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第六章
    終於回到後台去。

    戲園子的後台,這一陣子也有設了賭場,給人散戲後推牌九耍樂;也有設了煙局,讓抽兩口解憂;老客還可帶了妓女上來小房間休息。一塌糊塗。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小樓一壁開臉,忘記了適才的過節。他是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來今兒晚上都是來擇你虞姬場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誰說不是。有的爺們捧角,不過貪圖你台上風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別暈頭轉向。」

    小樓知道得多,只覺自己不給他說,又有誰來教訓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師哥。

    「還有,這話我不能不說,」他正色,「師弟你還是……別抽『這個』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沒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雲遮月』。——我是為你好!」

    蝶衣覺得他是關懷的,遂望定他:

    「我——」

    還沒說,小樓又接上去:

    「菊仙也讓我勸勸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說的那門親事,怎麼著?有沒有想過成家?你倒是回個話,菊仙——」

    沒等小樓說完,蝶衣過去審視小四贖回來的行頭。他聽到什麼「菊仙也……」,轉悠來,轉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話,誰料又夾了第三者?他還是體己的,他還是親。誰要她呢?沒來由地生氣。誰要她?

    「哎,小豆子——」小樓一時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是拈來思念。極度隔膜。

    他忽地回過頭來,負氣:

    「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這戲便又唱下去了。

    約莫過了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眾。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為了誰?

    為了誰?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連烏雅馶,也被困郂下,無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擁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著台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全為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滿勳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褶,馬刺雪亮。

    英姿颯爽地來了。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了他歡心。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有幾個走得慢了點,馬上遭拳腳交加。

    台下有慘叫。

    全場敢怒不敢言。

    小樓在台上,一見,怒氣衝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哎,段老闆,您好歹上場吧,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了去,也是唱……」

    小樓大義凜然:

    「老子不給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伙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托?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著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瞇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卷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儘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佔上風!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為了男人,她為了他,肺腑被一隻長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著、撕著、掰著,有點支離破碎,為了大局著想,只隱忍不發: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為了小樓,他也得赧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但蝶衣瞅著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有什麼條件?」

    蝶衣一笑,閉目:

    「哪來什麼條件?」

    菊仙清淚淌下了。

    只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了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呀,

    唉!」

    聞絃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的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覺著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去,行了吧?」

    蝶衣整裝出發。

    榻榻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了,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了戲,只見座上有《忠臣藏》、《齊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了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髮一赤髮。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他們—一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了!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家子。

    除了小陳,唯一的中國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淨長袍,清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

    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癡,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夢中。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凶狠。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極!」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強調: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唸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才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几案布

    置極為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為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燒。

    青木招呼著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回: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只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出,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打開了金底描上排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著掩面,駕嬌燕懶。

    貴妃。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著。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隻見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纍纍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著蝶衣。

    「師哥,沒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迫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他呆立著。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著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為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驚。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扎,毆打。

    「乒!」

    槍聲一響。

    「乒!」

    槍聲再響。

    林中迴盪著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了。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倉皇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沒脊樑,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唯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人在天地中,極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

    留聲機的大喇叭響著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無托,惟有讓這頹廢的樂聲好好哄護他。

    房子佈置得更瑰麗多姿,什麼都買,都要最好的。人說玩物能喪志,這便是他的心願,但願能喪志。

    鏡子越來越多,四面窺伺。有圓的,方的,長的,大的,小的。

    他最愛端詳鏡中的美色,舉手投足,孤芳自賞。蘭花手,「你」,是食指悄悄點向對方;「我」,是中指輕輕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雙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繞,才找尋到要找尋的他。

    這明媚鮮妍能幾時?

