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石影點了啞穴之後,莫浪平度過了安靜的一個時辰。
待到兩人進了赫連府後,石影才替他解了穴。
可石影雖已領著莫浪平進到主子屋內,卻仍堅持守在門口,盯著莫浪平一舉一動,以防他有任何逃脫行徑。
望著莫浪平走到寶姑娘身邊,石影目光也隨之飄上她那張慘白小臉——石影心裡乍然一痛,只得緊握住雙拳以掩飾情緒。
自己十歲時雙親俱亡,是赫連主子帶回府收養的,還找了最好師傅教導習武。是愛笑刁鑽卻又極愛纏人的寶姑娘,給了自己家人的感覺。
原以為爹娘雙亡後,自己距離生老病死夠遠了,豈料上天竟冷不防地打來這一招,要人習慣無常。
「她這刀滑得再深一寸,就觸及內臟了。」莫浪平抬頭對赫連長風說道,目光卻多瞧了一眼站在門口的石影。
瞧瞧石影臉色灰白,一副搖搖欲墜模樣,分明就是對寶兒用情極深嘛。
「她會不會有生命危險?」赫連長風問道。
「有我在,她想死,也沒那麼容易。」莫浪平自腰間拿出一排銀色長針,取了幾支毫針後,快手扎向寶兒幾個穴位。
石影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正好目睹了寶姑娘臉上的劇烈變化。
說也神氣,不過才幾針,寶姑娘臉上痛苦神色已然淡去泰半。若非她背上見骨的傷口仍顯得觸目驚心,否則她看起來就像正在沉睡一般。
莫浪平打了個哈欠,從懷裡取出一瓶藥膏敷在徒弟傷口上。
朱寶寶輕眨了下眼,像是即將清醒般。
石影放心了,靜靜地後退了一步。
只是,石影顯然放心得太早了些。
因為朱寶寶才清醒,正在對著赫連長風撒嬌喊疼之際,一旁那終夜未睡,心情極差的莫浪平,已經開始瞪人並嚷嚷道——
「再喊一聲痛,我就給你一帖藥,讓你直接昏睡個三天三夜。」莫浪平嫌棄地看了他們一眼,只當那些兒女情長全是廢話。
「壞師父。」朱寶寶瞪他一眼,不料卻扯動傷口,痛到臉色慘白。
「你別急著說話!」赫連長風見狀;心急如焚地上前安撫著。兩人四目交接,便又是一陣癡戀相望,彼此都不捨得移開視線。
莫浪平對於談情說愛這檔子事向來覺得無聊,乾脆坐到榻兒前,不客氣地拿了些瓜子果仁吃了起來。
啊!這屋內還有個人跟他一樣無聊嘛。
「去倒杯熱茶來。」莫浪平抬頭對著石影說道。
石影既然心儀寶兒,現下站在這裡看著別人卿卿我我,想必也是坐立難安吧。
石影瞄他一眼,也不應聲,逕自轉身走向門外。
反了!反了!瞧瞧石影那神色,擺明了瞧他不起。他可是天下人都說厲害的「鬼醫」耶。
莫浪平劍眉一皺,板起臉,盤腿在榻上坐起。方才被點了啞穴的不痛快,還有沒被人放在眼裡的輕蔑,讓他雙臂交握在胸前,生起悶氣來了。
今日若不能想出一個法子,整治石影那副瞧不起人的冷漠模樣,他就不叫莫浪平。
「為何要騙我你已經死了?為何回來還不讓我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掛心嗎?」赫連長風看著朱寶寶說道。
「大哥,對不起,我也是情非得已……」朱寶寶說。
莫浪平搗住耳朵,一來聽得膩了,二來嫌他們聲音吵雜,三來則是靜心盤算著。
瞧瞧徒兒與赫連長風這副難分難捨模樣,他現下要帶走寶兒,繼續回去行走江湖,看來也不容易了。可若是在此處待到寶兒身子痊癒,除去他長期耽擱於一地的煩悶不提,他今年鐵定就碰不著烏山那味止血仙丹——紫玄草的開花時節了。
雖然紫玄草開花尚在半年之後,可他這人不愛趕路,就好四處游晃搜集藥草,且他又不愛隻身一人,總習慣身邊有個人幫助打理雜務,或是隨身護衛解悶……
「停停停,我可不想聽你們說那些肉麻話!」莫浪平翻了個白眼,唇瓣一努,葉掉瓜子殼,腦中已然有了想法。
莫浪平身子一偏,橫躺於長榻上,一手托腮,兩眼算計地發亮著。「赫連莊主,我幫你把人救活了,可以開口索取報償了吧?」
「沒良心師父……你救你徒兒,還要報償!」朱寶寶生氣地說著,不料又扯痛傷口,疼到被赫連長風摟進懷裡呵護著。
「你也知道為師從春分到小滿這段時間不出手,今日距離小滿,尚有一日。我衝著你是我徒弟,這才善心大發救人的,自然是得要點報償的。你說是不是啊,赫連莊主?」莫浪平長眸熠亮,心情大好地揚起唇瓣。
「請說。」赫連長風說道。
莫浪平劍眉一挑,目光對上了正端茶入屋的石影。
石影將茶放至他手邊,很快地後退至一旁。
莫浪平一挑眉,學起石影斂去所有神色。
石影望著他狡黠長眸裡一閃而過的算計,無來由地覺得後背發涼,頓時心生防備了起來。
莫浪平想做什麼!
