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 第二章
    雨,敲打著華麗的琉璃瓦,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涼王朝天子寢宮,崇華殿。

    燈火通明的宮殿裡,巨大的宮柱上飛揚的金龍在搖曳的火光中呼之欲出,讓整座宮殿看起來透著一種令人敬畏的莊嚴與肅穆。

    大涼朝的天子,二十歲登基,在位已有三十九年的康帝宣宗祈隨意地披著一身錦袍,坐在窗下的軟榻上,身前放著一張檀木小桌,桌上撂著一局棋。一隻手拈著一枚棋子,另一隻手放在盤起的膝上,眼眸半開半閉,卻不知道視線究竟落在何處,心中又在想什麼。

    一邊的香案上,小小的金裡點著的檀香,升騰起薄薄的青煙,將宣宗祈那張英武的臉龐掩得更加朦朧。

    輕悄的足音,打斷了青煙中冥思的宣宗祈。

    「陛下,睿王爺來了。」

    身形圓胖的老太監,在宣宗祈視線抬起時,趕緊俯身上前,低聲稟報。

    點了點頭,宣宗祈又重新低下了頭,看著桌子上的那局棋。

    「臣睿華宮雲落叩見陛下。」

    清冷的聲音,在靜謐中響起。

    俯首注視著棋盤的宣宗祈聽到聲音,抬起頭,看著那聲音的來處,只見俊美男子跪在了閃著冷光的地上。明滅的燭火中,精緻的容顏讓宣宗祈有一瞬間的出神。

    「陛下?」

    站在軟榻邊的老太監,悄然地出聲提醒。

    回過神來的宣宗祈,回過神,抬手指向小桌另一邊的位置,沉聲道:「啊,落兒,你來了啊。平身,過來坐吧。」

    「臣……」

    從睿華宮裡冒著風雨過來的雲落跪在地上遲疑了片刻,搖著頭,剛剛張口,那邊的宣宗祈已是揚著眉,望了過來。

    「落兒,朕已說過多次,若無旁人時,就不可臣啊陛下的,你也是朕的孫兒,就和你那些表兄弟們一樣,叫朕一聲皇爺爺吧。來,朕讓你過來坐,就過來。朕知道你棋下得不錯,過來幫朕,接下來這步棋該怎麼走。」

    「是,皇爺爺。」

    衣裳磨擦的聲音裡,雲落坐在了宣宗祈的對面,然後,一隻白皙的手,拈著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

    那枚黑子一落,棋盤上的局勢立刻起了變化,宣宗祈臉色微變,倒吸了一口氣,良久,才抬起頭看著眼前那張俊秀出塵的臉龐,輕笑道:「妙,妙。真是妙著……朕怎麼沒有想到該走這一步?看來,火兒說得不錯,落兒的棋藝果然精妙呀。來,來,陪朕對奕一局。」

    雲落臉龐上滑過一縷波動:「陛下是說的是巽王爺嗎?」

    宣宗祈抬起頭,精明的眼眸沉暗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臉上卻是淡淡的笑:「正是,怎麼了?有何不妥?」

    雲落遲疑了一下,良久才輕聲道:「回皇爺爺的話,落兒從未與睿華宮外的人對奕,卻不知道巽王爺從何得知落兒棋藝精妙。」

    「是麼?」

    宣宗祈眼眸一閃,臉上露出一縷淡笑,伸手撥弄著手邊金現裡的檀香塊,讓那濃烈的香氣散飄得更廣,然後在散開的煙霧裡開口,「啊,聯想起來,落兒無朕宣召是不可離開睿華宮的,又怎麼會和火兒對奕,想來是朕記錯了。無妨,無妨,來,來,佈局。」

    「是。」

    雲落輕應一聲,接過宣宗祈遞過來的棋盅,從中取出一顆棋子,落在棋盤上,清脆的迴響中,透過薄薄青煙,可以看到清冷的眼眸閃過數縷幽暗。

    「好棋。」

    宣宗祈臉上露出一縷笑,然後也拈子落下。

    雲落凝眸,思忖了片刻,復又拈起一子,落下。

    空曠的崇華殿裡,棋子落下的聲響越來越密,漸漸地宣宗祈的臉色顯得有些不快起來,站在軟榻邊的老太監悄然地湊了上前,卻禁不住吃了一驚,棋盤上,宣宗祈的那片棋已呈敗像,雲落勝局已定,卻因為與他對弈的是宣宗祈而無法欣喜,俊美的容顏上已是隱隱見汗……

