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誠實。」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
他依依不捨告辭,「我讓你休息。」
我送他到門口。
下午看護幫我做物理治療,她叫我用左臂舉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我咬緊牙關奮力而為,手不停顫動,終於舉起瓶子,她拍手叫好。
我訕笑,「唉,有病方知健如仙。」
「你做得很好,來,繼續努力,十九世紀進化論專家勒馬證實:肌肉四肢常用則日益發達,並且遺傳下一代,像象拔、長頸鹿的脖子,人類人足也一樣,來!」
我慢慢舉高瓶子十次,渾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閉上眼睛,熱淚淌下,彷彿聽見王旭在一旁說:家亮不要練了,你剩下一條手臂我還不是一樣愛你。
看護說:「不准哭,又不是小孩,應知傷心傷神不利健康,今日吃過藥沒有?」
「我們出外散步可好。」
看護說:「明天我才有時間,今日需要趕返醫院。」
我想起:「對了,你的酬勞--」
「李小姐每月預付,你請放心。」
我點點頭,我的確放心。
現在,由聖琪照顧我了,我的生父負責後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顧現任丈夫,我,由聖琪照顧。
我不禁好笑。
看護幫我做罷全套運動,調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著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嘔吐,一邊呻吟,一邊訴苦:明明靈魂已不在人世,為何肉體仍然在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
是陳金山提著一壺粥給我做早餐。
「來,嘗嘗家母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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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做的?」這倒不好婉拒。
「是,瑤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補氣。」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還做了一碟子雪裡紅炒毛豆子,試一試。」
我說:「她是廣東上海人。」
陳先生笑,「猜對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腸胃忽然發出咕嚕嚕空蕩蕩聲響,我尷尬之極。
「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麼謝她?」
「吃多點,她聽見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高興,立刻動手。」
「請問她多大年紀?」
「我是最小一個孩子,她六十多歲了。」
「啊不好意思叫她操勞。」
「老人越動越健康,你放心。」
「你沒說朋友是個年輕寡婦吧。」
陳金山忽然反感,「你太小覷我家了,我們雖然是普通人家,家母不過中學畢業,可是,她本人也是寡婦,她知道寡婦不過是丈夫先妻子辭世,不是她觸犯了什麼法律。」
我鼻子一酸,金山好不天真。
「孤兒寡婦,都應當得到額外照顧。」
我說不出話,只好大口喝香甜白粥。
「況且,你並非任何人的寡婦,你連保險賠償都領不到。」
我好奇問:「你家有什麼人?」
「兩個姐姐。」
「叫什麼名字?」不會是銀山與銅山吧。
「翠山與秀山。」
「好清秀的芳名,你為什麼叫金山?」
「註冊時寫錯了,本來名叫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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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之差,變得俗不可耐,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是他的手機響,「報館有事催我回去。」
我說:「多謝你來探訪。」
我把食具洗淨,坐著讀報,這時,有人按鈴。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太太,我一怔,這會是誰?我並無與任何人的丈夫往來,我毋須心驚心跳。
「是余小姐嗎,我是陳今山的媽媽,可以進來嗎?」
我連忙攏一攏頭髮,打開大門請她進來。
她一進門,「喲,你與今山所住兩幢公寓裝修何其相似,想必是同一房東,我剛幫今山收拾家居,順道來探訪,說幾句話,余小姐不會介意吧。」
我連忙斟茶遞水。
她看著我,「余小姐你大病初癒?」
我據實答:「我的左臂受了點傷。」
「你很瘦弱,飄飄欲仙。」
我只得賠笑。
她重重放下杯子,「余小姐,恕我實話實說。」
我只好聽她說下去。
「今山今年才廿三歲,剛自大學畢業,電視台新聞組上司讚他前途無限,我也這樣看。」
我點著頭,唯唯喏喏。
這小老太太,究竟想說什麼。
「我希望他工作上做出成績,才談論男女私情。」
我恍然大悟,「啊,陳太太,你誤會了。」
「聽我說下去,」她臉色變青,「這不是他結交女朋友的時候,尤其不是一個有病的寡婦,他的未來對像此刻應該還在大學裡,健康活潑,身世清白。」
我一直還在點頭,一時沒有停止,看上去一定有點滑稽,我忍不住訕笑自己。
「你們認識沒多久,此刻斷開,還來得及,余小姐,請你放過今山。」
小老太有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她咬牙切齒之際,比別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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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說:「陳太太,你放心,我與令郎不過是普通朋友,我決不會叫你擔心。」
