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light 3
    「要是我領養的兒子繼承這個家的話,那你萬分珍惜的血緣就會從此斷絕,讓這個家被不知哪來的陌生人繼承。光是想像就教人興奮。你們這對敢瞧不起我的兄妹也該窮途末路了。」

    「你這個惡魔!」

    聽到父親的輪椅聲變大,籐島下意識躲到樓梯的陰影下。從客廳出來的父親推著輪椅回到自己位於一樓深處的房間。

    父親一走,客廳就傳來摔東西和憤怒的罵聲。忘記下來做什麼的籐島回到自己的房間,跟出去前一樣坐回書桌前。他緊握著筆,無論怎麼瞪著空白的筆記本,也無法寫下隻字片語。滿腦子都是剛才聽到的事實。

    父親和伯父、母親之間的對峙。為了想要自己的孩子以及不讓籐島家的血緣斷絕,母親跟自己的親哥哥發生關係。而為了報復對自己不仁的母親,父親也去領養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回來。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只徒有名稱和型態而已,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

    不是在父母的愛情,而是在母親的自私下被養大的自己。就算是自私下的產物,自己起碼還是被母親深愛著……深愛著……。

    他忽然想到,但卻寧願自己不要想到。母親究竟是愛著自己的哪一點?是流著籐島家的血液嗎?是那種肉眼所看不到的東西嗎?

    如果只要有血緣關係就好,那籐島啟志這個人到底是什麼?只是活著、咀嚼著的自己到底有什麼意義?

    要是自己明天就死了的話,會有人打從心底傷心嗎?父親討厭自己,而母親雖然會為了籐島啟志的肉體死亡,無法留下血脈而歎息,但卻不會知道自己連心都已經死了。他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同學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愛著籐島啟志。

    空白筆記本上形成了一個小水窪,慢慢向四周擴散開來。

    「救我……」

    自己該向誰求救呢?根本求助無門,內向又不擅言詞,除了用功之外毫無長處的自己,有誰會喜歡?籐島擦掉眼淚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窗邊。這裡只是二樓,看起來卻好像離地面很遠。他想著如果跳下去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死。窗外的蟲鳴,拂過臉頰的夜風,他不知道自己生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意義。

    就算度過多麼哀傷的夜晚,白天還是會不可抗力地來臨,紅著眼睛的籐島下樓到飯廳吃飯,母親也在稍晚時下來,從她臉上精緻的妝,完全看不出一絲昨夜跟父親爭吵的痕跡,她像春花般微笑地向籐島道早安。母親那像能面具般拆卸自如的臉,讓籐島無法正視。

    「你的眼睛怎麼這麼紅?」

    他不敢說自己哭了一整晚。一說出來就會被追問理由,他怕自己會說出昨晚偷聽的事。

    「我唸書念到太晚……」

    母親擔心地說著「別太過頭了」,然後啜了一口咖啡。

    「對了,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說。」

    母親撩起掉落在頰邊的頭髮。

    「今天會有個遠房的孩子要到我們家來住。他會住在北邊的房間裡,不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也不會有碰面的機會。你就算看到那孩子也不要理他,更不能跟他說話。……他是個品行不太好的孩子。」

    籐島想起昨夜聽到的話。那是父親為了報復母親所領養的陌生孩子。他咬了一口吐司。

    「……多大的孩子啊?」

    「這你不用知道,跟你沒關係。」

    聽得出母親不想多說的口氣,籐島也沒有再問。

    只喝了一杯咖啡就離席的母親,沒注意到兒子幾乎沒動的早餐。母親離去之後,籐島立刻衝到廁所去把胃裡的東西吐掉。抱著疼痛的胃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了半晌疼痛才稍微緩和。看看牆上的鐘,不趕快出門的話會趕不上模擬考。但他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做。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又磨了半天,直到再不走就趕不上電車時,他才拿著書包出門。要是休息的話,又會被母親追問。

    考試在中午結束,下午一點多籐島就回到家裡。他順路從北邊的通用門走進庭院。考試期間他不斷想到昨天父母爭執的內容,根本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答案,考試結果會有多淒慘,可想而知。

