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很奇妙。
有的時候,認為萬無一失的計劃,往往總會在最後關頭出差錯;而那些原以為無關緊要的事,卻反而變成了重要的人生轉折點。
葉恩妤覺得自己就是這樣。
她今年二十五歲,不是非常聰明的人,也沒有特別好的運氣,是那種平凡到路上隨便抓就一大把的女生。
她覺得此生最幸運的事,就是二十二歲那年大學一畢業,便立刻在某間銀行找到了小職員的工作。不單她自己意外,也讓她那對直擔心不會唸書的小女兒畢業即失業的父母,大大鬆了口氣。
葉恩妤很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
她不求能快速陞遷,反正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只希望就這樣平凡的當她的小職員,認真快樂的過日子。
原本她都計劃好了。大學時交男友,畢業後找個穩定的工作,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六歲生小孩——她想生兩個,一男一女最好,然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沒想到,連過這樣簡單平靜的日子也是奢求。
其實,在原先她所認定自己所擁有的「幸運」裡,還包括自大學時代起交的男朋友。不過男友已在幾個小時前正式變成前男友,所以也就再算不上什麼「好運」了。
事情的起因是情人節前三天,男友跟她說公司臨時要他出差,沒辦法陪她共度情人節。
這已不是第一次他們沒辦法一同過節了,葉恩妤知道男友工作很忙,因此當他告訴她這件事時,她並沒有無理取鬧,只告訴他別把身體忙壞了。
結果三天後,也就是二月十四日當天,先是公司公佈新的人事命令,她跌破眾人眼鏡的升職,莫名其妙變成了主管。
對於這項人事命令,她是惶恐多於喜悅,特別是當有幾個自認比她優秀卻未能升職的同事,免不了嫉妒的酸了幾句時,她沒膽反駁,只能傻笑應對。
接著下班之後,她借口與男友有約,婉拒那些不管是真心或者是帶著看好戲心態的同事邀約,急急逃出公司。
她打了男友的電話,想和他分享自己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不料他手機卻沒開機,轉進了語音信箱。
已經不是頭一回了,雖然先前她也常找不到他,但在這種時候,說不失望是騙人的。好歹今天是情人節,就算他真的很忙,可打通電話和她說聲情人節快樂很難嗎?
看著街上雙雙對對的情侶,葉恩妤突然不想回到自己孤單冷清的小套房中,於是她左思右想了一會兒,決定乾脆去男友的住處替他整理房間。
沒想到當她好不容易搭車至男友的公寓時,卻意外的看到他家門口多了一雙高跟鞋。
當時葉恩妤在門口掙扎了一下子。
如果想繼續過她計劃中的平靜生活,她曉得此時應該當自己眼花了,或當那高跟鞋也許是隔壁不小心踢過來的,並立刻轉身回家睡覺。
這樣一來,或許他們還能夠繼續交往,並如她所預計的在年底時步入禮堂。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總習慣息事寧人的她,這次卻選擇掏出鑰匙,推門而入……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荒謬又老套的雞飛狗跳。
包括她的開門聲驚動了那對還來不及回到床上、直接就在客廳沙發上做起活塞運動的男女;包括她順手推倒了門邊那盞聽說是知名設計師設計、小小一個便要價十幾萬的造型立燈,引得男人一陣哀號;也包括了男人下半身圍著一條浴巾,狼狽的追著她到停車場,她卻油門一踩,將他遠遠拋在後頭。
男人瘋狂的打電話來想和她解釋,她卻只有在第一通接起,很平靜的說了句「分手吧!」就掛了,之後再也不接他的任何一通電話。
沒想到幾個小時後,卻變成老爸老媽打來勸說——
「恩恩啊,仕凡他只是一時糊塗,妳就原諒他吧!」
「男人嘛,總會一時沖昏了頭,妳想想你們都交往這麼久了,他先前也沒有什麼不良紀錄……」
父母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她始終不發一語,到後來她的沉默顯然惹惱了父母。
「恩恩,妳要知道以妳的條件,要找到像仕凡這樣的男人已經不容易了,要不是你們大學同校,近水樓台先得月,妳以為妳有機會嗎?」
