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著馬扎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著。
忽地發覺地裡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飢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著:
「爸媽都上斗私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裡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什麼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衛兵」三個字。紅衛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聯,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
他來求他?
當初凶悍地吧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十年過去了。
毛主席死了。
華主席上場了。
華主席下台了。
四人幫被打倒了。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裡一間電器鋪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齣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有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鋪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佔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日,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鋪前駐足,與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惟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裡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綵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是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嘩!這婆娘好凶!」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捱更抵夜。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吧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紮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到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裡附近。他喜歡「天樂裡」。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親切。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份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份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
「阿sir,我是綠印的!」
一九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了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籐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只龜,墊著床腳,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搞錯?」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裡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洩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的嘲笑他。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游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濕而不快。
小樓為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又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識的字有限,但這三個字,是他最初所識!
「程蝶衣」?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那雙六十多歲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電車踽踽駛過新光戲院。
要是他沒有回頭,有什麼關係?他隨隨便便地,也可以過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雜沓的市聲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無聲無息。
小樓卻回頭。
只見「程蝶衣」三個字離他越來越遠。不。他匆匆地下車,司機用粗口罵他,說他阻礙地球轉動。
跑到戲院對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審視。這是「北京京劇團」的廣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戲碼。有一個標榜突出的名銜,叫「藝術指導」,旁邊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樣,然後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樓的嘴張大,忘記合上。他渾身蒸騰,心境輕快。他的眼珠子曾因為年邁而變得蒼黃,此刻卻因年輕而閃出光彩。
他竟然在這樣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舊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嗎?
每當他打開報紙,看到唐酒的廣告,有些認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聯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對頭。
他笑了。不,誰都沒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沒有別霸王,霸王也沒有別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二人又回來了!
小樓在新光戲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畫片巨型廣告都看盡了,就是不見蝶衣在。那些角兒,名字十分陌生,看來是「四化」的先鋒,推出來套取外匯,於經濟上支持祖國。見到祖國新兒女的名字,不是向陽,向紅,前進,東風那麼「保險」了,可喜得很。
黃昏時分,戲院閘外,工人搬戲箱道具重物,進出甚忙。簾幕掩映間,隱約見舞台。還沒正式開鑼,今晚只是綵排試台。
小樓終於鼓起勇氣,上前。
有穿戲院制服的人來問:
「什麼事?」
「我想找人。」
「你認識誰?」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們什麼關係?」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請說小樓找他。我們可是幾十年——」
「小樓?姓什麼?」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遺忘了。
當然,任何人都會被遺忘,何況一個唱戲的?整台戲的導演也會漸漸冉退。
小樓被引領進入化妝間。熙熙攘攘的後台,一望無際的長鏡,施朱敷白的臉齊齊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樓四處瀏覽,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來是一個騙局,他來錯了——他見到一雙蘭花手,蒼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彈性,卻為一張朗朗的臉塗滿脂粉加添顏色。他很專注,眼睛也瞇起來,即使頭俯得低了,小樓還是清楚地見到,他脖子上日遠年湮的數道舊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頭。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點個頭。他不覺察他是誰。小樓很不忿。
「師弟!」
老人回過頭來。
一切如夢如幻,若即若離。
這張朦朧的臉,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斷疤。是的。年代變了,樣子變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時之間,二人不知從何說起。都啞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張臉,弄糊了一點。女演員年紀輕,不敢驚動她的藝術指導。蝶衣忘了打發,她最後藉故跑去照鏡子。走了,蝶衣都不發覺。他想不起任何話。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開始呢?
怎麼「從頭」開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葉,又成了習慣。需要花多大的力氣,好把百年皇歷,舊帳重翻?蝶衣只覺渾身乏力。
小樓那在肩上一拍的餘力,彷彿還在,永遠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來自心間。他哆嗦一下。
小樓只道:
「你好嗎?」
「好。你呢?」
好像已經過了一千年,隔了陰陽界。蝶衣五內混戰
幸好外頭有鼓樂喧天,破壞了這可恨的冷場。二人終有一個借口,便是:到上場門外,看戲去。
台上正試著新派的京劇,戲碼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陰間飄漾。唱著:
怨氣沖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滿腔
仰面我把蒼天怨,
因何人間苦斷腸?
李慧娘向明鏡判官訴說人間賈似道橫行。判官噴火,小鬼翻騰,乾冰製造的 煙幕,陡地變色的戲衣扇子包裝堂皇。看得小樓傻了眼。他從來不曾發覺,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場門外。戲台上,永永遠遠,都有上場何下場的門兒。
蝶衣開腔了:「平反後沒排過什麼長劇。都是些折子戲。」
小樓道:「噯。要唱完整整一齣戲是很辛苦的。不過,平反就好。」
小樓才瞥到,蝶衣的一節小指不見了。他早就上不了場。
他一雙風華絕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頭,用來打磨夜光杯,卻是足夠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來。有很多式樣。高腳的,無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蓮瓣,山水,花卉,翎毛,走獸等花紋。
蝶衣在單調勞累的漫長歲月中,天天面對色相迥異的酒杯。他在打磨過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覆背誦虞姬備酒,為大王消愁解悶的一幕。他反覆背誦,當中必有一個杯,必有一天,大王說:「如此——酒來!」
據說好的杯,其質如玉,其薄如紙,其光如鏡。所以能夠「夜光」。蝶衣從未試過,夜色之中,試驗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號,紅塵處處一般。轉瞬之間,他是連「美色」也沒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誰可對歲月頑固?