「我要跟你要一個人。」莫浪平看著赫連長風,口氣很是勢在必得。
「寶兒要留在我身邊。」赫連長風臉色一變,緊握朱寶寶的手不放。
「她現下這副德行能做什麼?帶在身邊,我還嫌她拖累。」莫浪平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石影皺了下眉,對於他這種不把人當人,連自己徒弟也不顧情面的無情,相當不以為然。
都說醫者父母心,可這莫浪平分明就是鐵石心腸。寶姑娘不跟在他身邊也好,省得哪天被他押去賭了,也不無可能。
「你要再找一個徒弟?」朱寶寶看著師父,表情不快地問道。
「徒弟一個就夠了,我現下想找個護衛。」
石影聽莫浪平這麼道,頭皮霎時一麻。
「把這傢伙給我。」莫浪平長眸一迷,斜瞥向石影。
石影腦中一片空白,平穩多年的生活自這一刻起霎時天崩地裂……
於是,石影就這樣被轉讓成莫浪平的護衛。
對石影而言,說自己是被轉讓,倒也不盡然。畢竟赫連主子與寶姑娘寧可冒著不讓莫浪平繼續醫治的風險,沒答應他的要求。
是石影實在痛恨莫浪平竟以靈丹妙藥威脅寶姑娘,加上不忍心看著赫連主子為寶兒病情痛苦,因此才自行挺身而出,說出願意跟著莫浪平離開的話。
誰能料到,那個莫浪平一要到人,便急忙離開了赫連府,甚至沒給人收拾包袱及告別的時間。
前方朝陽微亮,石影騎著黑色高馬,隨行在馬車旁前進著。
車廂內,莫浪平正睡著。
而石影凝肅著清雅臉孔:心裡疑惑著自己何從何去。
打從十歲那年差點被親生爹當成男寵賣入富豪之家後,已經許久不曾如此心神惶惶了吧。
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
畢竟,赫連主子已與莫浪平談妥了條件——自己跟著莫浪平,十年為期,每年可於春分及小滿時節間回到赫連府,全數條件皆比照寶姑娘跟在莫浪平身邊習醫時一般。
十年並不長,自己當年被主子救起時,不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嗎?
