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時間 第二章
    有田苦笑地想廣瀨的計劃果然有點效用,因為自己的確比從前更注意他。

    即使那是跟戀愛完全不同種類的感覺……。

    在展示會結束後不到一個禮拜,又因為月底的來臨而忙得不可開交,十一月就在一陣手忙腳亂中過去了。可能是入冬的關係,太陽下山得早,每天一過下午五點天色就陰沉下來,到了六點更是一片漆黑。下了班踏上歸途的有田突然發現街道上的櫥窗已經開始有紅綠相交的醒目裝飾出現了。

    自從跟廣瀨在會議室攤牌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從那時起兩人就沒有交換過幾句像樣的對話。

    有田盡量自然地閃避著廣瀨,而廣瀨除非必要也不會主動接近有田。把他叫出來說清楚的效果似乎非常好,那令人不愉快的視線也不再跟著有田。

    進入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末,有田邊歎著不知道已經是第十幾日的歎息邊在文件上蓋章。

    接過處理好的文件,女職員擔心地看著有田的神色。

    「您好像很累的樣子?」

    被她這麼一說,有田才知道自己的臉色已經壞到讓別人擔心的地步,不禁用指尖敲敲臉「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吧。放心,沒事的。」

    有田敷衍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女職員,她還是站在桌前的沒有離去。

    「課長您的臉色好蒼白,我覺得您還是先回去休息一下比較好。」

    下班時間過了兩小時,辦公室裡留下來加班的職員寥寥可數。況且手邊的工作就算到了星期一再做也來得及,有田把桌上的東西收到抽屜裡準備下班。看著他的動作,女職員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除了月結的工作之外,週末還要應酬和陪客戶打高爾夫,就算是假日也沒有辦法好好休息。」

    「真是辛苦您了。」

    「明天還得到日籠去……」

    女職員微皺起了眉頭。

    「又是接待客戶嗎?」

    「不,是私事。我叔叔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他已經五十幾歲,可能不久於人世了吧。我打算明天去探望他,但是剛好我的車送廠檢修,又來不及去租車,一想到明天要花幾小時的時間在電車上搖晃,心情真是有點沉重。」

    聽到七點半的鐘聲一響,女職員留下一句「請不要太勉強」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田一向沒有吐苦水的習慣,一定是太累了才會多說了那麼多話。有田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向同事打了聲招呼後就離開了辦公室。走到一樓大門口的自動門前時,有田自然而然停下了腳步。

    在街燈映照下,街道兩旁路樹上的葉子被風刮得搖搖欲墜,路上女子的長髮也像被風捲動似地交纏在空氣之中。一想到要在這種強風中走到車站去坐那擁擠不堪的電車,有田的心情不由自主的開始煩躁起來。

    當他下定決心準備踏出自動門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自動門開了之後立刻又關閉起來,幾片被風吹落的枯葉飄落在有田的腳邊。

    有田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廣瀨還坐在電腦前打字。

    而現在,手腕上掛著外套的廣瀨,正氣喘吁吁地跑到有田面前。

    「我聽到前輩你剛才說的話了。你…明天要到日籠去吧?我也想到日籠的松根山去拍照,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我會開車出來。」

    如果這不是廣瀨在告白之前所提出的要求,有田心想自己一定會高興地接受他的好意吧。

    但是……有田一語不發地凝視著這個後進的臉。外面雖有風聲呼呼作響,但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是凝結的。

    「你有沒有看氣象預報?明天可能會下雨喔。」

    聽了有田的話,廣瀨無言地抿緊了嘴唇,有田故意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日籠嗎?」

    「我聽說你要去探病。」

    「對,我是要去探望一個將死之人,可不是像你一樣要去玩樂的。」

    惡意地曲解別人的好意。有田明知廣瀨是為了接送自己才找了個想去拍照的借口,但仍沒有一絲和緩的口氣。而且有田現正處在極端疲累的情況下,哪有力氣顧慮到廣瀨的心情?

