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玫瑰 11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時節,然而溫室裡花朵卻依然綻放,天空碧藍如洗。

    「公主在祈禱室內做晨祈,」聖泉殿的新管家愛瑪夫人將清晨到訪的貴族帶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請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經好了。」

    「不用急,夫人。」費迪南伯爵選了一個朝著花園的沙發坐下,把帶來的一束紅玫瑰交給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愛瑪夫人對這個著名的**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離開。

    費迪南伯爵獨自坐在起居室內,看著裡面華麗精美的陳設,辨認著它們的年代和來歷。四顧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長久地看著牆壁上掛著的一把銀色的劍——那是一把東陸的劍,古樸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氣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終於掉開了視線。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個尚未收起的畫架上——彷彿被上面的東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湊過去。

    那是一幅畫在發黃畫紙上的女子肖像,還是未曾上完色的草稿,卻栩栩如生——

    那個女子是典型的東方美人,五官精緻如玉雕,黑色的長髮如同瀑布般美麗筆直,纖細修長的手裡拿著一面式樣古老的鏡子,似乎正在對鏡整理妝容,黑色的眼睛和蒼白的唇角含著一絲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隱隱藏著冷意。

    那個女子穿著一襲款式奇特的黑色長袍,既不是西域的禮服款式,也不像東陸的女裙,那條長袍上繡著環繞的花紋,領口很低,露出的身體上有奇特的紋身。

    ——看上去,隱約居然是一條盤著身子的蛇。

    費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變,彷彿觸電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開的一瞬,通往晨妝室的門打開了,美麗的公主沐浴著晨光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微笑,「您可來得真早。」

    他欠身行禮:「在下真是個罪人,竟然打擾公主休息了麼?」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辭的企圖,「不關您的事,伯爵。可能是連日的舞會讓人疲倦。」阿黛爾公主從愛瑪夫人手裡接過一杯咖啡,用銀勺攪了攪,歎了口氣,「我昨晚一整夜都沒有睡好,不停的做著噩夢,夢見一個濕淋淋的人從水裡爬起來,在不停對我呼喊著什麼——醒來後不能入眠,只能在女神面前祈禱到天亮。」

    「濕淋淋的人?」費迪南伯爵眼神有些異常,隨即他岔開了話題,看著牆上掛著的那把劍,讚歎:「公主的收藏真是令人吃驚呢——如果沒有認錯,這把劍應該是東陸四大名劍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爾微微吃了一驚,不由對這個**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麼認出?」

    「在還是卡斯提亞王儲時,我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也收藏了不少珍貴古董。」費迪南伯爵微笑,走過去細細端詳那把劍,「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東陸鑄劍大師歐冶子鑄造的名劍,傳說它非常鋒利,甚至可以切開一切鬼魅。」

    他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天霆陡然發出了一陣低吟。

    「是麼?」阿黛爾低聲,「這是一個東陸朋友的遺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是個非凡的人物。」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回到了沙發上,「在東陸那幾年,公主一定遇到過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為什麼從來沒有聽您說起過?沙龍裡那些貴族們非常好奇您在東方經歷的種種傳奇歷險——那些誇誇其談的傢伙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曾到過那麼遙遠的地方。」

    「傳奇?沒有傳奇。只有噩夢——」阿黛爾的臉剎那蒼白,喃喃:「夢醒了,一切都失去,只留下這一把劍陪著我回來。」

    彷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費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閉上了嘴。

    「公主的畫作很令人驚歎。」只是片刻的冷場,他岔開了話題,看著畫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準已經可以媲美大師了。」

    「哦,這不是我畫的。這是拉菲爾先生給我帶來的昔日畫作之一——」阿黛爾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願多談,「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導我繪畫,但可惜最近兩天不知為何卻都沒來了。我派人給他發去了邀請,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音。」」

    費迪南伯爵笑了笑,並未對這個情敵做任何評論:「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讓公主等待?」

    阿黛爾歎息:「不止是他,弗蘭克先生也沒有再出現。」

    「我似乎聽說他日前有急事回國了,」費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動,卻不動聲色的回答道,「他的祖國在遙遠的克里特,很久不曾回去探望親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來無論是我,還是翡冷翠,對藝術家們來說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爾惋惜的歎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這麼快的離開才好,否則就太令我傷心了——要知道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分離。」

    「受寵若驚。」費迪南伯爵站了起來,親吻她的手背。

    兩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這個話題引起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和曖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方纔我在畫架上看到了一張美麗無比的肖像——能冒昧的問一下公主,畫的是誰麼?」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親。」

