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昂首:
「我沒說什麼。」
「告訴我,你說過什麼?」
「也無非是點小牢騷。哦?怕噎著,就不吃飯?」
「跟誰說的?」
「小四他們吧,非要問我意見,那我明白點。」
「我有哪一天不叮囑你?」菊仙:「在家裡,講什麼還可以,一踏出門坎兒,就得小心,處處小心——」
又再三強調:
「千萬別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
「得。」小樓大聲地應和:「我出事了,誰來照顧我老婆——噯,都得喚『愛人』,真改不了口。」
「小樓——」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懷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麼漏子,讓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輩子要過去了。
是的,這個時代中再也沒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是很「幸運」的一回事了。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鬥風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餘生。
在無產階級之中,有沒有一個方寸之地,容得一雙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你冷嗎?」小樓陡地驚覺她在發抖。
「沒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無其事地,飄起溫柔的細雨。
小樓一抬眼,故劍猶掛在牆上。他推開菊仙,拔劍出鞘。
揮動寶劍亂舞一番,只道:——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壯志蒿萊,鬱悶難抒。末了只餘欷噓。
菊仙見那妖魔般的舊物,一語不發,把劍收好,掛回牆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著他倆。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這幾天盡下雨。」
轉晴時,戲園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換過新衣,當個新人。
舞台兩側新漆的紅底子白字兒,赫然醒目,左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右書「文藝為社會主義方向服務」,不工整,對不上。橫額四個大字,乃「興無滅資」。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身穿解放軍追剿隊服裝,站得比所有演員都高,胸有朝陽,智勇光輝,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著對黨的傾心忠誠而瞪著,隨時可以迸跳下台,他擺好架勢,在群眾面前,數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
程蝶衣和一眾生旦淨末丑,充當「群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做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楊子榮在爭鬥:「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段小樓,他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於舞台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了:「宰了這個兔崽子!」
台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
「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真過癮吶!」
楊子榮下句唱的是什麼?大伙不關心了。小四照樣唱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覺。小樓也沒發覺,享受著久違的彩聲,勁兒來了。
得好好唱。對得起老婆對得起自己這半生的藝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擱在哪兒都在。死戲活人唱,就是這道理。
菊仙在上場門外,一瞧,戲外有戲。玲瓏心竅的女人,世道慣見的女人,恰恰與小四那複雜的眼睛打個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幾下。
當夜,就「自動自覺」了。
那時勢,每個人雖在自己家中,越發畏縮,竟爾習慣了悄悄低訴,半俯半蹲,正是隔牆皆有耳,言行舉止,到了耳語地步。
舊戲本,臉譜圖冊,都一頁頁撕下,扔到灶裡燒掉。行頭,戲衣,順應號召,要上繳。跟著大隊走,錯不到哪兒去。
好好的中國,彷彿只剩下兩種人民——「順民」和「暴民」。沒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樓見她趑趄,不捨,便一手搶過來。
菊仙問:
「這?你說——」
「交什麼?」小樓從床底下抽出一張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沒事,新娘子的嫁衣,我捨得你也捨不得!」
「我怕呀。」
「別怕。有我。」
菊仙蹲著包裹紅裳,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小樓,你不會不要我吧?」
小樓沒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鍋頭,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兒啪一聲放下,酒濺灑了點。菊仙站起來,也端碗喝一口。小樓把心一橫:
「要!馬上要!」
「小樓,我這一陣很晃,拿東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辭不清。忙亂地,解著小樓的衣扣。小樓解著她的。
菊仙含著淚,很激動:
「——想再生個孩子,也——來不及了!」
因著恐懼,特別激情,凡間的夫妻,緊緊糾纏,近乎瘋狂。只有這樣,兩個人親密靠近,融成一體,好對抗不詳的明天。
不是二鍋頭的醉意,是野獸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擊,來掩飾不安和絕望。逃避現實。
運動來了。
無路可逃。
兩人來至蝶衣宅外。小樓拍打著門。
「師弟,開開門!」
菊仙也幫個腔:
「蝶衣,我倆有話勸勸你。」
原來蝶衣在院子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雲蒸霞蔚之中,數天不曾表態。已是最後關頭了。他不交,人家也來封,派征抑或認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聽得兩口子在門外,焦慮而關懷,告訴他一句話:
「運動來了!」
「運動?」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外面的戲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們指的是鹿還是馬?都說「從此」不再唱舊戲了,一切都無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嗎?
