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愕然地扶著門把,看著母親,小聲地叫著。
"不歡迎我進去嗎?"母親淺淺地笑著,看起來很是溫柔。
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對我笑過,我怔忡著為母親讓開一條路,母親又把我當做小新了嗎?可是,不像啊,母親的眼神是那樣的清晰不帶一絲混沌,不會是陷入妄想中的母親。
有些時候,我很奇怪,小新竟然會那樣的得寵。明明,是一起出生的雙胞胎啊小新究竟是哪裡好了,從小就受到千般寵愛,萬般憐惜?
是先天不足嗎?
據我所知,小新一生下來就被送進了保育室,而且曾經還被醫生宣判活不過滿月。或許正是如此吧,否則,我無法解釋父母親為何那樣的寵愛小新。至於討厭我,我想可能也是如此,因為我太健康了,從小到大只有在小新生病的時候,我才會像是得了傳染病一般被他所傳染。
我想的理由實在是有些簡單,其實父母親喜歡小新,是沒有理由的。
我憎惡小新,同樣也沒有理由,厭惡就是厭惡了,不需要理由,一個理由也不需要。
母親在床沿坐下,修長的手指在我的床上東摸摸西摸摸:枕頭上拍拍,拈起幾縷我掉下的頭髮扔在床頭的紙簍裡;扯過皺巴巴的棉被,不斷地撫平
母親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緊張,我輕柔地關上門,讓母親知道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不需要擔心有外人的存在。然後,我輕聲地搬過一張椅子,在離母親三步遠的距離放下,坐定。
我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母親將要開口所說的話。
母親抬起頭,冷眼看著我。而我,也冷眼以對。我悲哀地發現,我與我的母親,形同陌路人。
"小春。"母親開口了。
我輕輕地鬆了一口氣,萬幸,母親沒有把我的名字叫錯成小新。
"嗯。"我輕輕地回應著。
"我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你。"母親的眼神,有些悲傷,而我對於母親的開場白實在是有些意外。今天晚上,從母親來到的那一刻起,意外不斷。
"我和你的父親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你,是你自己一直把我們推開。"母親的笑顏,淡淡的,泛著惆悵,"我記得你們出生的日子,正好是秋風送爽的時節。陣痛開始的時候,我正好躺在床上,數著窗外的梧桐葉子。秋天到了,醫院外面的法國梧桐都被秋風吹黃了,黃中帶著一些綠,實在是漂亮的很。我想,在這樣一個季節裡出生的孩子,應該也是漂亮的。"
我沒有插嘴,母親正沉浸在回憶裡,那張臉,美得令人屏息。
"那個時候,你的父親陪在我的身邊,看到我疼得發紫的臉,他等不到醫生和護士,就急急地把我抱起來往婦產科跑,要知道那個時候我可是個大肚婆,肚子裡有你們兄弟兩個呢,沉得很啊。不過,你父親那個時候可真是健壯。"母親的嘴角泛起一個淺淺的笑渦,很是可愛。
母親說著,看了我一眼,笑容便有些黯淡了:"生你們的時候,我可真是受罪啊,醫生說你們的胎位不正,特別是你,生了兩天一夜,你還是不肯出來。自然生產是不行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剖腹把你取出來。可憐小新在裡面已經是缺氧了好長一段時間,出來的時候皮膚都已經泛紫了。"
我默然不語,命裡,我與小新就是不對盤吧。看吧,從一開始,我就差點害得小新沒命了。
"當時,醫生和我們說,小新是保不住了,我們心裡雖然難過,可是一看你,我們就想,不要緊的,我們還有你。幸好,後來小新救活了,可是,我卻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我還是注定要失去他。"母親的眼淚,忍不住地滑落臉頰。
我垂下眼瞼,不敢看母親哭泣的臉。
"如果你不在這個世界上該有多好!"母親的聲音,冷冷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我抬起頭,看著母親含淚的眼睛,看著母親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地說出她今天來到的目的。
"如果你不在這個世界上,小新就不會因為你而死了!"母親的聲音,聽起來真是冷酷,"你剛滿月,就拒絕我給你餵奶,你寧願護士泡奶粉給你喝,也不願意喝營養豐富的母乳;你一週歲就能夠說話了,但是你開口說的第一個名字,不是我,不是你的父親,而是我們家養的一條狗;你在學走路的時候,寧願摔跤,也不願意我牽你的手你讓我和你的父親覺得很失敗,我們當不好你的父母親。可是,小新就不同了,他從來不願意離開我,我只要一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會哇哇得哭個不停。那個小小的,抱在懷裡都捨不得用力的孩子,讓我和你的父親牽腸掛肚小春,你看,你在你一點點大的時候,就已經拒絕我們和你親近了。""你從小就很聰明,聰明到有些冷漠。你的觀察力也很敏銳,很多黑暗的東西,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你對於大人的世界一直很排斥。也正因為如此,你一直排斥我和你父親對你的疼愛。而小新就和你不一樣,他從小就乖巧而柔順,不知不覺中,我們也就把所有的心思轉到了小新的身上。久了,連我們自己都以為我們不喜歡你。小春,你真的很厲害,製造了一個蒙蔽所有人,包括你自己的一個假象。"母親的笑容,看起來很虛幻。
討厭就是討厭,真的不需要理由。我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討厭我的父母親了。沒有理由,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思想。
"小春,你不要呆在家裡好不好?"突兀的,母親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
手與手的觸碰間,我感覺到母親的手,冰涼冰涼的,沒有一絲的溫度。我抬起眼,仰視著母親:"為什麼?"