    就在此時,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打破了宮殿的寧靜,在雨聲中響起,透著焦急的聲音飄入崇華殿:「啟奏陛下,臣兵部知事秦逸嵐有急奏。」

    「兵部知事秦逸嵐?是什麼人?」

    宣宗祈頭也不抬地開口。

    站在軟榻邊的老太監,貓著步子走了過去。不一會,那老太監便急急地走了回來,在宣宗祈耳邊低語幾句。

    雲落抬起頭,看著從灰暗的雨幕裡穿行而來跪在宮門外的身影,手上拈著的棋子,輕輕放落在棋盅裡,從軟榻上站起身:「陛下,您有朝事要處理,臣不便打擾。請容臣告退。」

    宣宗祈抬起陰沉的臉,看了一眼雲落,擺了擺手,對著身邊的老太監輕聲道:「宣他進來吧。」

    「是,陛下。」

    老太監微彎著腰,從雲落的身邊穿過。

    雲落跟在老太監身後,退出大殿,就在他抬腳走出華麗雄偉的大殿時,一個並未穿著官袍,僅著一身儒杉的年輕男子滿面焦急地從他的身邊走了進去。

    稍稍放慢了腳步,雲落抬起眼眸,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與他擦身而過的身影,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個管狀物體,上面的金色漆印讓他的眉挑了挑,眼眸掃了一眼殿外的諸人,白皙的手掌輕輕地撫了撫額頭。

    「王爺,不舒服麼?」

    將那年輕男子領進殿後彎著腰出來的老太監看到雲落的這個舉動,不由出聲相問。

    「回公公的話,適才見了汗,似乎有些頭痛。」

    雲落輕笑著回道。

    「老奴也替王爺捏了一把汗哪……剛才可真是險哪,若不是正好有急報來,陛下就要輸棋了。」

    那老太監唏噓了片刻,轉身對著殿外的人招呼道,「你們出來個人,送睿王爺回宮。」

    「是。」

    那老太監聲音才落地,一個身材瘦小的太監便提著傘從角落裡竄了過來,手腕翻飛,十分利落地將傘撐起遮到了正要邁步離開的雲落頭上。

    雲落打量了一眼那太監,看到那太監的袖口上繡著一朵與衣服同色,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來的雲朵,嘴角不由地略揚,轉身隨著那太監走進雨中。

    「主子,讓屬下出來有什麼事嗎?」

    「我問你,巽王爺這幾日是不是來過崇華殿?」

    「回主子,巽王爺昨日來過,和陛下下了幾局棋。」

    「說了什麼?」

    「因隔得遠,屬下不曾聽清楚……」

    「嗯……」

    「主子,可要屬下去查查嗎?」

    「不必了,我今天要出宮去一趟,你們去安排一下。」

    「是。」

    磅沱的大雨中,漸漸遠去的兩人,嘴角輕動,細細的聲音被雨聲蓋了下去……

    雲起撐著傘,在漸漸沉暗的天色中,從不時會有向他招呼著的人出現的大街上走進漸不見人影的小巷,最後將腳步停在一幢佔地極廣的院落前。

    兩盞朱紅的紗頭懸掛在高高的門簷下,黑底綠漆,雋刻著「雲府」兩個大字的匾額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著,丈許高的白牆自黑漆大門向兩邊延伸,遠遠的看去,彷彿看不到盡頭,足見這宅院的龐大。

    白牆內,隱約可以看到亭台樓閣露出些許的屋宇,成片的綠蔭穿插在其間,不時有三兩枝極探出白牆,在雨水沖洗下變得翠綠而閃亮,在附近一整片華美的府邸中自有一種儒雅淡定的大家風範。