    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驚,臉上色變,卻沒有說話。

    「這是我的母親——我從未見過的母親。」阿黛爾靜靜凝視著畫上的女人,聲音輕微而哀傷,「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化為灰燼。只能從拉菲爾先生昔年的畫稿裡,才能復現她的模樣——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夢見的幾乎一模一樣。」

    費迪南伯爵歎息:「公主不必傷心,夫人必然已經升入了天堂。」

    「天堂?呵……」阿黛爾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氣不錯,」她微笑著轉身,若有所思望著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面走走麼?——回到翡冷翠後,我幾乎沒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氣。」

    「榮幸之至。」他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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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駿馬拉著一輛描金的馬車,邁著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簾不時被風吹起,露出了裡面的貴族男女——這一對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奪目,所到之處引起了市民們如潮的圍觀和低語。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變得更漂亮一些了!難道真的是魔女麼?」

    「可不是,剛剛二十歲出頭,卻已經死了第二個丈夫了!上一個也罷了,高黎國王畢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國王可是連二十都不到!——實在是奇特,這個女人就像被詛咒了一樣——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噓……不要亂說,小心異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燒死在火刑架上。」

    「這個和異端仲裁所又有什麼關係?」

    「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如今異端仲裁所的聖裁騎士就是西澤爾殿下麼?他怎麼能容許自己的妹妹被人議論?——誰都知道他們是不可分離的一對,嘿嘿,既便是教皇兩次遠嫁阿黛爾公主,西澤爾殿下卻又兩次把她奪回。」

    「真是個可敬的哥哥——最會嫉妒的丈夫在他面前也會相形見絀。」

    「不過聽說公主這一次回來後變得活躍開朗很多。」

    「哦,也許她只是暴露出了放蕩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聽說她在自己的宮殿裡沒日沒夜的舉辦舞會,邀請了翡冷翠幾乎所有的貴族和藝術家。那些男人們紛紛向她獻慇勤,她也來者不拒。但——幾乎是像被詛咒了一樣,每個成為公主入幕之賓的男人,屍體很快都會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這太可怕了——是真的麼?」

    「是真的,台伯河上撈屍人可以證明我的話。」

    「太可怕了……這對魔鬼的孩子!但願女神寬恕他們!」

    外面的議論聲不絕於耳,民眾雲集在街頭,遠遠看著這輛飛馳而來的金色馬車,露出又是厭惡又是懼怕的神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用詞下流齷齪,不堪入耳。

    一直到車過日落大街,人群的議論聲才漸漸遠去。

    費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側的公主一眼,發現她的臉色平靜如石雕,似乎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詆毀不能損害她分毫。她只是靜靜坐著,膝頭放著一大束溫室裡培養出的白玫瑰。他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來時穿了一件黑色的喪服,馬車朝著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馳。

    公主今日,難道要去拜祭什麼人麼?

    「停一下。」車過歎息橋,那個雕像般的公主忽然開口了,眼睛盯著窗外某處,臉色唰的蒼白。車伕的技術了得,四匹灰色駿馬齊齊嘶喊一聲,頓住了腳步。

    阿黛爾抬起手指,將馬車的簾子撥開了一條縫,重新往橋下看了一眼。費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煩你來幫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費迪南伯爵側過身來。然而剛把眼睛貼上車窗,他就怔了一下,觸電般地抬起頭來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穩住了神,裝作認真地看著外面:「唔……公主,那個路邊賣花姑娘在賣的是三色堇、雛菊和紫羅蘭。您喜歡那一樣?」

    阿黛爾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我問的不是路邊的賣花姑娘。那邊——那座河邊白色別墅的門廊裡,站著一個黑頭髮的東方女人——是不是純公主?」

    「什麼?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錯了。」費迪南伯爵吃驚地脫口,「二皇子妃是多麼尊貴的女人,又怎麼會來到台伯河邊的平民住宅區呢?」

    他再度貼近窗口,仔細地看了一眼,吹了一聲口哨:「哦……雖然我很不願反駁一個絕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錯啦!那根本不是純公主。」

    「是麼?」阿黛爾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個女人半張臉上都裹著長頭巾,伯爵卻能一下子辨認出不是純公主?」

    費迪南伯爵一怔,一時沒有回答。阿黛爾重新凝視著窗外,然而那個黑髮女子卻在廊下一閃而入,進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隱約看到一雙男子的手打開了門,伸過來緊緊抱住了她,然後那雙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間,門隨即關上。