    他低著頭走在石子路上,感覺汗水一滴滴滑落在臉頰上。正抬手想要擦掉汗水時,忽然看到一個孩子站在後門邊。那頂比天空還要藍的髒棒球帽和細瘦的身體,一對大眼睛筆直朝他看來。

    那就是父親領養的孩子嗎?年紀看起來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小。看樣子應該是國中生,但體格卻像國小二、三年級生。

    這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不被任何人所愛嗎?看孩子低垂著頭,彷彿知道一切的悲傷模樣,忘了母親交代的籐島蹲在他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緩緩抬起頭,只用眼睛仰望著籐島。

    「高久透。」

    「你叫透嗎?你好。」

    孩子靦腆地咬咬下唇,給了籐島一個微笑。那可愛的表情讓籐島也跟著笑了,自然而然伸出右手,輕拍了一下孩子戴著棒球帽的頭。

    「大哥哥你是誰啊?」

    聽到喀啦喀啦的木屐聲從裡面傳來,接著是拉門的聲音。籐島慌忙站起來,背向孩子如脫兔般地逃進林木繁密的庭院中。母親明明叫他不要搭理的,他卻和孩子說了話,雖然不知道剛才出來的是誰,但不能保證對方不會向母親告密。

    他不敢違母親,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滿足母親慾望的存在,而不一個被當作人來愛的對象。就算那是包裝在虛偽之下的愛情,被愛的幻覺對自己還是必須的。要是連幻覺都沒有……那他就真的孤零零了。

    直到吃晚飯前,籐島都沒邁出房門一步。他強烈後悔不該跟那孩子說話,平白增添自己被責罵的可能。晚上七點,他下樓走到飯廳,發現母親已經坐定位。想著不知何時母親會提起中午的事,他就食不下嚥。好不容易快吃完了,看母親跟平常沒什麼不同的表情,籐島才想母親或許不知道中午的事。煎熬般的晚餐時間終於結束,可以鬆口氣的籐島才一站起來,就被母親叫住。他的心臟也在瞬間差點停止跳動。

    「你今天怎麼好像沒什麼食慾?沒事吧?」

    籐島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僵硬。

    「因為最近太熱……」

    母親皺攏了眉頭。

    「那明天請廚師做點清淡的食物。不過就算再怎麼沒食慾,多少還是得吃一點才行。你本來就吃不多,再不吃的話小心生病。」

    「我知道。」

    籐島逃命似地離開了餐桌,回到房間後就脫力倒在床上。他慶幸著母親並不知情,同時告訴自己明天要多吃點,以免被母親察覺有異。

    他忽然想到那孩子跟誰一起吃飯。父親的話,從籐島懂事以來一直都在自己房間吃飯,而且從昨天他那把孩子當作「物品」的語氣聽來,也不可能表現父愛地陪他一起吃飯。

    那孩子所住的地方以前是個土窖,現在則用來堆放雜物。籐島很少進去那個房間,只記得裡面

    到處都是木箱和舊傢俱,光線非常昏暗。那種地方能夠住人嗎?他只能在心裡想,卻無法對那孩子伸出援手。

    自從那天在後門偶遇,籐島就沒有再見過那孩子。從母親口中聽不到任何有關那孩子的事,久而久之,籐島甚至覺得那孩子已經不在這個家裡。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暑假結束後,第二學期才剛開始半個月左右的九月中旬。那天因為颱風影響,從中午就開始下雨,入夜之後更是伴隨著激烈的風聲,真像有颱風要來似的。籐島在房間裡看書,不時被風雨敲打的窗玻璃影響情緒,愈來愈不能集中之後,他只好關燈上床。

    當他閉上眼睛數第五隻羊時,忽然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他嚇得跳起來扭開床頭燈,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本來應該關著的門開了一條小縫。如果是母親或玉惠,不會不敲門就進來。

    「是誰?」

    門的另一邊沒有回答。搞不好是小偷,這麼想的籐島開始緊張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快去告訴母親,但這樣就非得出去不可,而出去就得接近犯人。籐島屏住呼吸凝視著那微開的門縫。

