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 第四章
    吃過飯,留下四個人在家繼續打牌,余占魁開著私家車和童悅達一起去兜房子。路上車子很堵,剛上高架就只能龜速前行。

    余占魁拍著方向盤說:「唉!你看現在有這麼多有錢人,私家車這麼多,這股市為什麼就是上不去呢?阿達!想當初我們拿著一樣多的錢殺進去,現在快要連『肉裡分'(滬語:本錢)都壞掉了。要是早聽了你的話,九七年的時候抽出來買房子,現在恐怕就不是這普桑車嘍!」

    童悅達謙遜地笑著說:「其實5.19那陣子我也挺後悔。」

    「哎!有什麼可後悔的1」余占魁說,「你在房產上不是抄了個底嗎?那年你在梅隴那邊買的幾套房子,光是房租已經賺了一票,聽說剛剛脫手了一套一房一廳,翻倍都不止。你發啦!三房的那套呢?多少錢?」

    「就剩那套沒有賣。嚕嚕說廳和朝南房間的窗外看出去很漂亮。他可能會想去住,所以沒有賣。」

    余占魁接著說:「那你在淞江買的別墅呢?也是他想去住?」

    「對呀。他看了一張廣告,說很喜歡。那時候還沒有開始造淞江大學城,也沒有輕軌的消息,淞江的別墅和青浦、閔行的相比,便宜得像白撿的一樣。我想僻如不如(滬語:還不如,無所謂地)揀幾幢,真的沒有想到後來會一下子漲這麼快。那時我倒是看好浦東三林塘的房子呢。」

    「哎呀!別想啦!三林塘不也賺了不少嗎?」

    「可惜脫手早了。申博一成功馬上就拋了。如果放到後面再看一看,應該還有後勁。」

    「你脫手後再買進呀!」

    「這個地方現在炒得很高了,如果以前買下的可以再等等看,不過如果手頭沒有,現在再買進去就沒什麼意思了。現在股市不好,房價又炒得太熱。開飯店錢也來得不容易。還不如早點還清貸款,少付利息就等於賺到錢。」

    「淞江的別墅沒有考慮脫手嗎?」

    「現在租給人家當辦公樓用。有租約在,暫時不動了。」

    「那麼現在你想買什麼地方?對了,你什麼地方都能買,世貿濱江的都可以買!起床拉開窗簾,下面是浦江美景,回頭看看床上呵呵呵呵!對不起!對不起!」他放肆地大笑著,龐大的身軀在座位上顛動,車廂似乎都隨著抖動起來。

    童悅達彎起嘴角,露出一絲寬厚的微笑:「沒關係。」

    「對了,你們去買面的時候,他有沒有和你說什麼?」

    「說什麼?」

    「你不是說他憋不住了自然會全都告訴你聽?」

    「他沒說什麼。可能是還沒到憋不住的時候。」

    「麵店不能叫外買嗎?為什麼自己去買?多不方便?他到現在還是喜歡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拉著你去買東西?」

    「是啊。只要他開心就好。」

    「嘖嘖」余占魁羨慕地咂著舌頭,「就算你和嚕嚕現在一起退休,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問題。想幹什麼都可以。哎呀!人生之最高境界呀!為什麼不干大一點,再多賺點,保證退休後的生活品質與時俱進呢?」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呀!我們沒有小孩需要攢錢供他去國外讀書。人到了這個年紀,最寶貴的就是時間。我只想趁還沒有老得動不了的時候,有足夠多的時間和他在一起。過去那些年,時不時要靠長途電話聯繫的日子,等他等怕了。」

    徐秋華逐漸走紅的那幾年,演出市場特別流行歌舞晚會。歌星以「走穴」演出為主要掙錢方式。徐秋華也不例外,一年有十個月在外地,從一家劇場唱到另一家劇場,一家體育館唱到另一家體育館。童悅達每星期必買每週電視報,不放過任何有他演唱的歌舞晚會和綜藝節目的播放。那時對普通居民來說電話仍然是奢侈品。因為出國留學的弟弟有時打電話給家裡,所以童家早就安裝了電話。除了在童悅達父母居住的起居室裡有一架電話機以外,在童悅達住的三樓房間裡另裝了一個分機。如果有電話來,父母和童悅達會在同一時間聽到電話鈴聲。童悅達既擔心吵了家裡人,又怕錯過徐秋華的電話,每天深夜躺在棉被裡睜著眼睛把電話機捧在胸口守著,聽到第一聲鈴響,立即提起話筒接聽。

