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驚人的一幕,就像電影裡的情景一樣 。
為什麼會看著他們是有理由的。在夜半的公車站旁已經接近發最後一班車的時間,田所久坐在長椅上目送著一輛輛遠去的公車,猶豫著要不要坐上待會兒就會來的末班車。
今年因為是暖冬的關系,所以白天的氣溫偏高,但是一入夜溫度就急速下降。刺骨的寒風凍得久不敢把手從外套口袋裡伸出來。
或許因為這裡剛好是國道與高速公路的連接點吧,到了深夜來往的車輛還是很多,並不寬廣的雙線道經常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
他在今天早上被女人趕出家門。那是個前一陣子就開始不太搭理他,態度冷淡的女人。
“我想結婚了。 ”
昨天晚上下班回來的女人在鏡子前邊扯下耳環邊說。
“對象是店裡的客人,他雖然不年輕,長得也很普通,但是對我很好。”
她把盤得高高的頭發放下來,柔軟的微卷發絲披散在肩頭上。
“你問我愛不愛你我也沒辦法回答,我准備不干了。 我累了,跟你在一起就算結婚,你也不可能為了我出去工作……”
女人站起來慢慢走到靠牆坐著的久面前。
“好歹給我一點可惜的表情會怎麼樣?”
女人寂寥地伸手輕撫久的面頰。
“請你明天就離開這裡,去找一個像我一樣可以養活你的女人。”
“傷腦筋…”
聽到久的低語,女人發出嗤笑。
“能讓你傷腦筋也很不容易啊!放心好了,喜歡照顧人的女人到處都是。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像你這麼不適合‘工作’這兩個字的,看來還是每天游手好閒,當個吃軟飯的男人才適合你的‘風格’。”
女人就如同她的宣言,隔天早上就把久趕出家門。
她雖然給了久一點小錢,但是拿去打個相對開後,手頭上就只剩不到五千元。無處可去的他考慮要不要回老家的時候突然想到,他在九年前為了念大學而到這個城市來,在大二的暑假打工時,被那裡的吧女纏上,開始嘗到吃軟飯的快樂後,就懶得再去念書,到了冬天就辦了休學手續,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從一起同居到現在已經第七年了,他知道女人想結婚的念頭。但久是個怕麻煩的人,所以在同居之前,就已經向女人表態過不想結婚的意思。
久的母親也是歡場女子出身,在鄉下開了一家小酒吧 ,交際手腕一流。久從小就相當自豪自己有個美貌的母親。然而在上國中時,知道母親的職業背後所代表的含意,再看到在母親身邊川流不息的男人,他就無法像以前那樣跟母親相處了。
他明明討厭歡場女子卻又跟這類女人特別有緣,知道兒子在當小白臉之後,母親在電話那頭啼笑皆非地說:“跟你父親一模一樣,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被她用沒見過也沒聽過的父親比較,久覺得莫名其妙。
在冗長的等待時間裡久想起了許多往事,此時一對男女進入了他的視線之中。從住宅區的坡道慢慢走下來的他們,停在公車的時刻表前。藍色襯衫和奶油色外套。梳得整齊的頭發配上鑲邊眼鏡,這個高大的男人渾身上下充滿了精悍的感覺,女人則是一身高貴的咖啡色組合洋裝,有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這對感覺剛從舞會會場歸來的男女親密地說著話。
久從來沒有跟女人盛裝出去過。晚上,女人去上班不在家,遇到難得的放假日,兩人就在床上廝磨一整天。中午不是打小鋼珠就是賽馬,晚上則到女人的店裡去討酒喝。
像這種只要是普通男人都會皺眉頭的墮落生活,久卻一點也不以為意。
久眼前的女人突然整個人撲到男人懷裡,男人下意識地摟住她的纖腰,看得出來以明顯吃驚的神態環顧四周。
女人雙手捧著男人的臉就像玩家家酒似地吻了他一下,那是個充滿了炫耀意味,和令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偶像劇導太多的做作的吻。
公車到站女人才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搭上公車,她在車窗旁揮手,男人也揮了幾下回應。
等到公車開走,久才想到那正是自己想搭往葛川的最後一班公車啊!目送公車遠去,被留下的男人有點尷尬地低頭從久面前走過。他明明低著頭絆到了久伸出來的腳,彈跳了兩下後才站穩的男人回頭看著久。
“不好意思。”
尤其是在昏暗的燈光下,久也看得出男人臉紅的表情。
“我才要對不起。”
久收回伸得太長的腿調整好坐姿。男人突然彎下腰來怪異地俯視著久,他那透過鏡片的清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久看。
“ 有什麼事嗎?”