    他看到門上有幾根手指,而且是攀在很低的位置。正覺得訝異時,門再度被推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黑暗之中。知道他是誰的那一剎那,籐島才整個人鬆懈下來。對方只是站在門口窺探,並沒有想進來的意思。籐島確定了外面沒人後,就輕聲叫孩子快進來。

    孩子進來後他趕緊關上門,順手打開房間的燈。乍來的光亮讓孩子無法適應地揉著眼睛。孩子全身濕透,衣服也緊貼在身上,水滴沿著他的頭髮和衣擺掉落在地上。

    「你是小透吧?怎麼這麼晚了還出來?」

    他蹲在低垂著頭的孩子面前,柔聲問。

    「我想跟爸爸說話。」

    「這裡是二樓,爸爸住在一樓的東邊哦。」

    因為坐輪椅的關係,父親的書房和寢室都在一樓深處。母親的房間雖然也在一樓,但跟父親的方向剛好相反。管家也住一樓,所以二樓只有籐島一個人住。孩子咬緊下唇,轉身準備出來。知道他想下樓的籐島趕緊拉住他,現在已經過了午夜零點了。

    「你如果要找爸爸說話,還是明天早一點來得好。爸爸現在可能已經睡了。」

    孩子倔強地搖頭。

    「可是你把爸爸叫起來的話,或許爸爸會不高興啊。」

    看到孩子仍堅持地搖頭,籐島頭痛地歎了口氣,孩子卻嘩的一聲哭了出來。看到蒙頭大哭的孩子,籐島忙不迭地慌張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刁難你啦,爸爸真的已經睡了……」

    不管籐島怎麼道歉,孩子還是不停止哭泣。

    「我想見爸爸!」

    透邊抽泣邊大叫。一想到會不會被樓下的母親聽到,籐島就開始手足無措起來。

    「拜託你不要大叫,只要忍耐一晚就好,明天只可以早點到爸爸的房間去啊,這樣你就可以跟他說話了。」

    看到孩子紅著眼眶瞪他,籐島不禁倒抽一口氣。

    「被那個穿和服的老太婆發現的話,就會被罵。」

    想忍住眼淚的孩子把下唇咬得通紅。

    「那個臭老太婆說,不准我到這裡來,來的話就要把我殺掉……」

    這個家裡會穿著和服的只有一個人。籐島想到對父親口不擇言的母親,不知道她是用什麼口氣對這個孩子說話……他完全不願去想像。

    「我想回媽媽那裡!我不要留在這裡啦!」

    孩子蹲下來哇哇大哭。這個被父親以報復心態帶來的孩子,到了這個陌生環境絕對沒有什麼好事。孩子總是大人自私下的犧牲品……就像透和自己一樣……。

    他撫摸著孩子的頭,明知道不能給他什麼安慰卻無法不這麼做。透抬起頭來,一邊抽泣一邊往籐島身上撲來。一下子承受不住衝擊的籐島往地上一坐,在睡衣被弄濕的同時,還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他頓時覺得不舒服起來,但又不能因為臭而把孩子推開,只好假裝不輕意地把透從自己身上慢慢拉開。

    「你想回媽媽那裡嗎?」

    透抓著籐島的右手點頭。

    「那明天我幫你跟爸爸說,所以你今天乖乖回房好不好?」

    透又猛力搖頭。

    「我不要!不要、不要!」

    籐島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付耍賴的孩子。看他這麼不願意,又不能把他拖回去。雖然可以讓他在房間待一晚,但床只有一張,他身上又有臭味。這時籐島忽然想到,北邊的房間有廁所,不過好像沒浴室。

    他有點猶豫該不該問孩子,因為這實在有點失禮。

    「小透……你每天都有洗澡嗎?」

    緊抓住籐島手的透,緩緩低下頭後搖了搖。

    「你幾天沒洗澡了?」

    「不知道。」

    孩子自暴自棄地說。

    「應該有兩、三天吧……」

    「我不記得了。」

    說完之後,透又補充了一句」我來這裡之後就沒有洗過澡,大家都說我很臭。」透是在暑假過了一半時來到這裡的。籐島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這裡是日本,又不是森林的蠻荒之地。他緊握住孩子的手。