    只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尋覓。他又朝鏡子做了七分臉,眼角暗飛,真是美,美的殺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戲衣圈張懸著,小四罷它們一一抖落,刻意高掛,都是女衣。裙襖,斗篷,雲肩,魚鱗甲,霞帔,褶裙滿室生春。戲衣艷麗,水袖永遠雪白。小四走過,風微起,它們用水袖彼此輕薄。

    古人的魂兒都來陪伴他了,一行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不來也罷,小四還是貼身貼心的。

    蝶衣慵懶地哼著:

    人言洛陽花似錦,

    奴久系監獄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戲衣,那是《遊園驚夢》中,邂逅小生時,杜麗娘的行頭: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絹扇子,散發著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見,只淡淡地微笑,隨意下個令:

    「小四,給我撕掉。」

    小四見他苦悶無聊,惟有破壞,他太明白了,問也不問,把扇子撕了。

    一下輕微的裂帛聲。

    蝶衣又閒閒地:

    「把戲衣也撕了。」

    他二話不說,討他歡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奮力一撕——裂帛聲又來了,這迴響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閉上眼睛。

    原來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鴉片癮的黑貓,受這一驚,毛全豎起來。來福戒備著,蝶衣意欲愛撫它,誰知它突地發難,抓了他一下。

    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對他那麼好,末了連貓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著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紅髮絲。似有若無,但它分明抓過他一下。

    小四裝扮好來哄他,拉腔唱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閒尋遍,

    在幽閨自憐

    蝶衣隨著他的唱造神遊,半晌,才醒過來似地,又自戀,又憐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處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又閉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著。

    小四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末了又把金絲銀線收拾好了。

    一天總算過去。

    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一冬已盡。京城的六月,大太陽一曬,屋裡往往呆不住人,他們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搖著扇子。

    久久未見太陽的蝶衣,夜裡唱戲,白天睡覺。臉很白,有時以為敷粉未下。他坐在黃包車上,腳邊還擱了個大紙盒,必是戲衣了。又買了新的。舊的不去,新的怎麼來?

    黃包車走過市集。

    都在賣水果吃食。

    忽聞一把又響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開叫賣: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論個兒不論斤,

    好大塊的甜瓜咧,

    賽了糖咧——

    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蝶衣一聽,耳熟。

    一棵大槐樹下,停了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了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繫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鋪好乾淨藍布,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的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小樓正唱至一半:

    誰吃大西瓜哎,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招徠中,眼神逮到遲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師弟!師弟!師弟!」

    蝶衣只好下車過來。

    小樓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圍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點也不覺自家淪落了。還活得挺神氣硬朗。

    他豪爽不計前塵,只無限親切,充滿歉疚:

    「那回也真虧你!我還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沒見上吶,為兄這廂賠禮!」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樓:

    「不唱了?」

    「行頭又進當鋪去了。響應全民救國嘛,談什麼藝術?」又問:「你呢?」

    「我只會唱戲,別的不行。」

    洗淨鉛華,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麗,臉色特紅潤,眼色溫柔,她捧來一個大西瓜:

    「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個兩天也壞不了。」

    蝶衣帶點敵意,只好輕笑:

    「你們都定了,多好。」

    「亂世嘛,誰能定了?還不是混混日子?」

    小樓過來,摟著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顧:

    「就欠她這個。只好有一頓吃一頓。」

    蝶衣一想,不知是誰欠誰的?如何原諒她,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旁人?他恨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倆竟若無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沒臉,失信,巧取豪奪!

    蝶衣順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見菊仙微隆的肚皮。

    兩三個月的身孕了。難怪小樓護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澆過他的脊樑,他接過那冰鎮的西瓜,更冷。他接過它,它在他懷中,多像一個虛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這是他一輩子也幹不了的勾當!