「我差點認不出你來。」小樓道。
「是嗎?」蝶衣又琢磨著:「是嗎?」這樣的話,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無所有?沒有小指,沒有吊梢鳳眼,沒有眉毛,嘴巴,腰,腿。沒有娘,沒有師父,沒有師哥沒有。小樓在旁絮絮說什麼,他說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時間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兒想什麼?」小樓又道。
於喧囂的鼓樂聲襯托下,蝶衣說:「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對,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師哥,北京的鐘樓,現在不響了。」
「什麼響不響!鐘樓——」
小樓稍怔,也令蝶衣傷感。他們其實一齊老去,何以小樓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罷休。
「北京京劇團」訪港演出,也製造了一些高潮。蝶衣與團員們,都穿上了質料手工上乘的西裝來會見記者。於招待會中,由新一代的藝人唱一兩段。記者們會家子不多,剛由校門出來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傳稿回去便可以寫段特寫交差了。甲和乙的對話可能是:
「這老頭子乾癟癟,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誰看?」
「我怎麼知道?四十年代我還沒出生。五十年代我也還沒出生。」
這就是青春的霸氣。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團長申請假期,希望與兒時弟兄聚聚。
後來終得到半天。晚上趕回。
小樓領蝶衣到北角橫巷的小攤子喝豆漿,吃燒餅油條去。當然,豆漿太稀,油條不脆,那天,燒餅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愜意——雖然他只得十隻牙齒是真的。
黃昏還未到,天色逐漸灰,在一個非常曖昧的辰光,還差一刻電燈才肯亮,人人的面貌無奈地模糊起來。
蝶衣覷個空子凝視他一下。驀地記起什麼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夾子,抽出一張煙薰火燎過的照片。小樓瞇縫著老眼一瞧,原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師爺廟前,科班的小子,禿著頂,虎著臉,煞有其事眾生相。
兩張老臉湊在一起,把前朝舊人細認。
「這——小粽子!現在吶?」
「清隊時,死在牛棚裡了。」
「小黑子!」
「下放到農場後,得瘟疫死了。」
「這個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終,腿打斷以後,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頭呢?」
「好像半身不遂,癱了。是在工廠演出時吊大燈,摔的。」
二人有點欷噓,蝶衣合上了照片夾子,他淒然而幸運地一笑。
「甭問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們的小四呢?」
「說他是四人幫分子,坐大牢去了。聽說瘋了,也許死了怕想,都一個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談這個了!」蝶衣不願繼續談下去。
小樓問:「來了這麼多天,喜歡香港嗎?」
「不喜歡。」
「我實在也不喜歡。不過當初根本沒想到過可以平反。你說,『平反』這玩意又是誰給弄出來的?」小樓喃喃,又道:「算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站在彌敦道上,隔了老寬的一條馬路,再望過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間澡堂。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遞來一張紙,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張PASSPORT。
小樓接過。給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製成香港護照的樣子,有兩頭吐舌的雄獅,擁護一頂皇冠。在空格上寫了「靈格風」。宣傳品。
「這是什麼風?」蝶衣問。
「扔掉它,天天在派。滿流行的。」其實小樓不知就裡,也不好意思說他不知道:「用來墊桌子又嫌不夠大。」
到了最後,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記去追問。什麼風也好,只要不是「整風」。弄得滿街滿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飄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氳的澡堂內,兩個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見,袒腹相向。蒼老的肌肉,苟存著性命。這樣的赤裸,但時間已經過去。
小樓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說:
「一切都過去啦。」
隔著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黃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腳,修甲,刮面
尋找片刻悠閒的人很多,也許他們整天都是悠閒的,只有來泡澡堂,令他們忙碌一點。
小樓合蝶衣浸得屍白。
蝶衣道:
「是呀。我們都老了。」
「那個時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發瘋一樣。」小樓又道:「我從未見過你那麼凶!」蝶衣赧顏。
小樓自顧自說:「我同樓一個小孩,他最皮,老學我陰陽怪氣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當年的嗓子有多亮!」說畢,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問:「你結婚了沒有?」
「沒。」
「——哦。我倒有個愛人了。」蝶衣細說從頭:「那時挨鬥,兩年多沒機會講話,天天低頭幹活,放出來時,差點不會說了。後來,很久以後,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領導照顧我們,給介紹對象。組織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葉店裡頭辦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樓向蝶衣笑了:「那你更會喝好茶啦?」
「哪裡,喝茶又喝不飽的。」
「小時侯不也成年不飽。」
蝶衣急忙把前塵細認。那麼遙遠的日子,不可思議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帶興奮的激動:
「最想吃的是盆兒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噯,我不是說把錢存起來,咱哥兒狠狠吃一頓?——我這是錢沒存起來,存了也買不到盆兒糕。香港沒這玩意。」
「其實盆兒糕也沒什麼特別。」
「吃不到就特別。」小樓道。
「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真不寬心。」蝶衣無意一句。
「話說回來,」小樓問:「現在老戲又可以唱了,那頂樑柱是誰?」