他們讀的可不是什麼好學校,正確說來,還是大學指考吊車尾的三流大學,不過仕凡讀的還算是熱門科系,因此畢業後找到的工作也還過得去,不像她念了個莫名其妙,一看就知道是學校為了升等大學而創的奇怪科系,進去讀只為混張大學文憑。
再加上仕凡長得人模人樣,又會說話,和她寡言的性子差多了,在父母眼中,他的條件自然比她好。
因此在父母眼中,她能和仕凡交往,算是她高攀了。
「妳別再任性了,快去跟仕凡說妳原諒他……」
這回她沒等父親說完話便直接掛上話筒,並拉掉了電話線。
葉恩妤靜靜的躺在床上,沒有氣憤,沒有哭鬧,只是靜靜瞪著天花板。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反應。
交往三年多,她試圖回想起關於仕凡的事,不管是優點還是缺點,但腦袋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在她心上只剩一個很模糊的影子,她不再期待和他約會,想起他也不會心跳臉紅。
她也越來越習慣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因為他總是借口工作忙,明明住在同一個城市裡,但他們往往可以半個月甚至一個月見不上面。
或許,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已變質了吧!只是她太安於現狀,沒發現也沒想過要改變。
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到什麼都不想做。
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她的生命卻接連發生了重大改變。
葉恩妤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打敗其它更優秀的同事,這麼快就升職,就如同她從未想過會和仕凡分手一樣。
她知道發生這些事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根本微不足道,他們可以馬上接受並重新調整人生方向,但她既平凡又不聰明,這樣的改變使她突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又躺了一會兒之後,她才起身自皮包中撈出手機,開機後刻意忽略那快把她手機容量擠爆的未讀簡訊,直接打電話給同事。
「喂,小琪嗎?我是恩妤,明天妳到公司可不可以替我請個病假?」
「病假?妳怎麼樣,哪裡不舒服?」電話那頭的女人一聽到她要請病假,立刻變得大驚小怪。
也難怪對方會是這種反應,畢竟她一直都是個全勤的乖寶寶。
「沒什麼,小感冒而已,很快就會好的。」她簡短的道,「抱歉,我想去休息了。」
說完,她按下結束通話鍵,並讓手機再度處於關機狀態。
對,失戀就像個小感冒,很快就會好的。葉恩妤告訴自己。
只要放天假,好好睡個覺,隔天醒來她就能恢復正常了。
葉恩妤只覺得口乾舌燥。
迷迷糊糊間,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多久,只感到頭痛欲裂,喉嚨幹得發疼。
她勉強從床上坐起,下了床,腳步卻虛軟得差點連站都站不穩,好不容易跌跌撞撞進了浴室,旋開水龍頭將水潑在臉上,讓自己稍微清醒些,接著回到房間裡,咕嚕咕嚕的灌著水,喉嚨的灼痛感因此稍稍退了一點。
她抬起頭,直覺瞧了鏡中的自己一眼,卻被裡頭過分憔悴的女人嚇了一大跳。
不會吧?那是她嗎?怎麼會變成這鬼樣子?
她只是睡了好久的覺,為什麼一醒來居然變成這副德性?圓潤的雙頰似乎有些消了氣,兩眼無神,臉色蒼白,她差點就認不出那是她自己了。
葉恩妤有些疑惑的伸手輕按上自己的左胸,裡頭那顆心還沉穩的跳動著。
好奇怪,對於男友的背叛,她不覺得心痛,也未感到悲傷,可是為什麼她的身體卻出現這麼奇怪的反應?
好在她昨晚請了假,不然今天這樣子也不可能上班。
看了看手錶,快下午兩點了,這麼長的時間都沒進食,難怪她頭暈得像是隨時都會昏倒。
葉恩妤走到小冰箱前,打開門卻發現裡面除了一盒牛奶跟一小顆巧克力外,其它什麼都沒有。
沒辦法,她只好拿出巧克力和牛奶,打算至少先增加一些血糖值。
不料才剛拆開牛奶盒,一股微酸的氣味立刻自封口散出,她皺眉,瞄了眼保存期限,二月十四號,一個她非常不想再想起的日子。
「連牛奶也跟我作對嗎?」歎了口氣,將紙盒擱在一邊,她改拿起巧克力,剝開包裝紙,將它含在嘴中。
甜甜苦苦的滋味在口中化開,總算讓她稍感舒服了些。
以後,就回到一個人的日子了呢!