正當石影腦子裡還轉著事情時,他們一馬一車已走進城裡。
城裡正好是早市開始沸騰時分。
賣著豆漿、大餅的小販與湯團大娘吆喝著生意。一名老頭擔著豆腐花擔子,在食客面前停了下來,快手舀出一碗豆腐花,再淋上蔥花、蝦皮、醬油,遞了出去……雜貨攤、布販子、賣葵扇者之叫賣聲,響亮得整個早市熱鬧非凡。
「停——」莫浪平突然大喝一聲。
車伕聞言,止住車行。
石影臉色一凜,即刻警備地看向左右兩方。
「前頭有家燒鴨小店,待我先去買份來解饞。」莫浪平懶洋洋地說道。
「你不是應該要先回去風茶館救周十三嗎?」石影淡眉一擰,水眸儘是忍耐神態,清冷聲音也變得沉厚了些。
「買份燒鴨哪耽擱得了多少時間?這鴨肉能補血生津,我一路虛勞,怎能不好好補上一補。」莫浪平逕自跳下馬車,瞧都不瞧石影一眼,硬是帶了份燒鴨才肯上車。
「好了,咱們去瞧瞧那個周十三吧。」莫浪平嘴銜肉片,心滿意足地說道。
「你將人命當成賭注,心裡難道不會有愧?」還是先把話說清楚吧,自己是決計沒法子忍受一名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主子。
「要不是我出手,那個周十三原本也就沒命了。」莫浪平擦了擦手,哈欠一聲,又閉上了眼。
「你可以暗中幫助周十三,而不是學那兩名無恥之徒,將人命當成籌碼。」
「你怎麼那麼囉嗦?我就愛賭錢,就愛拿人命當遊戲,你管得著我嗎?日後我便是你主子,我說啥你便做啥就是了。」生生死死,他看得多了,實在不明白何必要大驚小怪。
石影見莫浪平沒有絲毫反省之意,遂閉上雙唇不應聲,恢復了平素的沉默寡言。
這莫浪平個性怪異至此,自己勸戒再多,也不過是徒干口舌罷了。
黑色高馬經過幾名縮在陰暗角落乞討之小乞兒,石影悄悄從懷裡取出幾個銅板,以指尖巧勁悄悄射出。
馬蹄聲喀躂喀躂地走至長風客棧前,莫浪平自個兒先跳了下來,伸了個懶腰。
店小二正站在門前階梯招呼著,一看到莫浪平,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來。
「大爺,你給了周十三的那些良藥,果真仙丹一般啊,那小子還活著呢!」店小二說到此,突然歎了口氣。「他的家人偷偷來探望過,哭得人心酸哪。」
「一錠金子拿去讓廚房燉煮些補身養氣湯品,給周十三送上,剩下銀兩你自個兒留著。一錠交給周十三家人,若敢私藏,當心我拎了你上衙門。」莫浪平從懷裡掏出兩錠小金子,仍到店小二身上。
石影驚訝地抬眸看向莫浪平:心裡對他原有的芥蒂,也因為他此時的善行而舒緩不少。自己兒時吃過苦,知道一錠金子對一個家會是多大支柱。
「小的哪敢私藏,小的現下一心盼著周十三快點醒來唄。」店小二不住地彎身作揖,把莫浪平當成皇帝一樣地膜拜著。
「是啊,等咱們贏了王大富,周進寶那兩個冤大頭的銀兩後,你就開間客棧當掌櫃。我就包下百花樓,請你一起去熱鬧通宵。咱們到時候再一同躺在姑娘腿下吃飯、喝酒,豈不樂哉!」莫浪平重拍了下店小耳肩頭,哈哈大笑著。
石影對莫浪平才升起一丁點好感,瞬間消逝無蹤,於是無言地轉過身,跨步走入茶館。
「兩位,周十三的房間這邊請……」店小二連忙衝到前方,領人帶路了起來。
三人才進到屋內,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鼻而來。
莫浪平取了份藥草讓店小二去熬煮,並交代了些事情。待店小二離去後,他吩咐石影推開窗,自已則從背上包袱拿出一把蒲艾在屋內燒焚了起來。
待得蒲艾白煙裊裊升起之際,莫浪平坐到周十三身邊,垂眉閉目地握住他的手脈。
石影站在一旁看著莫浪平,此時方驚覺這人不言不語時,那眉眼鼻唇看來竟冷得毫無人味。
莫浪平睜開眼,從包袱裡取出慣用之九針,先取四寸鈹針剔去一些大膿,再以錕針破其腐腫,最後再用毫針扎向幾處穴道。
只見他手起手落間,不過幾回呼吸,周十三臉色很快地便好轉了。
石影沒看過那麼利落手法,驚詫不已之餘:心中自然也就暗升起佩服之意。
「莫爺,這是您吩咐我熬來的麻沸湯及沸水一桶。」
一刻鐘後,店小二吆喝著人將東西抬入。
莫浪平抽回周十三身上長針,卻又拿出一些器具平擺在榻邊。
「讓他喝下麻沸湯。」莫浪平對著店小二命令道,繼而抬頭看向石影。「周十三腹腸已斷,需要手術。你去將手洗淨,待會兒我讓你做什麼,你便做。」