老太太好似覺得事情太順利了,不置信地盯著我看。
陳金山太年輕天真,對人性一些瞭解也無。
他說,一般是寡婦,可是在心胸狹窄的陳老太來說,同樣情況,她是不幸,別人是缺德。
我們對別人,總是不能寬容。
我說:「我還有點事。」
「請把那幾件食具還我,那是一整套,欠了不好。」
「是是是。」
我恭敬地把先前陳金山帶過來的碗碟還給她。
「余小姐,請遵守諾言!」
我輕輕關上門。
我又到浴室嘔吐,把食物全部嘔吐乾淨。
看,天底下果真沒有免費午餐,叫人食不下嚥。
下班,陳金山又過來敲門,我沒應,我收拾了一些簡單衣物到聖琪家,並且,請租務管理公司逐客。
活在上兩三個世紀的人是很多的,平常藏匿在人群中,有事便站出來祭出法寶:你涎著臉人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你還敢說什麼!叫人穿小鞋,戴帽子,抹黑。
聖琪悠然,「這種人我比你見得多。」
「應該計較嗎。」
「哪有時間力氣,不入,他們便會自我掌摑,獻世全世界。」
「啊,你期待過頭三尺有神明。」
「家亮,我又有新店開幕了,我要你做剪綵嘉賓,並且配戴我鎮店之寶。」
「聖琪,放過我吧。」
「看。」
她自盒子裡取出一條項鏈,是一大顆翠綠色寶石上伏著一隻只有一公分大小的動物,看仔細一點,是只血紅色青蛙,「哎呀,」我叫:「是阿瑪遜流域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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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精緻,人見人愛。
聖琪笑,「為它我的雙眼幾乎做得發盲,真實活蛙大小也不過兩公分。」
她想替我繫在頸上,「不,不,」我說:「你自己配戴。」
阮軒出現,「家亮,我替你找到一件寶衣。」
他自盒子取出一件運動上衣模樣外套,「穿上它。」
我穿上,發覺兩袖內均有電線電路。
阮醫生開啟開關,「怎樣?」
我立刻察覺效果,每當我右臂活動,力道會帶動左臂,即是說,無時無刻都在做物理治療。
我淚盈於睫,他們如此關心我,我更要長進。
兩袖內藏有感應哭及小小機械指導器,是泛音公司最新發明,醫院得了兩具。
我點點頭。
「一天穿數小時已足。」
聖琪高興得跳起。
稍後聖琪帶我到新店參觀,原來這次珠寶設計主題是熱帶雨林生物,其中一隻鱷魚手鐲,一早已被非裔歌星訂購。
我指豐一朵模樣怪異的花,「這是什麼?」看仔細一點,「唷,是維納斯捕蠅草即食肉草。」
輕輕打開,裡邊有一具微型白金骷髏,骨骼關節全可郁動,我駭笑,「可怕!」
聖琪坦白:「我不會做蝴蝶及蜻蜓,來看這條蛇。」
那是一條小小青蛇,是一隻耳環,自耳朵往的纏,又自耳脊轉回,掛在耳背,似隨時會蠕動起來。
她的人客抵達,不問價錢,搶著要貨。
阮軒感動慨:「聖琪善心,她將純利百分之二十捐兒童醫院。」
聖琪完全改變了。
我忽然問:「你見過聖琪那雙藍色的翅膀沒有?」
「什麼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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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難相信他還未見過。
我偷偷問聖琪:「你背脊上紋身呢?」
聖琪說:「已用鐳射洗脫大半,非常疼痛,以後都不會再紋了。」
「面積那麼大!」
「是,還要洗幾個月。」
「可有疤痕?」
「醫生會做得很好。」
「聖琪,因何脫胎換骨?」
「那種生活膩了,啊,我馬上來。」她去招呼客人。
記者又一次圍著她團團轉,真羨慕她終於達成願望。
阮醫生輕輕與我說:「我與聖琪要結婚了。」
我張大眼,「啊。」
「決定很快要孩子,你要做阿姨啦。」
我取笑他,「你有時間嗎?」
「一定有,遲了就來不及,女性往往誤會四十歲以上還不難懷孕,結果不育,抱憾終身,實際上過了三十歲已算超齡產婦。」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阮醫生微笑。
這時一個金髮女走近,「小姐,人頸上的雙翼項鏈可否轉讓?」
我大聲吆喝:「不,走開!」
阮軒拉著我走到門口。
我說:「我要回去了,新店一定成功。」
「家亮,你願不願意去見一個人?」
「誰?」
他不出聲,有點為難,阮醫生是個老實人,那一定是個我不願意見到的人。
他說:「記和傷害你的人嗎?」
「一輩子都記得,永誌不忘,免得再吃虧。」
「她仍在精神病院,主診醫生說:如果你願意與她談談,或許可以幫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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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濁地吁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做不到。」
阮醫生不出聲。
「你回店裡去吧,聖琪在等你。」
聖琪一直抱怨她一無所有,今日,那不幸的人是我,我倆調換了身份。
我轉身離去,阮軒在我背後說:「她一直在頌恩醫院。」
我在街上躑躅,不覺來到從前工作的地方。
辦公室重新裝修過,現在叫泛亞,大門設計十分新穎奇突,天花板用中國各類斗拱做裝飾。
我正抬頭看,忽然有人叫我:「家亮,是你嗎,家亮。」
原來是原先的接待員,她仍在原地工作。
她熱誠招呼我,把舊同事叫出來,一個不少,都被新老闆留下。
我們相對無言,同時都想起王旭,有人流淚。
有人斟杯熱可可給我。
這時秘書出來說:「可是余家亮小姐?城之內先生可以見你嗎?」
他身後有一個年輕男子,見到我便說:「是余家亮君?大駕光臨,十分榮幸,我是泛亞主管克世城之內,大家叫我侏羅紀,可以說幾句話嗎?」
他一表人才,說話帶美國口音,可見在北美接受教育。
同事們讓開。
他與我對坐,開門見山說:「家亮君,請回到公司來。」
