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了凌峭片刻,歎口氣,終於關燈離開,隨手拉上了門。
凌峭在他離開後睜開了眼睛,四週一團漆黑。
眼睛眨了眨,想哭,但終究流不出眼淚。他知道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丁沂那樣,這麼多年來默默的照顧著他,疼著他。
那些都不可能是騙他的。
凌微說的對,他霸佔了丁沂這麼多年,他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他的溫柔,他卻從來沒有想過丁沂的心裡,要的是什麼。
在他曾經懷疑丁沂和顏暮商之間是否存在著另一種感情的時候,他想的是,就算是那樣,他也絕不放手。
他其實早就設想過這樣的場面,只是他以為那兩個人,一定不會打破這種局面。
他以為他們都捨不得傷害他。
凌峭……你好卑鄙。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咒罵著自己,積蓄在眼眶中的眼淚,終於緩緩的流了下來。
9
唐歡一大清早就被門鈴聲吵醒了,揉著眼睛看表,靠,七點都不到,這哪個瘟神上門來了?
打著呵欠毫無形象的走過去開了門,凌峭拖著個行禮箱站在他面前:「我要搬出去住,房子還沒找,能先住你這兒嗎?」
唐歡張大著嘴,呆呆的看著他:「你,你要搬出去?」
凌峭低著頭,不安的揪著衣角:「我,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丁沂。」
他昨晚胡思亂想了一夜,聽到丁沂離開前對他說的那句話,忍不住一直哭,被那些溫柔的回憶片斷糾纏著,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卑鄙不堪,硬生生把顏暮商從丁沂的手中搶過來。可是,他們誰又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這份感情是他搶來的呢?
他想著自己和顏暮商交往以來的點點滴滴,那些都是他小心翼翼珍寶般收藏在心底的歡喜。忽然之間說沒就沒了,忽然之間他發覺自己成了個第三者……他想或許他們都不是存心騙他,可是又實實在在是真的騙了他。
唐歡抓著自己的頭髮:「這個……你和丁沂說了麼?」
凌峭搖搖頭。他幾乎一夜沒睡,六點不到就爬起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出門就來這兒了。他身邊幾乎沒有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該去投奔誰。對於丁沂,恨是恨不起來,這世界上他唯一恨不起來的只有那個男人。可是要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的坦然面對他,卻又無論如何做不到。說他一點兒不介意一點兒不計較,那是鬼話,他承認自己是自私的——可是面對愛情,有幾個人不自私呢?
他承認自己在守著這份愛情時,的確是刻意的忽視著丁沂。他承認自己藏著小心眼,心安理得的沉浸在顏暮商為他編織的愛情中。或許是卑鄙的吧……只是他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緊緊抓住自己的愛情,又有什麼錯呢?
十七年是愛,一年就不是愛了麼?
沒辦法去恨,卻又沒辦法去原諒,凌峭從來不懂怎麼處理這種局面。除了暫時從那兩個人面前逃開,他不知道要怎麼辦。
唐歡歎口氣,側開身子:「你先進來吧,住下來再說,房子我再幫你慢慢找。」
凌峭默不作聲的拖著箱子走進去,在沙發上坐下,看著唐歡拿著手機走進了洗手間,還關了門。他知道唐歡一定是去打電話給丁沂,告訴他自己在他那兒,免得丁沂著急。其實在唐歡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著的是個細心而體貼的靈魂。自己明明和他不算很熟,這個時候卻也只有他肯收留自己了。
好一會兒唐歡才走出來,一邊換下睡衣一邊對他說:「我要去片場,你打算幹嗎?」
凌峭機械的搖著頭。
唐歡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乾脆你跟我一起去吧。一個人呆這兒也沒意思吧。」
說實話,凌峭越是安靜,他就越是膽戰心驚。這個男孩子像座活火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爆發。還是帶在身邊安全點兒……然後又忍不住苦笑,自己頂替丁沂做了凌峭的保姆麼?