    「跟我來。」

    還以為要被帶回房裡的孩子,加重了雙腿的力量抵抗。

    「你可以不用回房,我是要帶你去洗澡。」

    籐島牽著透的手,盡量放鬆腳步地往浴室走去。比較大的浴室在一樓,不過二樓也有間比較小的浴室,因為是給客人用的,平常幾乎沒在使用。在浴室外面脫脫衣服的時候,籐島發現透非常瘦弱,像個頭大身體小的外星人。把透送進浴室後,籐島坐在外面發呆,他拿起孩子的衣服,不用湊進鼻端也聞得到一股發酸的臭味。

    聽著裡面傳來的水聲,他茫然想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跟不能有接觸的孩子手牽著手,還帶他來洗澡,要是母親知道的話,鐵定會被罵得很慘。想像得出來母親半狂亂模樣的籐島雖然覺得恐怖,卻又忍不住一陣心酸。無論多麼可恨的孩子,連洗澡都不給的對待還是令人悲傷。

    這時,走廊上忽然專來腳步聲。籐島的心跳一下子狂跳了好幾拍,腳步聲在浴室門口停下。

    「誰在裡面?」

    聽到外面傳來母親的聲音,籐島反射性地渾身顫抖起來。

    「是……是我。」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趕緊把孩子的衣服抓起來塞到洗臉台下。

    「啟志?這麼晚了在這裡做什麼?」

    不知道浴室的門何時會被打開,籐島拚命穩住聲音回答。

    「我流了點汗,所以想來沖沖涼。」

    雖然實際的沉默只有兩三秒,對籐島來說卻像一世紀那麼長。

    「是嗎?我聽到有人聲才過來看看……」

    「應該是風聲吧?」

    好不容易才釋疑的母親又叮嚀了一句「別弄得太晚」後,腳步聲才從浴室前面離去。直到聽不見母親的腳步聲,籐島的心臟才恢復正常跳動。

    這時,後面傳來啪的一聲,籐島嚇得輕聲驚叫,是剛洗完澡的透從玻璃門探出頭來。他走到籐島面前,滿臉不知所措的模樣,籐島這才想到自己剛才把他的髒衣服塞到洗臉台下。看他都已經洗得這麼乾淨,不想再讓他穿回髒衣服的籐島,便從櫃子裡拿出一條乾淨的浴巾給他。[幸福花園]孩子擦拭身體的時候,籐島也幫他把頭髮吹乾。他背著裹上浴巾的孩子,踮著腳步從浴室回到自己房間。一回房後,就把內鎖——這個自己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房鎖鎖上。

    「你明天如果可以乖乖回房,今晚就可以睡在這裡。」

    穿著籐島拿出來的睡衣,孩子邊抓著過大的衣擺邊用力點頭。

    籐島關掉房間的大燈,只留著一盞床頭燈,他先爬上了訂,看到孩子站在窗邊畏畏縮縮地,就招手要他過來。

    籐島的床夠大,多加一個孩子也不覺得狹窄。但除了母親之外,這還是他第一次跟別人共枕,難免有些緊張。一閉上眼睛,他忽然恐懼起自己的大膽來。光是今天,就做了不少會被母親責罵的事,要是全被母親知道的話,不知要受到多麼嚴厲的懲罰。然而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後悔,也不覺得自己的背叛有什麼錯。

    窗外的狂風暴雨讓他無心睡眠。不斷翻來覆去的小小身體緩緩向床中央靠來,兩人的視線在黑暗中相遇。

    「只有這裡有燈光。」

    孩子仰望著籐島的臉說。

    「外面的風雨好大又很暗,只有這裡很亮。」

    籐島想像著孩子一個人走在黑暗庭院的情景。冒著這麼大的風雨走到主屋,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裡的門全都關上了,只有廚房的小窗有打開,我就從那裡爬進來。因為我好想找爸爸說話。」

    籐島撫摸孩子的頭。

    「外面那麼暗,你一定很害怕吧?真虧你能忍耐。」

    感覺撲在胸口上的身體,讓籐島差點窒息。孩子邊囈語著「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邊緊抓著籐島,顫抖的頭在他胸前不斷搖晃。