    這就是雲起的家,聞名大涼,獨此一家的葉城雲府。

    雲,在大涼,是一個顯赫而尊貴的姓氏。

    雲氏一簇的顯赫和尊貴,來自於他們英明神武的先祖。

    大涼的前朝,閔國,是一個富庶的小國,因為富庶,所以引來了無數的覬覦者,年年都要經歷戰火,再富庶的國家,也會無法承受長年的掠奪。深受戰火荼毒的百姓,在長久的忍耐之後,終於無法忍受,揭竿起義,反抗異族的侵掠。

    亂世出英雄,一個叫做宣澤淵的無名小卒,因為冷靜果斷的性格和頗富謀略的頭腦,在諸多的義軍中脫穎而出,成為數十支義軍的首領,率數十萬人一起驅逐了在大涼土地上以著殘暴手段統治百姓的異族。

    與宣澤淵擁有著同樣的功勳的還有一位,他的名字叫做雲愷。

    雲愷,閔國末代君王的三皇子,在眾多義軍奮起驅逐異族的時候,公然地違抗其被異族控制的父皇頒下的不戰旨意,捐助義軍錢糧兵器。在被驅逐出皇宮之後,他自立門戶,組創義軍對抗異族,成為當年反抗異族眾多義軍中最強大的一支隊伍。

    異族被驅逐,面對著殘破不堪的家園,百姓們期待建立一個新的強大的家園。

    義軍們廢除了懦弱的閔國國君,建立了新的皇朝,國號大涼。

    新的國家建立了,可是在宣澤淵和雲愷之間選誰當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君主卻成為了難題。

    當時的宣澤淵是擁兵數十萬的義軍之首,他成為大涼之主自然是理所當然。可是擁護宣澤淵稱帝的人有多少,擁戴雲愷的人就有多少。

    強大的雲愷,以仁待人,雖然他的身上流著閔國皇族的血脈,可是他有著卓越的眼光和過人的膽識,同樣有資格成為君王。

    就在擁護宣澤淵和擁護雲愷的兩方之間一觸即發之時,雲愷做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他當著數十萬義軍的面,將象徵著皇權的玉璽交給了宣澤淵,擁戴他成為了大涼的新君。

    後人對於當時雲愷的這一舉動有著眾多的猜測:出身皇家的雲愷厭惡皇室的黑暗而無心皇位;也有傳說是雲愷有心逐鹿,是宣澤淵暗中算計所以無奈放棄;也有傳說是當年時勢混亂,天下初定,雲愷不願皇位之爭再起爭鬥,有心退讓……

    雲愷當年如何考慮已經是一個謎,而宣澤淵成為大涼的新君卻是不爭的事實。宣澤淵順應民意,廣赦天下,立年號明。他成為皇帝後所頒布的第一道命令,更是讓所有的人都為之驚奇。

    宣澤淵下旨,將大涼一半疆土和一半的統治權給了雲愷,他封雲愷為睿帝,允諾他所擁有的一切,雲愷都可以擁有,甚至,只要雲愷願意,大涼的皇位隨時都可以取走。

    一朝二君,這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可是宣澤淵這樣做了,同時,他命令他的子孫也必須這樣做,這就是雲氏的顯赫來由。

    因為數百年前,大涼開國帝君的一道旨意,雲氏一族在大涼國境中,等同於皇族。

    「等同於皇族……」

    喃喃地凝望著雨中的宅院,雲起苦笑著搖了搖頭。

    等同於皇族的背後,又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數百年來,大涼國境中,除卻他們,又有何人姓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一個王朝,只能有一個皇帝。

    當年的宣澤淵留給雲氏的那份權力,在他的子孫後代心目中無疑是一根永遠無法消融的刺。沒有一個皇帝會心甘情願地讓出皇位,也沒有一個皇帝願意讓一個可以隨時奪走至高無上權力的家族存在,所以,雲氏一族的命運注定了是悲慘的。