丁沂在接到唐歡的電話後,一時之間愣住了,不管唐歡說什麼,幾乎都只能回答幾個字:「好」,「麻煩你了」,「謝謝」。
他沒想到凌峭居然逃到了唐歡那裡。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如果不是極端不願面對他和顏暮商,以凌峭那麼內向的個性,怎麼也不會去厚著臉皮去找唐歡吧?
他吃了早飯,走去上班,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一連出了好幾個差錯,差點連文件都簽錯。一直挨到下班,這種狀況下自然也沒有加班的必要,隨著人流擠進了電梯然後又跟著往前移動。然後,隔著玻璃大門,意外的看到門口竟然停了一輛頗為眼熟的藍鳥。
是顏暮商的車。
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顏暮商一隻手搭在車窗邊,看到他,微微點了點頭,掐滅了抽了一半的香煙。
「你在這裡等我?」丁沂問了一句廢話。
「我不來找你,你也不會去找我吧。」顏暮商看著他拉開車門坐進來,於是發動了車子,「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吧?」
丁沂坐在顏暮商身邊。他知道他們的確是應該好好談談。可是……談什麼呢?在事情變成這種局面後,他們能說些什麼?要討論怎麼在一起麼?
怎麼都覺得像個笑話。
「想說什麼說什麼吧。」顏暮商雙眼看著前方,淡淡的說了一句。
丁沂忍不住扭頭去看他。他怎麼能這麼從容?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後,在他們又一次聯手狠狠傷害了一個男孩子後,他怎麼能這麼鎮靜?
「我真的很不明白。」丁沂露出個嘲笑,「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大概和你構造一樣。」顏暮商回了他一個同樣嘲弄的笑容,「都是從裡黑到外吧。」
車子一個拐彎,駛上立交橋。車廂內又陷入了沉默。這種時候,似乎不論什麼話題都是導火索,一引即爆。
趕上了下班高峰期,堵車堵得一塌糊塗。丁沂坐在車內,和顏暮商並排等著紅燈轉綠燈。他覺得自己也像被堵在十字路口的車一樣,煩躁,鬱悶,卻又束手無策。
原來和這個男人互相撕下了面具後,隨之而來的是這樣的僵局。
「丁沂。」顏暮商再次開口了,「和我在一起,對你來說就這麼難?」
「對你來說就很容易?」丁沂激烈的反問,「我們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像兩個白癡。你還要一直白癡下去嗎?」
丁沂呆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不好嗎?我倒是習慣了。」
他已經習慣了呀,習慣了和顏暮商之間保持著這種不遠不近的距離。習慣了這麼多年的彼此折磨,也習慣了在愛與恨之間尋求到一個平衡點,相安無事的生活下去。
為什麼忽然要改變這種局面呢?
當這份感情已經變質,不再是單純的愛,也不再是單純的恨,而是承載著太多的傷害背叛後,漸漸的終於磨成了灰,為什麼一定要讓它再死灰復燃呢?
這樣的他們,就會過得更好嗎?
「你他媽的……非要說這種半死不活的話嗎?」顏暮商陡然間發怒,車子猛的飆了出去,「你還良心不安啊?你他媽什麼時候有過那玩意兒?跟我在一起你就不是人了?你他媽早就不是人了!」
丁沂的怒氣呼的一下也被挑了起來:「我他媽不是人,所以就要跟你這個不是人的東西在一起?顏暮商啊,感情你是真愛上我了?什麼時候的事?你罵我變態的時候愛上我的嗎?搶我女朋友的時候愛上我的嗎?追凌峭的時候愛上我的嗎?!」
舊帳忽然統統被掀出來,顏暮商一口怒氣湧上喉嚨眼,赤紅著眼轉頭吼道:「你難道不是變態?不是變態你當年上我上那麼爽?喜歡我,你他媽沒長嘴巴不會說啊?」
丁沂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忽然之間被顏暮商掀了出來,一時羞怒交加,氣得手指發顫,正要反罵回去,猛然發現顏暮商正扭著頭怒氣沖沖的看著他。
他他他……他在開車呀!