    「不用抓得這麼緊,我哪裡都不會去。」

    孩子搖搖頭,仍舊緊緊抓住。那拚命的模樣讓籐島感到心疼,他撫慰般地輕拍孩子的背脊。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的手勁終於漸漸放鬆,接著就聽到他規律的呼吸聲。只知道母親膚觸的籐島,意外發現孩子的體溫居然這麼高。

    早上,籐島就把孩子送回土窯。一走出屋外,孩子就抓著籐島的右手不放,臨走之前他雖然欲泣地扯著嘴角,但始終沒有掉下眼淚。

    這天晚上,等母親出門去學社交舞後,籐島在八點多的時候來到父親房間。他雖然下了決心才來,但光站在門前就覺得極度不安起來。這幾個月來他沒跟父親說上幾句話。就算自己主動開口,也遭到無視的對待。要不是想到透哭泣的臉,籐島無論如何也鼓不起勇氣。*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敲門。聽到父親在裡面應了一聲「是誰」,他也回了「我是啟志,有事情想跟您說」之後,過了半響才聽到父親叫他進去的回應。

    好幾年沒有踏進父親書房的籐島,緊張到膝蓋發抖。父親坐在房間中央的大沙發上看書。二十幾坪大的空間,四周都被書架包圍,兩扇窗戶的其中一扇打開,上面的蕾絲窗簾還隨風翻飛。

    籐島踏進門一步後就停在原地不動,他無法迎視父親的眼光,只能緩緩低下頭。

    「是關於小透的事。」

    聽到父親驚訝的聲音,籐島好不容易才敢抬起頭來。

    「請你讓小透回到他母親身邊吧。留在這裡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他自己也很想回去。」

    聽到啪的合書聲,籐島下意識抬起頭,隨即迎視到父親銳利的眼神。

    「是你媽叫來這麼說的嗎?」

    「不是。」

    即使籐島否定,父親臉上的薄笑仍充滿懷疑。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父親忽然歎了一口氣。

    「幫我把窗戶關上,有點冷……」

    籐島依言走到窗戶旁邊,聽到外面傳來陣陣蟲鳴。

    「那個女人不在家嗎?」

    他回過頭,只看到父親露在沙發外的後腦勺。

    「媽去參加社交舞了。」

    「社交舞……」

    聽到父親的低語,籐島覺得胸口一陣刺痛。父親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而母親卻能每週愉快地出門跳舞……

    「我有打過你嗎?」

    籐島抓緊窗簾下擺,回了一句」沒有」。

    「應該也沒有罵過你才對,為什麼你的態度卻如此畏怯?你到底怕我什麼?」

    籐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要是會反抗,還自有點骨氣。不過照著別人幫你規劃好的路走,一定很輕鬆吧?你就像機器人一樣,朝著你母親指示的方向前進就好。」

    他剎時全身冰冷。沒有母親的自己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無法做決定。他知道,卻找不到方法改善。父親惡意的嘲諷讓他手足無措。平常的他大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今天不同,今天的自己還負有其它使命。

    「我今天不是來談自己的事。」

    他鼓足勇氣卻只能像蚊鳴般地軟弱無力。父親只微微挑了挑右眉。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你說些什麼,但我沒打算讓透回去。」

    「但那孩子太可憐了。」

    籐島想到透哭泣的臉和緊緊抓住自己的力道。

    「上個月我接到兒童福利社工打來的電話,說透在學校昏倒,但又聯絡不上他的監護人,一番迂迴之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他昏倒的原因是營養失調,後來才知道他母親在一個月前離家後就下落不明……,他一直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

    父親拿起放在旁邊小桌上的香煙。

    「連家裡的存款簿和現金都不見了。雖然我知道那女人原本就散漫,卻沒想到對自己兒子也能像貓狗般說丟就丟。你要叫透回去可以,但他離開這裡之後是無家可歸。」

    籐島愕然地凝視著父親。他只是單純想讓透回到自己母親的身邊……沒想到他連容身之處也沒有。

    「沒事就出去,看到你的臉就讓我生氣。」

    好像被人戳了一刀的籐島,緊牙關強忍淚水。

    「請……不要告訴媽我提過那孩子的事。拜託您。」

    說完之後,籐島逃命似地離開了父親的書房。等穿過北邊走廊時,眼淚才斷線般落下。這是他第一次,當面聽到父親用如此不耐的口氣嫌棄自己。對父親來說,自己只不過是個連看都會生氣的存在。