店小二退了出去,石影則和莫浪平則同時舀起熱水,洗淨雙手。
石影隨著莫浪平走至周十三身邊,只覺得眼前莫浪平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似地,面色凝肅、黑眸霜冷,只專心一意低頭於患者血肉模糊的腹間,尋找著破裂之處。
「先把旁邊那盒花蕊石散敷在絲在線,敷好後再遞給我。」莫浪平出聲說道。
石影依言遞上,只見莫浪平竟掏出周十三腹內一處血腸,快手縫補了起來。
石影轉頭,忍住作嘔感覺,再回頭時,莫浪平卻已經在縫補周十三腹間那三寸長傷口上的裡層腹皮。
待得莫浪平縫合終於完成時,石影已經因為過於震驚而屏著了呼吸數回。
可當石影一瞧見莫浪平前額因為太專注而沁出汗珠時,想也未想地就掏出布巾,拭去那即將滑落頰邊的汗珠。
莫浪平一揚眸,黑黝目光對上石影,他微勾了下唇角,什麼話也沒說。
石影胸口驀地緊 窒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掌。
「生肌膏,苔綠色那瓶。」莫浪平朝石影伸出手。
石影急忙回過神,取來生肌膏,打開置於莫浪平手邊。
莫浪平在周十三外層腹皮上敷了層藥,好讓皮膚新生。
「好了。」莫浪平起身洗淨了手。
石影則是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縫合腸肚,卻未曾呼痛半聲,且仍有呼息的周十三。
石影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看待莫浪平目光,已經大大不同了。
雖說自己曾陪寶姑娘看過幾回診,知道寶姑娘善診脈、針灸,已算是醫者高手,可卻從未見她施行過此種醫療之術。
就自己方才眼見為憑,便說莫浪平是華佗再世也不為過啊!
石影嚥了口口水,內心五味雜陳。
莫浪平究竟何許人也?是方才剖腹補腸時,神態凜然的妙手神醫?抑或是嘻笑怒罵,不拿人命當一回事的鬼醫?
「幹麼猛盯著我?嚇傻了嗎?」
莫浪平瞥了石影一眼,走到門口搖鈴,再讓店小二去拿些沸水來清洗九刀。
「看來我是注定要贏得那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莫浪平往窗邊長榻上一躺,神態悠閒地說著。
「你如何知道周十三會活得比其它兩人久?」石影忍不住問道。
莫浪平長眸鎖住石影雙眼,冷冷一笑。「因為我對那兩個人下了毒。」
石影聞言一怔,旋即抿緊雙唇。
「你怎能拿人命開玩笑?」
「只要他們認輸,承認輸了這場賭,我自然會給他們解藥。痛個幾天也算是給他們教訓,如此有何不妥。」莫浪平神色不耐地說道。
石影擰起眉:心裡極度不以為然,不發一語地別過了頭。
「你還要跟著我十年,就打算繼續冷著這麼一張臉嗎?」莫浪平喝了口茶,長目冷然地望著石影。
「有何不可呢?」石影淡然答道,背過了身,逕自看向周十三。
莫浪平瞪著石影背影,真不知道自己何必一時興起,討來了這個竟敢板著臉教訓人的傢伙。
但話說回來,他倒是沒想到這世間竟然還有人敢教訓他,人生總算是有點不同樂子了。
否則,他不愛行醫,偏偏專精於此,日子早過得煩透,年紀雖不大:心裡是槁木死灰,不找點事來玩玩,誰知道他會不會鬱悶至死。
不知還要等到多久,石影才會失控地對他放聲大吼?
三個月?莫浪平雙眼發亮:心情大好地和自己打起賭來。他想,三個月後,忍無可忍的石影定然會比現下無趣模樣來得有趣一些。
「石影,去給我端盆洗腳水過來。」莫浪平好整以暇地開口說道。
砰!門被用力地關上。
或者,不用三個月。莫浪平樂得哼起小曲,期待著將來天下大亂哪……
話說石影原本並未預期自己會在長風茶館待上多久,但卻怎麼樣也沒料到,莫浪平這一待便是一個月光景。
莫浪平夜夜在花樓裡睡至日上三竿,一回客棧便找人賭博、喝酒,行事作風根本就像個混吃等死的紈褲子弟。
這一夜,莫浪平仍然在花街巷弄裡鬼混,石影則始終坐在花廳內最陰暗角落,無言地看著那些身著薄紗輕縵,勸酒亦被灌酒的歌伎。
不知自己的幾個姊姊們,現下是否仍過著這般送往迎來的苦日子?親生爹嗜賭如命,四個女兒全被賣進窯子裡,對姊姊們的印象,便是她們離家前不捨之痛哭。
都怪這些貪好酒色財氣賭的男人!