要不由人家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他決意不理會門外的伉儷。他才不需要勸慰。切膚,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緩緩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繡鞋,再剪戲衣。滿院錦繡綾羅,化作花飄柳蕩。任從小樓又急又氣,他無言以對。
一個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親自,手揮目送,行頭毀於一旦,發出嘶嘶的微響,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難綴拾
他痛快,覺得值!
喉頭乾涸,蒼白的臉異樣地紅——我就是不交!我情願燒掉也不交!
辜負了師哥的關懷了,他不聽他的。若果他一個人來勸,他也許打開了門,容他加入,二人賞火去。他有伴兒,就拒諸門外算了。
微風吹捲,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回集體的火葬——
但,不過一回小火。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對文藝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裝,再無大小角兒分野,莊嚴肅穆認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語錄,一本記事薄,這是一向以來的「道具」。
但這不是一向以來的學習。
劇團書記慷慨陳辭:
「咱劇團演的是革命樣板戲,不是舊戲,不能像舊社會般,灌輸迷信,散播毒素,標榜身價——」
書記一瞥小樓。他不知就裡,只穩當的坐著,又一瞥小四,小四若無其事。他便繼續往下說了:
「最近,有人在鬧個人英雄主義,演土匪,念白震天價響,淹沒正面人物的光輝形象,這是在演出江青統治親自領導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時,出了牴觸了無產階級文藝路線的立場問題。」
他厲聲一喝:
「段小樓!」
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來風滿樓。末了終於正面把他給揪出來。
「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伙說說你的居心何在?」
全體人員一起望向段小樓。
蝶衣怔住——他以為那挨批的是自己,誰知是小樓出事了。
小樓只覺無妄之災,又氣又急,脖子粗了,連忙站起來自辯,理直氣壯:
「咱們唱戲的,誰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發揮水平?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台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咱們錯了」
「段小樓,你種過地麼?你是無產階級的農民麼?你配打那樣的比喻——」
小樓張口結舌,又一項新罪名?
他呆站著。冷汗匯流成河。
那麼高個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樓講錯了一句話,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經講錯了話?
總之,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文藝工作者,以頑強的鬥志,頂惡風,戰黑浪,在他們腳底下,但凡出言不遜,都成了「劉少奇的同夥」。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餘孽,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舊傳統破四舊,立四新。
這時,廣播聲震撼洶湧,播音員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淹沒每個人的心跳,淹沒每個人的心聲。連書記也驚愕地抬頭,他對別人的批鬥才剛開始,他的權利初掌,新鮮而莊重,但,一場浩大的運動,難道連他也淹沒嗎?
蝶衣和小樓異常倉促地對望以下,不寒而慄。他們都再沒機會自辯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作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
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儉讓,
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廣播很響亮,誦讀毛語錄的小伙子是個材料,嗓子很好。
中國歷來注重音響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擊樂,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運動展開了,便依仗大喇叭來收「一統天下」的奇效。
建國以來,最深入民間最不可抗拒的傳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們永不言倦,堅決不下班。發出一種聲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聽覺訓練有素,有時,亦半個字也聽不清。它轟天動地價響著,妖媚,強悍,阿諛,積極,慷慨,哀傷,亢奮百感交集,像集體銷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永遠跟著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將呢。
年歲稍長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課了,一夥一夥,忙於抄家,批鬥真是新鮮好玩的事,而且又光榮,誰不想沾沾邊兒?