不知怎地,她的腦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雖然說她先前的生活除了兩天一通的電話,以及偶爾一次的約會外,也快跟一個人沒什麼兩樣了。就連半年前搬到這間小套房,也是她自己一個人處理所有的大小事,仕凡根本沒幫上忙。
不過,那種感覺好像還是不太一樣啊!
現在她是真真正正變回一個人了。
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後,葉恩妤才打起精神,起身換衣服,決定出外覓食。
杜恆玉最先會在繁忙的人群中注意到那個女人,是因為她如一縷幽魂般的虛浮步伐。
若非現在是下午時分,陽光正強,他會懷疑那抹纖白身影其實根本是只女鬼。
白色的背影,在色彩繽紛的世界裡顯得特別突出,他忍不住多瞧了好幾眼。
她那輕飄飄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蒸發在空氣之中,令杜恆玉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接著,他的身體居然像有自我意識般,在他大腦還未做出決定前,就大步的朝她走去——
好昏。
太陽怎麼會大成這樣啊?葉恩妤覺得自己就快昏倒了。
那顆小小的巧克力早在肚子裡消化完畢,好不容易升起的血糖又降了回去,她再度陷入剛起床時的恍惚境界,就算下一刻倒在路邊,她也不會太意外。
下午兩點多,一般餐廳早過了中午用餐時間,她不求能找到什麼好餐廳,只要能撐到便利商店買點東西果腹就成了。
只是那間平常她走路約五分鐘就能到達的便利商店,這會兒怎麼遠得像在天邊啊?
喘了幾口氣,她繼續努力朝那間便利商店「飄」去。
然後,其實她也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概是她頭太暈了,腳步沒踩穩,一個不注意便往前跌去。
「小心!」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笨拙的摔倒在地上時,驀地一隻手伸了過來,及時自後拉住了她,避免她與人行道上紅磚親吻的命運。
她大概是血糖低過頭了,腦袋空白了幾秒,才慢慢反應過來。
「小姐,妳——」一張關心的男性面孔在她眼前放大,卻在看清她的臉時忽然露出錯愕的表情。
好像!她和「她」長得好像……
杜恆玉不敢置信的望著那張如幻似真的容貌,心忽地狠狠抽痛起來。
「抱歉……喔,我是說,謝謝你。」回過神後,葉恩妤立刻開口道謝。
「不客氣。」男人無意識的回答,仍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葉恩妤覺得這個見義勇為的路人先生好像有點定格太久了,她試著動了動自己被他捉著的手臂,卻發現他抓得好牢,根本掙不開,而且他臉上的表情也熱切得讓她感到疑惑。
「咳,抱歉,那個……可以請你……」放開手嗎?
她盡量試著以委婉的口氣對救命恩人開口。
聲音不對。
杜恆玉猛地自回憶中清醒,他暗斥自己的失神,臉上也迅速掛回一貫的沉著表情,「對不起,是我失態了。」
這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太軟太甜,一開口,就跟「她」不一樣。
不過,長得真的和「她」太像了……
除了那過分蒼白的臉色和顯得消瘦的身軀。
「沒……沒關係啦,我才要道歉,走路沒走好。」男人有禮的道歉反而讓葉恩妤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杜恆玉心底不斷告誡自己別多管閒事,但他瞧了她幾秒,最終仍是無法控制的開了口。「妳的臉色看起來很差。」
「呃,可能是……我血糖太低了。」不太習慣被人這麼關心,她不自在的伸手撥了撥掉落額前的秀髮。
杜恆玉順著她手的動作,目光移至那頭烏亮的長髮。
她的頭髮很長,大概快長到腰了,柔柔亮亮的,看得出主人的細心照護。
這又是她們之間的不同之處。
「她」總嫌整理頭發麻煩,乾脆剪了短髮,僅齊耳的長度。
「妳還沒吃午餐嗎?」他的嘴又在他大腦下決定前衝動了,「我知道這附近有間不錯的餐廳,下午沒休息。」
「啊?」葉恩妤愣了一下,「那個……其實我想去便利商店買點吃的……」
她的話令杜恆玉想搖頭歎息,他忍不住透過眼前的女人,思念著心底眷戀的那張容顏。
「她」也不懂得照顧自己,迷糊得讓人既生氣又無奈。
「吃便利商店營養怎麼會均衡?」他極不贊同的道,「我帶妳去吃午餐。」
「啊?」葉恩妤嚇了一跳。
他未免太好心了吧?不過是街上偶遇的陌生人,有必要這麼熱心嗎?