我一怔,他這人倒是夠爽直。
「讀過檔案資料,我瞭解家亮君才是本公司棟樑,是設計與管理上不可多得人才,請產品稅下鄭重考慮回來幫忙。」
我仍然不出聲。
「我曾經三次與閣下聯絡,可是不得要領,聽說閣下身體抱恙。」
我輕輕說:「你對我說話不必用敬語。」
他笑了,「我沒想到家亮君如此年輕秀麗。」
叫他別用敬語,他立刻吃起豆腐來。
「家亮,你既然在公司裡,我有幾個問題討教,」他提高聲音:「史蔑夫、莊生,把你們的設計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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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同事笑嘻嘻走近。
城之內說:「這裡,家亮君,你看看可否改良。」
我只得聚精會神細讀圖則,一下子發現好幾處可以叫客戶更加滿意及節約成本,我很含蓄地說明。
莊生說:「家高,我老犯奢侈毛病。」
「通風處改到這邊真是神來之筆。」
我忽然笑,「哪有你們說得那麼好。」
秘書把一份文件交給城之內,他又遞給我。
「家亮君,我誠心邀請你加入本公司這是聘請合約,請你參詳。」
我低頭不語。
「大家一起吃午餐吧。」
同事們起哄,他們在附近日本館子訂了位子。半瓶啤酒之後,我比較鬆弛。
城之內坐我身邊,他說:「你的事我聽說了,真是遺憾。」
誰知道呢,悲劇如果沒有發生,我與王旭也許已經結婚,更可能已經離婚。
與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我覺處十分享受。
與其在小公寓內憂鬱吐血,不如出來過新生活。
吃完飯大家攤錢,我聽見莊生抱怨:「誰吃了兩客海膽,我只吃一個炸蝦,我吃虧了。」
我忽然微笑,人間煙火,錙銖必計,小事齟齬,叫人覺得,塵世真可愛。
城之內在我身邊說:「家亮,希望你詳加考慮。」
莊生也走近說:「希望不久可以見到你。」
史蔑夫推開他,「讓開,家亮是我的人。」
我笑著向他們道別。
我撫摸面頰,多久沒笑了。
下午,有陽光,我發覺自己走向頌恩醫院。
我向接待處說出病人名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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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護把我帶到一間會客室,我看她獨自坐著玩拼圖遊戲。
拼圖十分簡單,只得十餘塊,可是她全做錯了,卻仍然玩得津津有味,聚精會神地錯下去。
有什麼關係呢,至緊要當事人樂在其中。
我輕輕坐她對面,她抬起頭。
她氣色很好,笑臉甜美,看不出精神有病。
她不認得我,老實說,我又何嘗認識她,兩個人卻結下血海深仇。
她忽然輕聲親暱地與我說:「達爾文與天使長馬可對話。」
我只得說:「啊是嗎。」
「美人腦上中箭。」
我愕然,這偈一首新詩開場白。
可是她隨即遞給我兩本雜誌,我恍然大悟,一本是新聞週刊,大字標題:進化論與宗教的衝突,另一本是時裝雜誌,封面正是聖琪,她戴著一隻鑲鑽頭箍,像一枝箭刺穿腦袋自另一邊射出,這原是萬聖節小孩用來嚇人道具,又被她幽默借用,效果奇趣。
我輕輕說:「原來如此。」
看護走近:「病人要午睡了。」
我站起,「我改天再來。」
「你是她的同學吧,請多來探訪,她的親人已不大來了。」
「她心情似相當平穩。」
看護回答:「這才叫人難過,她毫無脾氣,像是很樂意在此過餘生的樣子。」
回到聖琪家,我讀過合約,簽上名字,預備第二天親自送上。
租務管理公司找我:「余小姐,房客已經搬走。」
「這麼順利?」我有點唏噓。
「我們補他兩個月租金,並介紹另一間公寓,他無異議。」
難怪。
「公寓又再出租,這次是一位單身女子,在航空公司工作,余小姐,你有無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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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權交給你了。」
「她很喜歡你公寓,問你可願出售。」
我答:「永不。」
那是王旭的家,他認得該處。
我歎口氣,看樣子不久我可以回去。
那天我很早上床,睡眠充足,第二天醒轉,人生景觀不一樣。
我把合約送回城之內,這三個字日語發音與侏羅紀十分相似,同事叫他侏羅。
他熱誠與我握手,叫人一下子把房間整理出來。
我對工作已能有些生疏,故站在窗前躊躇良久。
「我明日回京都總公司,你可願一起?」
我搖頭。
「日本人,好色好酒,可是那樣?」
我笑,「那也不是壞事,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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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出去走走?」
「我不諳日語。」
他微笑,「我日語也不大好,我在本省出生,在學校學英語及西語,你呢。」
我笑,「我讀英語及法語。」
「講兩句來聽聽。」
我說:「Personne me comprend.Que la uie est compliguee.」
他聽懂了,輕輕回應:「法語無論講什麼,都似有萬分苦衷。」
同事過來說:「你們絮絮說些什麼,辦公室佈置可還滿意,我記得家亮最隨和,需要什麼同我說。」
我轉頭,「我已可以開始工作。」
有人喊城之內去聽電話。
我說:「他很時睦民,是個明白事理的好上司。」
「我們一直幸運,先是王是,後是侏羅。」
我黯然。
「那樣漂亮的男子,允文允武。」
我抬起頭,「誰?」王旭並不英俊。
「你不覺得侏羅英俊?有一次,我凝視他手掌邊沿的汗毛,被他察覺,我臉紅了整天,他毛髮旺盛,故只穿長袖襯衫,更引女同事遐思。」
我看著她,「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口角像懷春少女。」
「你不覺他好看?」
我坦白答:「不,我不覺得。」
「可憐的家亮,心裡仍然有一個人。」