領頭的都是十來歲的紅衛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來的,隨時隨意,把人們家當砸亂,拿走。一來一大群。蝗蟲一般。
黑幫被整,黑幫家屬掃街去。
如果你沒有親身經歷過這麼多人的場面,永遠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驚。他們甚至是不言不動,不帶任何表情,光瞪著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個被斗者家中的小兒女。
這些小將,被背後的大人重新換血,才懂得以「十六條」為指針,才敢於鬥爭。
一切是如何發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據說只不過是某一天,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的牆報欄上,張貼了張小字報,說出「造反精神萬歲!」這樣的話,整個的中國,便開始造反了。連交通燈也倒轉了,紅色代表前進。
歷史的長河浪濤滔滔,各條戰線鶯歌燕舞作為舊社會坐科出身的戲子,他們根本不明白。
現在,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他們日間被批判,夜裡要檢討。檢討得差不多,便罰抄毛主席的詩詞。
鍾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蝶衣對整闋的詞兒不求甚解。只見「霸王」二字,是他最親熱的字。
鋼筆在粗劣的紙上沙沙地刮著,發出令人不舒服的聲音。他在罰抄,小樓夜在罰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馬上忘記了這女人的臉,他但願她沒出現過。如果世上沒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學校因學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來,被徵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淨化了,種種不快由它成為沉澱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樓,誰也別想得到他!嘿嘿!
小樓四十九歲了。
他已是一個遲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遠是一個樣兒,他把他整個凝在盛年了。永遠不算遲。
他們在抄,在寫,在交代。一筆一劃,錯的字,錯的材料,錯的命運。
稍一分神,便被背後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寫!寫你們怎麼反革命!老老實實交代!再不用心,罰你們出去曬大太陽,跪板凳!」
「遊行耍猴去!起來起來!」
一時興到,紅衛兵把他們揪出來,敲鑼打鼓遊街去。
「三開藝人」:日治期,國民黨及共產黨時皆吃得開的角兒,所受侮辱更大。不過,說真格的,二人又再緊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這個人人永誌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遊街的行列中,有生,旦,淨,末,丑。像演著一台熱熱鬧鬧的戲。
被揪出來的首先得集體粉墨扮戲,全都擦上紅紅白白的顏色,誇張,醜化,現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樓的手和筆尖在顫抖著,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臉,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場了,白油彩,紅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瞇虛著,眼窩拿兩片黑影兒,就像桃葉,摀住他,不讓他把眼睛張開。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膚沒彈性了,失去了光輝。如果現今讓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個半天,衣袖上的皺褶,一定刻在臉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狀了。
但只見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沒有欺場,是戲,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裡,牛鬼蛇神影影綽綽中,如穿簾如分水,伸手取過小樓的筆兒:
「給你勾最後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樣。
他的斷眉。
都是皮相。
小樓呆住了。
但遊街馬上開始了。每個穿著戲服的小丑,千古風流薈萃。關公,貂禪,呂布,秦香蓮,李逵,高登,白素貞,許仙,包青天,孫悟空,武松,紅娘還有霸王和虞姬。
一輛宣傳車開路,紅衛兵押送著,鑼鼓夾攻。走不了兩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斷你的狗腿!」
「翹起蘭花手來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陽熾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臉上匯流,其稠如粥。整個大地似燒透了的磚窯,他們是受煎熬的磚。
「打倒文藝毒草!」
「連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還沒喊完,忽聞前面人聲鼎沸,不久轟然巨響,一個女人跳樓了。她的一條腿折斷,彈跳至牆角,生生地止步。腦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漿汁,像豆腐一樣。血肉橫飛,模糊一片。有些物體濺到蝶衣腳下,也許是一隻牙齒,也許是一節斷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無從深究。