「顏暮商,你他媽看著路開車呀……啊——!」
顏暮商猛然清醒過來,車子已經歪歪扭扭的向著馬路邊衝過去了。他一邊慌忙踩剎車一邊手忙腳亂的打著方向盤,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在丁沂驚惶失措到極點的慘叫聲中,車子毫不猶豫的撞上了前面的一輛小貨車。
丁沂從坐位上彈了起來,一頭撞上了前面的擋風玻璃,眼前一黑時,他還在想,他媽的,每次坐車都記得要系安全帶的,怎麼偏偏就這次忘了!
***
黑暗中似乎一直有什麼東西在不停的撞擊著自己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神智明明已經清醒了,卻睜不開眼睛——不,確切的說,是已經睜開了眼睛,卻還是陷在無邊的黑暗中。
感覺到眼皮是撐開了的,卻被什麼東西包住了,要死命的才能睜開一點點。
頭還是很疼,胸口也很疼。多年前被踢斷肋骨時也是這種感覺。手和腳都不能動,什麼也看不見,靜悄悄的一片黑暗。
手指頭輕輕動了動,然後迅速被一隻溫暖的手掌握住了。
「丁沂,別怕。」
敏感的豎起耳朵,聽清楚是丁泓的聲音,立刻放鬆下來。自從那天替凌撒了謊,承認自己和顏暮商在一起後,他和丁泓見面的次數就少了。他知道她一直等著他給她一個解釋,可是他實在不知道要解釋什麼。兩人在電話裡總是冷場,丁泓不會逼他,從小到大,丁泓總是相信他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即使當年鬧得那麼不堪。
「我……在醫院?」他艱難的開口,喉嚨疼得厲害。
那隻手輕輕的握著他的手:「你要好好休息,你受傷了。」
那是非常溫柔的語氣,丁沂的手卻顫了一下。丁泓的溫柔讓他有些害怕,每次只有在他的情況非常糟糕的狀況下,丁泓才會這麼小心的對待他。
似乎是……很怕傷害到他一般的小心。
「我的肋骨又斷了?」
「嗯,不過還好,多躺幾天就會好起來的。」
「手和腳都不能動……沒有斷吧?」
「沒有,都好好的,只是骨折了,醫生給你打上了石膏而已。」
「眼睛也受傷了麼?」
「是,被玻璃的碎片劃傷了。不過不要緊,你安心養傷,公司那邊,有你姐夫呢。」
丁沂還想問什麼,一時又覺得說不出口,最後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了:「顏暮商……他沒什麼事吧?」
握著自己手的手掌抖了一下,他聽到丁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回答:「他沒事,他繫了安全帶,只是撞在方向盤上,暈過去了而已。現在已經醒了,和你一樣,躺在病房呢。」
丁沂沉默了下來,只是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洩漏出他內心的害怕。
丁沂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車禍兩個字。小時候父母在車禍中喪身的打擊太大,他對那種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打從心底裡恐懼。可是現代社會,不可能到哪裡都憑著一雙腳走去。有的選他一定坐巴士,實在迫不得已要坐別的車,上車前他一定會小心的繫好安全帶。
只有這一次,他忘了。
當丁泓不再說話了後,四周就顯得特別的安靜。又過了一會兒,耳邊響起了細微的人聲,似乎有人特意壓低了嗓門在哭。丁沂不安的動了動,握著他手的那隻手更加用力了些。
「誰……在哭?」
「……沒有誰在哭,你好些休息吧。」
再仔細側耳一聽,真的就沒有一點點聲音了。丁沂就想,或許人看不見,就會變得格外的敏感吧。
病房的門被悄悄的推開了,有人踮著腳尖輕輕的離開。丁泓鬆開握著丁沂的雙手,站起來,跟著走出了病房。
凌峭的身子靠在牆壁上,雙眼紅腫,還在不住的抽泣著。
「哭什麼。」丁泓淡淡的說,「命保住了就是萬幸。」
「可是,可是丁沂他……」
「他受的住,不管什麼事情落在他頭上,他都受的住。」
凌峭終於忍不住大聲哭出來,唐歡在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我們回去吧。」丁泓笑了笑,有些虛弱,「從他進手術室,就一直提心吊膽。現在人也醒了,再沒什麼可怕的後果了。眼睛……又算什麼呢?」