「家亮君家亮君。」
「侏羅叫你。」
我走進他房間。
「家亮,你來看看我剛收到的一幅圖則。」
我一看,「哎呀,是法蘭萊懷德的設計圖。」
「我以十五萬美元拍賣所得。」
「物有所值,這可是他極早期作品?」
「正是,他當時在小公司工作,設計普通民居,為一位老太太設計了這所平房,老太太不喜歡他的設計,著他更改多次,最終斥責:『你老是不明白業主要的是啥』,房子始終沒蓋好。」
「這麼受氣!」我笑得彎腰。
他把圖則掛在牆後。
他捲起長袖,我看到他整條前臂上都長著濃密柔軟汗毛。
他發覺我在留神,驟然抬頭,我連忙移轉視線。
他放下衣袖,我回轉自己辦公室。
下午業主來開會,剛巧也是一位老太太,在湖邊買下廿二畝地,要這樣要那樣,甚至要求接引一條溫泉流經浴室。
大家忍著笑,老太太動氣,「你們嬉皮笑臉都不似建築師,太叫人的失望。」
她走後大家笑得翻倒,我覺得重出江湖決定分完全正確,否則,哪裡找一班志同道合的人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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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母親與我通話:「可以工作了?可見精神好得多,我們已搬到公寓住,更加方便。」
我問:「經濟沒問題吧?」
「省著些用,小心處理,可以活到八十。」
「那多好。」樂觀至佳。
「八十夠了嗎,可以看到外孫沒有?」
「我相信沒問題。」可以拖延最好拖下去。
媽說:「互聯網上有個哈哈嬰,片段才一分半鐘,那是個六七個月大男嬰坐在高凳上哈哈大笑,忽然之間,滿室陽光,一星期內有百多萬人觀賞,個個跟著他笑。」
「我明白。」
「前日去商場,電梯門一打開,看到一個少婦帶著四名孩子,大子約五六歲,一對孿生女三歲,手抱嬰兒才幾個月,我忽然大笑起來,我看我是想瘋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搬到大島之後,我時時去參觀舞蹈班,看小女孩頭戴蛋白花冠,跳土風舞,嘴裡唱吟:阿羅嗨威亞威,威亞威。」
「媽媽,可是孩子們必須經歷生老病死。」
她橫蠻地答:「我不管,我要外孫。」
我改變話題:「我仍然夢見王旭,他混身發亮,一直微笑。」
母親噤聲。
週末,我乘飛機南下邁阿米南灘。
不太費勁就找到了聖琪說的那家著名紋身店。
我推門進去:「我找阿密。」
一個大漢出來:「我是,哪一位?」
我說:「我叫余,朋友介紹我來。」
他雙臂自肩至腕滿滿花繡,展示招牌。
「你是第一次吧,我們稱紋身處子。」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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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紋何種圖案在身體何處?」
我輕輕說:「背脊,水墨,一叢梅花。」
阿密看著我,「我曾為一名東方女子服務,她背脊有一對雙翼,我記得她叫琪,她是著名珠寶設計員。」
「她就是我的朋友。」
阿密說:「請脫下襯衫,我用手工替你描上圖案,水墨,即是無骨花卉,有水融感覺,可是那樣?」
「是。」
「我可以替梅花加上淡黃花芯嗎?」
「我同意。」
「也許會有點痛,可以忍耐否,咦,左臂什麼一回事?」
「受過槍傷。」
「你不似夾在槍戰中人物,神秘的東方人。」
紋身圖案自左至右斜斜橫跨整個背脊,我十分滿意,「開始吧。」
「約需三小時。」
我伏在長榻上,「我要乘傍晚七時飛機。」
「一定來得及。」
開頭半小時覺得痛,稍後就麻木了。
阿密相當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雙手在背上摩挲,畢竟是奇特感覺,況且,排針密密刺下,痛癢也夠奇突的,難怪有人會一次紋身,終身上癮。
他給我鏡子,「可還喜歡?」
黑白梅花有深有淺,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說:「阿密,你是個藝術家。」
他很高興,繼續工作。
看得出這是一門吃力工夫,我問:「你怎樣出身?」
「我是邁阿密大學的藝術生,猶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准紋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門。」
我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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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時後紋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嶺南派陳樹人作品,我十分高興,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個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問:「是否有脫胎換骨感覺?」
我點點頭。
「許多客人都那樣形容,說是有釋放抒發感覺。」
我靜靜離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回到家,我靜待皮膚平復,然後,穿一件露背上衣,獨身到酒館喝啤酒。
酒保一見,即輕輕說:「嘩。」
我微笑,「是好嘩還是壞嘩?」
「嘩這麼美麗的紋身的確少見,我所見紋身多數猙獰或是猥瑣,這株櫻花像藝術品。」
「不是櫻,是梅,櫻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對,你一說我明白了,這瓶啤酒我請客,第一次來?」