是這樣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紅衛兵小將查抄一個小說作家的老窩,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贓物」,搜集反動罪證時,這個平日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氣力僅足以提起筆桿的寫作人,驀地抄起一把菜刀,瘋狗似的撲過來,見人便砍,見人便砍。接著衝下樓梯,連人帶刀僕在一個十二歲的革命小將身上。
他們的女領隊,狂喊一聲。
「敵人行兇了!戰友們,衝呀!」
是的,他們以毛澤東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對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雙手臂都拗斷了,發出嘎嘎嘎的聲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掄起一根掃帚,企圖搶救。不過一大群十來歲的毛頭,銳不可當,把她逼到樓上,一層又一層。到了最高層,她無路可逃。一個家庭主婦,便只好聳身跳下來。沒有了雙手的作家,看不到這一幕慘劇。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樓,木然地注視這台戲。
「古人」們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亂。
小樓輕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勝敗,乃是常情,何足掛慮?」
紅衛兵見二人交頭接耳,一記銅頭皮帶抽打過來,蝶衣珠釵被砸掉。
他只下意識伸手去拾。手背馬上被踩一腳。幾個女將向他臉上吐口水唾沫,罵:
「妖孽!走!不准拾!」
小樓見狀,一時情急,欺身上前擋一擋,唾沫給濺到他臉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點,此舉觸怒了紅衛兵,一齊把他雙臂反剪,拳打腳踢。
蝶衣忘形:
「師哥!」
小樓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別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腳。蝶衣恐怖地看著那批紅衛兵,都是母生父養,卻如獸。
也許是被棄掉的一群,當初那個血娃娃,他死了,輪迴再來,長大後,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個?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樓,等於雙倍對付他。蝶衣擠過去,硬是接了幾下,一個踉蹌趴倒在地。
尊嚴用來掃了地。
他幾乎,就差一點點,沾到珠釵的影兒,它被踩爛了。
傍晚。
門外飛跑進來菊仙,她還掛著「反革命黑幫家屬」的大牌子,掃完街,手中的掃帚也忘了放下。
進門就喊:
「哎呀——小樓!」
趕忙幫他褪汗衫,卻被血黏住,凝成一塊黯紅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綹綹慢慢的剪開來。不能用強,因為傷口連布糾結了,熱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淚汪汪。滴進熱水中。
小樓迄自強忍,還道:
「這點皮肉,倒沒傷著我。可恨是拿人不當人,尋開心,連蝶衣這樣。手無縛雞力氣,都要騎在他頭上拉屎似地——」
「你呀,這是彈打出頭鳥!」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嗎?」
末了,一定得問個究竟。
「就只曉得為他?有沒有想過,要真往死裡打了,撇下我一個!」
說著用力一揩,小樓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傷處。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會拼掉他兩三個算了!」
「千萬別——」
正耳語著,不知人間何世。外面衝來一群紅色小將,嘩啦撞開了門。
其實,夜色未合,拍門撞門聲已經此起彼落了,不管輪到誰,都跑不掉。到處有猙獰的怒斥,他們搗毀,砸爛,撕碎最後焚燒,是必然的功課——除非見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紅衛兵抄家來了。
先封鎖門窗,然後齊拿起語錄本。為首的一個,看來不過十四五,凶悍堅定,目露精光。領了一眾念語錄:
「凡是反動的東西,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他吩咐:
「來!同志們!我們來掃!」
於是翻箱倒櫃。見什麼毀什麼。
最痛快是擊碎玻璃,聲色俱厲,鏗鏘而奏效,鎮住不甘心的階級敵人。
這一家,沒字畫,沒古董,沒書,沒信這是一個空架子。也得砸!
小樓緊捏著菊仙的手,二人並肩呆立著。他另一隻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劍。
一個紅衛兵見到那把劍。
它掛在牆上。
毛主席像旁邊。
所有人刷地轉頭仇視著段小樓。本來悵悵落空的臉重新燃燒起來,他們抓到把柄了,好不興奮。像餓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挾著一塊肉骨頭,生生按捺了歡欣,換過張奪命催魂使者的寶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這劍是誰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無底的潭。
京城中沒一個能夠好好熟睡的人——整個中國也沒有。
黑暗迎頭蓋面壓下來。兩個紅衛兵靈機一動,商議一下,馬上飛奔而出,任務偉大。
蝶衣被逮來了。
三個人,被命令並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湧淋漓,都呆立不動。掂量著該怎麼應付?