    他只好又重覆地問:

    「不唱了?」

    小樓答:

    「不唱了!」

    就這樣,一個大紅的武生,荒廢了他的藝,丟棄科班所學所得,改行賣西瓜去,挺起胸膛當個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關師父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更老了。

    虎威猶在。

    二人被叫來,先辟啪一人一記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師爺神位前,同治光緒名角畫像的注視下,關師父蒼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倆十年!」

    小樓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聲:「一日為師,一生為父」,這不單是傳統,這還是道義。戲文裡說的全是這些。師父怒叱:

    「讓你們大伙合群兒,都紅著心,苦練,還不是要出人頭地?一天不練手腳慢,還乾脆拆伙?賣西瓜?啊?」

    老人嗆住了,喘了好幾下。

    門外一眾的小徒弟,大氣也不敢透。兩個紅人跪在那兒聽他教訓,還沒出科的,練跪的餘地都沒有。

    「同一道門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倆心裡還有我這師父沒有?」

    越罵越來勁,國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國有句老話,老子不識字,可會背:『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兄弟刀槍殺,血被外人踏』!唱詞裡不是有麼?眼瞅著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們還」

    末了把二人趕走,下令:

    「給我滾,一個月內組好班子再來見我!咱台上見!」——

    一場「兄弟」。

    關師父等不到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壓腿,一條一條的腿擱在與人一起老去的橫木樑上,身體壓下去。

    關師父坐在竹凳子上,喊著: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沒辦法,要等師父數到一百下,塊到了,他年歲大,記性壞,總是往回數。

    關師父的眼神迷濛了,喊數更含糊。花白的頭軟垂著,大伙以為他盹著了,裝個鬼臉。

    在毫無徵兆毫無防備的一刻,他的頭一垂不起,在斜暉下,四合院中,生過一頓氣之後,悄悄地老死了。

    頑皮但聽教的孩子們,渾然不覺。

    小樓匆匆趕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點鐘,蝶衣剛抽過兩筒。小四給他削梨子吃。那鴉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簾下几上,那電話罩著一層薄塵,太久沒人打來,也根本不打算會接,那薄塵,如同給聽筒作個妝。

    蝶衣見小樓氣急敗壞:

    「師父他——」

    他忙抖擻:

    「知道了,咱先操操舊曲,都是老搭檔——」

    「見不著師父了!」

    蝶衣一驚,梨子滾跌在地。他呢喃:

    「見不著了?」

    「死了!」

    「死了?」

    小樓非常傷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沒著落,我們弟兄們該給籌點錢。」

    蝶衣呻吟:

    「才幾天。還數落了一頓,不是說一個月之內組好班子麼?不是麼?」

    生死無常。

    哀愁襲上心頭。心裡很疼。情願師父繼續給他一記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蓋。小樓低著頭,他也吃力地面對它。喉間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動著。蝶衣想伸手出來,撫平它,只見它嘀嘀咕咕地,揮之不去——好不容易湊在一塊,是天意,是師命,他倆誰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師父卻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們都在後台當跑腿,伺候著已掙了出身前程的師哥們。這一回的義演,籌了款子,好給師父風光大葬,也為這面臨解體,樹倒猢猻散的末代科班作點綢繆——不是綢繆,而是打發。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門,三個五,雙妹」賣香煙的在胡同口戲園子裡外叫喊著。台上則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與樊梨花在對峙。上了場,一切喜怒哀樂都得扔在身後,目中只有對手,心中只有戲。要教我唱戲,不教戲唱我。戲要三分生,把自己當成戲中人,頭一遭,從頭開始邂逅。心底不痛快,還是眉來眼去的對峙著,打情罵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傳來轟烈的辟辟啪啪聲響。

    對拆中的小樓和蝶衣,有點緊張。

    「師哥,是槍炮聲麼?聽!」

    雖是慌張,也不失措,不忘老規矩,照樣沒事人地演下去。

    小樓跟著點子,也細聽:

    「不像。奇怪。」

    群眾的喧嘩竟又響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勝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軍回來啦!」

    原來歡天喜地的老百姓在點燃鞭炮,還有人把臉盆拎出來大敲。狂歡大亂。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頭門外,火花四濺,跑來一個壯漢,來報喜:

    「勝利了!勝利了!」

    人心大快。禮帽,毛巾,衣物,茶壺,椅子,瓜子,糖果,香煙全都拋得飛上天。

    蝶衣開心地耳語:

    「仗打完了!」

    小樓也很開心:

    「不!咱繼續開打!」

    二人越打越燦爛,台下的歡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場門外,不知何故,眼淚簌簌淌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徒兒,依偎在她身畔,有點惶惑。

    戲演完了。

    後事也辦妥了。

    終於,太陽也下山了。

    那天,把義演的帳一算,掙來的錢,得分給他們。

    下過一場微雨,戲園子門外,一地的爆竹殘屑被浸淫過,流成一條條蜿蜒的小紅河,又像半攤血淚的交織。

    科班散了,像中國——慘勝!喜樂背後是痛楚。

    菊仙拎著一個藍布袋,裡頭盛了銀元。徒兒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歲的,排成一行,一個挨一個,來到段小樓跟前。他以長者身份,細細叮嚀:

    「科班散了,以後好好做人!」

    分給每人兩塊銀元。孩子接過,一一道:

    「謝謝!」

    也許可以過一陣子,但以後呢?

    小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又叮嚀:

    「好好做人!」

    眼前細雨淒迷,前路茫茫。非常無助。

    孩子們抬頭看天色。空氣清明如洗,各人心頭黏黏答答。師父在,再不堪,會有落腳處,天掉下來有人擔戴,大樹好遮蔭,不必操心,只管把戲唱好。如今到哪兒去呢?一個眼中含淚。有兩個,索性抱著頭,哭出聲來,戀戀不捨。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麼?

    此時,一柄紫竹油紙傘撐過來,打在小樓頭上。

    是蝶衣。

    傘默默地遮擋著雨。

    兩個人,又共用一傘。大師哥的影兒回來了,他仍是當頭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諒宥,一切冰釋。什麼也沒發生過。

    真像是夢裡的洪荒世界。

    菊仙藍布袋中的銀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癟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只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心裡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

    小樓沖蝶衣和菊仙歎喟:

    「看,一家人一樣了,不容易呀,熬過這場仗。還是一塊吧。」

    蝶衣滿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趕緊展示對肚中孩子的期待:

    「對了,將來孩子下地,該喊你什麼?」

    挨近她丈夫,聲音又軟又膩:

    「你說說看,該喊蝶衣叔叔呢?還是乾爹?」

    小樓一想,道:

    「就喊乾爹。我這師弟呀,打小時侯起就想養一個孩子了!」

    菊仙勝意地點點頭——她為了點明他的身份和性別,不遺餘力: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家』了,一定養一大堆。」

    又很體己地一笑:

    「你就是藝高人登樣,等閒也看不上。」

    一場仗結束了,另一場仗私下要打。她的頭轟轟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周知:戰爭結束了,日本是戰敗國,開始撤軍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語調襯托出高昂的士氣,但這只是表面。

    戲園子門樓上,原來有對聯兒:

    功名富貴盡空花 玉帶烏紗 回頭了千秋事業

    離合悲歡皆幻夢 佳人才子 轉眼消百歲光陰

    炮火和煙塵令它們蒙污。

    經理在旁,照應著下人把頂上懸著的日本太陽旗除下來,改掛青天白日滿地紅。太陽給扔在地上,一雙雙鞋子踩踏過——是軍鞋,傷兵的鞋,骯髒的赤足,還有殘疾人的枴杖。

    日本人投降後,市面很亂,百業蕭條,一時間不能恢復元氣。

    學生們又鬧罷課,街上天天有遊行隊伍,他們對一切都感覺懸空,失重,不知微了什麼,也不知幹些什麼,天天放火燒東西,示威。

    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有兵出來搶吃搶喝。金圓券膨脹,洋火也要好幾萬。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戲班散了,改了跳舞廳。於是市面上的櫥窗,出現了他們平估的戲衣,鳳冠蟒袍,繡花羅裙。

    無論日子過得怎麼樣,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戲衣拿出來,人吃得半飽,沒關係,他就是愛唱戲,他愛他的戲,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沉感覺。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還是堅持要唱。窩在北平,有一頓唱一頓。

    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

    舞台兩側,除開國民黨旗幟以外,還張貼著花綠紙飾和標語:

    「慰問國軍!」

    「歡迎國軍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驚歎語,是劫後餘生一種不得已的激動。

    來了一群混混,他們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傷兵,全都是無家可歸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飯館外,也聯群結黨到小戲園子白看戲,不是看戲,只是找到一個落腳處,發洩他們的苦悶。摔東西,躺得橫七豎八,膽小的觀眾都受驚擾,但凡有腳的都爭相走避,除了桌椅,迫於無奈地忍受蹂躪。

    有個在一角靜靜流淚,「不知如何」,也不知為誰。

    仍是《霸王別姬》的唱段。又從頭把恩愛細唱一遍。

    那哭過的傷兵,只剩一條腿,不斷用枴杖拍擊來發洩。

    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臉。吃這一閃,又晃的頭昏目眩,蝶衣幾乎立足不穩。

    「別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悶變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狀態。

    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很猥瑣地怪叫:

    「虞姬怎麼不濟事了?來月經吧?」

    蝶衣氣得色變,又羞又怒。

    滿堂哄笑。

    小樓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圍,雙手抱拳,向傷兵鞠了一躬。

    「諸位,戲園子沒有拿手電筒照人的規矩,您們請回座兒上看——」

    話沒了,猛聽得窮吼怪叫:

    「老子抗戰八年!沒老子打鬼子,你他媽的能在這兒唱?兔崽子!你還活不了吶!」

    都趁機發洩,更凶: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你們下三濫戲子抗過槍麼?殺過鬼子流過血麼?」

    一個手電筒扔上來,把小樓砸中了。

    沒來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傷兵們扔去。

    一眾嘩然,混混們也推波助瀾。

    小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見狀,也奮不顧身捍衛,他哪是這料子?被當胸揪打幾拳,一塊木板砸下去,頭破血流。柔弱得險要昏倒。

    小樓抓住那人的腦袋,用自己的頭去頂撞。古人和今人湊擁成堆,打將起來,一如九里山項羽力戰群雄。

    人多勢眾,又有枴杖板凳作武器,眼瞅著一記自他背心迎頭擊下——

    菊仙也不細想,即時衝出,以身相護,代小樓擋了這一記。慌亂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擊中了

    菊仙疼極倒地。

    冷不提防,只聽見小樓慘叫:

    「菊仙!」

    血自她腿間流出。

    如刀絞,如剜心,她也慘叫:

    「哎——」

    全身蜷縮,一動,血流得更凶。

    小樓如憤怒的狂獅,瘋狂還擊。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樓狂勢止不住。

    蝶衣捂著流血的額角。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義無返顧。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邊。不是不同情菊仙,間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場橫禍,她失去孩子了。

    啊終於沒有孩子橫亙在中間。

    拔掉另一顆眼中釘。

    蝶衣只覺是報應,心涼。只要再踹上一腳他的血緩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這又是師哥最親的人。瞧小樓傷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閉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臉——中國人,連聽場戲吃個飯,都以流血告終。

    警察來了,人聲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漢奸!

    為日本人服務過哈過腰唱戲的角兒程蝶衣是漢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見到蝶衣被帶走。

    一天一夜,她終於醒過來。孩子流產了。

    小樓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渾身像散了架,傷勢不要緊,從小打到大,致命傷是失去了孩子,還有,師弟又被抓,以「漢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經一道手,剝一層皮。政府最恨這種人。一下子不好便槍斃。

    小樓是兩邊皆憂患。

    見菊仙終於醒過來,臉色蒼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個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惡夢中驚醒,獰厲一叫:

    「——小樓!」

    他摟住她,相依為命的當兒,他竟又抽身他去,營救蝶衣。

    「」菊仙氣極:「小樓你叫那假虞姬給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們是說拿便綁,說綁便殺。漢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幹過這事,大概罰罰他,關一陣子就給放出來。你跟政府是說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個自己最需要的當兒,他為另一個人奔走?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終生的妻呀。