和他們慘遭橫禍,連命都沒了的父母比起來,丁沂至少幸運得多吧。
只是毀了一隻眼睛而已……破相也不算什麼,男人也不用那麼在乎臉吧。
穿過走廊,等在電梯門口,幾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疲倦。
「我不知道,他原來這麼在乎那個男人。」丁泓彷彿自言自語,神色蕭索,「自己傷成這樣,還不忘問那個人要不要緊。」
凌峭聽到這句話,身子抖了抖,抬頭看著丁泓。
「當年把他折磨得那麼痛苦的,應該也是那個男人吧。」丁泓笑了笑,歎口氣,「如果這是他選的,那我有什麼辦法呢?」
她這個弟弟,倔強起來是怎麼都不會回頭的。這世界上雖然有那麼多溫柔可愛的女子,有那麼多甜蜜溫馨的愛情,可是丁沂都不肯要的話,那她也只能站在他那邊,希望他能幸福。
即使是千瘡百孔的幸福也好。
「對了。」丁泓忽然轉頭看向凌峭,「你不是說顏暮商已經醒過來了嗎?為什麼到現在都不來看丁沂?」
凌峭訥訥的不知怎麼回答,唐歡在一邊冷笑著回答:「他哪裡有空來看丁沂,病房裡全是他公司跑來巴結老闆的員工,連他父母都專程趕回國了。」
丁泓面色一變,冷笑了一聲,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有說。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丁泓率先走了進去。
唐歡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凌峭:「你不去再看看顏暮商嗎?」
凌峭搖搖頭,眼眶紅紅的,低聲說:「不用了,知道他沒事就好了。」
當得知顏暮商和丁沂出車禍時,他嚇得整個人都差點暈了。不可否認,這兩個人在他的生命中都佔著極大的份量,當他趕到醫院時,卻發覺兩個人都被送進了手術室。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丁沂從手術室出來後,仍舊昏迷中,而顏暮商只是頭部受傷,手臂骨折,昏迷了兩天醒來了,並沒有什麼大礙。
顏暮商醒過來後,他站在病房外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沒有進去,悄悄離開了。他還是無法面對顏暮商,那個男人給他的傷害太深了。
***
顏暮商清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隻手打著石膏,另一隻手上插著點滴,腦袋上纏滿了繃帶。他有些費力的扭過頭,看到床前圍滿了人。
他的父母坐在他身邊,見他終於清醒過來,面上的憂色消散了下去。他媽媽緊緊抓住他的手,微紅著眼睛:「嚇死我了……好好的,怎麼會出車禍!」
顏暮商愣了愣:「媽?你,你和爸怎麼回國了?」
「接到你秘書的電話,說你出了車禍,我和你爸立刻就買了機票回國了。」他媽媽輕輕替他擦了擦臉,「你昏迷了兩天,幸好沒什麼大事。」
病房裡四處站著他公司的下屬,床邊的桌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果籃以及補品。一聽說老闆受傷,大家都急急忙忙奔過來,這種時候不獻慇勤,什麼時候獻?
見老闆一家團圓,眾人也不好繼續留下來煞風景。再說,老闆醒來後看到他們,心意已經到了,可以離開了,於是紛紛說了一番要顏暮商安心養傷,他們會好好工作的勸慰話語後,一個個禮貌的退出了病房。
顏暮商渾身還痛著,頭更痛得厲害。他心裡擔心丁沂,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想爬起來,卻又掙扎不起來。他父親皺著眉頭按住他:「你剛醒來,要去哪裡?」
「我,我還有一位朋友當時也在車上,我想去看看……」
「自己都傷成這樣了,好些了再去看吧。」他媽媽連忙也幫著按住他,「橫豎都在這個醫院,等你能下床了,我們陪你一起去看。」
顏暮商聞言,心裡苦笑一聲,讓他父母陪著他一起去看丁沂?說因為他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車子上吵了起來,所以發生了車禍?
