吧?"
他遲疑了一下.
"是啊."
"是個什麼樣的人?"
籐島停下腳步,半張著嘴唇凝視著透.半晌後,又望向上方.透跟著他的視線望去,是天空開始下雪了.含著雨水的飄雪濕的有點重量.忘了回答透的問題而凝視著天空的籐島,忽然回過神來再度緩緩往前走去.
透趕緊追上去.天上飄下的雪落在籐島在沉默的後頸上.不禁打了個寒顫的透從提袋裡拿出圍巾.原想不經意地幫他圍上,卻沒想到才一碰到頸子籐島就哇的一聲縮起肩膀,手上的蛋糕盒也掉在地上.
"對,對不起.看你的脖子好像很冷,我只是想幫你圍圍巾而已不是想作弄你啦!真的很對不起."
籐島壓著後頸低下頭.
"你不用道歉.我只是嚇了一跳而已."
"真的對不起."
"別說了."
透不是故意的.籐島那僵硬的態度讓他擔心起來,忍不住靠近凝視他的臉.發現透視線的籐島畏怯似地往後退了一步.看到他欲泣的眼睛,透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我不習慣別人碰我的脖子"
他低聲說.透想問他'真的只有這樣嗎?',卻沒問出口,
"是哦.不知道蛋糕有沒有摔壞."
被透一說,籐島才想起蛋糕的存在.他撿起盒子打開來看,馬上皺起眉頭.
"就算變形味道也沒差吧?"
一看就知道蛋糕狀況不太妙.透走過去想要看看盒裡,籐島卻又驚跳了一下,僵硬地咬住下唇,連拿著盒子的手都在發抖.
"你幹嘛這麼緊張啊?"
籐島的紅臉更加深了赤色.透忽然強烈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籐島低聲說'我們回去吧',就率先往前走去.透也推著自行車在後面跟著.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在失憶之前他就喜歡自己了嗎?他跟籐島究竟是什麼關係?真是只是單純的朋友嗎?就算證明他們曾是戀人,以現在的感覺來看透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開始焦躁起來.好想對籐島表白,告訴他自己有多麼喜歡他.想親吻他緋紅的臉頰想擁抱他顫抖的身體等回到家就說出來吧!然後用力地吻他,將不是妄想中的籐島緊緊擁在懷中
籐島忽然站住,透也跟著停下來.原來是路口的紅燈亮了.現在的透眼裡,除了籐島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在灰色的街道上,只有眼前這個男人的背影顯的特別鮮艷.
"高久透!"
才剛變了綠燈,透就聽到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是個女人,大概比他大個兩三歲吧.她穿著黑外套和黑長靴,整個人都是黑色的.透不記得她的臉,但女人卻死盯著他看表情異常恐怖.
忽然一個人影遮了過來,是籐島擋在自己和女人之間.透還來不及質疑籐島的動作之前,女人已經撲向籐島,衝擊之大連身後的透都受到波及.撞到籐島之後,女人搖晃地退了兩步,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那個人"
當透疑問那女人怎會知道自己名字時,籐島忽然頹然跪倒在地.
"籐島你怎麼了?"
問他也得不到回答,其它路人冷眼看著跪地蜷縮著身體的男人.透把自行車推到一邊,走到籐島面前蹲下.
"你哪裡不舒服嗎"
這時有什麼東西滴落在籐島的腳邊,慢慢漾成一片黑色.
"這是什麼?"
黑色漸漸擴大,這時透才發現大量的紅黑色液體從籐島壓著腹部的指尖中滿溢出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籐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呀啊!!!!!"
一個女人的尖叫從背後傳來.
"救護車救護車"
叫救護車的也不是他.透呆然俯視眼前滿身是血的男人,絲毫無法動彈.染血的手指抓住了透的手腕,痛苦地瞇起的眼睛凝視著自己.
"別跟警察說我是被殺的.絕對不能說.這是意外!"
經籐島這麼一說,透才發現他是被女人殺傷的.
"但是那,那個女人"
極度動搖的透連聲音都不穩起來.
"求求你,答應我別說."
籐島激烈地咳嗽起來.透怎麼會不答應從那顫抖嘴唇中說出來的要求.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我一定不會說."
