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陽第一次遇到柳青依,是在北戴河的一處海灘公園。
那一天,正是一年中最最熱的八月時節,從海浪裡脫身出來,抹一把臉上鹹鹹的海水,他往沙灘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柳青依——當然,那時候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而能被他一眼注意到,憑的,自然也不是柳青依本就不怎樣出眾的花容月貌。
白重陽能一眼注意到普普通通的柳青依,是因為,在耀眼的陽光下,在千千百百身穿泳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一身整齊的長褲長衫的人,很難不被人注意到。
「好奇怪的女孩子!」
同他一起從海水中爬站起來的狐朋狗友王大連,也一眼注意到了那個在避暑之地卻格格不入的女子,笑著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推測:「如果她不是身上有什麼不想被人看到的傷疤啊或文身之類的,那就一定是神經不太正常!」
他笑著隨口應付一聲,並沒有怎麼在意,只再看了眼她身上整齊的格子長褲淡粉色的薄衫,便吸口氣,重新沉進沁涼的海水中,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白重洋第二次遇到柳青依,是在秦皇島的始皇求仙入海處。
那一天,雖然還是一年中最最熱的八月時節,他們一行人也已購了出海的渡輪船票,卻因為突然的變天,海上風浪很大,所以,出海之行自然擱淺。
他那幫狐朋狗友們一個個有些垂頭喪氣,決定打道回府回酒店去重尋樂子。而他出外旅遊一向是從善如流,從不發表自己意見,向來是以朋友的意見為意見,於是很爽快地轉身回走,眼角,卻瞥到了那入海的長長棧橋上,一身格子長褲淡粉色薄杉的女子,在漸漸大了的風裡,悠閒地斜依著粗粗的橋鏈,正在持竿垂釣。
「哇哦,很自在的小妞兒嘛!」
同樣瞥到了這兩天卻同一身裝束女子的人,還是他的好兄弟王大連。
「重陽,你不記得啦?就是昨天在北戴河沙灘上那個女人啊。」
王大連笑著朝他眨眨眼。
他笑一聲,無所謂地轉回視線,跟上他那幫狐朋狗友。
王重陽第三次遇到柳青依,是在燕塞湖。
還是那一年中最最熱的八月時節,早上九點,導遊已經將他們一大幫的狐朋狗友載到了據說是來秦皇島不得不游的燕塞湖。下了車子,站在空曠的廣場隨便地舒舒肩,一扭頭,一身整齊的格子長褲淡粉色的長袖薄衫不期然地又進入了視線。
這一次,他認真地打量了一下一連三天卻是同一身格子長褲淡粉色長袖薄衫的女子。
也就一米六的個頭,身軀略微豐滿,長長的頭髮拿一根綠色的仿玉簪子別在腦後,額頭上沒有一絲的劉海,露出女孩子中很少見的飽滿前額,不怎樣大的眼睛,微微瞇著瞧著手上的門票,不算挺的鼻子,兩瓣很飽滿的唇,也微微抿著,橢圓的臉龐不怎麼有稜角——遠遠看過去,女人,很普通。
如果不是一連三天都見到了她這第一百零一身的格子長褲淡粉色的長袖薄衫,白重陽發誓他平時絕對不會注意到這樣的女孩子。
真的是很奇怪的女孩子。
心裡,就莫名的一動,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想認識一下這奇怪的女子了。
不過這種莫名的想法也就是千分之一秒的從腦袋中一閃而過,他笑了笑,手抄進褲袋,悠閒地走在他那一幫狐朋狗友中間,跟著導遊,開始燕塞湖之遊。
說是新開發的旅遊區,但並沒有太多的玩頭,逛過了有著幾隻圈養松鼠的松鼠園,再花兩塊錢同綠嘴鸚鵡照過一張合影后,他們終於慢慢蕩到了燕塞湖畔,上了據說至少是全中國最長的高空纜車,聽著灌錄好的風景解說,從高空往下,望了望碧綠的湖泊,有點懼高的他便靠在纜車椅背上,瞇著眼無聊地望向前邊的纜車。
模糊的粉色闖進他的視線裡。
哈,竟然又是那個很奇怪的女孩子麼?
心裡,先前一閃而過的好奇念頭頓時重新轉回來又在他心上閃了一閃。
於是,便當作是無聊旅途中的無聊消遣,他慢慢對這個女孩子經了一點點的心。
有意無意的在其後的遊覽中,跟他那幫狐朋狗友拉開了一點距離,卻是不顯眼地跟在這女孩子身後,很好奇她為什麼沒有其他人都有的那種興致勃勃的樣子。
既然是來旅遊嘛,不都該是那樣的嗎?