什麼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著我身後微笑,我轉過頭去。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附近輕輕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紋身,真怕它的主人轉過頭來,還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緩緩穿上外套。
「幸虧人與畫氣質形態都十分貼切,像一幅國畫,是真的紋身?」
他坐在我身邊,「我叫積克。」
我微笑,「我叫芝兒。」
「這是我的名片,芝兒,我真名叫積克。」
我說:「在歡場,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詫異,「聽你口氣,像是有人傷過你的心。」
「願向你請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干的事:工作時工作,玩耍時玩耍。」
我笑:「那麼,幾時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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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任何時間留給悲傷。」
「多謝指教。」
「不用客氣。」他向我敬酒。
我的電話響起,是城之內找我:「家亮,你剛自京都回來,你在什麼地方?我有話說,我們有新計劃要做。」
我據實說:「我已下班,我在三腳凳酒吧。」
「什麼?」
「我們明天見。」我關掉電話。
積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說:「放鬆點,你混身繃緊,聽我說:深呼吸,把頭靠我胸前,對,閉上又眼,好些沒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經盡了力,卻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別再煩惱,你吸煙嗎,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睜開雙眼,「不,我不吸煙。」
「你這女子十分有趣。」
他雙手捧起我面孔,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身後叫:「家亮!」
我轉頭,看到城之內鐵青面孔喝止,「你,你是誰?」
積克處變不驚,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說:「你爸爸來了。」
我哈一聲笑出來。
這時城之內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強行拖出酒吧。
我說:「喂喂喂。」
「你要到這種地方,我可以陪你,記得嗎,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會破壞良好同事關係。」
「我擔心你,上車,我送你回家。」
「員工下班後做些什麼,你就不必理會了。」
「那隻狼問你要不要吸煙,一吸一定暈陶陶隨他擺佈,過兩日在偏僻公園角落又發現一具艷屍。」
我咕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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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多少?」
「兩瓶啤酒。」
「就這一點酒精已經這樣高興?羨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面孔似浮屍都沒有你這樣興奮。」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可有在你酒裡落藥?」
我大聲吟李白的詩:「抽刀斷水水更流,酒入愁腸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日散發弄扁舟。」
他邊開車邊說:「可憐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終於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著。
第二天醒來,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經脫下。
床單床褥是乳白色法蘭絨,我從沒如此舒適過,這是城之內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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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容易飲醉,想必是紋身後服用的止痛劑與酒精發生混合作用。
現在,我是一個到處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聲,清清喉嚨。
城之內推門進來,捧著一大杯黑咖啡。
「謝謝你,什麼時候了?打擾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著我,「我聽說的余家亮不是這樣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現,你會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藍山吧,給我牛飲糟蹋了。」
他歎口氣。
在家,他穿短袖衛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氣了,「看什麼?」
「在酒吧跟誰回去,在成年人來說,也是普通不過的事。」
「不是你!」
「為什麼,我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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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拜你。」