雖然心裡擔心,但以他目前的狀況,要下床去看丁沂的確有些困難。何況父母都在眼前,也不太好去。於是只好暫時閉上眼,等他爸媽走了再說。
實在有太多的話,當著他父母的面,無法出口。
顏暮商躺在床上,滿心氣悶。他住的是高級病房,父母輪流守在他身邊,他醒來後已經過了一天了,一直想去找丁沂,卻一直找不到藉口擺脫他父母。想打電話給丁沂,又發覺自己的手機在車禍中報廢了,更加鬱悶。
凌峭和唐歡都沒來看他,顏暮商心頭的不安愈發的強烈……是不是因為丁沂出事了,所以他們都沒空過來?
中午,顏暮商一覺醒來後,見他父母不在病房,試著動了動身子,正想叫護士進來拔了他手上的針頭去找丁沂。剛掀開被子,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唐歡走了進來。
「醒了?」唐歡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四周,「你爸媽走了?」
「你知道我爸媽回來了?」
「昨晚來看丁沂,經過你病房時看到的。」唐歡在他對面的空床上坐下,嘲諷般的一笑,「好熱鬧。」
「丁沂呢?」顏暮商一開口,覺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才擠出了幾個字,「他有沒有怎樣?」
「剛醒來,還不能動。」
顏暮商大駭,掙扎著就想爬起來:「他傷得怎麼樣?要不要緊?」
唐歡抱著雙臂看著他,他的臉色陰沉得像要結冰,半晌,顏暮商聽他緩緩的說:「我不知道。不過醫生說……起碼一隻眼睛是保不住了。」
顏暮商渾身一冷,一句話說不出來。
「你明知道他最怕坐車,為什麼不提醒他繫好安全帶?」唐歡狠狠的盯著他,「為什麼會出車禍?為什麼你不小心一點?」
顏暮商面如死灰,只是一動不動的任憑他指責怒罵。
丁沂……瞎了一隻眼睛……
因為坐他的車,因為和他吵架,因為他在那一瞬間,忘了看前面。
「帶我去看他。」艱難的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顏暮商一把抓住唐歡的手臂,「帶我去看他,快點!」
「他現在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眼睛上還纏著紗布,你去看他,有什麼意義?」唐歡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是打算要對他負責麼?嘖嘖,那我還真是感動啊!」
「你他媽到底走不走?!」顏暮商暴怒起來,一把扯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針頭,鮮血一飆,他卻看都不看一眼,站起來就要走。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了,他爸媽走了進來,手裡還拎著替他買回來的午餐。
「你要去哪裡?」他媽媽驚呼了一聲,急忙走上前,又看到他手腕上的血跡,以及被他隨手丟在床上的針頭,嚇得聲音都抖了,「你,你這是幹什麼?」
顏暮商吸了一口氣:「我要去看看我那位朋友。」
「什麼了不得的朋友,要你這麼拼了命的去看?」他父親也怒起來,「你忘了醫生說你至少一星期後才能下床嗎?給我回去躺著!」
唐歡在一旁冷眼看著。
「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顏暮商終於一字一句的開口了,直視著他的父母,「出車禍的時候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我正準備要他答應我,這輩子和我在一起。」
唐歡不敢置信般的瞪大了眼睛。
顏暮商的父母先是一愣,他媽媽立刻就反應過來:「什麼?那個人是你女朋友?」他爸爸也露出個笑容:「原來你已經有了個感情好到要談婚論嫁的女朋友了嗎?也是,你離婚都這麼久了,是該再找個了。既然這樣,也怪不得你著急。我們陪你過去看看她吧?」
顏暮商咬著牙:「不是女朋友。」
「啊?」
「你們也認識,他是丁沂。」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丁沂,顏暮商的父母自然認識。兒子多年的好友,以前回國時,他還替顏暮商到機場接過他們。一起吃過飯,印象中挺有禮貌也很有分寸的一個男子,話不多倒是給人一種沉穩的感覺,怎麼會和他兒子是……
「你,你是說你和丁沂,你和他是,是……」他的父親實在說不出那三個字。
「是!」顏暮商一橫心,點頭承認,「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你瘋了你!」他的父親霎時暴怒,「玩兒什麼不好你玩這個!你,你……」
「這怎麼可能啊?」他母親顫抖著開口了,「你怎麼可能喜歡個男人?你不是還結了婚的嗎?炎炎你不要嚇我們好不好?那個丁沂哪裡像女人?」
顏暮商聽了他父母的話,一瞬間甚至有些想笑。原來在他父母的認知裡面,他和丁沂這樣的只算「玩玩」,他喜歡個男人就要那男人像個女人?他媽媽是不是以為被男人愛上的男人,都是像人妖那樣的?