    開國之君宣澤淵的去世,就是雲氏一族沉入深淵的開始。

    雲氏功高震主,讓大涼的第二個皇帝下令將雲愷削帝為王,囚禁至死,雲姓男丁一律斬首,此令一出天下無人敢姓雲,這也是大涼國境內雲姓者除葉城雲氏之外別無分號的緣由。

    滅門旨意一下,天下大亂。雲氏功高,擁戴者不在少數。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皇帝又對雲氏網開一面,留下了雲愷身懷六甲的妻子,許諾若是為男賜封安平侯,並且為了彌補雲氏的滅族之禍而將天下一半的財富盡歸雲氏掌握。

    後,雲愷之妻果真產下一子,大涼皇帝也不曾食言,賜其世襲安平侯爵位,世代掌管天下一半財富。

    從此,百姓只看到了宣氏一族對於雲姓的恩寵,隨著歲月的推移,雲姓們也漸漸淡忘了數百年前雲氏曾經承受過的滅門慘痛,更不知道皇帝的恩寵背後又隱藏著什麼樣的玄機。

    世襲的安平侯,和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並不為能雲氏家族帶來繁榮,相反的,數百年間,整個雲氏家族在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背後也一直承受著無盡的痛苦。

    為了控制雲氏一族,大涼皇朝的君王煞費苦心,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並且在每代君王更替之時口耳相傳。

    表面上看來,雲氏一族是因為滅族之禍而大傷元氣,實際上卻是因為自滅族之後,雲家子嗣的繁衍一直被大涼歷代國君所控制,雲家一代只能有兩個男丁。兩個男丁之中,身為長子的那一個,在出生之後就被送入皇宮,成為一個質子,住進宮城中被劃為禁地除了君王之外連皇子們也不能踏足的睿華宮中。

    質子,那是一個國與國之間才會有的稱呼,卻在大涼朝中出現。高高的宮牆,在宏偉的宮城裡,圈起一個小小的天地,質子們長在其間,死在其間,終身不得踏出睿華宮一步,用他們的生命,羈絆著宮城外繼承著爵位和榮華的親人,直到新生的質子進宮長到七歲。

    在漫長的數十年歲月裡,質子們終其一生所期盼的只有新的質子被送進宮庭時的那一刻。那是唯一讓他們感受到他們還是一個人的時光。撫育嬰兒,教其學語行走,傳授其各種知識。然而,這樣的時光,卻也只有短短的七年。新的質子七歲生辰的那一日,代表著前任質子的使命已完,等待著他的是御賜的一杯毒酒。

    雲起的爹,叫做雲容,是雲愷的第一十八代孫。

    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一樣,雲容世襲安平侯爵位,掌管天下一半的財富;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一樣,雲容也是雲家的次子;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一樣,為了讓在宮中做質子的兄長可以盡可能的多活一些年月,雲容成親的很晚;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一樣,雲容也有一個經過精挑細選,小他十九歲的未婚妻子,只等著他滿四十那一年,娶進家門。

    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不一樣的是,雲容成親的那一年,只有三十九歲。那一年,在一個風清月朗的夜裡,宮裡急急而來的快騎,給雲氏一族帶來了不祥的消息。雲容身在宮中做質子的兄長雲儀染了急症,雖然經過救治已經無礙,卻提醒了當朝皇上,雲家,應該有新的質子進宮了。所以,雲容,在三十九歲的那一年成親了。

    與之前的每一位雲家主事者更不一樣的是,雲容在三十九歲成親的那一個晚上,同時娶了兩個妻子。

    一個是雲家選定的女子路心柔,她溫柔婉約,對雲家的命運有著徹底的認知。

    另一個卻是當朝的天之驕女,金枝玉葉的公主,康帝宣宗祈的獨女,大涼的第一美人——畫雪公主。

    十七歲的畫雪公主,又是大涼朝的一個傳奇。她來到人世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父親,亦是當時的太子登基成為皇帝的日子;她的第一聲啼哭,引來了無數的鳥兒停留在她的寢宮外;她張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原本飄著雪的陰暗天空轉眼間綻放出五彩絢麗光芒……