    「能不能請你再考慮一下?」

    廣瀨臉色蒼白地低下頭。不,或許只是因為天色暗沉的關係才讓他的臉色顯得難看吧。

    「……我知道是我多管閒事,非常對不起,我先走了。」輕聲說完,廣瀨快步地走出了公司大門。自動門打開的時候刮進一陣強風,有田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下一刻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廣瀨的身影了。

    就跟氣象預報一樣,被低氣壓籠罩的星期六是一個下雨天。雖然美麗的氣象播音員笑著說過了中午後有些地方可能會放晴,但是有田一點也感受不到她的安慰,還是覺得煩悶不堪。

    在連續幾天的疲累之下,有田非但沒有熟睡,還做了一整晚莫名其妙的惡夢。等他從夢魔中猛然醒來抓起枕頭旁的鬧鐘一看,才發現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個小時。

    他慌忙到浴室梳洗,換上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和咖啡色的長褲。把前兩天特意去買的列車時刻表拿出來,查閱下一班車的時間。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中午之前出發的班車,所以有田決定早點出門到車站附近解決中飯之後,再搭下午的第一班車出發。

    穿上外套後?有田才一開門就被外面的大雨懾住了腳步。雨大得讓有田的視線幾乎染上了一層水氣,雨箭密集得有如水柱。

    「真不走運。」

    有田喃喃自語地拿起放在玄關旁的傘。想坐計程車的想法一瞬間掠過腦海,但是坐到車站的距離實在是短得離譜,所以有田還是下了決心步行。才一踏出門外,身上的咖啡色長褲就迅速地被激雨打濕了下擺。

    有田低著頭,一路慎重地避開積水行走。不過這個方法完全不奏效,走不到二十公尺,有田的長褲自膝蓋以下全都濕淋淋地纏在腿上。

    從後面開過來的白色汽車駛過有田的身邊時,突然放慢速度停在不遠處輕按了兩聲喇叭。

    有田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喇叭聲是朝著自己響的。

    「有田前輩。」

    車窗搖下來,裡面有個人向有田揮手。

    「你要去車站嗎?」

    把窗子搖下的廣瀨似乎一點也不介意雨水濺濕他的臉和衣服。慢吞吞地走近車邊的有田下意識地把傘遮在車窗附近。

    「這場雨真大。請上車吧,我送你到車站。」

    如果不是下了這一場大雨;如果不是因為要去探病而心情低落;如果不是因為早上醒來之前做了那樣一個惡夢,有田絕不會強忍住尷尬的情緒坐上廣瀨的車。抱著不愉快的心情全身濕透地走在雨中實在太悲慘,有田再也不想在驟雨裡繼續走下去了。

    「不好意思…只要到車站就好了。」

    有田坐進車裡向他道謝,廣瀨回以一個輕輕的微笑。

    「雨真大呀。」

    從折傘的尖端滴下的水珠,在有田的座位下形成了一個小水灘。

    「我正要到站前的書店去。雖然可以用走的,但是雨這麼大實在不想淋濕。」

    雨刷規律地把雨水向兩邊撥開。有田發呆似地凝視著前方。坐著不動,座位布面被雨弄濕的感覺就更明顯。感覺到有田好像有點發抖,廣瀨體貼地把暖氣打開。

    通往車站的途中塞起車來,坐在車中被暖氣包圍的有田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在輕微的搖晃之下有田突然醒來了。他慌張地環視四周,發覺自己人在車裡,更吃驚的是廣瀨就坐在身邊。睡得迷迷糊糊的有田一瞬間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身在何處,又是在做什麼。