    童悅達常常開口隨隨便便地問:「今天你那邊有什麼事?」然後徐秋華說:「那倒也沒什麼事。」雖說「沒什麼事」,卻聊著聊著就是一個多小時,你一來我一往地好不熱乎,從天南海北的見聞,童年和現在的理想,到上班時辦公室裡聽來的政治笑話,再到各自的女友,甚至每天飲食起居,一點一滴。那時歌星的巨額出場費和逃稅都屬於頗具爆炸性的花邊新聞。有一次童悅達惡作劇地恐嚇他:「你交稅了沒有?有沒有被抓進去?」徐秋華同樣玩笑般回答:「如果我被抓進去了,你會不會來看我?」童悅達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會。」徐秋華搶白說:「只有家屬才能探監。你來了怎麼說呢?」童悅達聽著便沉默了。電話那一頭,徐秋華也久久無語。在他的印象中,這是他們在電話中沉默得最久的一次。

    當童悅達和余占魁去看房子的時候,童家的牌桌上,氣氛和往日一樣熱烈而隨和。火鍋阿三和萱萱做對家,轉眼面前的一疊硬幣就矮了下去。他咂著舌頭歎息道:「唉,嚕嚕是不是燒過香了?手氣怎麼這麼好?」

    萱萱怨怨地說:「這叫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話畢,自知說漏了嘴,連忙低頭主動洗牌。徐秋華食指輕敲著桌面,瞇著眼睛微笑著看著她。萱萱慢慢抬起頭,一瞪眼睛,嬌叱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我就是偷看了,怎麼樣?要殺要剮隨便你!」

    火鍋阿三插嘴道:「要先姦後殺!」說完,不敢看萱萱的目光,一溜煙往廁所去。

    徐秋華笑著指著萱萱拿著牌的手說:「沒怎麼樣呀。你心不虛的話別手抖呀!」

    「你不是和阿達哥吵架了嗎?」萱萱硬要扳回面子,「人家關心你呀!」

    「沒有吵呀!我只是有點累,想一個人好好睡一睡。」

    楊老師趁勢追問說:「你真的去試鏡了?你呀,還是這麼想演戲?」

    徐秋華摸著後頸說:「那個其實也沒什麼就當玩玩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

    「那麼試鏡結果怎麼樣?」

    徐秋華聳了聳肩膀:「還能怎麼樣?誰會要一個沒有演過戲的老男人?」

    自嘲的話雖然說得輕鬆,徐秋華心頭卻是一揪,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他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摀住胸口,幸而那種恐怖的感覺沒有再次襲來。他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淡淡一笑:「反正從上表演課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是這塊料。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無所謂了。玩玩而已。」

    然而楊老師已經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你怎麼了?看你那樣子,剛才好像鬼附過身一樣。」

    徐秋華歎了一聲:「我可能是太累了,睡不太好。」

    火鍋阿三正好回來,聽到徐秋華的話後說:「怎麼會睡不好呢?你一直最喜歡睡懶覺的。」

    徐秋華說:「是呀。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今天很早就醒來,再也睡不著,腦子有點昏昏的。」

    火鍋阿三點頭道:「那肯定是見鬼了!聽老人們說,半夜做夢是鬼在找人。鬼叫什麼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會做夢。你有沒有聽到別人叫你的名字?如果聽到,千萬不能答應!萬一答應了,魂靈就會被勾走!」

    徐秋華勉強笑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他起身說:「我也要去一次廁所。等我回來再摸牌吧。」

    萱萱做了個恐怖的鬼臉:「哇!好嚇人!會不會是這老房子裡的人的鬼魂在作怪?」

    在樓梯口的小洗手間裡,徐秋華擰開古雅黃銅水龍頭,在洗臉池裡放滿了熱水。他關上龍頭,最後幾滴熱水從水龍頭口依依不捨地滴了下來,落進水中,蕩起一圈圈漣漪。他並沒有洗臉,兩手撐著池沿,看著水池裡的清水發呆。

    童家的房子是童悅達的爺爺在絲綢生意的鼎盛時期造下的,到現在差不多有七十年了。當時童延齡做的是出口歐洲的高檔綢緞,利潤豐厚。老爺子品味不俗,特地選擇了西班牙的設計師設計了這幢白色的三層樓房。從童延齡開始,童家的一脈一直住在這裡。解放前夕童悅達的奶奶帶著幾個女兒去了香港,幼子童競成一家留了下來。童競成有悅達和悅順兩個兒子。童悅順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在美國成婚,拿了綠卡,把父母接去一起生活。長孫童悅達獨自留在家裡照顧年邁的爺爺。算來算去,在這家過世的,也只有爺爺童延齡一個人。不過爺爺最後是在醫院咽的氣。嚴格來說這房子雖然老,但即使按照最嚴格的傳統意義,卻是乾淨而未染鬼魂的。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不過,在這個世界上,容易被表象的存在而迷惑的人永遠都存在。