「你都不認識我。」我詫異。
「我一進泛亞就閱讀你留下的檔案,你的設計,你給客戶及員工的電郵,你的工作日期表,都叫我佩服,一直想認識你。」
我掠掠頭髮,「小心,日本人。」
他說下去:「及至見到你,我不勝訝異,這樣年輕,大眼睛像我們漫畫書裡的女角,叫我驚艷,然後,昨夜我幾乎被你嚇壞。」
「你昨夜扛我上來,很重吧。」
他輕輕答:「身輕如燕。」
「扛過不少醉女吧。」
「不多不少,百餘名,女子易醉,逢醉必哭。」
「於是,我給你的好印象蕩然無存。」
「你背脊上的紋身是印水紙吧。」
「不,如假抱換。」
他震驚,「這是為什麼?你又非江湖女子。」
「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它是一幅美麗的水墨花卉。」
「我一點也不後悔。」
他問:「於忘卻真有功用?」
「一針針像排毒,洗清心中怨恨積怨。」
他捧起我的臉,額頭抵著我額頭,「我極幼時老與家母玩這個遊戲,我會要求『眼睛眼睛』,他便與我一起睜大眼睛,凝視對方。」
「真夠溫馨,我叫你想起媽媽?」
「可能因為你與她同樣敏感美麗。」
我搖頭,「多謝,我姐姐才美,我帶你先見她。」
我們耗到中午才出門,浪費時間是天下第一享受,試想:把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浪擲,何等浪漫。
我先浸浴,一邊拾起他的書籍翻閱:蠅之王、卡拉瑪助夫兄弟、立體模型折疊法,還有大量日本漫畫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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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得混身酥軟,才吃他做的早餐,竟是番茄煎牛肝,怕肚固醇的現代人已經不敢碰這等美食,我卻一點也不忌諱。
然後,我換上他寬大的衣服出門找至琪。
到了店門,我的電話進去:「聖琪,有時間嗎?」
「正招呼客人,十分鐘後吧。」
我們在車子內等。
城之內看著我,「一點化妝也無仍然漂亮,我不後悔背你走了一里路。」
這時店門推開,有人出來我開頭以為是聖琪,留神,不,不是她,是個年輕孕婦。
再看仔細一點,哎呀,這正是聖琪。
她長髮束在腦後,穿著黑衣黑褲,腹部隆起,像是有四五個月身孕。
比起其他少婦,她仍然高挑白淨秀麗,可是,從前那叫人銷魂的姿色已蕩然無存。
我發呆,真沒想到今日聖琪如此不修邊幅。
一邊城之內問:「時間到了嗎?」
我忽然開動車子,駛離大路。
「咦,又到什麼地方去?」
我賠笑,「我先送你回公司,我跟著來。」
「我們只浪擲了半天光陰。」
「已經肉痛,我們不是奢糜之人,稍後在公司見吧。」
回家我一邊更衣一邊與聖琪交涉。
「你懷孕多久了?」
「四個月,我一早已知會你。」
「你沒提半字,倒是阮軒給過提示。」
「他說我說都一樣。」
我說:「我最恨夫妻間開頭不分你我,不到三兩年分手卻還要打官司。」
她並不生氣,且笑著告訴我:「你的嘴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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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結婚沒有?」
「抽不出時間,我想沒有大分別。」
「有,有極大分別,一定要在婚書上簽名。」
「那麼,把法官請到店裡證婚可好?」
「隨得你,可是,這件事一定要辦妥。」
聖琪卻問:「與你坐車裡的是誰?」
我一怔:「你看到我。」
「你看到我,我自然也見到你。」
我很感慨,「聖琪,現在我變成你了,身邊老換男伴。」
「你想做我?拜託,恕我說一句:差遠了。」
「紋身、醉酒,到男人家留宿……」
聖琪大笑,「好,好,我收你徒弟。」
「快要做母親,感覺如何?」
「我在想,這一段母女關係是我可以控制的,我得做好它。」
「也不要太縱容子女,該罰就罰,該打就打。」
「你好似很有經驗。」
「你想想:太客氣,哪像一個母親。」
我丟下電話上班,在公司走廊碰到城之內,我忽然連耳朵都燒得透明,辦公室談情最尷尬就是這樣。
他卻很大方,轉過身子找資料。
同事走過,喃喃說:「俊男。」
我忽然生氣,「口氣別這般淫賤。」
同事一愣,「你怎麼了,家亮,他又不是你的人。」
我斥責:「專心工作。」
事後,心裡都自嘲小器。
我聯絡到私人教授日文老師,要求惡補,每天兩小時,下午六時至八時在公司上課。
日語極之複雜,有人不錯說得流利,可是,口角似橫濱酒吧女,不像斯文人,千萬別找錯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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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要求是普通會話,商業文件,以及基本商界法律。
莊生說:「我們也應該學。」
「那麼一起上課發了了,遲到好過永不,一年半載下來,定有進展。」
「家亮你永不言倦。」
「我別無他法,學識是我防身暗器,多一樣好一樣。」
開頭五個同事一齊上課,一個月後,只剩我一人。
老師說:「一定是這樣,剩一人已經滿意。」
「他們有家庭有子女,時間難以調度,老母有事可以不理,丈母娘卻不能推托。」
山口老師笑起來,「你想學到什麼程度?」
「我學法文之際,盼望看懂原版小王子,我知道讀雨果聖母院駝子是沒可能的事,那麼,日文我只希望可以看懂漫畫而不是源氏物語。」
「量力而為是好事,但也不甘落後必妄自菲薄。」
「是,老師。」
城之內來探訪,送上美味糕點。
「你的日籍男友根本不會說日文。」
「他是土生,他西文好得很。」
老師感慨,「一日,我與一東方女子用日語攀談,她說她不諳日文,也不曉韓語,她土生,不過,她的德文與英語卻優等。」
我笑,「你說本國教育是成功抑或失敗呢。」
「成功,大都會大融爐,應當如此。」
我點頭。
「城之骨對你很好。」