面對久的疑問,男人綻開了一絲微笑。
“你不是田所嗎?好久不見了。”
聽到男人親切的語氣久還是想不起來。看到滿臉問號的久,男人困惑地歪著頭。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在山灘高中的同學小田啊!小田和貫。”
“…小田……”
他記得小田,但久記得的是高中時代的小田,和眼前這個男人完全連不到一起。男人取了眼鏡,再把頭發撥到額前。
“可能是我戴了眼鏡你認不出來吧?我在念大學的時候近視度數加深……”
小田這一弄頓時年輕了好幾歲,總算勾起了久些許過往的回憶。
“真巧啊!”
聽到久有了反應小田才松了一口氣, 重新把眼鏡戴上。
“真的好久不見了,從高中畢業之後到現在……說不定有十年了吧?你住在這附近嗎?現在在哪裡上班?”
連珠炮般的問題。久想著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不過事實只有一個也就照實說了。
“我沒有在工作。”
小田了解似地點點頭。
“現在不景氣呵。”
他以為久失業了,體恤的口氣讓久想笑。
“我沒有上過班。”
“嗄? ”
“我是吃軟飯的。”
久說完才覺得無法直視小田的眼光低下頭。他期望小田能趕快離去,卻又在心裡咒罵著覺得羞恥的自己。
“那你現在要到哪裡去?” 小田問。
“我在這裡等車打算回家。”
“家?你是說老家嗎?但是往葛川的公車剛才已經是最後一班了。”
“就是看到難得一見的親密鏡頭,才讓我忘了上車啊!”
久半帶嘲諷地說,小田尷尬地把頭轉向一邊。
“反正總有辦法回去。”
久自言自語地站起來。
“就算要打計程車等坐到也是半夜了。”
小田瞄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是啊……”
“我住的地方就在這附近,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回去?”
久苦笑著說:
“不用了,不好意思。”
他不由地想小田從以前就是這麼親切的人嗎?
“ 還是干脆到我家來往?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可以聊聊你的事。”
久看著小田的瞼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只是客套的話 ,那就沒有去的必要,但是現實問題就在於,就算打計程車回去也沒有錢付車費啊!
“會不會打擾到你?”
小田笑了。
“別這麼客氣了。我只有一個人住。從前面那個坡道上去大概五分鍾。”
看到久曖昧地點點頭後,小田先走出去,奶油色的外衣下擺迎風翻飛,久低著頭跟在他身後。他看看自己的打扮,不合時節的短袖T恤加上便宜的運動外套,一點也沒有流行感的破舊牛仔褲,懶得整理就干脆剪短的頭發。跟小田比起來自己簡直跟地痞流氓似的。久突然覺得呼吸困難起來,過去和時間的流逝所累積起來的莫名障礙,壓得他胸口好痛。
“田所?”
小田停下來,催促著步伐緩慢的久。長長的坡道上亮著點點燈火,低著頭走路的久發現有些白色的花瓣,附著在自己的鞋面上。
他抬起頭只看到坡道兩側的水泥牆壁後是早開而已凋謝的櫻花株株相連到長路的盡頭。
小田的住所是一棟有著被類似煉瓦的磁磚覆蓋,帶有些許懷舊感覺的公寓。
穿過鐵門和寬廣的大廳,正面的電梯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在那小小的四方空間裡,久還是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著。過了幾秒,靜得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動的電梯到了目的地後.又突兀地打開。整個走廊上因為鋪著藍色的地毯,所以走起路來毫無聲息。小田站定在門號803的門前拿出鑰匙。
“進來吧,因為我出門的時候有點急,所以裡面很亂。”
在小田的帶領之下久走進他那足足有二十評大的起居室。咖啡色的地毯上是一組深綠色的沙發。小田消失在裡面的房間後,久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客廳一角有著高至天花板的觀葉植物盆栽,壁旁則有兩座大型水族箱,整個感覺就好像經常在電影裡出現,那種無生活感的房間。唯一的感受到有人居住的,只有在桌上堆積如山的雜志而已。
久拿起最項端的一本隨便翻,全都是英文的內容,不時穿插關節和骨頭斷層的圖片。
脫掉外套的小田將桌上的書全堆床上去,把一杯香醇的咖啡放在久的面前。
“你是醫生?”
聽久這麼一問,小田臉上掠過一陣驚異的表情。
“你怎麼知道?”
“你住的地方很不錯啊,而且看的書也都同人體構造有關。”
看到久指著的雜志,小田笑了。
“半路子出道的醫生沒有你們想像中收入那麼高,如果任職的是私人醫院就另當別論。這間房子是用我父母的保險金買的。”
“保險金?”