    當這個城市的夜色開始朦朧閃爍的時候,徐秋華也就漸漸褪去了慵懶隨意的表象,彷彿自暮色中凝聚了靈氣,在暗夜中愈加魅惑迷離。

    他結束了花園飯店的舞蹈課,按時來到「眠火」,微笑著和眾人打個招呼,在無數雙眼睛驚艷的注視下,輕鬆地穿過酒吧走道,走進辦公室旁專門為他設置的化妝間。打開屋頂燈,他在化妝鏡前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靜悄悄地等了一會兒,欠身向前貼近化妝鏡,拿起濕海綿輕輕地抹著臉。女歌手SANDY唱著卡朋特的一首老歌,歌聲透過牆壁,只剩一點模糊的音調,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反覆迴盪重疊。徐秋華放下海綿,拈起一支棕色的化妝筆,嫻熟地輕輕往左一挑,再反手往右一勾,只是各一筆,便描出了略向上挑的眼線。他天生一雙讓人羨慕的雙眼皮很深的大眼睛,當他累了或者生病的時候會變成「三眼皮」,看上去更顯得楚楚可憐。然而他心裡卻更中意丹鳳眼,覺得只有冷媚煽情的丹鳳眼才更襯他醇厚優雅氣息綿長的聲線。老天就是這樣,當他想要什麼的時候,不會這麼痛痛快快地成全他,卻也不會屏蔽掉周圍那些妒忌他的眼神。

    他脫下外套,把豎條紋襯衫的下擺拉出褲腰,稍微整理了一下領結,最後關了大燈,只留下鏡子前的小燈亮著,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半側過臉向鏡子裡的自己看了一眼。鏡子裡他的身形大部留在黑暗中,顯得分外單薄。他略感不安,重新打開屋頂燈。

    SANDY的歌聲漸漸消逝。屋外傳來模糊的掌聲。

    徐秋華再次理了理頭髮,走出化妝間。他向酒吧裡看了一眼,二樓在最前排的一桌上,坐著余占魁、萱萱和另外幾個不認識的人。其中有一個高瘦的女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頭髮全部向後梳,穿著白色燈心絨襯衫,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歪頭看著黑暗中屋角的掛畫。童悅達也在席間陪著說話,看到徐秋華出現的時候,他指向台上。徐秋華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想來肯定是把他介紹給同桌的人。

    童悅達遠遠地衝著徐秋華招招手。徐秋華會意點頭,在一段BLUES音樂的間奏中走進樂池,在高腳凳上閒適地坐下,把話筒拿在胸口,仰著臉,半閉著眼睛,彷彿陷入沉思。老槍和KENT慢慢放低了音樂,最終全部安靜下來。酒吧裡燈光漸暗,只有一束聚光打在徐秋華頭頂。

    徐秋華似乎從夢中逐漸醒來,一點點低下頭,俯在話筒上幽幽地開始唱一首爵士老歌: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

    The way you kiss your kiss

    No,no

    I can't let it get away from me

    通常情況下食客到酒吧飯店大多是為了談天吃飯交際,很少有特意來聽歌的,酒吧歌手的聲音只是酒吧嘈雜人聲的點綴和迷離夜色的背景。而在眠火,當徐秋華的歌聲響起後,酒吧裡不知不覺地多了一雙雙轉向舞台的眼睛,談笑碰杯聲漸漸靜了下來。

    余占魁得意地向同桌人介紹道:「怎麼樣?徐先生的表演不是我吹的吧?阿達,你這裡快要變成劇場了。以後夜裡有他唱的時候,應該加收門票!呵呵呵!」

    有人說:「哎!這話就過頭了。不就是個流行歌手嗎?別聽他算唱得還行,可能連五線譜也不識呢!」

    童悅達笑道:「呵呵,不識五線譜也可以唱歌聽。在這世界上當然是先有音樂,然後才有五線譜。五線譜發明以前,古代人不也照樣唱歌嗎?」

    席間一直默不做聲地看著裝飾畫的高瘦的女子聽到他的歌聲,漸漸坐直了身體,把目光投向沉浸在淡淡憂傷中的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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