    「他沒殺人,不曾落了兩手血。」菊仙道:「一定從輕發落的,你能幫上什麼?」

    「那回是為了我,才一個人到鬼子的堂會。他們懷疑他通敵!」

    「嚇?」菊仙一聽,才知事態嚴重。

    她當然記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說,她答應離開小樓,只是小樓不曾離開她吧。她沒強來呀。她當然也記得二人轉身朝林子路口的黃包車走去時,身後那雙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斕。

    是對是錯,她已賠上一個孩子了。真是報應。也許雙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個人再糾纏下去,小樓仍是岌岌可危的。她應該來個了斷!她還他,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樓,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樓望著她。

    「咱們去求一個人。救出來了,也就從此不欠他了。」

    她掙扎著要起來:

    「那把劍讓我帶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欄上受審。他很倨傲,只覺給日本人唱戲出堂會不是錯——他的錯在「癡」。不願記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堅決地答辯:

    「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氣壯,一身擔戴,如蘇三的魚枷。

    不是為了誰。

    根本為自己。

    這樣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裡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紅。棉紙把嘴唇染得艷艷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風情回來了,她的靈巧機智仍在。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時候裝笨,要求。

    她抱著那把劍,伴著小樓面見袁四爺。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了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了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了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主兒

    菊仙設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她弱質纖纖,萬種溫柔。彷彿回到當年盛世,花滿樓的紅人。舊戲新演。

    袁四爺還著實地擺足架子,羞恥了段小樓一頓,以懲她不識抬舉。小樓都忍了——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須經過任何程序,被士兵帶走。

    到什麼地方去?

    無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全場嘩然——這個人根本一早勾結官府!

    其實他又去了堂會。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為了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於是,什麼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時間,「程蝶衣」三個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詞,仍是遊園,驚夢。《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百年不易的詞兒,訴說著得失成敗,朝代興衰。國民黨的命運,中國人的風流雲散

    菊仙一番鋪排,悵然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小樓身邊硬是多了一個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成天臥床,有點放棄,或者以此綰住男人的心。反正說不出常理來。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見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無事。

    這天見小樓餵藥,他對菊仙那麼的關懷備至,一臉鬍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網兜交給小四,裡面全網住大捆大捆的鈔票,小四抓藥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語上卻不肯饒。他也關懷地噓問:

    「算了,這時局,孩子若下地,也過的苦日子,你還是歇著吧。」

    又不懷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難好。怕是癆病呢。怎麼著?」

    菊仙倒是沖小樓抿著嘴兒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戰意:

    「往後,我還是要給你生個白胖娃娃!」

    有意讓蝶衣聽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過這麼回事!」

    非常強調自己是個「女人」。

    蝶衣附和:

    「誰說不是呢。」

    小樓道:

    「藥都涼了,還吃不吃?」

    「你這堂堂段老闆伺候我吃藥,豈不是繡花被面補褲子麼?」

    「對呀。可濕手抓乾麵,想摔摔不掉。」

    貧賤夫妻鶼鰈情濃,不把蝶衣當外人。他但覺自己是天下間多出來的一個。

    幸好小四回來了。

    他依舊提著那一網兜的金圓券進門。蝶衣趁機解圍:

    「藥買著了?」

    小四把鈔票一扔,氣道:

    「裕泰那老闆說,這錢是昨兒的行情。今兒,不夠了。」

    小樓一巴掌把鈔票打翻,票子滿屋子亂飛。大罵:

    「雞巴中央鈔票!不如擦屁股紙,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無父無母,跟了關師父,夾磨長大,一直受氣。後來跟了蝶衣,說是貼身侍兒,當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兒,他傾慕他,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日夜相伴,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廝了。這當兒,小樓又在他身上出氣。自己也是聰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誰愛護過他?誰呵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這樣說過:「小四呀,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立在原地,望著一地的幾乎無用的鈔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還是忍,衣食足,然後直榮辱。吃不飽,哪來的愛恨?

    小四又環顧小樓屋子裡,看有值錢的東西能進當鋪?

