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一直留在我的心裡,但是,那個時候,我對他抱持的純粹是一種好奇心,而不是愛情。
愛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應該說,我對他的愛情,是從幾本日記開始的,我愛上他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我的病人。
沒有人會說愛上病人的醫生不正常,但是愛上自己病人的神經科醫生,就有毛病了,不是嗎?
而我,本來就不應該算是很正常吧可是,我不在乎,因為,我愛他!
已經有三年沒有和小新聯絡了。從三年前,我送小新去報到之後,我就到了另外一個城市的學校裡去就讀我的研究生,為著碩士學歷而奮鬥著。
這三年中,剛開始的第一年,小新幾乎每個星期都給我打電話,可是從第二年開始,就漸漸地斷了音訊,向來不喜歡小新粘著我,所以對於這種清靜我自然是樂在其中。
只是,我從來不曾想到過,事情會發展成那樣一種無法收拾的結果。
依然記得,那一天,窗外下著浠浠瀝瀝的小雨,濛濛地雨霧,一開窗就撲天蓋地的拂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所以,我把窗戶鎖得緊緊的。
我討厭雨天,而且那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有點低燒,難受的很。
於是,我吃了幾片感冒藥,在昏昏沉沉中睡下了。
迷糊中,我只覺得呼吸困難,脖子上好像有一雙手,緊緊地箍著我,慢慢地收攏,慢慢地將我引進死亡
不!
我尖叫一聲,驚魂未定地從被子中坐了起來,伸出手摸了摸背後,涼嗖嗖的,一身冷汗。是在做夢?
可是為什麼那麼逼真,我甚至可以看到死神的笑容浮現在我的面前,驚恐,無助,怨恨,無奈所有的情緒,都在心頭浮過,那麼地真切,怎麼會是做夢?放在心口,還可以清晰地聽到心臟急速地跳動著。甚到,脖子上還在隱隱作痛
我從床上下來,拿起鏡子,不由地嚇了一跳,脖子上,隱隱地浮現出一圈指印
不是夢,絕對不是夢。
我放下鏡子,看了一遍房間。
研究生的住宿是兩人合住兩室一廳的套間,一人一間房,相當地自由,也是擁有相當的隱私和安全。門和窗都鎖得一絲風也吹不進來,有誰可以在我的房間裡進出自如?
心裡泛起一抹莫名的恐懼,誰要殺我?
我向來獨來獨往,沒有什麼朋友?
或許是有人嫉妒我擁有驕人的成績?不,不會,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更沒有人可以在我的房間裡進出自如
是誰?
是誰?
不會是人
心裡毛毛的,深吸了一口氣,我努力平靜下來,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覺就可以了,沒事的,沒事的
真的沒事的
我是在急促的電話鈴聲中醒過來的,睜開眼的時候,窗外已是陽光明媚,什麼時候了?我看了看床頭的鐘,九點半了。應該是第二天的早上九點半吧,不知不覺竟然睡了一天一夜了。
電話鈴還在響著,我坐起身,身體有些乏力,脖子還在隱隱作疼。
拿起電話,我漫不經心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撲面而來的是一通嚎淘大哭,哭得我有些發蒙。良久才分辨出那是母親的聲音。發生什麼事情了,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哭得這麼淒慘,我剛開口想問,電話那頭已經換成了父親的聲音。和我記憶中的聲音,相差好遠,那麼地蒼老。
"怎麼了?"我被母親哭得有些心煩意亂。
父親的聲音,帶著哽咽,聽起來模模糊糊的。
聽起來似乎事態嚴重,我有些急了:"到底怎麼了?"
"小新,"
"小新怎麼了?"我生氣了,父親是怎麼了?
"小新沒了。"良久,父親才順了過氣來,然後語無倫次地說著,"都怪我,都怪我"
小新沒了,是什麼意思?
電話那頭,又換成了別人。陌生的聲音。
"小春,你好。"很柔和的男中音。
"啊,你好。"對於這突兀的聲音,我只能機械地回答著,聽起來這個聲音最平靜,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可以回來一趟嗎?"男中音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音,聽起來泛著些許內疚。
內疚,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個詞?
"呃,現在手題有個課題很緊張,教授不會准假。"我回著,心裡暗自著急。雖然,我與父母親的關係不太好,雖然我與小新的關係也不好,但是,他們是我的家人,我不明白,小新沒了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明白的,只是我不能接受而已。
"明天,請您一定要回來參加小新的葬禮。"電話那頭的聲音平靜中而又帶著愧疚。
我猛地掛斷了電話,是的,是我不能接受而已。
雖然,從小我就討厭小新到了憎惡的地步,可是,可是我無法接受,那個笑得甜甜的,看起來很討人喜的小新,就這樣沒有了。不存在了。
三年前,竟然是我見小新的最後一面
那種哀怨地眼神,是小新留給我最後的記憶
小新
真的不在了嗎?