    本來以為只到車站而已,沒想到車子現在居然在完全陌生的景色中飛馳著。看到路旁的道路標誌有田才知道早就過了車站,車子正沿著海岸線的高速公路往南邊開去。「喂。」

    「啊,你醒了嗎?」

    綠燈亮了,車子開始行走。廣瀨看著前方悠閒的回答。

    「我不是說請你送到車站就好嗎?」

    聽出有田口氣很不友善,廣瀨收起輕鬆的表情沒有接話。有田哼了一聲,用右手扶著額頭。

    「就算我睡著了,到了車站的時候你也可以叫我起來啊。真是的……,事到如今抱怨也沒有用,你開到附近的車站放我下車,我要換電車。」

    「到日籠就算搭快車也需要兩個小時,而且快車又沒有停*這附近的小站,勢必得坐普通車不可,這樣一來起碼要花三小時。反正我也沒事,你就讓我送你去吧。」

    廣瀨溫和地提出反對的意見。

    我說到車站就到車站,你為什麼要跟我唱反調?對這個有理說不通的傢伙,有田真的動起氣來了。

    「我說過不用了。」

    一想到搭上他的車和被帶到這裡來都正中盧瀨下懷,有田就覺得非常不愉快。他真的想到車站換車,一點也不想跟廣瀨一起兜風。想到接下來一個多小時要和他單獨度過,這段時間之內也不知道他會開口說什麼,有田頓時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停車。花再多時間也無所謂,我要搭電車去。」

    其實可以隨廣瀨高興讓他送也沒關係,只要無視於他的存在就行了。但是有田怕的是萬一讓他說出我喜歡你或是我愛你之類的話,自已會當場失控而扁他。在滂沱大雨中有田只是像個不聽話的孩子似的吵著要停車。

    「……你真的這麼不願意嗎?」廣瀨哀怨地低語。對有田來說這已經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了。那究竟是什麼讓自己如此不愉快呢?說不出所以然的有田只有無言地看著窗外。

    尷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流動著。有田無視於身旁的駕駛者,只是歪著頭看著路上的風景。

    不過因為雨勢實在太大,窗子都被雨氣滲得朦朧起來,看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打發時間了。

    有田的腦海裡浮現出「倒霉的星期天」六個字。好像有首流行歌就叫這個名字,不……

    應該是「星期六」才對。今天從早上開始有田就有不好的預感,還做了個好久沒做的惡夢。

    一想到噩夢的內容,更讓有田的心情跌到谷底。

    那是有田在高中被喜歡的女孩子甩掉的惡夢。她雖然長得不是頂漂亮,但是個性非常開朗。因為兩人剛好坐在隔壁,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熟稔起來了。

    喜歡看一樣的書,喜歡聽一樣的音樂,兩人有說不完的話題,可以一聊聊好幾個小時。

    下課後的教室,車站前的公園,只要是能說話的地方哪裡都好。

    當朋友問起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有田心想或許是吧。喜歡她、喜歡她。像咒語般的這句話深值在有田心中幾乎滿溢了出來。抵擋不住熱情的驅使,「我喜歡你」有田向她告白了。

    聽到有田突如其來的表白,她表情困惑地低著頭玩弄著白色的裙擺。在秋末時節,群生的芒草象金色的地毯般接受著微風撫弄的河邊。

    她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是這麼說的。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雖然和你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是我覺得那不是愛情。」

    因為無法界定友情和愛情的界線,所以她拒絕了有田。對告白結果自信滿滿的有田,早就向朋友們宣佈自己的行動!所以在自尊受損和對朋友無法交代的情況下,一向溫和的有田也不禁憤慨起來。

    這件事在兩人之間形成了一條鴻溝。就像桌與桌之間的距離,雖然窄小但的確存在。即使聊天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自然,尷尬而不協調的沉默讓他們的交談次數越來越少,直到完全不說話。然而,跟日益遙遠的距離成反比,有田想得到她的渴望卻一天比一天強。

    不久,她有了男朋友。在有田身上感受不到的愛情似乎在那個男的身上找到了。她的心情不穩定的浮動著,也變得注意打扮。冷眼旁觀的有田酸葡萄似的暗中嘲笑她像個傻瓜一樣。

    某日的放學後,有田偶然目睹她和男朋友接吻。那一天有田回到家就把課本以外的書撕掉,把唱片砸碎,然後全部丟進垃圾袋中。胸口彷彿被掏空的有田掉下了幾滴男兒淚,覺得自己真像個自做多情的傻瓜。

    夢境總是在自己哭泣的時候結束。到現在還是會做那個夢,可能是自已還沒有從那份戀情中解脫出來吧。的確,對有田來說那種心痛欲絕的感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之後所談過的幾次戀情,有田學聰明了。不再放那麼多感情下去,就算是分手,自已再也不會抱著枕頭哭泣。