聽到透的承諾,臉上毫無血色的籐島才虛弱地笑了.
"我要是死了,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好像在交代遺言的籐島讓透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你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會死."
從籐島身上流出來的血浸濕了透的牛仔褲.血的腥味幾乎讓他暈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透正茫然無措之際,籐島撒嬌似地靠在他的胸口.
"公寓和錢都是你的.你就拿去好好生活吧.過你想要的自由"
原本緊握到讓他發疼的右手忽然脫力.
"籐島,籐島."
籐島順著透的腿邊滑落倒地.透緊咬著顫抖的牙關,把籐島抱起來,脫掉上衣壓住他的傷口.但是血還是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不要我不要這樣.你睜開眼睛啊!我叫你睜開眼睛,你聽到了沒有.可惡!"
透的喊叫聲跟從遠處駛近的救護車聲重疊在一起
落在籐島蒼白臉上的雪,溶解之後就像眼淚般從臉頰滑落.
透在籐島被送進的醫院急診室裡,跟中年的主治醫生面對面.醫生沉重地對他說'傷者的出血很嚴重,還傷及內臟.目前的狀況非常不樂觀,請你要有心理準備.'
"你是他的朋友嗎?能不能請你聯絡他的家人?"
醫生的要求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透拉回了現實面.籐島的家人,他從來沒去多想過,因為那跟他沒有關係.他應該有家人才對,但透不知道.他連籐島在哪裡出生,從前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都不知道.
透在等候處打開籐島的公文包,想要找找有沒有寫著家人電話或地址的東西.但他手冊中的地址欄全是空白一個字也沒寫.他跟之前的透一樣,沒有私人手機,只有公司給的公事用手機.透打開手機想找線索,裡面的電話簿卻只有十家左右的公司名,還有住過那家醫院的電話號碼而已.裡面連個類似他親戚或朋友的電話也沒有.
透又把公文包翻了一下,找出一本名片冊.其中一張上面寫著'玉迫造紙公司',還有地址電話.透照上面的電話打了過去,一個中年男人接起電話.知道籐島發生事故性命垂危時非常吃驚.透問他知不知道籐島的老家,男人卻低聲說不知道.
"他是半年前進我們公司的,是個認真沉默的男人,從來不提工作以外的事."
半年前那不就是自己發生車禍的時候嗎?籐島也跟著換了公司?
"只要跟他家人有關的事都行,他從來沒有提過嗎?我得趕快跟他家人取得聯絡才行."
男人在電話另一端沉默半晌.
"我只知道他跟家人好像處的不好"
他的同事就只知道這麼多了.透拚命壓抑想留在醫院陪籐島的衝動,艱難地回到家後到籐島房間找尋跟他家人相關的資料.但房裡連一張明信片或照片都沒有.倘若籐島真的跟家人斷絕往來,是有可能故意把相關的東西全部清除掉的.
結果什麼都找不到的透,只拿了籐島的健保卡回到醫院.他努力思索著要怎麼連絡上籐島的家人,但愈想就愈覺得籐島真的希望見到家人嗎?都已經跟籐島斷絕關係的兄弟們會想見到他嗎?
籐島都快死了,透還現在自我中心裡出不來.就算找不到家人又怎樣?籐島只要有自己陪,只是屬於自己的籐島就好了啊.
他按著眉心,在冰冷的等候處流下了止不住嗚咽的眼淚.
說什麼叫人要有心理準備.隔天醫生的表情依然嚴肅,不過卻淡淡地告訴透'傷者已經脫離險境.'透全身的緊張感都在這句話中消失.
可以會面的籐島戴著氧氣罩,虛弱地躺在床上.那副模樣讓透心痛如絞,站在門口遲遲不敢進去.要不是護士說'他已經醒了,你可以進去看他.'而一再催促,透還真沒有勇氣走到籐島床前.他雖然醒了,眼睛卻沒有睜開.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橘色的點滴規律地落下.透不敢摸,他卻還是忍不住輕握住了他從棉被裡伸出來的手.
透在旁邊坐了近一個小時後籐島才醒來.他聽到護士過來量血壓的聲音而清醒.
"你認得我吧?"
籐島轉動著瞳孔跟透的視線對上後,低叫了聲'透?'.聲音雖小,但能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透就夠高興了.也顧不得護士就在一旁馬上熱淚盈眶了起來.