「如果我只是玩玩,那我玩了十七年,算不算玩太久?」顏暮商慢慢的開口,「我只想說,這輩子,我就耗在他一個人手裡了。」
這句話,顏暮商說得很堅決,一字一句,沒有半分猶豫。
他和丁沂兩個人,早已經溶進了對方的骨血,能放手早就放手,又何必糾纏這麼多年。如果兩個人都死也不肯低頭,那也只能一方先妥協。他認了,不管夾雜在他們之間的感情,究竟是愛是恨,有多少愧疚,摻雜著對旁人的多少傷害,他統統都認了。
三十多歲的人了,又還有幾個十七年經得起廝磨。就算明知以他們兩個的個性,在一起也未必會幸福,但還是想在一起。不想再作朋友,也不想互相憎恨著做仇人,只想單純的,在一起。
「難怪當年你死活要回國……」他父親面上一片灰白,「就是為了那個男人?」
顏暮商低下頭,算是默認。
雖說不完全是事實,但也沒有反駁的必要。他當年要回國,難道就真沒有一點點想找丁沂的私心?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憤怒到連手指都在發抖,真的只是純粹的恨麼?
不能容許他身邊有任何親近的人存在,不能原諒他在離開自己後獨自幸福。於是蠻橫的介入,強行的奪取,那夾雜著強烈恨意的獨佔欲,究竟是哪一種感情,又有什麼重要呢?如果那就是愛的話,那他就承認自己愛著丁沂。
那是……絕不可能把他讓給任何人的愛。
「你,你……」他父親見他居然承認了,氣得渾身發顫,「你居然瞞了我們這麼多年……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
「爸。」顏暮商走前一步,正欲開口,「啪」的一聲,他的面頰上已經落下了重重一巴掌。
「傷好後就跟我們回國!」顏父抖著手,啞著聲音吼道,「想跟個男人在一起……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天,門都沒有!」
顏暮商一動不動的直視著他父親:「我不跟你們走。」
他爸爸氣得揚起手又要打下來,被他媽媽拚命攔住了:「別打了,炎炎傷還沒好,你讓他冷靜冷靜。」
「這個畜生,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像是不冷靜?!」
「我們先回去吧,你現在就算打死他也沒用啊!」顏暮商的媽媽拉著他爸爸,聲音哽咽,「他那個倔性子和你一模一樣,讓他晚上自己好好想想,我們明天再來吧。」
顏暮商的爸爸被妻子活拉硬拽的扯出了病房,還憋著一肚子火:「你幹嗎要拉我走?放著那個畜生去找那個男人嗎?!」
「你是要在他身邊二十四小時看著他守著他?還是要活活打死他?」顏暮商的媽媽歎口氣,「你想想看,炎炎認識丁沂多長時間了?十幾年啊!怕不是這麼容易就會放棄吧?他今天既然敢在我們面前承認,八成就是鐵了心了。那孩子的性格你不瞭解嗎?他下定決心的事情有誰攔得住?」
顏暮商的父親怒道:「那你是打算讓他跟個男人在一起了?」
「當然不是。」顏母苦笑一聲,「我的兒子,我會想讓他跟個男人在一起?我要你和我回去,一來是讓炎炎自己冷靜一下,二來是我們趕緊回去找了炎炎的護照,買了機票下星期就一起回美國吧。」
顏父冷哼一聲:「只怕他未必肯走。」