    那一刻,雪白的雪花彷彿被畫上了各種顏色,美麗而讓人驚歎,這也正是畫雪二字的由來。

    大涼皇室歷來陽盛陰衰,皇子眾多,公主卻是少之又少,這本就足以讓畫雪公主深受寵愛,面這樣的各種祥瑞景象更是讓她成為康帝宣宗祈捧在手心裡加倍疼愛的明珠。

    畫雪公主一天天長大,她沒有因為集萬千寵愛一身而驕縱刁蠻,而是美麗、端莊、大方、活潑、天真、可愛……就在她的父皇被眾多的求親奏折而煩惱的時候,對於那個只在歷代君王更替時口耳相授的秘密一無所知的面雪公主,卻愛上了比她的父皇還要年長的安平侯雲容。

    宣宗祈自然不會讓他的女兒嫁入那個背負著沉重命運的家族,他甚至想要殺死那個『勾引』了他掌上明珠的雲容,可是當他看著她美麗單純的女兒,流露著滿滿幸福的眼眸時,所有的反對都化成了一聲歎息。

    美麗的畫雪公主在鑼鼓喧天中成為了雲容兩位妻子中的一個,她沒有看到她轉身離開宮門的那一刻,她的父皇複雜的眼眸。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她的夫婿,甚至因為這份愛,甘願與另一個平凡的女子共同分享她的夫婿。

    新婚不久,路心柔有了身孕,而在她懷孕七個月的時候,畫雪公主也傳來了喜訊。

    從畫雪嫁入雲家之後就一直憂心的宣宗祈,因為這個順序而鬆了一口氣。可是,世事難料,懷胎十月,路心柔臨產,卻遲遲聽不見孩子降生時的那一聲啼哭,最後產婆抱出來的卻是一個死嬰。

    第二年的七月,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日子裡,流著雲家血脈也同時流著宣家血脈的孩子出生了。

    雲家第十九個質子——雲落來到人世之後,美麗的畫雪公主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永遠地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在雲落進宮後的第五年,雲容因病亡故。那一年冬天,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落下時,路心柔誕下了雲落的遺腹子,第十九位安平侯——雲起。

    送進宮的孩子取名為落,留在家族中的孩子則命名為起,一落,一起,兩個截然相反的名字,昭示著兩個人不同的命運。

    一個被送進深宮,自小就承受著骨肉分離的痛苦;一個卻從一出生就享有無盡的榮華富貴……

    所幸的是,這一代的質子,他的血脈裡,流著屬於皇室的血。

    畫雪公主天生體弱,似乎早就預料到她的身體會撐不過產子這一大難關,而提前書寫了一封信,信中將她的孩子托付給了最疼愛她的父皇——康帝宣宗祈。畫雪公主的這一封信,只是想給她的孩子多一些的關愛,並沒有涉及到其它,而雲家質子的命運,卻因為這一封信而有了改變。

    雲家第十九位質子,因為他身體裡流著的皇室血脈和酷似其母畫雪公主的容貌,在他七歲那一年,得到了一個旨意,只要康帝傳召,他就可以走出睿華宮。同時,因為這個旨意,大涼朝堂之上第一次知道雲家質子的存在,在諸多朝臣的力諫之下,繼承了安平侯爵位的雲起,也有了進到宮城看望自己兄長的機會……

    想起了那個深居宮庭的兄長,雲起的臉龐上泛起一縷牽掛。

    那個美麗、孤獨,用冰冷包裹住自己、保護自己的哥哥——睿王雲落,此時又在做什麼呢?最後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少爺,您怎麼回來了也不進來?」

    正在雲起出神時,雲府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從裡面打了開來,一個滿面皺紋的老頭正拿著傘走出來,看起來似乎是要出門,一抬眼看到雲起,臉上的皺紋瞬間彷彿花兒開放一般舒緩了開來,露出欣喜的笑容。樂滋滋地上前接過雲起手上的油布傘,將他迎進了門裡,「可叫老奴好找!」

    繞過倒刻著福字的影壁,行走在兩側種著半人高花草的青石徑上,雲起輕斜著腦袋看了一眼那老頭,忍俊不禁地笑道:「崔伯,您老今兒是怎麼了?怎麼不去吆喝那些不聽話的小廝丫環們,改做應門的了?還給我拿傘,我瞧瞧是不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咦,分明還是在下雨呀……」

