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魏嵐亞透過窗戶,看見霧濛濛的天色,細細的雨絲呈放射狀灑下,一些雨絮打在窗戶上,模糊了他的倒影。
他不住歎氣,想起前天的紀語。
她對自己要求嚴格,連帶的也對他嚴格了起來,或許他該高興,因為這代表她是在意他的,才會這麼生氣。
昨天將設計圖交給吳先生時,他已經斬釘截鐵的說了,這是最後一次,往後不會再幫這種忙。
他做錯了嗎?
他不覺得,但他卻因此失去紀語對他的信任。
魏嵐亞心想,他該做的,是找回她對他的信心,既然她認為他從不好好發揮自己的天分,那他就努力一回,做得精采。
開車上班途中,他路過那間寵物店,忍不住下了車,沒有撐傘,就這麼在路邊看著寵物店的櫥窗。
那隻小巴哥,這回背著他睡覺,魏嵐亞微愕,看著它小小的身子,搖頭苦笑。
它就像紀語,此刻背過身,不再看他,那麼,他在她身後做的努力,她又看得到嗎?
唉,真沒把握。
雨絲落在他身上,他還不走,愣愣的看著巴哥的背影,等它起床回頭,就算是懷疑的眼神也好,這刻,他就是想看見小巴哥那張苦情的臉,以及那雙帶著防備的無辜眼睛。
寵物店老闆走出來,看見魏嵐亞全身淋濕的站在那兒,十分驚訝,「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他擺擺手,問道:「我在看這只巴哥,它什麼時候會起來呢?」
原來是在看狗,老闆放心了,本以為是什麼怪人。他笑著說:「它喔,很貪睡的,一睡都要睡到下午喔,是店裡最會睡的狗,如果想看它醒來,要下午之後來才看得到。」
睡到下午?魏嵐亞笑了。
沒關係,睡歸睡,至少會起來,他將它睡覺想成紀語鬧彆扭,這一刻樂觀的想,紀語要生氣多久都可以,只要她還願意回頭。
他忽然有了希望,離開寵物店,開車到工作室去。
今天是星期一,是例行會議,叛逆的因子又在他身體裡發酵,可是從今天起,他要認真的面對工作,因此破天荒的不用人催就主動進會議室。
所有人都訝異的看著魏嵐亞全身濕的進來。怎麼可能?魏先生今天這麼自動,不用他們到處找人?
「外面下雨。」他一笑,面對大家詫異的目光。
「魏先生,你不是開車嗎?」Dora率先問道。
「是啊。」
「那怎麼會……」淋得這麼濕?
他眨眨眼,道:「雨太大,沒辦法躲。」
D0ra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魏先生在說什麼啊,她怎麼聽不懂?雨太大又怎樣,坐進車裡就好了啊!嘖嘖,魏先生今天怪怪的喔。
會議中,魏嵐亞不太專心,直偷看著旁邊的紀語。她今天穿一貫全黑色套裝,頭髮梳得很整齊,跟以往一樣俐落,但她眼下深深的黑眼圈顯示出她的疲累。
她,也跟他一樣痛苦嗎?
趙姊在拍拍手後大聲說:「監宇科技的案子,我就交給嵐亞,比稿日期是一個月後,沒問題吧?」
魏嵐亞點頭。
他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絲甜蜜的。
趙姊渾然不知道他私下幫別人畫設計圖的事,其實他曾不安的想,若紀語氣極了,將事情說出去,也是無可厚非。
可是現在趙姊反應如常,看來紀語並沒有說出去。
耿直的紀語為他做了這樣的改變,他深信,對她來說,要不說出去也算是共犯,一起背叛趙姊。
會議結束後,大家魚貫的走出會議室,只有魏嵐亞還坐在位子上,以指輕敲著桌面,正思索著什麼。
旁邊,紀語收拾好資料後站起來,看了眼他的濕發,視線又轉到他也被雨水淋濕的西裝外套,在心底歎了好大一口氣。
他不怕感冒嗎?
這時手腕忽地被扣住,她微愣,緩緩轉頭看著那隻大手。
會議室裡,不知何時已經只剩他們兩人,紀語站著,以睥睨的姿態看著坐著的魏嵐亞。
他仰頭,仍不放開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氣我做設計不用心,這次監宇的比稿,我一定盡全力,你看著。」
她注視著他臉上從沒出現過的認真表情,心底是訝異的,但嘴硬的說:「我看著幹嘛?」
「如果你覺得我夠努力,就請你重新評估我。」他姿態放低,回視她漾滿懷疑的眼。
評估他?她忽然發覺,他說這話時語氣好卑微。
紀語垂下眸子,望著他置於她手腕的大手,那隻手有力的握著她,炙熱的體溫傳來,彷彿讓她發燙。
魏嵐亞伸出雙手,轉而分別握住她的手,緊箍著她,不容她迴避,接著說:「你要看這個,我就給你看這個,紀語,我要你再相信我。」
她抿唇,不甚確定的看著他,他那雙清澈眼眸像幽深的外太空,她彷彿就這麼墜入,在宇宙中徜洋。
他的話,像風一般吹人她心裡。
紀語記起了七年前她初見他時,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跟現在相比,可說是大相逕庭。
或許他真的改變了,只是變得很慢、很慢,與他天天相見的她很難發覺。
更或許他是被迫改變,因為某件重要的事,眼神變得澄澈了。
這一刻,紀語好想哭。
她的心想向他奔去,但她的理智不准,她懼怕受傷,對他沒有信心,怕她要的東西他背負不起。
她跟他,個性本就不同,又怎能相容?