顏母回頭看了顏暮商的病房一眼,轉過頭,毫無表情的道:「那就看在炎炎心裡,究竟是那個男人重要,還是生他養他的爹娘重要了。」
病房裡,剩下顏暮商和唐歡兩個,一片沉默。
「啪啪——」
唐歡輕輕拍著手,笑起來:「顏暮商,我簡直要崇拜你。真是精彩啊,你居然向你父母出櫃了?」
顏暮商左臉上還殘留著紅印,他冷冷的看了唐歡一眼:「要幸災樂禍,就滾出去。」
「哪裡。」唐歡慢慢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我佩服你的勇氣呢。要說我嫉妒麼?顏暮商,當年你要是能拿出這種魄力來愛我,你也和你父母說你不跟他們去美國,你說會怎樣?」
顏暮商眸子一暗,半晌,只能含著愧疚的道:「唐歡,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停!」唐歡搖手打斷他的話,「我沒有和你翻舊帳的意思,再說我也不愛你了,你不必一副欠著我一條命的樣子。只是你這麼一廂情願的同你父母攤牌了,你有問過丁沂願不願意麼?」
顏暮商淡淡的道:「他還要怎麼耗下去,我都奉陪。」
他既然已經下定決心,破釜沉舟,那丁沂不管再怎麼逃避,他也絕不會放手了。
「帶我去看看他吧。」
***
丁沂躺在病床上,今天醫生照例過來,幫他換了紗布,重新上藥。他感覺到自己的右眼完全睜不開,醫生說,還要多養傷幾天。
丁沂沒說什麼,只是心裡想,被玻璃碎片刺傷了眼睛,能傷到多重。
丁泓對他說不要緊,唐歡和凌峭都安慰他說不要緊。越是如此他心裡反而越明瞭,他想或許他的右眼是保不住了。
不過沒被撞成個斷手斷腳,也沒被撞成個植物人,已經算幸運了是不是?
聽到病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然後在他床邊坐下了。隨即,他的手被人輕輕握住了。
「丁泓?」他試探著開口。
耳邊傳來一聲深深的歎息:「丁沂,是我。」
丁沂被握住的手立刻抖了一下,條件反射的想要抽出來,卻被緊緊的攢住了。那隻手,骨節分明,既不細膩也不光滑,怎麼會當成是丁泓。
也許是因為這兩天來,從來都只有丁泓這麼喜歡握著他的手吧。
「你……已經能下床了?」既然抽不出來,也就任他握著了。知道顏暮商沒有什麼大礙,心裡倒是鬆了口氣。到了這般田地,那些爭鋒相對刻薄的話語都不想說了。也許是鬼門關爬一圈轉回來,心也軟了起來。
屬於他們之間的溫柔時光,幾乎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奢侈。
顏暮商看著丁沂,他的眼睛上纏著紗布,臉色蒼白。額頭上有一條深深的傷疤,蜿蜒而下,掩藏在紗布下,然後又從紗布下方繼續延伸出去,消失在下頜處。
可以想像,當時他撞破擋風玻璃時,那鋒利的碎片,是如何切傷他的半邊臉,然後毀了他一隻眼睛。
手指帶著顫動,輕輕撫摸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丁沂的神情變了變,偏開頭,露出個自嘲般的笑容:「別摸了,癢。」
雖然誰都沒有告訴他他已經瞎了一隻眼睛,也沒有誰告訴他他的臉變成什麼模樣了。但自己摸著自己的臉時,也能感覺到指尖那抹凹凸不平的觸感。想必紗布拆下時,對著鏡子自己也會被自己嚇到吧?