"因為,我怕我會殺了你。"母親的笑容,苦苦的,很悲涼。
我感受著母親冰涼的淚水滴在我的臉上,滑到我的嘴邊,我伸出舌頭,嘗著母親眼淚的味道。好苦。
眼淚的味道,原來是這樣的苦澀。
是母親的心苦吧
還是我的心苦?
離開家吧,否則我會殺了你母親這樣和我說。
我搬進了醫院的宿舍,在母親那樣和我說了之後。
我的行李很簡單,一隻裝著換洗衣服的手提箱,幾本書,還有兩本日記。
在醫院裡,我可以更安心地觀察我的病人。他在醫院裡的名字,是九號床。我更願意叫他阿武。
我記得,他是叫阿武。
阿武
"阿武?"我柔和地叫著他的名字,他沒有反應,他連自己叫什麼,或許都已經忘記了吧,"我來給你洗臉好不好?"
他低著頭,只是看著自己的手發愣。
我輕笑著,從一旁的水盆裡撈起毛巾,擰乾了水,輕柔地擦著他的臉。他在我的碰觸下,起先有些受驚,捏起拳頭掄起來就是一拳。
好痛!
我的眼淚幾乎要掉出眼眶了,阿武是個孔武有力的男子,比起多少年前那個瘦瘦高高的營養不良的男孩,現在的他可要健壯多了,毫不留情的舉拳,對著他曾經最熟悉的那張臉舉拳,阿武,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小新了嗎?
一旁的護士跨前了一步,擔心的眼神落到我的眼中,我擺了擺意,示意我不需要她的幫忙。動了動下顎,我連手都沒有抬。因為,我的手,忙著給阿武洗臉。
輕輕的,柔柔的,我將毛巾在阿武的臉上慢慢地滑動著。
許是我的溫柔安撫了受驚的他,他安靜下來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安靜地盯著我,純真而質樸的眼神,像極了一隻無害的小白兔。
我的心,莫名地一抖。
這無害的眼神,挑動了我的心弦。
又是這雙眼睛。
我記得,幾年前,就是這雙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時候,這雙眼睛裡,飄動的是失望與遺憾。我至今仍然不解,他的失望與遺憾所為何事。是因為我是小新的哥哥嗎?
我記得,他和我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
"原來,小新真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
那雙眼睛還是直愣愣地注視著我,我的臉,不自覺地開始紅了起來,好怪
"俞醫生,你怎麼了?"連一旁的護士都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然後柔聲問道,盡量不驚動病人。
我擺了擺頭,放下了手中的毛巾。然後為阿武做了例行的檢查。
"今天你很正常喲!"說話的時候,我溫柔地對著他笑著,他呆呆地看著我,忽然,傻傻地,回了我一個笑容。
好意外!
我的心跳都幾乎停止了,我記得,阿武的主治醫生和我說過,他在醫院裡的這兩年,對於外界的刺激雖然有反應,但是卻從來不曾給過一絲回應。而今,他竟然回給了我一個笑容。這代表著什麼?代表著他不排斥我走進他的世界。
真好!
我記得,五年前,我初見他時,我同樣給了他笑容,而他,回給我的是憤怒的眼神。阿武,你快點清醒吧,告訴我,你那個時候,為什麼對我的笑容感到憤怒?
阿武
真希望你可以快點醒來,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年×月×日
我發覺阿武總是喜歡在暗地裡偷偷地看著我,而當我對上他的眼神的時候,他總是紅著一張臉躲開我的視線。真是奇怪的人
×年×月×日
阿武的學習成績成是沒得說,他教我的方法也比老師強,因為我總是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但是卻很簡單就聽懂了他在說什麼。
我問他,以後想幹什麼。
他說,他想當個老師。
我想,他可以當一個很成功的老師,做他的學生,成績一定會很好,因為我這個總拿年級最後一名的差生,也可以在小考中排名中上了。
想起我們老師看著我的試卷跌破眼鏡的模樣,我真是開心。
明天請阿武去搓一頓,好好地謝謝他。
×年×月×日
開了兩瓶啤酒,我輕嘗了一口,好苦!