    「我可以停車嗎?」

    廣瀨突如其來地問道。有田還以為已經到車站了所以點了點頭。但是廣瀨卻把車停在一個倉庫旁的堤防空地上。

    停下車,讓雨刷繼續在車窗上滑動,廣瀨把下巴*在方向盤上凝視著擋風玻璃外的景色。

    眼前是一片灰暗的大海,海的另一邊隱約可見一座綠色半島的影子。

    「今天還是不行。」

    他輕輕的低語。

    「抱歉耽誤你的時間。」

    廣瀨再度發動車子。接下來到醫院的路程中,廣瀨都沒有再開口和有田說話。

    到日籠的車站前,不管有田再怎麼說,問出醫院地址的廣瀨總是委婉的堅持要把有田送到門口。當廣瀨把車子停在醫院附近的停車場時,有田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向他道謝。

    「麻煩你了。」即使是不順有田的意,多管閒事還是有生以來最不愉快的兜風,畢竟廣瀨為有田開了將近兩個半小時的車。

    「該道歉的是我,是我強迫你坐上我的車。」

    這段奇怪的對話聽不出來到底誰是被送者。

    「等一下你怎麼回去?」廣瀨突然向把手放在門鎖上準備下車的有田問了這麼一句。「我搭電車回去。」

    「我在這裡等你。」

    「不用了。」有田的回答已經透露著明顯的不耐煩,但廣瀨卻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反正我也要回去,只是順便而已,」

    有田把手從門鎖上收回來聳聳肩。「……我可不知道會待到什麼時候喔!而且要你等好幾個小時我想你也會不耐煩吧?」

    「沒關係,我等你。如果……你真的那麼討厭我的話,在回程的路上你可以不用跟我說話,甚至在車子上睡覺也無所謂。」明知道我討厭你為什麼不一個人回去!對於廣瀨的糾纏,有田的憤怒已經轉化成又好氣又好笑了。

    「是嗎?你該不會是想趁我睡著的時候偷襲我吧?」

    有田浮起一絲笑容揶揄地說。一瞬間,廣瀨的表情變得很僵硬。

    「我不會做那種事。」堅決的否定。其實有田才一說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因為他深知廣瀨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只是他總不肯順自己的心,有田才出言諷刺他。

    「反正你先回去吧,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說完,有田像逃難似的奪門而出。雨勢雖然沒有早上那麼大,但是後勢仍然不弱。有田哪還顧得了撐傘幾直奔醫院大門,還因為沖得太猛,差點撞到迎面來的老婆婆。

    今天是有田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下雨真好,因為即使象逃命一樣地飛奔也是理所當然。

    深吸了一口氣,有田慢慢走進醫院。但是有田多少還是有點在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停車場上的白色車影,卻看不見廣瀨的臉孔。

    醫院中的環境到處都一樣。白色的牆壁和一塵不染的清潔病床,還有消毒水的味道。幾乎今人窒息。

    向護理站問明了叔叔的房號,站在目的地的房門前,有田又歎了一口氣。

    跟陰暗的走廊比起來,病房裡*南邊的玻璃窗把室內映照得明亮多了。叔叔盤腿坐在四人房裡*窗的床位上聚精會神地研究著象棋。連有田走近病房都渾然不覺。

    可能是發覺有人*近吧,叔叔終於抬起頭來。一見是有田,整張臉都笑開了。

    「是你啊?怎麼有空來看我?來……找張椅子坐下。」

    有田彎腰坐在一張圓椅子上。今年剛邁入五十的叔叔,在年輕的時候因為車禍傷到神經,所以必須一輩子*枴杖走路。叔叔一向都是一個人獨居,在今年入夏之前身體情況突然變差,住院檢查後才發現是胃癌。因為癌細胞已經擴及肺部,所以醫生宣佈他只剩下一年的生命。

