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竹亮一郎粗魯地關上格子門,卡嚓卡嚓地踩著石子路走過來。進了家門在玄關脫下鞋後,「哎呀,老爺。您回來得好早」經過走廊的婆婆用
滿是皺紋好像干柿子的臉孔笑著說。他只是「恩」地冷冰冰回答了一聲,就上了走廊咚咚咚地大聲走了過去。
「德馬!德馬!」
一邊大聲叫著名字,一邊進了房間。扔下黑色的革包,將帽子摔在榻榻米上。亮一郎咚地坐在地板上,環抱著雙手皺著眉頭,不久後穿著和服
的德馬進來。他擦了擦雪白額頭上浮現的汗水,微微一笑。
「有什麼好笑?」
德馬還是笑著。在太陽穴旁邊打了個響指。
「我生氣有那麼可笑嗎?」
點點頭,德馬在亮一郎面前正坐下來。然後指了指打開的屏風對面的院子,用右手做了個掃榻榻米的動作。
「什麼,你在院子裡打掃?」
緩緩點頭。
「掃又有什麼用?不管打掃多少次,花瓣也還是要落下來。掃完又落的不是白費力氣嗎?」
院子中的老櫻花樹盛開了。在那和貓的額頭一樣狹窄的地方,還種著繡球花、石楠花、上水櫻等等,到處都被花所佔據著。櫻花是原本就種在
院子裡面的,但是小花全是亮一郎種植的。
「老爺,要喝茶嗎?」婆婆從走廊只露出面孔詢問道。
「啊,拜託了。德馬的份也要。」
「是是。」
婆婆慢吞吞地回答著,進了裡面,不久帶著熱茶回來。在聞到味道的同時,亮一郎「恩」地歪了歪頭。
「有懷念的味道。」
婆婆輕輕地點了點頭:「應該是這樣。是德馬回老家的時候買回來的。」
「噢」 亮一郎嘀咕著往嘴裡含了一口。鄉下的粗茶有著無骨的質樸味道。上個月,亮一郎讓德馬回老家兩周左右。因為他收到了母親病倒的電
報,似乎嚴重到一時無法起身的地步,幸好醫生開的藥非常有效,四五天就好轉了。她至今一次也沒病過,所以因為感冒就下不了床讓她很受
打擊的樣子。德馬如此說道。
「這麼說起來,現在有車子通過老家了?」
德馬微笑。
「友江的情況好些了嗎?」
緩緩點頭。
「那樣就好。」
婆婆一邊放下盤子一邊歎息著說:「其實啊……在德馬不在的時候照顧老爺非常辛苦呢。就連睜開眼睛後的第一句話都是『德馬』。」
婆婆感慨地嘀咕著,亮一郎則以強硬的口氣反駁「哪裡有什麼辛苦!」婆婆說著「哎呀呀」地搖了搖頭。
「拿洗臉的水過來,不是說冷了就是說熱了地抱怨。因為春天剛到,早上有些寒冷,所以準備了厚的襯衫,結果您生氣地說又不是冬天,怎麼
能穿這麼厚的東西。就算準備床鋪,也說什麼墊得太厚,睡著不舒服,就連休息的時候您不是都在抱怨嗎?」
在德馬的面前,亮一郎有些尷尬。他將視線轉向婆婆,帶著請她不要再說的意思哼了兩聲,但是說得興起的女人的嘴巴卻停不下來。
「要做老爺的夫人的小姐,必須先從德馬那裡學習老爺的『規矩』哦。」
亮一郎賭氣說道:「我的規矩什麼的,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婆婆似乎是把話都說出來就舒服了,迅速離開了房間。失去了賭氣的對象,一邊嘴上嘟囔著「可惡!可惡!」亮一郎一邊滾在了榻榻米上。憤
怒地翻過來滾過去一陣後,最後以兩個折起來的靠墊為枕頭趴在那裡。
「德馬,按摩肩膀。」
德馬無聲地來到身邊,跨在亮一郎的脊背上。腰骨感到了重量,光是想像對方的股間就在和自己隔著一層布的距離,亮一郎的下半身就火熱了
起來。肩膀被用力按住後,伴著邪惡的觸感一起,一點點暈開的舒適傳遍了全身。
「我原以為所謂的大學就是有學識的胸懷大志的人聚集的場所,但看來也不能一概而論。」
知道無法說話的德馬不會回答,亮一郎一個人說了下去:「中午幾個助手和學生去了芥麥麵店,偶然說起了鄉下的事情。我說小時侯去看公開
處刑的事情。相信西洋人剝人皮取油的百姓發動武裝暴動,後來首領不是被斬首嗎?你也一起去看過熱鬧,應該記得吧?說了這個事情後,助
教福島說什麼『在明治的賢明世道,居然還相信西洋人搾取人油,無聊。你們鄉下是野蠻人的聚集地』。」
趴著的亮一郎用拳頭咚咚地捶打著榻榻米。
「我也說了在豐收祭的神事『追牛』中,供奉的祭品牛每年都在神社裡消失的事情。那個時候他也恥笑我:『是負責這個任務的什麼人把牛藏
起來了,弄得好像消失了一樣吧?這個連聽故事的我都能想得出來。難道說你到這個歲數,還真心相信牛會不見啊?』因為實在太生氣,我把