可是,她難受的發現,她越怕受傷,就越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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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嵐亞說到做到。
這個星期,他每天在辦公室待到晚上七點,雖然他在家裡也能工作,可是為了表示他的專注與決心,他決定專心的在辦公室畫設計圖,不把工作帶回家。
他發現,如此認真的工作,時間過得極快,更可怕的是,工作根本離不開生活。
開車、吃飯、洗澡、睡覺前,腦中想的全是設計,他想出許多方案,光是決定要採用哪一個就花去他五天的時間。
除此之外,他染上了咖啡癮,靠苦澀的味覺增強他的決心,每當舌尖觸到咖啡的苦味,他就想到如此用心的初衷——為了紀語。
第二個星期,他在辦公室待到八點。
第三個星期,九點他才願意回家。
全巨築都震撼於他莫名的努力。
趙姊不止一次來他辦公室,感動的流下兩滴淚,拍著他的肩膀,說:「趙姊太感動了……」』 Dora也來過,她說:「魏先生,我沒想到你是條漢子!」
還有蘇潔,她笑咪咪的進來,拿著一盤蛋糕,說:「魏先生,這是我買的,很好吃,記得要休息一下啊。」
至於楚光臨,更是訝異得下巴都快掉下來,「有沒有搞錯?這麼拚?都不跟我去台東騎腳踏車喔?」
魏嵐亞沒有問他,騎腳踏車幹嘛要特別跑到台東去,只是微微抬眸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至於紀語,一次也沒有來過。
但他沒空想這些,對他而言,努力的設計是過程,紀語的微笑才是終點,他沒必要連基礎都沒有打好,就執著於品嚐終點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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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紀語去看紀言的樂團表演。
這是Henry的告別演出,接下來他要去受訓,準備出片當歌手了。
站在台下,她看著紀言奮力的彈著吉他,揮灑青春。
「謝謝大家的照顧!」Henry在最後對觀眾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酷勁十足的Henry,在離別這一刻哭得亂七八糟,其他的團員們也都哭得嘻哩嘩啦,底下的觀眾看著,有些人也不禁跟著低泣。
紀語盯著紀言,他用手臂擦淚,後來淚越流越多,手臂乾脆就這麼遮著眼睛,默默的哭泣。
她一直以為紀言還幼稚,可是這一刻看見他的眼淚,她好像頓悟了些什麼。
紀言曾說過,Henry有才華,所以被簽走,而他不夠亮眼,所以得再鍛煉。
紀語發覺,紀言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所追求的是什麼,他完全不迷惘,更清楚自己的程度,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非常的努力,絕對的拚命才行,就算前方的路不夠筆直,他還是抱著吉他,一路邊走邊彈。
她恍惚的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每個地方存在著,沒有什麼對與錯。
舞台上哭泣的紀言好耀眼,因為他毫無保留地將生命獻給音樂,身為他的姊姊,他們是有一些相像的,紀語也愛這種燃燒生命的努力態度,即使她沒有紀言那麼正面。
可是,她也看見了,舞台上哭泣的Henry——同樣耀眼,他唱歌時懶懶散散,好像不太用心就輕鬆唱出迷人的歌聲,可是離去的這一刻,他哭得一塌糊塗,原來他是在乎的,以自己的態度愛著音樂。
魏嵐亞就像Henry,擁有驚人的實力,看起來卻不似全力以赴。可是,誰能說因為沒有盡全力就不夠愛呢?
Henry不愛音樂嗎?錯,他當然愛,而且深深愛著。
那麼,魏嵐亞是不是也一樣?
紀言下台後,紀語衝上前抱住他,心裡被感動的情緒填得滿滿,直說:「你超棒!超棒!」
紀言一愣,沒聽過姊姊這麼直言稱讚他,哭得更大聲,回抱著姊姊,說:「姊,你也超棒!超棒!我們都好棒!」
Henry看著,也跟著哭得超大聲,說:「你們都棒,我也很棒,嗚,我不想簽約了……」
這一瞬間,紀語明白,她永遠不能強迫他人,別人有自己的方式,她可以不喜歡,但不能非要別人改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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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點,魏嵐亞拖著疲憊的身軀到地下室的停車場取車。
再過三天就要比稿了,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但是,他並不怕比稿失敗,怕的是紀語不理他。
他歎氣,自己怎會這麼愛紀語呢?
出了電梯,魏嵐亞掏出鑰匙,手上勾著外套,他揉著頸子,伸展了下身子,眨著酸澀的眼走到車子旁邊。
他正要上車,眼前燈光一閃,一輛車速度極快,刷地一聲橫停在他的車前,擋住他的去路。
他早已累壞了,想快點回家,張口正要罵人,卻發現那輛車極為眼熟。
喀一聲車門打開,下來的是紀語。
他搖頭,以為自己神智不清,有沒有搞錯?現在是十一點,紀語怎可能出現在他眼前?