"別哭"
籐島沙啞地說.
"你不需要哭."
然後又閉上眼睛睡著了.透等護士離開之後輕吻了,籐島的指尖一下.雖然他是個平凡無奇的男人,但這個世界上卻只有一個籐島啟志,對透來說是獨一無二的籐島啟志.不管兩人相識的過程如何都無所謂.
他在心中,不斷地對著眼前沉睡的男人呼喊著'愛你'二字.
籐島住院一個禮拜後,透回到住所去幫他拿換洗衣服.經過蛋糕店時順便進去看了一下.裡面只有老闆娘獨自忙碌著.看到透來,隨即關心地問'你朋友怎麼樣了?'.聽說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她才放心地笑了.
籐島被刺的隔天,透就告訴老闆娘'朋友有受了重傷,必須陪在他身邊照顧.'老闆娘也很乾脆地答應了.兩人講話的同時客人不斷地進來,透看的出來老闆娘臉上有濃濃的疲累.
籐島的傷勢已經穩定,明天就可以從單人房移到雙人房去,現在也開始可以吃一些清粥.其實醫院是完全看護,跟本不需要透每天去陪.但他一天不去陪在籐島身邊就覺得坐立不安.
籐島移到雙人房的隔天,透開始恢復打工.其實他巴不得能每天都陪在籐島身邊,但是想到萬一讓出院沒多久的老闆娘累壞身體,那就過一不去了.於是也就不好一直請假.
透一天的生活模式就是,早上先到醫院探望一下籐島,然後去打工.下班又到醫院去陪籐島,直到面會時間結束.他最討厭晚上八點面會結束的時候,他不想回到只有一個人的住所.還故意忘了時間限制,直到護士來趕人了才不情不願地離開.
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忍不住會有想哭的衝動,因為這會讓他想到之前還以為籐島會死,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等候處的情景.要是真的無法獨處,就到便利商店找楠田還是其它以前的同事聊聊天來轉換心情.
想到自己為什麼要過著這麼寂寞的生活時,透才發現一切的元兇都是那個女人.籐島對於自己明顯被利刃所刺的傷口,一直堅持著'因為摔倒而被傘尖刺傷'的說法來維護女人.傷者本人都這麼說了,原本可能釀成社會事件的意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
答應過籐島的透雖然沒跟任何人說出真相,心中對女人的憤怒卻日益增強.而且他在意的還有一件事.女人一開始叫的是自己的名字,但被刺的卻是籐島.是擋在自己與女人之間的籐島.或許那女人一開始想刺的目標就是自己也不一定.
如果女人的目標是自己,籐島一 定會尋求警方的協助.因為女人的真正目的還沒得逞.但在女人或許還會來襲的前提下,籐島卻沒有對她提出告訴.也就是說女人的目的還是籐島嗎?
歸納了這麼多,透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籐島大概認識那個女人
好久沒帶蛋糕的透今天帶了一盒過來.籐島從昨天起可以吃固體食物,既然能吃飯,那吃快蛋糕應該沒有關係吧?果然籐島一看到蛋糕,眼睛馬上亮了起來.下了班的透先繞回家一趟,把泡好的咖啡灌進保溫瓶裡帶來.他不是沒住過院,當然知道醫院自販機的速成咖啡有多難喝.蛋糕和咖啡這兩樣東西,讓狹窄的病房稍微有了點家的感覺.
籐島一臉陶醉地吃著草莓蛋糕.透看著他,內心無比喜悅.
一旦自覺陷入情網,人就會開始變的愚蠢起來.光是見到對方就覺得高興,盡一切能力討對方歡心.只要一個微笑,自己就會高興的飛上天.透也跟大多數的戀愛傻瓜一樣,會想盡方法讓籐島高興,好看到他的笑容.就像不想錯過電影裡任何一個畫面一樣,他緊緊地把對方的表情,動作和說的話烙印在腦海裡,然後拚命尋找對方對自己示好的線索.或許是透的視線太露骨了,籐島偶而會尷尬地低下頭.
"這個蛋糕是我裝飾的."
籐島停下手,認真地凝視蛋糕起來.
"是嗎?你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