我不願意去想。
接下的日子,我忙得要死要活,一直沉浸在課題當中,根本不記得回家去參加小新的葬禮。
不,不是不記得,是故意要忘記。
縱然不喜歡小新,我也不願意接受那個與我由一個受精卵分裂出來的同胞兄弟從此消失了的事實。
只要沒有參加小新的葬禮,那麼,小新就一直活著。
活著
對,小新一直活著,活在我與他之間,活在他的心裡,活在他迷失的靈魂裡我永遠也無法戰勝那個小新,那個他深愛著的,親手被他殺死的小新
小新的死,也有好處的。
真的。
當我走進家門時,我就被新的家庭組成而嚇了一跳。
父親,母親,父親的情人。這是一個怎麼樣的組成呢?如此地和平,如此地融洽。而我,卻像一個闖入者,與他們格格不入。
我回家的時候,他們正在吃飯。三個人,圍著餐桌,無聲的,卻是默契的,吃著晚飯。
"回來了啊。"母親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地波動,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我卻注意到母親捏著筷子的手攥緊了,暴出細細的青筋。
我仔細地看了看母親,幾年不見,蒼老了許多,印象中總是化著精緻的妝容也已被素面朝在所替代,烏黑的發間也有了隱隱的白絲,保持不變的只有那苗條的身段。老了,母親老了。
父親倒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慢慢地,仔細地打量著我,一雙眼睛裡有著迷茫與困惑。我知道父親看著的是我,但看到的卻是小新。良久,一聲輕歎,父親便從我的面前離開。
倒是父親的情人,給了我一個溫和的笑容。父親的情人,我見過,是那個相貌俊美的男青年,或許說男青年已經不合適了。畢竟,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有五年了。歲月,是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
他笑著,向我迎來,接過我的行李,帶我回到屬於我的房間。
我的父母親是有錢人,他們置有許多的房產,每一處的房產自然也有我的房間。
我站在門口,看著我的房間,一貫屬於我的色彩,黑與白的組合,強烈而又孤獨的色彩。冰冷的,沒有一絲人味的房間,看起來很久沒有人打掃了,傢俱上也鋪著一層白布,看起來,像是一個久遠的歷史。
"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所以沒有收拾。"溫和的男中音,似曾相識。我一聽就知道是那一天,下著雨的那一天,穿插在我的父母親哭泣聲中的男中音。
"沒事。"淡淡地,我回以笑容。雖然是笑容,卻是疏離而遙遠的。
"小春。"放下行李的男子,用著父母親叫我的小名,親暱地叫著我卻又欲言又止。
我以眼神回問著他。
他輕輕地歎了一聲,低低地望著樓下,良久才慢慢地說著:"你可以盡量不要和你媽媽碰面嗎?"
"為什麼?"縱然我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不太好,但是,也不需要避而不見不是嗎?
清澄的眼睛望著我,透著疑惑與不解,雖然一閃即逝,我卻注意到了。有些時候,我很痛恨我敏銳的觀察力,可是,這是天生的,沒有辦法。人其實有些時候還是笨一些好。
"以後再談可以嗎?"他輕輕地說著,很溫和的聲音。
既然不願意談,我也不勉強,避著就避著吧,反正我已經習慣了父母親對我的漠視。
"好吧。"漫不經心地應著,我開始收拾起房間來,蓋在傢俱上的白布一掀開來就揚起了厚厚的灰塵,鑽進我的鼻尖裡,引起了我一陣劇烈地咳嗽。
他想上來幫忙,卻被我無聲地拒絕了,默默地看了我一會,然後輕聲道:"你與小新,真的很不一樣"
原來,他的疑惑與不解,是因為這個。
我側耳傾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直到聽不到任何的動靜,才在床沿坐下。我與小新,是完完全全不相同的兩個人,可是,所有認識我與他的人,卻都愛把我們兄弟倆個拿來做比較。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樣東西,同樣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就算是孿生兄弟的我與小新。
我和小新,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你姓俞?"眼鏡後面的眼睛看去很惡毒,那眼光看著你的時候,冷冰冰地貼著你的肌膚像是要把你看透一樣,很可怕的眼神。
"我叫俞春。"我直直地注視著那雙眼睛,在氣勢上,我絕對不能先敗下陣來。
對視了一會,那雙眼睛才將目光從我的身上轉了開來,然後翻看我的履歷及導師的推薦信。
"你提早來了。"那雙眼睛的主人看了看之後,又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不喜歡閒著沒事幹,所以就來了。"淡淡地回著那個男人,有著一雙惡毒眼睛的男人,我的態度從容而自然。
男人的眉頭皺了皺,修長的手指支了支眼鏡架,思索了一會,然後低聲道:"這樣吧,剛好有個病人,情況比較複雜,你去看看,跟主治醫生好好學習學習。別以為自己是這方面的專家就可以目無前輩了,我們精神科的醫生,與別科的醫生不一樣。"