    這件事叔叔本身當然知道,而有田則是從父親那裡聽來的。

    叔叔的性格本來就開朗。再加上一張得天獨厚,彷彿外國男明星般深刻輪廓的俊臉和碩長的身材,再加上品味好、會打扮,所以身邊從來不缺女朋友,換女人好像在換衣服一樣。

    然而叔叔卻沒有選擇和任何一個女人共度人生。

    「好久不見了,看到您的情況不錯讓我安心多了。」

    有田跟這個叔叔特別親近,小時候經常到他家去玩。但是自從有田進入國中、高中,朋友開始多了之後就漸漸疏於來往了,久而久之也就漸漸疏遠。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在四年前祖母的第三年忌日那天。

    上個月,好久沒回家的有田一回來就從父親口裡知道了這個自己一向熟悉的親人,居然只剩下一年的壽命,還傷心了好幾天呢。但是如今在自己面前的叔叔卻完全不像一個即將走完生命旅程者的模樣,感覺不到一絲淒涼。

    叔叔原本就瘦,現在更是因為發病的關係瘦得眼窪都跑出來,臉上也沒有一絲血色,但那份與生俱來的開朗卻仍舊沒有消失。

    兩人開始聊起天來,從工作聊到家裡。說到一半,叔叔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自言自語。

    「對了,前陣子英一來過。」

    突然聽到弟弟的名字,有田掩不住驚愕的神情。

    「英一……?」

    叔叔瞄了有田一眼。

    「跟一個好像是他戀人的男人一起來,好像是因為到這附近,所以順道來看我。」

    「是嗎?」

    對於這個缺乏常識的弟弟,有田只能報以苦笑。世界上會有人把自己同性的戀人到處介紹嗎?看著低頭不語的有田,叔叔慌忙再加了一句。

    「你該不會不知道他們的事吧?」

    「不…我知道。」

    「那你幹嘛突然不說話,嚇我一跳。老實說當他介紹那男人是他戀人的時候,我也吃了一驚。雖然最近經常聽到同性戀的話題,但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的外甥居然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本人無所謂的話我也沒什麼意見。他說你爸爸也知道這件事,想必當初一定鬧了一場家庭革命吧。」

    「是啊……」

    叔叔皺緊眉頭抱著手腕,一臉嚴肅的神情。

    「大哥的想法固執,要說服他接受這件事一定很困難吧。雖然我認為既然是英一自己選擇的,那就隨他去吧,不過我畢竟是個局外人啊。」

    有田不明白叔叔為什麼有辦法體量弟弟的心態。如果他老實說這種感覺很噁心的話,有田還比較能接受,但他卻說「隨他去吧」。

    有田努力告訴自已,叔叔的想法只不過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而已,卻還是忍不住想起送自己到這裡來的那個男人。

    「叔叔您對這種事好像不抱什麼偏見嘛。而我……因為他是我弟弟我才能忍受,要是我的朋友有這種性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跟他交往。」

    其實當有田聽到那句「我喜歡你」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和廣瀨相處。就算自己的弟弟是同性戀,有田對同性戀情的排斥還是到了那種連自己都吃驚的程度。

    他其實不需要表現得那麼明顯,只要無視廣瀨的存在就行了,但有田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偏見啊…說到偏見……」

    叔叔在嘴裡喃喃念著這兩個字,歪著頭用大拇指輕撫自己的臉頰。

    「你也知道我跟大哥不一樣,國中高中念的都是和尚學校吧。所以同學中有不少喜歡同性的男人,對他們的存在也視做理所當然。而且每學期開學的時候,一定會有幾個長得比較漂亮的男同學進來,其實我明知他是同性還是會心跳不止,我想這就是喜歡上同性的感覺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是比較喜歡女人。」

    叔叔撫弄著自已纖細的手指歎了一口氣。

    「英一是個對什麼都很認真的孩子,為了這件事他想必也煩惱不已吧,想想真是可憐。

    其實我也曾想過,不管什麼形式,不管對方是誰,能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有多好。不過現在說來只是空談罷。」

    叔叔嘻嘻笑了兩聲。被那麼多女人包圍的他居然說自己沒有談過戀愛。

    「別說英一的事,倒是你怎麼樣了?都已經三十了,也該有了兩個合適的對象吧。」

    「再說吧。」

    聽到有田敷衍打混過去,叔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我來說你跟英一都像我的孩子一樣。既然英一已經沒指望了,那我就把他的分都加在你身上嘍。」