    「少爺,您還有心思取笑老奴。老奴都派人在城裡找了您好幾遭了,您要是再不回來,老奴可就要遭殃了。」

    那崔姓老頭,聽著雲起的打趣,臉上顯出懊惱的神情,怏怏不樂地開口。

    雲起怔了怔,溫潤的臉龐上笑顏稍斂,腳步一頓,皺眉道:「崔伯,是什麼事情讓您急成這樣?」

    崔伯跟著雲起停下了腳步,眼睛打量著已在眼前模樣古樸雅致卻又不失大氣的廳堂,壓低了噪音,輕聲道:「少爺,巽王爺來了……夫人讓老雙在門口候著您,跟您提個醒。少爺,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巽王爺可是朝裡出了名的狠角色,您可要小心著點。」

    「巽王爺?」

    眸間微露詫異的神情,雲起禁不住抬眼看了看那近在眼前的廳堂。

    他們所站的位置之前,正好有一株齊人高的茶花擋住了他們的身形,從茶花的枝極間,可以清楚地看到窗門俱開的廳堂裡面。

    偌大的廳裡面,上賓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看起來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年紀甚輕。樣貌又是十分俊美,舉手投足之間看似溫文俊雅,眉眼之間卻又暗藏著肅殺,讓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因為進宮探望雲落的關係,曾經與那巽王爺有過數面之緣的雲起,只消一眼就已經認出那人確正是如今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巽王——宣離火。

    巽王宣離火,其父為當朝天子康帝宣宗祈的第九子。

    康帝宣宗祈有十九位皇子,除後面幾位年齡尚幼,或是老實木訥,或是陰邪奸滑,或是氣量窄小……都不甚得宣宗祈的心意,只有這九皇子剛正不阿,從少時就在大涼朝的疆域上英勇殺敵,為大涼開疆擴土立下顯赫功勳。

    宣離火在其父熏陶之下,從小就修習兵書,精通十八殷兵器,擅騎射,十三歲時就隨其父南征北戰,十九歲時就已經立下赫赫戰功,敵人為之聞風喪膽。

    更難得的是,宣離火並不是魯莽之輩,他同時又精通四書五經,擅音律琴操,深得康帝喜愛,是所有皇孫中唯一一個被賜封為王的。前幾年,九皇子因病亡故,巽王爺從其父手上繼承了大涼百萬雄兵的執掌大權,整個大涼朝中無人敢持其鋒芒。

    這樣的一個人物,也難怪在雲府待了六十多年的老管家崔伯也會亂了分寸。沉吟了片刻,雲起低聲問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巽王爺來時正是酉時二刻。」

    崔伯有些擔心地看著點頭表示明白,正要舉步向前的雲起,小心道,「少爺,可要小心些。」

    笑著前行的雲起,三兩步之後,已經站在了廳前的屋簷下。

    將淌著水的油布傘遞給管家崔伯,伸手接過廳前家奴遞過來的帕子擦著臉上的水珠,整了整已經濕了一大半的衣衫,雲起帶著笑走進了廳裡,對著那正端著青瓷茶盞淺啜的宣離火朗聲道:「啊呀,可真是稀客呀。王爺,照理是我到您的府上拜訪才是,怎麼能勞您的大駕屈尊呢?您瞧瞧,今兒還下這麼大的雨……」

    「好說。好說。」

    只見宣離火眼瞼輕翻,閃著邪魅冷光的眼眸,將雲起從頭至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嘖嘖敷聲道,「小侯爺,這是上哪兒去了?不但讓本王好一陣等,還把自己弄得這般狼狽?」

    雲起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樣子,苦笑著搖頭:「不瞞王爺,我適才去了北門。」

    「北門?」

    宣離火眼光一跳,俊美的臉龐上微微起了一縷波瀾,「最近兩月,北邊遭了水患,因此有大批民眾往南遷移……早就聽說安平小侯爺廣施善舉,活像是大士身邊的金童下凡……本王的這一番苦等倒也不算冤枉。」