「沒什麼人唱戲了,小生都歌廳唱時代曲去。京劇團出國磚外匯倒行。」蝶衣侃侃而道:「還有,最近琉璃廠改樣兒了,羊肉館翻修了。香港的財主投資建大酒店。春節聯歡會中,有人跳新派交際舞,電視台還播映出來呢,就是破四舊時兩個人摟著跳那種。開始搞舞會,搞什麼舞小姐,妓女——」
流水帳中說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樓眼神一變。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頭怦然亂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樓三思:
「我想問——」
他要問什麼?他終於要問了。
蝶衣無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樓終於開口:
「師弟,我想問問,不我想托你一樁事兒,無論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給找著了,捎來香港,也有個落腳地。好嗎?」
蝶衣像被整池的溫水淹沒了。他恨不得在沒聽到這話之前,一頭淹死在水中,躲進去,永遠都不答他。疲倦襲上心頭。他堅決不答。
一切都糊塗了,什麼都記不起。他過去的輝煌令他今時今日可當上了「藝術指導」;他過去的感情,卻是孤注一擲全軍覆沒。
他堅決不答。
「師弟——」小樓講得很慢,很艱澀很誠懇:「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
「說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小樓竭盡全力把這話講出來。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講出來,否則就沒機會。蝶衣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這一個陰險毒辣的人,在這關頭,抬抬手就過去了的關頭,他把心一橫,讓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幹部的萬千感慨;「革命革了幾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誰願意面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誰甘心?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
千方百計。
千方百計
他笑。
「我都聽不明白,什麼怪不怪的?別說了。來,『飽吹餓唱』,唱一段吧?」
小樓道:
「詞兒都忘了。」
「不會忘的!」
蝶衣望著他:
「唱唱就記得了,真的——戲,還是要唱下去的。來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轉萬重山。
轉呀轉,又回來了。
夜。
「北京京劇團」的最後一場過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終人已散。沒有砌末,沒有佈景,沒有燈光,沒有其他閒人。
戲院池座,沒有觀眾。
沒有音樂,沒有掌聲——
是一個原始的方丈地。
已經上妝的兩張臉,咦,油彩一蓋,硬是看不出龍鍾老態。一個清瘦倨傲,一個抖擻得雙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個樣兒。
扮戲的歷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瑣複雜。
記得嗎?——搽油彩,打底色,拍紅(荷花胭脂!),揉紅,畫眉,勾眼,敷粉定妝,再搽紅,再染眉,塗唇,在脖子,雙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紅。化好妝後,便吊眉,勒頭,貼片子,梳扎,條子裡扎,插戴(軟頭面六大類,硬頭面三大類。各類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樓,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點抖,在勾臉,先在鼻子一點白,自這兒開始奇怪吧,經典臉譜裡頭,只有中年喪命的,反而帶個「壽」字。早死的叫「壽」,長命的喚什麼?抑或是後人一種憑弔的補償?項羽冉冉重現了。
蝶衣一瞧,不大滿意,他拈起筆,給他最後勾一下,再端詳。這是他的霸王,他當年的霸王。
時空陡地撲朔迷離,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幾經離亂,穗兒已燒焦了的寶劍——反革命罪證,平反後發還給他——默默地掛在小樓腰間,又理理他的黑靠。
於是,攙了霸王好上場去。
身子明顯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興致高著呢:
「大王請!」
小樓把蝶衣獻來的酒乾了,「咳」的一聲,杯子向後一扔,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終於唱了。在這重溫舊夢的良夜。
想俺項羽——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劍,邊舞邊唱「二六」: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腰板也硬了,緩緩而彎,就是下不了腰。終於這已是一闋輓歌。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他唱得很淒厲: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樓完全措手不及,馬上忘形地扶著他,急得用手搗著他的傷口,把血胡亂地,「撥回去」,堵進去
劍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他倆的臉正正相對。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聽見小樓在喚他。
「師弟——小豆子——」
啊,是遙遠而童稚的喊嗓聲。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迴盪著:
「咿——呀——啊——嗚——」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國,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繚繞於空寂的舞台和戲院中
「師弟!」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
蝶衣驚醒。
戲,唱,完,了。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夢中,完全醒過來。是一回戲弄。
太美滿了!
強撐著爬起來。拍拍灰塵。嘴角掛著一絲詭異的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後來,
蝶衣隨團回國去了。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草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小樓無心戀戰,他實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麼家國恨?兒女情?不,最懊惱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樓宇自住了,不久,他便無立錐之地。
整個的中國,整個的香港,都離棄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該處,只見「芬蘭浴」三個字。啊連浴德池,也沒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