    她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但是那雙手的手腕上有著金色的繡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襯衣,在黯淡的門廊裡閃耀了一下,隨即隱沒在門後。阿黛爾蹙眉,想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因為中毒的關係,眼裡卻彷彿蒙著一層霧氣,怎麼也看不真切。

    那個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爾卻怔怔地坐在馬車裡,臉色蒼白。

    馬車靜靜停在歎息橋上,車伕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麼,只好耐心的等待。

    一陣喧鬧聲驚破了這難耐的寂靜午後。無數平民驚呼著朝著河邊跑去,看著一隻從橋洞裡悠悠撐出來的小舟,船頭上濕淋淋地橫著一個東西。

    「天哪,又是一個!」路邊有人恐懼地低聲喊。

    「好像那個人的衣服還值點錢,看來不是個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從屍體的服裝上判斷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搶屍體!把它抬去埋了,說不定能撈到一筆錢買酒呢。別讓該死的科爾搶先了!」

    一群貧民彷彿見血的蒼蠅,從各個方向向著台伯河碼頭衝了過去。

    阿黛爾忽然從出神中轉過了視線,開口:「伯爵,麻煩你去幫我看看好麼?——那條撈屍船上剛剛撈起的是誰?」

    「好。」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皺起了眉頭。

    他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碼頭,推開人群擠進去,往那個船夫手裡塞了一個銀幣,取得了許可後,他低下頭翻看了一下那具濕漉漉的屍體。只是一瞬,阿黛爾看到他彈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給了收屍體的人幾枚金幣,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麼。然後,便急急地朝著停在歎息橋上的馬車走了過來。

    等他回到馬車上時,看到一滴淚水正從公主的臉頰上滑落,無聲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爾先生麼?」她的聲音慘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來很糟糕——」費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認這個噩耗,抓了抓腦袋,「船夫說他大概是因為在宴會上喝多了酒,深夜歸來時從橋上跌入了水裡,不小心磕破了後腦勺。在今天撈起時,已經至少在水裡浸泡了三天。」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凝視著懷裡的白玫瑰,臉色極其蒼白。

    「我已經給了撈屍人足夠的錢,可以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費迪南伯爵低聲歎氣,「可憐的拉菲爾,除了藝術和情敵,他在翡冷翠一無所有。」

    「走吧。」阿黛爾公主沉默許久,輕聲道。

    她從膝蓋上的花束裡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輕輕的將它投入了台伯河——橋下污濁的河水打著漩兒,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潔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個亡靈在船上凝望著她,哭泣著,拚命伸手,卻無法觸及那朵飄零的玫瑰。

    馬車得得而去,車廂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冷寂。

    忽然,費迪南伯爵輕聲:「公主似乎在沒有看到屍體時,就認出了是誰?」

    「是的。」阿黛爾忽地笑了,「因為我能看到他的靈魂在台伯河上飄蕩。」

    他啞然看著她,神色裡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失笑。

    「不害怕麼?伯爵?」阿黛爾抱著那束白玫瑰,凝視著虛空,忽然輕聲開口,聲音飄忽冰冷,「下一個,或許就是你了。」

    她終於轉過頭看著他,帶著一種疲憊無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對麼?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爾低聲的笑了,帶著一點點悲哀和一點點憤怒,「那個影守,雷,並沒有離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跡的處理掉了,從弗蘭克到拉菲爾——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裡招搖過市,難道不害怕麼?」

    「哦,」費迪南伯爵的唇角掠過一個微笑,「我可以把這些話理解為公主是在為我擔心麼?」

    「……」阿黛爾無語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個翡冷翠社交界裡最著名的**說什麼才好——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上流貴公子的做派,倜儻風流,極盡慇勤。難得的是那種慇勤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體貼得體的。

    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知道在女人堆裡打過多少滾,應該是沾染了滿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這個人卻是反常的清爽乾淨,帶著某種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測。

    「我當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麼不測。」她抽出手來,輕聲。

    「哎,我本來以為公主會非常的討厭我,」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用一種坦率的語氣開口,「我不像那些您所鍾愛的藝術家,光會挑些好聽的來說給您聽,我是一個直接簡單的人——在坦率的說出自己接近您的意圖之後,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厭惡我的了。」

    「哦,不。」阿黛爾搖了搖頭,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為伯爵一開始就那麼坦率,我才記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內心的人,伯爵實在是好太多了。」

    「是麼?那我真是太幸運了——」費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歎氣,「可惜今天沒隨身帶上戒指,否則我一定會趁機就跪下來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爾啞然失笑,不知道對這個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馬車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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