紀語走到他前面,看著他瘦削許多的臉頰,以及佈滿血絲的眼,忽然感到自己真是罪過。
她仰首,輕輕地對他揚起燦爛的笑。
魏嵐亞發現,她眼眶泛紅,還有淺淺的淚光,他皺起眉頭,怕她的眼淚,因為那令他心疼。
「你哭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心裡很激動,想跟他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剛剛她從紀言的演唱現場趕過來,本以為他可能已經回家,卻沒想到……「你最近每天都待得這麼晚嗎?」
他點點頭。
「不累嗎?」
他困難的扯起一抹笑,「當然累。」
「你為什麼要這麼拚?」這些天,她都看在眼底。
「你不明白嗎?』魏嵐亞疲憊的看著她。
紀語不安的雙手交握,想了一下,回道:「你要我重新評估你。」
他深深的看著眼前的她,猜不透她的來意,唉,即使如此,他卻很滿足,至少她肯跟他說話,這一秒,他胸中充滿了向前的力量。
魏嵐亞笑了,很坦白的說:「我要你。」
他直接的話語射入紀語心裡,她撼住了,低首看見自己的影子與他的相疊,有種異樣的親暱感。
他們,這麼靠近嗎?
她咬著唇辦,語氣有些遲疑的說:「我有看到,你很拚命……」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又說:「我知道了,人哪,其實不能要求另一個人要怎麼改變的。」
魏嵐亞聽見她這句突兀的話,先是有些詫異,之後便以溫柔的目光看著她,不明白她怎麼會忽然這麼想,可是,雖然不明白,他仍然十分欣慰。
她懂得為別人著想了。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他問。
紀語揚睫,雙眼迷濛,染上絲絲淚光,「剛剛看著紀言他們演唱,我就這麼發覺了,我覺得Henry跟你很像……」
聽見她提起Henry,魏嵐亞的臉色不禁有些難看。Henry跟他?哪裡像了?
「你們都很有天分,看起來也不太認真,可是今天,Henry在告別演唱時哭了,原來他也有感情,我覺得……他不是不愛音樂,只是沒有表達出來。」
現在是怎樣?討論Henry?魏嵐亞心中不快,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說到那裡去了,心裡有股酸酸的泡泡冒起。
紀語欲言又止,盯著他下巴上的胡碴。她曾經看著他的刮鬍刀,偷偷猜想他臉上有鬍子的樣子,卻沒想到,眼前明顯累壞的他,臉上的胡碴不斷提醒著她,他是真的這麼拚命努力。
魏嵐亞感受到她專注的視線,心裡警鈴大作。怎麼搞的?接下來她是不是要形容他跟Henry有多像?
「然後呢?」他垮下肩,很沒志氣的問。
紀語無辜的凝視著他,緩緩地說:「我覺得你跟Henry一樣,或許也深愛著設計,只是沒有表示出來。」
聽見她話裡的意思,他的心幾乎融了,再也不在乎自己跟Henry被拿來比較,也很感動,因為紀語參悟了這個道理,而且也多虧她的直率,願意一領略這個道理就來說給他聽。
「紀語,你明白我的。」他啞著聲低語。她這麼說,就是對他的肯定了。
她搖搖頭,微微皺著眉道:「我不明白,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可是,我想明白你。」
魏嵐亞心跳加速,發現自己的情緒全跟著紀語的一言一行而激動,他看著她美麗的小臉,那深沉的認真與堅毅,是他所沒有的,他恍然,明白自己原來一直看著她。
從那一日,她初進巨築,那認真的姿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
「我會讓你明白。」他作出保證。
他樂意且甘願將自己毫無保留的告訴她,只要她想,他願意讓她完全瞭解他,不再有任何懷疑與不安。
紀語笑了,臉被害羞染紅。她要為這份感情努力,第一步就是主動說出愛他。
她遲疑著,慢慢伸出手主動握住他的手,感受那厚實的大手帶給她的安全感。
原來,僅僅是一雙手,就能讓她好感動,覺得很安心。
「跟我一起,好嗎?」這次換她說出這句話。
魏嵐亞呆住,看著害羞的她,回握住她的手,極為感動。
這句話,他等了多久?
其實他所想要的只有她一句;願意正視這份感情。
不再多想,他低頭以吻封住她的羞怯。
雙手握著她纖細的肩膀,他將她壓在車身上,肆意地吻去她所有的不安。
紀語閉上眸子,手攀上他的頸項,熱情的回應他的吻,讓自己沉醉在兩人的世界,與他相愛。
她曾以為自己是小小的行星,羨慕魏嵐亞是燦亮的恆星,可是沒想到,他其實是廣闊的宇宙,用豐沛的情感包容著她,她總認為自己太渺小,想發光發熱,他卻不在乎她發不發光,只要她這顆星永遠在他懷中。
紀語淺淺的笑了。
原來她一直被愛著。
是這樣的幸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