吃到一半芥麥面的扣到他的頭上,怒吼他是白癡!」
已經夠了,這麼說了之後,德馬從他的腰上下來。兩人一對面,突然對像女人一樣抱怨不已的自己感到了羞恥。
「你要繼續去掃除吧?」
德馬點頭,離開了房間。 亮一郎還是繼續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但是聽到清掃著院子的輕快的掃帚聲後,他被吸引著一樣來到了外面。
德馬仔細地將散落在黃昏的小小院落裡面的碎屑和花瓣掃在一起。他的臉孔白暫得近乎透明。據說東北出身的人肌膚回吸收雪的顏色而變白,
德馬也經常被錯當成北方人。他的母親友江肌膚則頗為黝黑,所以說像哪邊的話,應該是和去世的父親相似吧?
小小的頭和面孔,五官非常清爽。雖然模樣像女孩,身材又纖細,但是卻沒有鄉下人慣有的矯健,就算是習慣走山路的亮一郎也無法比得上德
馬的腳力。
帶著乳母友江的兒子德馬,為了就讀第一高等中學預科來到東京的時候,亮一郎是十八歲。按照預科、本科、大學的過程升學上去,去年亮一
郎得到了帝國大學理科大學助教的任命。
七年前離開鄉下的時候說「要帶德馬去東京」,父親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說:「帶著不會說話的男人,也沒有用處吧?」聽到這句話後,亮一郎
回答:「我的毛病多,比起說這說那的囉嗦的用人來,不會說話的德馬正合適。」於是父親笑了。
雖然是以需要有人照顧的名義帶他出來,但真心話是不想把年長的乳兄弟留在鄉下。在亮一郎去東京的事情決定下來的同時,德馬的姻緣也提
到了日程上。對方是鄰村的啞女。原本還以為就算外表再好,不會說話的話大概也找不到對象,而這次的事情讓亮一郎覺得絕對不能把他放在
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亮一郎自覺到對德馬的戀心是在初中的時候。最初即使聽到早熟的朋友在談論附近的女孩子,他也只是輕蔑對方,認為「不知羞恥」,提不起
任何興趣。
在那年的冬天,亮一郎患上了久違幾年的大感冒。因為有過亮一郎小時侯大病瀕死的事情,父親慌忙從遠方找來了醫生,但是熱度始終不退,
三天都昏迷不醒。然後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好不容易退燒,清醒過來的亮一郎見到的,就是在自己身邊累跨了一樣睡著的德馬的身影。
透明到可以看到血管的白色手腕,青白色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嘴唇薄薄的,顏色赤紅。覺得他真美麗,一直盯著他看的時候,腰附近瘙癢一
樣疼痛起來。雖然以前也覺得他白暫而纖細,但是從沒有在意過他的容貌。
對於這個微笑著沉默著的男人,亮一郎比任何人都要信賴。不管推給他多麼無理的難題,只要能夠作到的話,德馬都會笑著答應。他是自己兒
時就離家出走的母親的替身,不,對自己而言他就是母親。看著面色蒼白地睡著的男人,頭腦和身體都變得一團糟,奇妙地無法平靜下來。
「這傢伙真的是男人嗎?」 亮一郎這樣疑問起來。儘管小時侯曾經一起小便,還是覺得不能不去確認。他從被褥中出來,輕輕掀開德馬和服的
衣襟。即使看見了兜襠布,還是覺得不夠……在想到想看裡面的那個時候,亮一郎勃起了。
最初產生的性衝動,亮一郎以自己是在考慮「他真的是男人嗎」而把自己蒙唬了過去。可那之後,對德馬那無廉恥的邪惡念頭卻無法消失,他
悶悶地煩惱著對男人有幻想的自己是不是瘋了。這種事情是無法和任何人商量的,可是也不能因此疏遠德馬……知道有男色這個詞的存在,是
在來到東京之後。聽到都會的朋友說,有一種不喜歡女人而喜歡男人的男人存在,在東京不光是女人,也可以買孩子和男人的時候,他的眼睛
都差點掉了出來。
「德馬。」
停下了打掃院落的動作,德馬緩緩走近。
「美麗的夕陽啊。」
年長的男人微笑著點頭。
「要出去買東西嗎?」
德馬歪著頭,從和服懷中取出了亮一郎買給他的紙和筆。
(您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出去買好了。)
他寫在紙上給亮一郎看。
「不,不是那樣的……只是突然想到外面走走。」
沙啦沙啦,他又寫道:
(您要出去散步嗎?)