「老師,我學日文,是為我自己,上星期總公司來電,我與接線生、助理,以及上司都以日語交談數句,最終需用英語,但他們十分高興,我也開心。」
老師拍我手背。
「現在,他們與誰若有談不攏的地方,立刻叫我參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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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城之內送我回家。
他說:「你坐下。」他一直笑嘻嘻。
他屈著一膝,自袋裡取出一枚鑽戒,「說是。」
我感動且歉意,「我還沒有準備好。」
「這種事,沒有預演綵排,結婚生子,若城準備,永不成事。」
「我心裡還有一個人。」
「恕我直言,我若真與王旭結婚,而他活至今日,你倆早已離婚。」
「或許是,但他已經不在,我始終沒有忘記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恩師。」
「我是他的人。」
「不,家亮,現在你是日本人的愛人。」
「日本人,真是,沒想到會遇上日人,太遺憾。」
「我用美國護照。」
「別忘記美國政府二次大戰時期限曾把日裔走趕進集中營。」
「我知道你想改變話題:喂,oui ou non?」
我靜心想一想,看著淡藍色小盒子內的指環,寶石不大不小,適合第天日常配戴,可是我沒有動心。
「一年,給我一年。」
「十二個月?誰知會發生些什麼事。」
我剛從類似關係走出來,不想再走進去。
城之內看著我,「你想玩,你仍想到酒吧觀光。」
「這種口氣最叫女人反感,我有一個阿姨,續建後丈夫先取消她的信用卡,然後凍結戶口,連首飾都藏起,也不讓她開車。」
「我像那種人嗎?」
「阿姨還很高興,她覺得他愛她,加上添上兩個幼兒,十年不見她出外旅行。」
「如果她開心,無可厚快,她快樂嗎?」
「她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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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我改變話題:「我們先去探訪姐姐姐夫,接著,是家母與繼父。」
「戴上戒指也可以做這些事。」
看得出他十分失望,便強忍著不悅情緒。
我或許會失去他,但是為著自由,在所不計。週末我一早到聖琪家幫助忙做午餐。
她說:「我得了一箱喬凡尼酒莊九年愛斯蒂史標蒙地招待你們。」
「呵,那是最難得的意大利汽酒。」
「與克魯格不相仲伯,有人更喜歡它。」
我撫摸聖琪腹部,又把耳朵趨近聆聽,「會動嗎,我在教育電視台看到連體嬰,肉滋滋頭與身粘一起,一樣很可愛。」
聖琪推開我,「你才生連體嬰。」
看,歌賦打扮,骷髏為記,遍體紋身的聖琪,一旦做了母親,就同所有善良婦女一般,放棄個人理想,母愛多偉大。
「那你會全戒煙酒,不再吃藥?」
「我連汽水咖啡都不喝,只飲綠茶。」
我調侃:「你認為這樣,孩子會孝順你?」
聖琪不介意,笑笑說:「將來你會明白。」
我替她按摩肩膀,「你全變了。」
「像不像兩世人?」
我說:「達爾文在進化論中說,每種生物都有兩套以上的遺傳因子,一顯一隱,平常是一副面孔,待環境變遷,原有形態不適宜生存之際,另一套因子更跑出來派用場。」
聖琪沒好氣,「你真好學識。」
「我帶來一些嬰兒用品。」
我拎出一大箱禮物,我知道聖琪不會喜歡名店名牌,故此找到去持兒童基金會的服裝店,衣服全部純棉,只一個米色,沒有花紋。
「家亮你最明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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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城之內來了,他的禮物比較矜貴,那是一套十隻淡黃色玩具熊,最大的三尺高,最小三寸,好看煞人。
聖琪高興得很,「這時才知親友的好處。」
我為他們介紹,城之內問:「阮醫生呢?」
我說:「醫生在醫院,稍後會出現。」
我開了汽酒給城之內喝,他連聲稱讚,他笑著告訴我:「第一次喝汽酒,在大學一年級舞會,我心一直想,這汽水味道真好,只是晚了有點頭暈,後來師兄告訴我,那是香檳。」
聖琪說:「喝不完你們帶走。」
城之內輕輕說:「你姐姐確是美人。」
從前也美呢,他見晚她。
「我也認為是。」
他感喟:「誰會知道兩姐妹一個文一個野。」
「你也說對了。」我微笑。
可是他接著說下去:「有你姐姐做好榜樣,你可否學得斯文些?」
我忽然被酒嗆住,狂咳起來,一邊忍不住笑,蹲在地上打嗝。
「這瘋子。」聖琪見到連忙說:「城之內你莫見怪。」
阮醫生回來了,手中捧著油膩膩一大包不知是什麼東西,奇臭。
城之內忽然叫:「是我最喜歡的煎臭豆腐。」
聖琪吃不消,「請到園子去吃,我給你們取辣椒醬。」
城之內在我耳畔說:「你該學你姐姐。」
我柔和地告訴他:「我是在學她,一步一步來。」
吃得一嘴辣油,城之內不住向阮軒道謝。
阮軒露出倦容,他說:「今日我有個病人失救。」
我坐近他,「噓,噓,已經盡了力。」
城之內怪同情:「他們說醫生永遠會為這事傷心。」
阮軒說:「我們到地下室玩拍青果彈珠機器輕鬆一下。」
城之內奇問:「你從何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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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琪自東京購回,說是為我鬆弛神經。」
「你娶了一位賢妻。」
「哈哈哈哈哈。」
我看著聖琪,「他不大在家吧。」
「有時正吃飯,病人不妥,也得即時趕回,平時,三十小時當更是平常事,有次不幸校車撞貨車,整個星期在醫院忙救人。」
「他有使命,我崇拜這種人。」
聖琪說:「我習慣獨處。」
「你們十分合拍。」
「也許有可能在醫院與他碰頭:『親愛的,你怎麼在這裡出現』,『我來生我們的孩子呀』。」
「別瞎說。」
「沒有這種幽默感,哪裡有資格做他妻子,你呢?」
「我?可惜他是日本人。」
「你喜歡他,但是你不愛他,勿借其他藉口。」