首領怒問:
「說!這劍分明是反革命罪證,大伙瞧著了,擱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身畔,伺機千斬萬剮——」
小樓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個人臉色陡地蒼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蠶,暴斃的蜈蚣,再多的內足,都走不了——
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著。
「是誰的劍?」
菊仙為了保護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證,小樓怎麼擔戴?他已經一身裡外的傷了。菊仙一點也沒遲疑,直指蝶衣:
「這劍是他的!」
她悲鳴呻吟:
「不是小樓的!是他的!」
小樓一聽,心情很亂,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聲音軟。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貓在抓,淚濺當場。她哀求著:
「小樓,咱們要那把劍幹什麼?有它在,就沒好日子過!」
一個紅衛兵上來打了她一記耳光。她沒有退避。她忘了這點屈辱,轉向蝶衣,又一個勁兒哀求:
「蝶衣,你別害你師哥,別害我們一家子!」
她毫不猶豫,沒有三思,在非常危難,首先想到的是袒護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兩眼斜睨著這個嘴唇亂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敵人,火了。他不是氣她為小樓開脫,他是壓根兒不放她在眼裡:
「什麼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歷盡人情滄桑的寶劍,冷笑一聲:
「送師哥劍的那會兒,都不知你在哪裡?」
蝶衣轉臉怔怔向著紅衛兵們說:
「送是我送的。掛,是她掛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堅定地。
小樓攔腰截斷這糾葛,一喝:
「你倆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個紅衛兵抬起下顎:「你硬?」
有人抬來幾大塊磚頭。又把小樓推跌。
「黑材料上說,這楚霸王呀,嗓子響,骨頭硬,小時侯的絕活是拍磚頭呢。」
「好,就看誰硬!」
首領拎起磚頭,猛一使勁,朝小樓額上拍下去。菊仙慘叫:「小樓!不不不!是我——」
蝶衣驚恐莫名。
他年歲大了,不是銅頭鐵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熱淚盈眶。他不再是天橋初遇,那什麼人事都沒經歷過的,從石頭裡鑽出來的,一塊小石頭。風吹雨打呀。
只見小樓吃這一下,茫然失神的臉上,先是靜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陣,才淌下一股殷紅的鮮血
磚頭完整無缺。小樓強撐,不吭一聲——
但,
他老了。英雄已遲暮了。終於頭破了。
本來傲慢堅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樓用血污所遮的雙目看他。他連自尊都不要?下跪?於此關頭,只有哀懇?
「我認了!請革命小將放過段小樓。」
蝶衣跪前,藉著取劍,摩挲一下。然後把心一橫,閉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錯!」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樓。
蝶衣只覺萬念俱灰。但為了他。他終別過臉去,一身抖索,非常不捨。
他既承擔了,菊仙衷心地如釋重負,也許人性自私,但她何嘗不想救小樓?此刻她是真誠的,流著淚:
「蝶衣,謝謝你!」
蝶衣淒然劃清界線,並無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遙遠,只對半空說道:
「我是為他,可不是為你。」
小樓激動得氣也透不過,暴喝一聲,直如重上舞台唱戲,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們為什麼要胡說!欺騙黨?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不要倒下。
還是要當「英雄」。
動作一大,鮮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臉。他像嗜血的動物,嚎叫:
「我這就跟你們走!」
他背影是負傷的佝僂,離開自己的家。
何去何從?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壞分子」們,接受單位造反派的審問。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嚴。兩盞聚光燈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臉上。他有點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陰間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麼?
審問者的聲音堅冷如鋒刃,發自頭頂,上方,仿似天帝的盤詰。
問的不止一人。
輪著班。每回都是新鮮壯悍的聲音。小樓一個對付一眾。自科班起,舊社會的陋習,嫖妓的無恥,同誰交往?有什麼關係?年?月?日?
記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經一道手,剝一層皮。
小樓的個性,遭疲勞轟炸而一點一點的消滅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眾中,當順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燈又移得更近。小樓臉上已煞白。
「你說過要把八路怎麼怎麼的話沒有?」
「沒有。」
「好好想一想。」
「沒有,想不起來。」
「你說過要打八路軍麼?」
「一定沒有!肯定沒有!」
「你就愛稱霸,當英雄,怎麼肯那麼順毛?」
「解放了是咱們的福氣。」
「那你幹嘛處處跟毛主席作對?」
「我怎麼敢」
「你攻擊樣板戲!搞個人英雄主義!還用破劍來陰謀刺殺毛主席寶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學霸王』,你不但學足了,還同你老婆聯同一氣反革命!」
「——我沒——」
突然數十盞聚光燈齊開,四面八方如亂箭穿心,強光閃刺,小樓大吃一驚,張目欲盲,整個人似被高溫溶掉。
幾個,或十幾個黑影子,人形的物體,拳打腳踢,皮鞭狂抽,一個拎來一塊木板,橫加他胸前,然後用皮帶何錘子亂擊。人體和凶器交織成沉悶,黯啞的迴響,肝膽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樓不成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