「是啊……」 亮一郎站起來,返回房間從書包取出錢包放進口袋。右手拿著帽子來到走廊,德馬正垂手站立在走廊上。
「你在幹什麼?你也一起去。」
德馬慌忙為了把掃帚放好而跑向玄關。
原本打算隨便順著河岸散步,但是出門的時候德馬被婆婆拜託買東西,於是繞遠路去了商店。德馬進了雞蛋點,海苔店,最後到了針線店。在
店子的外面等待時,頭上結著大大的蝴蝶結,好像女學生的兩個年輕女子進了店裡。至今為止都哇啦哇啦大聲說話的她們,在注意到德馬後卻
面泛紅雲地閉嘴低下頭。
是因為白暫而纖細的緣故吧?即使已經二十七歲,德馬仍然有著比實際年齡年輕、學生一樣的氛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亮一郎看起
來比較年長。帶他去大學的話,初次見面的人一定會問「他是老師的書僮嗎?」
買完東西,走上了沿河的道路,一邊眺望著被彩霞模糊了身影的夕陽,一邊緩緩走在飛起塵土的道路上。德馬也在半步距離的地方跟著。橋對
面出現了茶屋的招牌,於是突然感覺肚子餓了。這麼說來,中午的芥麥面只吃了一半而已。雖然知道回去就有晚飯,還是無法忍耐,亮一郎在
茶屋的招牌下的長板凳上坐下來,向站在旁邊的德馬招手,讓他坐在旁邊。
來詢問要用些什麼的十歲左右的女孩,大膽地盯著亮一郎。她還帶著口音,好像是剛從鄉下來的樣子。襯衫,西服,西裝褲這樣的洋裝,在現
在的都會已經不是很希奇的事物了。亮一郎討厭和服,除了儀式用的服裝全都處理掉了。連就寢的時候,他也穿西洋的睡衣睡覺。他覺得古板
的和服就是陳舊時代的遺產。
他也讓德馬穿過洋裝,但德馬好像不喜歡,很快就換回了和服。不過穿了襯衫代替內襯,也算殘留了洋裝的餘韻。硬要強迫他的話似乎顯得不
夠成熟,所以還是隨他喜歡去了。
茶和糰子很快就送來了。勸德馬吃個糰子,第一次他拒絕了,第二次就低下了頭拿起了竹籤。
太陽已經西沉,將過往行人的影子拉得更長。人力車過橋時發出地咯啦咯拉的吵人的聲音。戴著斗笠的賣菜苗的和賣魚糕的小販一邊走一邊吆
喝著。
若無其事地打量著行人,一對年輕男女過橋來,好像夫婦一樣相依相偎在一起。偷眼看看旁邊,德馬正看著順流而下的小船。亮一郎這個人一
旦在意起來就忍不住,所以亮一郎裝做是無意,卻還是直接地進行了詢問。
「你有喜歡的女人嗎?」
轉過頭來的德馬吃驚似地眨著眼睛。
「我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人。」
亮一郎有點生氣地飛快地重複了一遍。德馬露出似乎在思考的樣子來,然後拿起了亮一郎的手。從被抓住的手腕,和手心中描畫著冰冷手指傳
來的感觸讓他一瞬間脊背發顫,但寫出的語言讓亮一郎馬上動搖了。
(我與喜歡的人。)
亮一郎看著德馬。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看起來清涼涼的。
「哪裡的女人?」
德馬曖昧地笑笑。
「告白了嗎?」
搖頭。
「為什麼不告白?」
再次曖昧地笑了。也許是覺得拿出來紙和筆比較麻煩吧,德馬就這樣在亮一郎的手心寫上(因為覺得即使告白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知道他
是在介意無法說話的事情,還是對方是身份高貴的女性,但看起來是沒有表達心意的樣子。「是嗎?」只是答了這麼一句,亮一郎就陷入沉默。冰冷的手指也離開了。雖然對德馬喜歡的女人在意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是如果詳細追問是什麼女人的話,對於這個表明不會告白的男人似
乎太過分了。而在鬱悶的亮一郎身邊,當事者本人則帶著和平時一樣的表情,喝著已經冰冷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