"我明白。"聲音依舊平穩。
在那雙冷冷的目光中,我隨著護士慢慢地走出了辦公室。
南山療養院是這個城市裡很有名的精神病院,出於忌諱,醫院的名稱並不是南山精神病院而是療養院,這多少讓病人的家屬感到一點的心安。
南山療養院有三道院落,第一道院落築著高高的圍牆,還有警衛看守,這是為了防止病人逃脫。第二層的院落是辦公樓圍成的高高的防護層,樓道上裝著鐵柵欄,遠遠地看去像極了監獄。被圍困在最中間的就是治療區,從辦公樓隔著鐵柵欄的樓道上層高臨下地看去,清楚地看到穿著白衣服的各色各樣的病人在那一片小小地天地裡在各自的世界裡神遊。
"俞醫生。你看起來很年輕呢。"護士長得胖乎乎地,比起剛才那個主任來和氣地多了。
我是很年輕,今年不過是二十三歲而已。我只是笑笑,並沒有回答護士,我一向不愛與人太過親近,這是我的個性使然。
護士尷尬地笑了笑,領著我下了樓道,然後在一個鎖著鐵門的角門邊停下:"俞醫生,我帶你從一邊過去,病人對於陌生人的出現通常會有很大的反應,所以"
"我明白。"我自然是明白,在精神病人習慣的區域裡,任何突然闖進的人與事物都會引起他們激烈地反彈。悄悄地避開他們的注意力,這是最安全的方法。
穿過庭院只有幾分鐘的路,我卻看見給我領路的護士背上的白褂已經濕了一大片。這是一段危險的路程,誰也不知道那些病人受到驚嚇後會有什麼樣的過激反應。
將我領到位於隔離室的病房後,護士才鬆了一口氣。推開隔離室的門,我卻驚訝地看到了兩個衣裳襤褸的老人家蹲在牆角抹著眼淚,看起來好像是病人的家屬。我有些愕然,照理病人家屬是不允許進入病人區的,更何況是隔離室。
看到我的進入,兩位老人家渾濁的眼神裡泛起了恐懼。一種讓我揪心的恐懼。其中的老婆婆更是指著我,尖叫了起來:"沒死,沒死!"
護士急急地摀住了老婆婆的嘴,一邊堆著笑向我解釋:"他們是九號床的父母,在這裡三天了一直不跟走,要看看他們的兒子,我們沒辦法就悄悄地帶他們進來了,醫生"
我沒有空理護士,我好奇的是兩位老人家的反應,我慢慢地走向他們,卻看到他們害怕地往後退。在離他們三步遠的距離,我停下了腳步,輕輕地泛開一抹柔和的笑:"爺爺,婆婆,你們好啊。我姓俞,叫俞春,今天剛來這裡報到的醫生。"
"俞春?"雜著濃厚地方口音的普通話遲疑地重複著我的名字,然後與老婆婆對視了一眼,一雙枯爪一樣的手,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厚厚的用油皮紙包著的包包來,在我的面前打開。然後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
我的眼睛掃了一眼那張照片,猛地一怔,小新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無數道鮮紅的叉叉將那個女孩的臉劃得支離破碎,但是那個男的臉卻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是我曾經憎惡的小新,我那個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的雙生弟弟。
九號的病人是誰?
隱隱地,我感到不安。我仔細地端詳著兩位老人家,在我的目光下,老人有些瑟索地將手上的東西攥得更緊了。我眼尖地看到那是兩本厚厚地有著精美包裝的日記本,我曾經見過的,小新的日記本。
"他是我弟弟。"我坦率地告訴兩位老人家,我知道我必需要消除他們心中的恐懼,"他在兩年前就死了。"
兩位老人家鬆了一口氣,看著我的眼神由害怕轉為歉疚,喃喃地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然後便將懷中抱著的東西鄭重地遞到了我的手上。
我真的疑惑了,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交給我?我想開口問,那雙老夫妻已互相摻扶著慢慢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俞醫生,這邊走。"知道自己不應該把病人家屬帶進隔離區的護士急急地拉著我,不讓我去追那對老人家,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捧著那厚重的本子,我跟隨在護士的背後,慢慢地走著,一間間地隔離室裡,關著不同的重症病人。我的到來並沒有打擾到他們,因為他們的世界是誰也無法進入的。
走近最後的房間,我的心跳莫名地加速,呼吸也漸漸困難起來。好怪的感覺
只有一道牆的距離了,我卻遲遲沒有跨上那一步,我在擔心些什麼?小新的照片與日記突然地出現在這裡,一定預示著什麼
"俞醫生?"護士叫著我。
我定了定神,抬起了那一步,站在隔離室的鋼化玻璃前,我手上抱著的東西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是他
我一直惦記著他,只是卻想不到,再次相見竟是這樣一個場面。隔著堅硬無比的鋼化玻璃,我是醫生,他是病人
當他轉過眼看著我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為什麼,他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