“他們在我大三的時候發生車禍去世,幸好有保險我才不用為學費傷腦筋。”
“不好意思問你這種事。”
“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小田不在意地說。久的視線停在他的指尖上,還是跟從前一樣沒變,細長的手指。
“當醫生很辛苦吧?”
小田拿下眼鏡揉揉眉間。
“當醫生沒有想像中難,不過因為沒有全心投入,所以等拿到執照後就辛苦了。整形外科雖然是專業技術,但一開始還是很難抓到患者求診的方向,不管是整骨或是調整關節都有一定的限制在,記得在初期足足有半年的時間,我都被派遣跟護士一起幫患者做日常保健呢!”
“哦……”
“其實也蠻有趣的啦!因為整形不直接牽涉到人命,所以醫院的氣氛挺明朗的。”
小田表情愉快地凝視著久的臉。
“你高中畢業之後…就開始念大學了吧?”
“是啊,不過中途就休學了。”。
小田沒有問為什麼,然而久有點自暴自棄地接下去說:
“反正有女人會照顧我,也懶得去上課…”
他說不下去了,小田微笑地回答:
“很像你的作風啊!”
“我只是個白癡而已。”
什麼叫很像你的作風?你又了解我多少?久壓抑住不悅的心情閉上嘴,他只是討厭麻煩而已。上大學打工、為了就業而工作都令他覺得麻煩,所以在他有能夠包養他的女人時,當然巴不得像去包袱一樣的把那些東西捨棄。
遇到她之後,就能夠在她的胸前安靜地休息,他也沒有什麼多大的奢求。等到如同夢境般的時間過去,一切都回歸現實,久知道這個世界不會這麼簡單就讓他有便宜可占。
“你喜歡那個女人吧?”
小田心有戚戚焉地低語。
“反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小田扭曲了一下嘴角。雖沒有問出口但眼神裡充滿了問號。
“我被她甩了。被她趕出住所之後無處可去,想要回老家遇到了你。”
“……是嗎?”
小田表情復雜地站起來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卻看他拿著酒和酒杯過來,倒了一滿杯的酒遞到久的面前。
“不好意思。”
久也想喝醉。他輕呡了一口,那酒意外地濃烈而嗆喉,而小田就像喝著普通飲料似地一下就是半杯。久看了小田一眼小口喝著,他喜歡喝,酒量卻不佳。
漸漸蔓延到全身的醉意讓久全身舒暢,就好像徜徉在誰的懷裡一樣。
“她應該是個可愛的女人吧?”
望著一點發呆的小田過了好一會兒,才對久的話有反應。
“誰啊?”
“你的女朋友啊,那個長發美女。”
小田噗哧笑了。
“是啊,她是很漂亮,不過個性可相當倔強不認輸哦!是你喜歡的典型嗎?”
“差不多。”
小田喝干了杯中酒後再倒滿一杯,久光是看都覺得自己快醉了。
“好奇怪。”
小田自言自語似地說。
“你一點都沒變,跟高中的…畢業典禮時一樣完全沒變。我真訝異一個人怎能完全不變,跟以前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
久輕笑一下。小田歪著頭。
“你說你哪裡變了?不是跟以前一樣嗎?”
他的語氣中似乎帶著責備,小田說完才後悔地閉上嘴。他單手撐著下顎,撥亂自己的前發。
“你累不累?去睡吧!”
看到小田似乎比自己還累,久點點頭。
“你先去沖澡,我會幫你准備換洗衣服。”
小田從久手上取走酒杯。
“不用麻煩了。”
“別客氣,我會順便把床鋪好。”
久幾乎是被小田強硬地塞進浴室,那空間大得夠兩個人用。
久用行軍搬的速度沖完了澡,看著小田的內褲實在有點猶豫,不過自己的衣物似乎已經被收掉了,無可奈何的久只好換上小田的內褲和睡衣走出去。
小田看到久有點尷尬地移開目光。
“因為太久沒有人來住過……所以收在櫃子裡的棉被好像有點發霉,只好請你在床上睡了,我睡這裡的沙發就好。”
“我睡沙發啦!”
小田微蹙著眉。
“我怎麼能讓客人睡沙發呢?”
“我無所謂……”
“不行。”
兩人互不相讓。
“…那就一起睡床好了。”
懶得再吵下去的久隨口提出建議。
“我的床雖然是雙人床,不過要擠兩個男人可能會有點窄…你不介意嗎?”
“沒關系啦!”
小田凝視著久一語不發。久是無所謂,但有所謂的人可能是小田。久花了幾分鍾才察覺出來。
“真的沒有關系嗎?”
小田再問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