石影利眸瞪向莫浪平——
他披散長髮,衣襟半松,長袍亂揮,大掌拿著酒杯正原地胡亂旋轉著。轉啊轉啊,竟轉到了自己面前!
石影倒抽了口氣,眼中嫌惡更甚,只得別開頭,免得自己出手給莫浪平一巴掌,好讓他清醒。
「我到外頭吹吹風。」莫浪平一瞧石影那副正襟危坐模樣,悄悄朝歌伎們使了個眼色,讓她們灌醉石影。
石影隨之起身,也想跟著出去。
「我到外頭吹風找樂子,你跟上來了,我還搞個什麼屁!」莫浪平伸掌要把石影往屋子裡推。
石影后退一步,連碰也不給碰,逕自走回原位坐下。
莫浪平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右腳用力地踹上門。
他原本以為自己夜夜笙歌之舉,八成可以早早令得石影惱怒發狂,無奈是這傢伙居然老僧入定似地,一日比一日更漠然。害他只好出此下策,看看能不能灌得石影酒後亂性一番。
莫浪平盤腿坐於門口,偷聽著裡頭談話——
「這位大爺怎麼稱呼?」歌伎明珠手執玉壺,朝著石影偎了過去。
「石影。」石影雙唇一啟,雙眼直視前方,眉毛不曾動一下。
「石爺,莫大夫說您是他的護衛,您可得好好守著他,別人惡人傷了他一根汗毛。莫大夫救人無數,附近幾戶貧民都受過他的醫治呢!」另一名歌伎寶玉瞧著石影一副正經八百模樣,便隨口說了些莫浪平事跡,想引起注意。
「喔。」石影看了她一眼。
「是啊,我當初還未梳攏前,有回得了肺病,鴇媽把我仍在路邊等死,可是莫大夫救了我一命呢。」寶玉邊說遞給石影一杯酒。「這酒是咱們姊妹常喝的玫瑰飲,若您不愛那股嗆酒子味,這酒倒是頗順口,醉不了人的。」
「這酒很香。」石影喝了一口,對於滲入喉嚨之香味倒是頗有好感。
「是啊,這是莫大夫教我們釀製的。說是我們喝了之後,全身都散發著香氣,客人們就會更捨得花銀兩在我們身上了。」明珠格格笑著說道。
「他待你們很好?」
「何只好啊,他還聰明呢。咱們鴇媽身子骨酸痛跟了她幾十年了,莫大夫才下了幾回針,那病根就全除了。您知道他跟鴇媽要了多少銀子嗎?」寶玉搶著說話,又替石影倒了杯酒。「您再喝杯玫瑰釀,我再告訴您。」
石影因為急著想知道後事,一舉杯一仰頭就喝光了酒。
「他跟鴇媽收了一千兩銀子,鴇媽心疼得哭了三天兩夜哪……」
「你們賺的是皮肉錢哪,莫浪平怎麼開得了口。」石影被酒氣染紅了眼,大力拍了下桌子。
「石公子,您真是個大好人。」明珠和寶玉聞言都微紅了眼眶。
「我們賺的血汗錢,其實泰半都被鴇媽拿去了,她可是只殺人不眨眼的吸血蟲哪。莫大夫就算跟她拿了兩千兩也不為過,他的銀兩可是要拿來救濟窮苦之人的。」寶玉拿起手絹拭著眼角,低聲說道。
「救濟窮苦之人?」石影疑惑地皺起眉,晰淨臉孔在此時泛著異常紅暈,漾得一對淡然眼珠也暈然了。
「您再喝一杯。」明珠見狀,急忙又幫石影倒了杯酒。
石影感覺頭已經開始暈了,快手覆住酒杯,搖了搖頭。
「您喝下這最後一杯,奴家就不逼您喝了。您就專心聽我們姊妹說話嘛。」明珠再度成功為石影斟滿了酒。
石影將玫瑰酒釀一飲而盡,滿口生香,耳朵卻也發瘋地灼熱著。
「你們說莫浪平救濟窮苦人,是怎麼一回事?」石影問道。
「還不是莫大夫最愛劫富濟貧這回事嗎?東街一個老乞婆,有著跟鴇媽同樣毛病,莫大夫救了人,只跟她討了顆饅頭當診金,後來還讓我們姊妹送銀兩去給那個老乞婆。他這不就是菩薩心腸哪?」明珠抱住石影,粉腮膩著石影雙頰說道。
石影冷不防此舉,怔愣了一會兒,才猛然後退了身子。「姑娘請自重。」
「您這身皮膚水滑得像個姑娘似的。」明珠驚歎出聲,再次伸手想去觸摸。
石影急忙起身,卻沒料到酒意太欺人,身子一陣踉蹌之後,竟就要往地上撲去。
正巧入門的莫浪平一個箭步上前,便要扶住石影。