「聖琪,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是過來人,been there that。」
我看著她圓圓下巴,誰會相信她今日是賢妻。
「孩子叫什麼名字?」
「阮曦,男女都適合。」
「這名字筆劃太複雜。」
「阮軒也這麼說,那叫什麼好呢?」
這時阮軒自地庫上來,「日本人睡著了,他似比我還累。」
「姐夫,你也去躺一會。」
「我先檢查你左臂。」
他一邊視察一邊說:「日本人苦水連連,他說他求婚遭拒,不知是守還是退。」
聖琪說:「家亮還是重視男人的靈魂多過外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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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軒說:「左臂功能恢復得很好。」
他去休息。
我說:「結婚後就是這樣?」
聖琪微笑,「是,各歸各,很少說話,更加不再跳舞旅行。」
我搖頭,「可怕。」
「我覺得很舒服,一叫名字,那人會應我,有人欺侮我,他會來幫我。」
我說:「只要你開心,聖琪只要你開心。」
「我推薦婚姻生活,只是,婚後道義上不可再注意其他異性。」
我笑,「偷窺也不行?」
「尤其不可暗地裡做任何事。」
「我聽說日本少女喜歡到海軍碼頭等美國黑膚大兵。」
「日本人一向妖異。」
我想說,聖琪,彼此彼此,但是,即使姐妹也會被得罪,禍從口出,講話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改問:「那麼多男伴中,你最想念誰?」
她想一想答:「阿利揚。」
我點點頭,誰會忘記那爬滿流浪玫瑰的茱麗葉露台。
「你呢?」她問我。
我答:「鄧劍華。」
「他們都對我們不好。」
「也許,因為年輕,我們也不懂得處理事情,彼此浪費時間眼淚。」
我低聲說:「我去看看日本人睡醒沒有。」
我走進地庫,那裡擺滿各式遊戲機器,像個小型遊樂場,有最老式的角子老虎機,也有最新的PS3,琳瑯滿止,蔚為奇觀。
角落有一張絲絨舊沙發,城之內睡得香甜。
我四處打量,這裡是聖琪小心經營的家,她的安樂窩,一邊還有一隻冰箱,打開,一切飲料齊全。
我看到一隻上世紀六十年代點唱機,走近,隨意按鈕,唱片落下,欣然歌聲輕輕傳出,歌者用日語唱:「在拍青果店堂,染金髮的你低聲哭泣,說生命永不公平,那麼,讓我倆起舞,聊作安慰,舞至忘卻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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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地上,誰,誰是主唱人,這樣有水準。
「家亮。」
城之內醒來了,我應:「在這裡」,一轉頭,發覺他仍睡得香甜,原來是夢囈,幸運的小子,沒有錯叫別的名字。
我微微笑走近,忽然他一手拉著我,我吃驚大叫。
他猙獰地笑,「在這裡,沒有人會聽得見你。」
他把我拉到懷中,輕輕吟:「在拍青果店堂,染金髮的你,哭泣說世事永不公平……」
「這好似一首非常著名的歌。」
「是,歌者叫青島鷂,時時作男裝打扮。」
我輕輕說:「真慶幸姐姐有一頭如此溫馨的家,有什麼風雨可來躲一躲。」
「我想我們應當告辭了。」
「噓,偷偷掩上門走,別驚動他們。」
我與城之內溜出阮家,在門口相視而笑。
我問他:「你決定是守還是退?」
「我不知道,你可是勸退?」
我輕輕點頭。
「你不覺可惜?」
「世事永不公平,可惜的事實在太多。」
「我退而不體,你隨時可以找我。」
「我不會那麼笨,三天後再找你,會有一把冷冷女聲問:『你是什麼人,找他什麼事,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他親吻我手心,「那麼你回答:『我是他唯一所愛,快快讓開』。」
我忽然掙脫他的手,我想到左臂受傷不愉快事件。
「家亮,你的過去?可以告訴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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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一定神,這樣回答:「我完全沒有難言之隱。」
他歎口氣。
我獨自駕車回家。
每天我上班下班,學習日語,做好工作。
晚上,晚上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逛遍市內東區每家酒吧,我不喝醉不鬧事,我只喝瓶裝啤酒,而且一直握著瓶子喝完就走,我付百分百小費,酒保都認識我,我純觀光,享受看人,被看。
很多時有人問我,「要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便說:「你得在三分鐘內講完,我還有事。」
沒有故事,不可在三句話內說完,紅樓是家道中落王孫公子與兩個表妹的戀愛故事,西廂是落難書生與小姐及俏丫環偷情記,都可以簡單交待。
有時喝得比較多,有點酒意,回到家中,獨自一人,聽到雜聲,會得問:「王旭,是你嗎,是王先生來了嗎。」
由此可知,我最懸念的人,還是他。
不是什麼鄧劍華。
總公司派女同事來學習,由我負責招呼,她們崇尚名牌子,化妝得一絲不茍,天天似參加廟會,我們深以為奇,她看到我們隨便,也大吃一驚。
我解釋:「北美不是荷裡活。」
她們問:「男女關係隨便嗎,在酒吧隨時可找到當晚伴侶?」
「很多人不選擇那麼做。」
「英俊的城之內君呢,他是否獨身?」
「你們問他好了。」
「那樣條件優秀的男子,怎會沒有女友?」
我安排她倆到英語實習班,說好一個國家的語言、音準、文法正確,那是不夠的,口角語氣也很重要。
一個月後,其中一個想家,回去了。
另一個留下來,染了金髮,開始與意裔男友同居。
她們有她們的故事。
聖琪在秋季分娩,添了男嬰,我母親自夏威夷大島趕來探訪,擔任經驗保母,阮軒十分感激。
「你呢。」母親問。
我很好,我在康復中。
快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