    「王爺過贊。」

    雲起笑了笑,在宣離火對面的位置上坐下,身後的家僕即刻端上了茶水。拿過茶杯,輕啜了一口熱茶,潤了一下口舌,試探著道,「不知王爺在這大雨之日,來敝府所為何事?」

    聞言宣離火臉上露出一縷淡淡的笑。

    伸手拿起身邊茶几上的茶杯蓋子,輕敲著下面的青瓷茶碗,清脆的響聲中,宣離火抬起透著邪魅的眸,看著那張雖然因為淋了雨有些狼狽卻依舊讓人禁不住想要親近的臉龐,一字一頓地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本王來此,自然是有要緊的事情想請小侯爺幫忙。且放眼天下,此事唯小侯爺可辦。」

    傾聽著那在簌簌雨聲中顯得格外響亮的脆響,雲起看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頭禁不住突突地一陣急跳。勉強露出笑容,雲起遲疑道:「不知王爺有何事為難,雲起定當竭盡所能,為王爺解憂。」

    似乎就是為了等雲起的這一句話,宣離火不等他的話音觸開,就自袖中取出了一件東西,放在身邊的茶几上:「不知道小侯爺可認得這件事物?」

    雲起凝眸看去,卻是一塊殘缺不齊的布料,從齒口看起來像是匆忙中被扯下來的一樣,擰眉想了一會,他搖了搖頭:「這不過是一塊碎布……」

    「不知道小侯爺可曾聽說過,前幾日,本王府裡進了賊人?」

    宣離火雲淡風輕地說笑著,彷彿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

    雲起吃了一驚:「什麼人好大的膽子,竟敢闖王爺您的府第。不知道……」

    笑著擺了擺手,宣離火淡然道:「本王的王府一向戒備森嚴,那賊人自然是佔不了什麼便宜。這塊布料便是本王的侍衛與那人纏鬥時撕下的。」

    雲起聽到這裡心中已是明白,這巽王冒雨前來,恐怕是與這塊碎布脫不了干係,只是卻還是有些弄不明白這布料卻又與他有什麼關聯。

    就在雲起心中揣測之際,那邊宣離火卻站起身走到了雲起身前,將那塊碎布放在他手邊的茶几上,淡淡地道:「小侯爺仔細看看,這料子有什麼不同?」

    雲起低下頭,視線觸及那塊料子時,心神一凜,一聲驚呼已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彩雲錦?」

    宣離火淺笑著點頭:「小侯爺果然好眼力,這正是彩雲錦。看來本王是找對人了,普天之下,也唯小侯爺有此眼力,一眼便可以斷定這是彩雲錦。」

    「王爺謬讚了。」

    雲起拿起那塊布料,輕歎了一口氣,「彩雲錦乃是雲家布莊所產,雲起認得也不稀奇,王爺的意思是……」

    迎著雲起小心問詢的眼神,宣離火點了點頭:「這彩雲錦看起來普通,可是只要迎光望去,便恍如染了霞光的雲彩般美麗,而它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來。這彩雲錦乃是雲家布莊獨有,傳聞它的用料和制藝十分獨特,每次染出的料子都為孤品,更因為其用料難求,一年只能產五匹……小侯爺明白本王的意思了麼?」

    雲起靜默片刻,閉眸輕歎一聲,點了點頭,「雲起明白王爺的意思了。明日。明日王爺即可知道您想要知道的事情了。」

    宣離火眼眸一亮:「好。那麼本王就等著小侯爺的好消息了。」

    言罷,衣袖一揮,起身就走出了廳堂,只留下雲起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出神。

    雅致的廳裡,一瞬間靜的只剩下雨聲。

    「起兒,巽王爺來此究竟是為了什麼?」

    溫柔的聲音,打破了整個廳堂的寧靜。

    捏緊手上的布料,雲起抬起頭看著從廳後走出來的婦人,那婦人不過是四旬左右的年紀,面貌與雲起有著五六分的相似,眉宇之間十分慈善。

    捏緊了手上的布料,雲起勉強地笑了笑:「娘,沒什麼事情,您不必擔憂。」

    「你在騙娘。」

    路心柔看著臉色蒼白的雲起,眼光一轉,落在被緊緊握在那白皙手掌中的布料,眉頭意顰,「起兒,那是什麼?」

    「啊……啊!」

    雲起順著路心柔的視線看著手掌,下意識地一縮手,把那塊碎布料放進了袖子中,然後站起身走到母親的身邊,伸手扶住那嬌小的身子,柔聲道,「娘,沒什麼。只不過是布坊送過來的一點點樣品罷了。」