練武多年,石影早在莫浪平近身的第一時間,便一個掃腿而出,雙拳拳風也在瞬間隨之射出。
「打不到!」莫浪平避了那一拳,笑嘻嘻地坐上長榻,好整以暇地看著石影飛紅雙頰模樣。
哈哈!果真灌醉了石影,接下來就等著這個木頭人醜態百出了哪。
「原來石大高手什麼都行,偏偏不諳酒性。」莫浪平撫著下顎,大聲說道。
石影手扶著牆壁,瞪了莫浪平一眼。
燭光在石影臉頰搖曳,那帶著酒意的眼神映著紅頰,竟洩上一股異樣的嬌媚。
莫浪平沒意料到石影醉酒之後,竟會是這般嬌媚姿態。他原以為石影應當會大發酒瘋,或者像其它魯男子一樣大吼大叫,再不就是撒野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一場。
莫浪平緊盯著石影,只覺得那對閃著酒意的氤氳眸子,迷濛蒙地像個娘兒們,讓人……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喝了多少?」莫浪平聲音嘎啞地問道。
「不過才三杯下肚呢。」明珠掩著手絹笑著。
石影整個身子緩緩倚向牆壁,繼而像水流一樣地滑至地面。
「想睡了……頭昏著……」石影揉著眼睛,努力想提起精神。
歌伎們見狀,全笑了起來。
莫浪平修眉一皺,忽耳沉聲說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
他大掌一揮,讓歌伎們先離開。
石影淨眸半瞇,用力地搖著頭想讓自己清醒。
「你酒量怎麼這麼差?」莫浪平不客氣地問道,眉宇間有些惱怒。
「酒讓人亂性。」石影強迫自己起身,在天旋地轉之間,起身打了一套拳,想盡快清醒。
這套落葉拳法,原本就是虛實相應之柔性拳路。此時,石影在半醉半醒間,出掌力小,少了陽剛力道,纖纖身影卻多了一份飄逸。
莫浪平瞧得傻了:心跳竟加速了。
但見石影淡灰色身影旋得極快,髮束竟隨之鬆開,一頭烏亮長髮斜披在那張平時淡然之瓜子臉龐上,詭媚地引人注目。
莫浪平愈瞧:心愈是悸動。
「你夠清醒了吧!」莫浪平粗聲說道,重重一拍桌子。
石影緩緩停下腳步,盤腿於地上,閉目凝神。經此一陣拳腳舒展,酒氣退散了一些,精神也確實恢復了不少。
「咱們明日便出發到烏山,五個月後有一批止血紫玄草要熟成。」莫浪平粗聲說道,雙臂交握在胸前生著悶氣。
「終於要出發了?」石影訝異地睜開眼。
「銀子花得差不多了,再不上路就得到路邊賣藥了。」莫浪平支肘托腮斜倚長榻間,一手拈來杏仁小點往嘴裡放,大口咀嚼著,恍若方才心動不曾發生過一般。
「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石影趁著仍有幾分酒意時,脫口問道。
「那重要嗎?」莫浪平長眸一抬,看向石影。
「你能救人最重要。」石影定定回望著他。
「吃住重要、富貴榮華亦重要,唯有人命不值幾分錢。」莫浪平冷著一雙眼,凜聲答道。
石影聞言卻搖頭,一對清眸看向莫浪平,較平時朱艷幾分的雙唇一啟。「對你來說,救人其實最重要,不是嗎?你是個好人。」
莫浪平雙眼發直,怔怔地定在原地。
石影言畢,轉身走向屋外。
「咳……」一口糕餅噎在莫浪平喉間,他驟咳得高坐了起來。
他猛拍胸膛,捶著心口,只覺得此處似乎有些不對勁,卻也不想去在意。
自己此生孤寡慣了,過去數年,雖有徒弟隨行在側,可徒弟終究是要回到赫連府的。而他看多了生死,覺得人生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又何必讓石影那句「你是個好人」動擾了心呢?
只不過,石影竟是第一個對他說這句話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