真是不明白爸爸為什麼那麼愛喝啤酒,這麼苦的東西,難喝死了。
阿武倒是酒量不錯,喝了幾杯還面不改色。
"你很能喝耶!"我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以前肯定經常喝酒是不是?"
他紅著臉,不敢看我:"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我不信。
他急了,大聲道:"我家窮,三頓總有一頓餓,哪裡有錢買酒。"
我嚇了一跳,沒曾想到他的反應會那麼大,幸好是在包廂裡,要不然該給人笑死了。這年頭還有人挨餓,說出來誰也不信吧,可是我知道阿武說得是實話,他剛來的時候,連身好的衣服也沒有,可是爸爸告訴我,那是他們家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拿起桌上的啤酒,連著喝了好幾杯。
臉上火辣辣的,頭也有些暈,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真是丟臉,原來我的酒量這麼差。
×年×月×日
我是在阿武的房間裡醒過來的。不,那是小春的房間。我固執地認為,阿武佔了小春的地方。房間裡什麼東西都沒有變,多出來的只有一堆堆的參考書,還有數不清的練習,一摞摞的,佔了一個不小的角落。
身上涼涼的,我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頭好還有點濕,頭也因為酒醉而隱隱作痛。
我怪叫了一聲,然後便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我看到阿武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口。看到我的模樣,他那張臉便漲得通紅,然後便急急地轉過身。
我看到阿武的耳朵都紅了,我大笑著:"都是男孩子,有什麼好害羞的?"
"再說了,就算是要害羞,也應該是我這個沒有穿衣服的人害羞吧?"我邊穿衣服邊嘲笑著他,他卻只是背對著我,悶聲不響。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不過,雖然他很奇怪,但是,不可否認他是個學習很厲害的男孩。
我的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傻小新,阿武喜歡你呢!
小新,真是個單純的孩子,對於感情的事情,他還是很遲鈍的。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察覺了阿武對他的感情,他會做些什麼呢?
可是,阿武喜歡小新的什麼呢?
小新是個漂亮的孩子,我抬起眼,看著掛在牆上的鏡子,鏡子的人,有著一張精緻的臉,還有著一種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難以劃分界線的混沌美。
小新,長得也是這個樣子。
美麗,用在男孩身上,並不合適,用在我身上也不合適。
可是,用在小新身上,卻很貼切。
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樑,紅潤的嘴唇,略顯瘦削的瓜子臉,不高不矮的個子,一個很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男孩。笑起來的時候,聲音清脆而悠揚,老遠就能聽到;生氣的時候,眼睛大大的,臉頰鼓鼓的,讓人忍不住想捉弄他;悲傷的時候,淚汪汪的,卻又總是故作堅強地讓眼淚不落出眼眶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以為,我不記得小新的樣子了。可是,小新的許多表情卻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仔細地回想著,我與小新相處的歲月。
細細算來,我與小新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
母親十月懷胎的那十個月,我與他是心心相連,不可分離的。當我們出生之後,在我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與他也沒有分開過。
直到父母親離異。那一年,我們三歲。
三歲的孩子,懂得不多,可是我卻知道,我的家分成了兩半,小新是屬於另一半的。
之後的日子,父母親每一個星期都會讓我們兄弟倆見見面,而我們見面的時候,通常是小新粘著我,而我卻拚命地逃跑。這種歲月,維持到我與小新十歲。
十歲,我超人的智商,讓我成圍我身邊人口中的天才少年。而十歲的我,已經不屑於和那個還會尿床,還會哭鼻子的小新來往,就常常不去每週一次的聚會。久了,那個每週的聚會也就被人所淡忘了,只有小新還會固執地在每個週末打電話來,不能見面,也要褒一段時間的電話粥,而我總是不耐煩的在電話這頭虛應幾聲,便匆匆掛斷。
十三歲之後,電話粥也是偶爾一次了,見面更可能是半年才碰上一次。難得的一次見面,小新總是笑著來,哭著走。因為,我的冷言冷語,總是讓他難以下台。
十五歲的時候,我考上了大學,以我這個年紀,真是讓所有的人跌破眼鏡。從那之後,我與小新的聯繫就更少了。
這之後的歲月,我只記得,我見過小新一次,那一天,是小新上大學。那一年,我與小新十八歲。
而後,再過三年,我就聽到了小新的死訊。
我一年一年的長大,而小新,永遠地停留在了二十一歲,青春無限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