杜恆玉顯然也發現自己太過孟浪了,但他實在見不得這張臉露出那種蒼白難看的神色,於是只好硬著頭皮道:「就在對街而已。那間店是我朋友開的,剛好我也還沒用餐,就當是讓我替朋友招攬生意好嗎?」
「這……」他的話讓她有些心動了。
其實她也不太想去便利商店打發那已經餓得發痛的胃,不過跟一個陌生男人共進午餐可不是保守如她會做的事。
「走吧!」見她還在猶豫,杜恆玉索性替她做了決定,直接牽起她的手走向對街。
「你騙我。」
杜恆玉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三個字,照說不該出自於他對面那正忙著和海鮮總匯色拉裡的花枝奮戰的女人。
「嗯?」他只能做出這樣的反應。
「這間店的生意好到根本不需要你替他招攬。」匆匆將話講完後,葉恩妤又塞了口美味無比的色拉到嘴裡。
今天是上班日,可是當他們下午兩點多走進這間店時,店內還是處於客滿的情況,甚至還有不少客人在外面等待。
要不是經理認得杜恆玉,知道他是老闆的好友,特地帶他們到專為熟客保留的隱密包廂,不曉得還得在外面排隊多久。
啊,這色拉怎麼可以這麼好吃
她從來都不曉得原來在自己住處走路幾分鐘的地方,有間這麼棒的餐廳。
翠綠可口的蔬菜搭配僅用熱水稍微燙過的新鮮海鮮,再淋上帶著微酸滋味的爽口醬汁……她閉上眼,仔細以味蕾記下這色拉中的各種味道,好回家重製出一模一樣的美味。
她從小就喜歡下廚,要不是現在在外租套房,沒辦法煮東西,也許三餐她都會自己料理。
「客人永遠不會嫌多的。」杜恆玉微笑道。
她的吃相跟「她」也差很多呢!他看得出來她明明很餓,可吃東西卻還是秀秀氣氣的,哪像「她」呀!
他心中忽然感到有些失落。
長相雖像,但畢竟還是不一樣的人,她們的性格迥然不同。
不過沒關係,只要那張臉像就好,反正他們也只有這「一餐之緣」,等走出這家餐廳後,他就會徹底忘了眼前這女人。
「對了,這時間你不用上班嗎?」直到將一大盤色拉吃到快要見了底,葉恩妤才猛然發現自己好像嚴重忽略了「飯友」。
再怎麼說,她能吃到這麼好吃的……嗯,目前只吃到色拉,其它的餐點還不知道,應該還是要感謝他才對,於是禮貌性的問道。
「我是做室內設計的,早上剛去看完附近一位客戶的家,下午沒事。」因為沒打算和她更進一步認識,杜恆玉僅是簡要的說道,連自己的名字也未提。
說來他會找她吃飯,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別有所圖,他暗暗告誡自己,這回是例外,不會有下次了。
「喔。」葉恩妤並未察覺他內心的波動,也聽不出他的有意疏離,因為她本來也無意探究別人的私事,因此只是輕輕應了聲,又低頭繼續努力清空面前的餐盤。
這下倒是換杜恆玉忍不住了,面對那張神似的面容,他實在無法假裝冷漠,於是另外找了個話題。「那妳呢?妳是做什麼的,怎麼會忙到現在?」
「不是忙到現在。」吃了點東西,總算稍稍恢復元氣的葉恩妤開口,「我人不太舒服,所以昨天便請了假,今天睡到剛剛才醒。」
她作息一向正常,早上很少超過八點還未起床,就連假日也是。這次一睡就睡到下午,可大大打破了她的紀錄。
她過去從來不曉得睡這麼久是一件痛苦的事。
瞧她確實一臉病容,不忍見到那張臉上出現憔悴的模樣,他不禁問道:「不舒服?有沒有去看醫生?」
她怔了怔,叉起的最後一口色拉停在空中,唇畔也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我得的是心病,醫生幫不上忙的。」
她臉上那突來的脆弱,在杜恆玉心頭螫了一下,令他再度脫口,「願意讓我當妳的情緒垃圾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