    叔叔笑著說完,突然又像想到什麼事似地垂下視線。

    「下次大哥來看我的時候,我再跟他提提英一的事。看能不能說服他原諒英一,自從我知道這件事後,心裡一直有個疙瘩,就算死也死得不安心啊。」

    從叔叔口中不經意說出的死字,讓有田不得不正視眼前的事實。的確,再過幾個月叔叔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有些事情連神也不知道是對是錯,如果不解開彼此的心結,要是有一天誰先死了,被留下的另一方將會有多痛苦?要是我就不願為這種事後悔。」

    「有田先生。」

    一個年輕的護士站在房門口叫著叔叔的名字。看到有田微微地點頭招呼後,她把輪椅推到叔叔的病床邊。

    「有人來探望您啊?不過檢查的時間到了。」

    「這麼快啊?說的也是……」

    叔叔看了一眼床旁櫃上的時鐘。

    「阿學,難得你今天老遠跑來,不能多聊一會實在很可惜。記得幫我向大哥問候。」

    「我會的。」

    在護士的幫忙之下叔叔坐上了輪椅。

    「三田小姐,外面還在下雨嗎?我最近視力不太好。」

    二十歲左右的小護士看了一下窗外向叔叔笑著說:

    「剛才就停了。真不敢相信早上還下得那麼大。」

    「真好啊,阿學。回去要小心,有空的時候再來看看我吧。」叔叔舉由他那削瘦的右腕揮了揮,朝著有田咧嘴一笑。

    從走廊上的玻璃看出去,外面果然像護士說的雨已經停了,天空湛藍地一點也不像剛才還下著傾盆大雨。

    如果不是樹葉在清風的吹拂之下落下幾滴殘露的話,任誰也不會相信剛才下了一場驟雨。

    跟拿傘的人擦肩而過時,有田才想起傘的存在,慌忙回到傘架處取回自己的傘。停車場上那輛白色的汽車跟有田來時一樣,還是獨自停在那個地方。有田走出醫院已經是將近兩個小時後的事了,廣瀨還是遵守他的諾言在那裡等著。探病中的有田偶爾想起他時,希望他趕快回去,但是又矛盾的期望有種被等待的感覺。

    他本想偷偷搭計程車走了算了,但是又怕不知情的廣瀨會一直等下去,那就太可憐了。

    明知一叫他,他就一定會堅持要送自己回去,而且要拒絕又很難。然而有田還是在心裡邊說沒辦法邊走近廣瀨的車。

    不過當有田走近車子,卻發現駕駛座上空無一人。說不定他是等得不耐煩所以到附近晃蕩去了。那最好,有田心想。自己大可以在擋風玻璃上留下字條就走人。一想到不用和廣瀨面對面,有田著實鬆了一口氣。他拿出記事本壓在擋風玻璃上準備寫字時,卻被嚇了一跳。

    原本以為車中空無一人,沒想到廣瀨竟在裡面。他用雜誌蓋住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放倒的駕駛座上。可能是看雜誌等有田的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吧。

    當廣瀨預備要翻身的時候,雜誌從他的臉上掉了下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朦朧地望著有田。嘴唇雖然輕輕動了一下,但是有田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廣瀨遲緩地坐起身來打開車門的玻璃。

    「你探完病了嗎?」

    「……是啊。」

    「那我們回去吧,請上車。」

    有田一句話也答不出來,他無法明白地拒絕。廣瀨不解地看著有田遲疑的態度。

    「你還有其他的事情嗎?我可以再等。」

    「已經沒事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請上車。」

    看著廣瀨的笑容,有田迷惑了。他唐突地想起叔叔說過的「就原諒他吧」這句話。如果在這裡堅持各走各的話,一定比一起回去要來得令人尷尬,反正廣瀨也要回去,而且……有田也有非向他道歉的事。他微微點頭繞到另一邊去,廣瀨正開著車門等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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