就算不是個愛美成天性的女人,也難免介意自己被毀容。
顏暮商被丁沂躲開了自己的手指,也沒有堅持要繼續摸上去。記憶中那個笑眼彎彎的少年,和眼前這個面容殘破的男人,怎麼也重疊不到一起。然後他恍然中想起,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丁沂露出過那麼純粹的笑容了。
他總是帶著嘲諷般,漫不經心的對著他笑。他們在一起時,現場永遠隔著第三者。開玩笑也不忘互揭短處,除了嘲笑和諷刺,除了那些不痛不癢的閒話,他們從來沒有認真的交談過。明明心底都是在意著對方的,這麼多年來卻一定要互相摳著對方的傷口,恨不得再撒把鹽,恨不得再把窟窿戳深點,自己痛苦恨不得對方痛苦一百倍——哪有這樣的愛?怎麼會有這樣的愛?
「我爸媽回國了。」顏暮商淡淡的開口了,「剛剛才走。」
「哦。」丁沂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點點頭。
「我們大吵了一架。」感覺到那只握著自己的手突然一緊,丁沂的心也跟著莫名其妙的一緊,「我對他們說,我要和你在一起。」
丁沂原本就沒有什麼血色的臉刷的一下慘白到了極點,他抖著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你摔壞了頭嗎?」
顏暮商苦笑了一下。真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啊……可是他還能指望丁沂會歡天喜地的撲過來,抱著他說自己好感動嗎?
「真的摔壞頭就好了。」顏暮商的聲音低了下去,「變成個白癡的話我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吧?可以不愛你的話我會輕鬆很多吧?」
苦悶的低笑聲在丁沂的耳邊響起,那個慣來目空一切的男人,又自私又狠毒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弱勢的一面。丁沂的心抽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男人笑聲一頓,氣勢陡然間又恢復了凌厲:「可是已經晚了,丁沂!」
猝不及防的忽然被壓倒了,帶著濕意的雙唇貼了上來,強硬到令人來不及反抗的一個吻。齒關被撬開,狼狽中便已經被迫捲住了舌頭。吮吸和舔咬都帶著疼痛,舌頭被蠻橫的扯進對方的口腔,幾乎被吸斷,還是不肯放開。
「唔……」
雙手被緊緊壓住,無法掙扎。還未傷癒的身體被重重的壓在男人的身下,動一下都生疼。嘴唇已經被吻到麻木了,幾乎連意識也要魂飛魄散。從來沒有嘗試過這麼激烈的吻,從來沒有過這種幾乎連身體都會被撕裂般的凶狠的吻。
好像要把他整個人拆骨入腹,焚燒殆盡般的瘋狂。丁沂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呼吸了,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會被這個男人以這種方式吻死在床上。
最終還是被放開了雙唇,得到了自由。顏暮商微微抬起頭,看著丁沂原本一片蒼白的臉已經被暈染上了一層粉色,嘴唇又紅又腫,為了補充氧氣不得不張開嘴,劇烈的呼吸,可以窺見那粉紅色的舌頭還在輕微的顫抖,漾著情色的意味。
他非常非常的滿意。
「有沒有讓你覺得有些懷念呢?」他再度低下頭,輕咬上丁沂的耳垂,故意用沙啞的聲音不急不慢的說著,「眼睛被蒙住,應該更有感覺吧?那個時候……」丁沂只感覺到自己的耳垂被用力的一咬,「你也是這樣,把我的臉埋在枕頭裡,讓我什麼都看不見呢。」
「顏、暮、商!」
聽到那咬牙切齒的聲音,顏暮商輕笑起來。他已經想這樣做很久了,把丁沂壓在身下,半分不容他反抗的強吻他,撕碎他所有的驕傲。
可是,又會心疼。
於是他再次覆上了丁沂的雙唇,這次是萬分溫柔的一個吻,輕輕的吮吸著,撫慰著他倍受蹂-躪的唇舌。
「我說……你們兩個會不會太忘我了一點?」
驀地,一個煞風景的聲音響起。丁沂身子一僵,顏暮商明顯也被嚇了一跳,這才發覺病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