    沒有。

    忽見那把劍,懸在牆上。它已回來了。一樣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發現那劍了。它值錢!

    菊仙望向小樓,蝶衣又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道:

    「這傢伙不能賣!」

    蝶衣方吁一口氣。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腳底,黃泉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小樓已然動身,罵罵咧咧:

    「我去給裕泰說說看,媽的,救急活命的藥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騷不絕。

    蝶衣趁機也去了:

    「師哥——我這兒還有點零的。」

    菊仙朝小樓背影扯著嗓子:

    「小樓,你快點回家,別又亂闖禍了!真是,打剛認識起就看你愛打架!」

    本來溫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為了他,她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誰知又遭打擾,無妄之災,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亂。

    一個女人剛買了一包燒餅,待要回家去,馬上被衣衫襤褸的漢子搶去,一邊跑,一邊吃,狼吞虎嚥。女人在後頭嚷嚷:

    「搶東西呀!搶東西呀!」

    沒人搭理。追上了,那飢餓的漢子已經全盤幹掉,塞了滿嘴,干哽。

    黃包車上的老爺子牢牢抱著一枕頭袋的金圓券,不知上哪兒去,買什麼好,又不敢下車。

    「吉祥戲園」早改成跳舞廳了。但誰跳舞去?都到糧油店前排著長隊,人擠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懼的臉。

    「給我一斤!二十萬!」

    「我等了老半天哪!」

    「銀元?銀元收吧?」

    店子一一關上門了。店主都拒客:

    「不賣了!賣了買不回呀!」

    路邊總是有人急於把金圓券脫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換兩個光洋!」——

    沒有人信任鈔票了。

    老人餓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曉得呻吟:

    「我餓呀!我餓呀!」

    說說已經死去,誰也沒工夫發覺。

    遠處放了一小火,學生們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獨裁!」

    「反內戰!」

    「反飢餓!」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向遊行隊伍掃射,學生們,有氣無力,對形大亂。

    如抓了共產黨,則換作是遊街和當眾處決。有時槍斃,有時殺頭。

    久未踏足人間的蝶衣,嚇得死命扯住小樓,從人堆中擠出去,逃離亂世。

    拐到街道另一邊,才算劫後餘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龍頭濺濕了。

    見到角落有個寂寞的煙販攤子,露天擺著,一個老人,滿頭銀霜,如一條倦蠶似地蹲在旁邊,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了。沒有知覺。小樓把一疊濕透了的票子遞過去,想買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這老得不成樣子的煙販子,好生眼熟,竟是當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還認得我們麼?」

    他曾是他抱在懷中銜在嘴裡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濁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堅決地搖搖頭,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會時,我們還小,給您唱過《霸王別姬》。」

    倪老公前塵不記,舊人不認:

    「不認得!沒辦過堂會!」

    他落泊了。只顫巍巍地把洋火賣給小樓。

    此時,一群潰散的學生急急奔逃,把攤子撞翻,香煙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時機,低頭收拾,不要見人。

    他沉吟自語,一生又過去:

    「滿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了。共產黨要來了,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黨麼」

    蝶衣和小樓默然。

    二人緩步離去,一陣空白。

    蝶衣抬頭,見天空又飛過一隻風箏。是蜈蚣,足足數丈長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兒時所見的回魂。

    小樓只忐忑地,又率直地問:

    「師弟,你說,『共產黨』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產,會不會『共妻』?」

    蝶衣望望他,沒回話,再抬頭,咦?蜈蚣風箏不見了。他欷噓。

    「怎麼沒影兒了?」

    「什麼?」

    「沒什麼。」蝶衣又自語:「要來就來吧。共產黨也得聽戲吧?」

    抗戰才勝利,接著又是國共內戰,烽火連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飯,管誰當皇帝?但唱戲的,老吃北平已經不成了。就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散呀!

    段小樓和程蝶衣再跑碼頭去了。這回跑碼頭,完全是釵貶洛陽價。戰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只剩得幾個大城還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陽,後至長春。到了長春,才唱了一天,解放軍就包圍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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