    路心柔疑惑地看了一眼那張尚帶著幾分稚氣的俊秀臉龐,遲疑道:「可是,巽王爺……」

    「娘,巽王爺他只是想讓起兒為他尋一件東西罷了。」

    雲起扶著路心柔,往廳後走去。

    「巽王爺要找什麼樣的東西?」

    路心柔總覺著心裡有些不踏實,遲疑了一會,還是問了出來,「以他的權勢,他還有什麼東西是找不到的,要你……」

    「娘,真的沒什麼。您不用擔心。娘,您往這邊走,外邊的風大。您還病著呢,再受涼了可不好。」

    雲起扶著路心柔,穿梭在曲折的迴廊裡。

    路心柔靜靜地看著那小心翼翼將自己護在迴廊內側而自己卻被打進來的風雨吹濕了肩膀的俊秀容顏,瞧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柔柔地回握住了扶著她的那雙手。

    訝異地抬眸,雲起看著路心柔神色複雜的雙眼,靜默了一會忽地輕笑道:「娘,起兒不是說過了嗎?真的沒什麼……」

    「嗯,沒什麼。娘相信你。」

    路心柔伸出手,拂開沾在那張俊秀臉龐上的幾縷濕發,柔柔地笑了。

    「嗯。」

    應了一聲,雲起扶著路心柔,走出迴廊,轉進一道圓門,進了門裡那幢兩層小樓。

    「娘,歇著吧。大夫說您需要調養。」

    雲起扶著路心柔躺下後,察看了一下房內的門窗,又在香爐裡點燃了寧神定氣的檀香,一切妥當之後,轉身準備離開。

    路心柔躺在床上,對著那正要離開的背影,忽地輕輕開口:「起兒,娘想問你一句話,你如實告訴娘,好不好?」

    雲起轉過頭看著床上那雙直視著他的眼睛,猶豫著道:「娘,您要問什麼?」

    溫柔的眼眸動了動,路心柔欲言又止,搖了搖頭,她緩緩地躺下,將頭靠在枕上,閉上了眼睛。八仙桌上,小巧的香爐裡,飄出薄薄的青煙,在昏暗的廂房裡,散開縷縷的香。

    雲起放輕了腳步,退出了房間。

    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床上,原本看起來像是睡著了的路心柔張開了眼,凝望著房裡那散開的青煙,輕輕地開口:「我還是問不出口啊……起兒,告訴娘,你怨不怨娘……怨不怨娘把你帶進這個家門……告訴娘,好麼?」

    可是,回答路心柔的卻只有滿室的靜寂和樓下隱約傳來的說話聲,凝神細細聽去,溫潤的嗓音傳入耳中……

    「你們是怎麼做事的?夫人還病著呢!怎麼可以讓她單獨在風雨裡去廳上?」

    壓低的聲音裡,透著嚴厲。

    「奴婢們……」

    丫環們囁嚅驚惶的聲音裡,帶著幾許的顫抖。

    「下次這樣的事情不許再發生了。現在夫人睡下了,看樣子會誤了晚飯。我會吩咐廚子做一份送過來,你們在樓下偏屋裡起個爐子將飯萊熱著,等夫人醒來就送上去,知道嗎?」

    雲起輕聲吩咐著。

    「是,少爺。」

    丫環們歡快地應著,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一陣足音之後,樓下便陷入了沉靜。

    路心柔從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正好看到窗下,撐著傘的雲起低聲對著一個黑衣人低聲吩咐著什麼。眼眸一閃,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窗戶給關了起來。

    這場雨怎麼越下越大,總也不停呢?

    天知道,會下到什麼時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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