    聽到有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瞥見玉惠的籐島趕緊右轉從小門出去。管家要是看到自己在哭,一定會覺得奇怪,萬一告訴母親就麻煩了。

    外面的月色明亮,被踩斷的小枝發出碎裂聲。他茫然走了半響後,來到北邊的小屋。土窯上的窗戶又高又暗。他得把父親的話轉告給那孩子知道。但是……你已經被母親拋棄的話又叫他說不出口。

    他走過小屋前,來到東邊的庭院。東邊庭院裡的花草從來沒有人會整理。有一次他訝異地問庭院師,卻得到「上面有交代,這裡的草木不用整理」的苦笑回答。當時還小的他,以為父親不喜歡整理過的庭院,後來才知道是母親所為。

    他正要穿越如同密林般的庭院時,眼前的草叢忽然發出摩擦聲。以為是貓而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之後,才看到一個小黑影從草叢裡跳了出來。孩子的短髮在月影下搖晃。籐島慌忙伸手拭掉臉上的淚跡。

    「你也出來散步嗎?」

    他努力佯裝平靜地問。孩子抬起頭指著籐島說:

    「我想到你房間去。」

    他一定是來問自己跟父親談話的結果。籐島吸了吸鼻水說:

    「對不起,我今天也沒見到爸爸,大概是工作很忙吧。我下次會再找機會幫你問。」

    透失望地低下頭,然後拉住籐島的手抬眼看他。

    籐島慌忙揉眼睛。

    「沒、沒事。」

    但眼淚又不受控制地奔流出來。就算他轉開臉,透也緊盯著他不放。

    「沒事怎麼會哭呢?」

    沒事是不會哭的。這點連孩子都知道。

    「我被喜歡的人討厭。」

    籐島說出來之後,又想到父親那冰冷的表情,胸口不禁發痛。透伸出安慰的手只會讓自己更激動而已。

    「下次一定沒問題的。」

    孩子認真地說。

    「我會幫你祈禱,下次你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會說喜歡你。有我們兩個人的份,一定可以讓神早點收到。」

    籐島那原本像被冷風刮過的心,霎時溫暖起來。這孩子明明不幸,卻還能替別人祈禱幸福。籐島跪在孩子面前低下頭。

    「……謝謝你。」

    透靦腆地微笑後,像從前的母親一樣抱住自己的頭輕撫。忘了對方還是個小孩子,籐島抱住那小小的身體壓低聲音嗚咽起來。

    透靜靜站著,一動也不動地等籐島哭完。

    這一晚,籐島也讓孩子住進他的房間。透想跟他一起睡,他也不想一個人獨處。他們會在床上聊天,多半都是透說給籐島聽。

    等透睡著之後,籐島撫著他的頭髮心想,自己跟他雖然毫無血緣關係,感覺卻像熟識了很久。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有如此「接近」的感覺。即使兩人是由不幸所聯繫,但對籐島來說,這還是首次經驗的感情。那不是想要渴求誰的愛情,也不是單方面的給予,而是一種心疼及可愛的感覺在指尖上蔓延開來。

    籐島跟透變得要好起來。小學生跟高中生的共通處雖然不多,但兩人在一起可以削薄寂寞,光是聽透說話,籐島也覺得愉快。

    他把後門的鑰匙給了透。只要從後門進來,就不用經過母親的房間直通二樓。而且會經過父親房間的話,遇到母親的機會也就相對變小。

    孩子每天晚上都到籐島的房間來訪。籐島看書,他就在床上打瞌睡。好幾次都這樣在床上睡著。

    籐島雖然恐懼著不知何時會被母親發覺,但一看到透可愛的笑臉,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透也知道若被母親發覺免不了會有一番責備,每晚都在大家就寢後的十一點左右,才來找籐島。

    透都稱呼籐島為」哥哥」。知道他才小學五年級的籐島嚇了一跳,透的語氣雖然早熟,但看他瘦小的身形,籐島以為他最多就是小學二、三年級生了。告訴他之後,透不悅地噘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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