於是,跟在她身後,爬了仿製的小長城,轉了海神廟,再上了纜車,前去那什麼桃花源。
然後應了那一句老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那個到處有朋友的狐朋狗友之一的王大連先生竟然識得這奇怪女子的同伴。
跟在一行人身後,他豎著耳朵聽了一大堆的笑話,開始知道這奇怪女孩子的許多消息。
這女孩名字是柳青依,是跟隨她的好朋友許戀戀來秦皇島旅遊順便會網友的。
他忍不住有點驚訝。
走近了看,才知道這女孩子年紀已經不小,二十八,與自己竟然是同年,卻會懷著青春少女的心態,來跟隨朋友前來見網友?
「網友不都是見光死嗎?」
稍微相互的介紹過後,他裝做隨意的樣子跟在她身後,問了一句。
她卻沒有說什麼,只笑了笑,然後靜靜跟在她朋友的身後,背著大背包,拎著礦泉水,竟然是穿著一雙拖鞋——注意看了,才知道她來旅遊竟然是穿了一雙細高跟的涼鞋!
瞪著吊掛在她大背包上的細跟涼鞋,他第一次,覺得女人真的很可怕。
「今天你要不要爬那段老長城?」
他再隨意地問了句。
「爬吧,不過說不定。」
這一次,柳青依回答了他。
聲音不大也不小,很平和,聽起來聲音很柔,但並沒有什麼特色,同她的模樣一樣,屬於很普通的那種。
「那你——」他比比她腳上明顯不合腳的大拖鞋。
「哦,因為沒有準備啊,所以就臨時從旅館借了一雙。」
她似乎也覺得有些難為情,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蛋更紅了幾分。
「沒準備?」
「哈,我根本沒有想著要來這裡玩呢。」她將溜下耳的短頭髮往耳朵後面塞了塞,微微笑了笑,眼睛,則望著前面打打鬧鬧的朋友和朋友的網友,「她啊,臨時打給我,要我去火車站,等我到了,就被她拎上火車到了這裡啦。」
所以,沒有準備爬山的運動鞋,也沒有準備游泳的泳衣,甚至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準備一身?
他瞭然地笑了笑,隨手將朋友丟過來的鮮山果遞給她。
她笑了下,輕輕道了聲謝接過了,卻沒有吃,只捏在手裡把玩。
這個女孩子,真的很有意思。
他心裡笑了笑,突然舉高雙手,吹了一聲口哨。
她則訝異地瞅了他一眼,然後笑一笑,緊走了幾步,去追她那已經走得快不見的朋友去了。
* *於是,也就這樣認識了。
白重陽知道了這個在海灘一身長褲長衫的女子名字叫做柳青依,與他來自同一座不大也不小的城市,知道她平日裡不怎麼喜歡主動說話,知道她卻有許多的好朋友,知道她沒有如他人那般朝九晚五的上班,卻在大學區開了一間小小的書店,知道她並不是這座城市的土生居民,卻是從遠處的山村考進這裡,大學畢業後又留在這裡的。
而柳青依呢,則也從朋友的朋友的口裡慢慢知道,這個平時說話很和氣很風趣很喜歡笑微微的白重陽,年紀與自己一般的大,學的是設計,目前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建了一間小工作室,做一些企業雜誌。
其他的,因為沒有交集,就知道的不多了。
生活在這個不太大的城市裡,其實,有很多認識的朋友都是有交集的,例如白重陽,他也是在某一次到朋友家應約去打牌的時候,才真正的認識了柳青依。而柳青依,也是在去朋友家打牌的時候,才知道這個曾經在秦皇島遇到過的男人,竟然是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
認識了,相互一笑,偶爾會出現在同一個朋友的家裡,吃吃飯啊,聊聊天啊,打打牌啊——反正,慢慢的,朋友的朋友,便變成了朋友,慢慢的,也就相互交換了電話號碼,甚至知道了各自的一些喜好。
但真的熟識起來,卻是在那個一年中最最熱的八月過去了好久好久、雪花飄落、一年中最最寒冷的季節來臨的時候。
聖誕節的那一天,白重陽從小一起上學的王大連打電話找他,要他幫忙去參考參考他新一任的女朋友,看看人長得模樣行不行啊、性子好不好啊、說話談吐怎麼樣啊——他大笑,對這個超喜歡美女卻又超級被美女唾棄的好哥們,他實在是——唉,只希望他可以真的能提供一些幫助。
到了見那女孩子的地點,才知道,正是在柳青依的小書店裡。
心裡不得不說是有一點點的驚喜的,雖然是莫名的。
於是,同柳青依一起,坐在書店的角落,看那兩個有相互瞭解意願的男女故做矜持地站在一處說話,他與她,則相互地會心一笑。
談了不到幾分鐘,王大連向來見色忘友的性子再次發作,朝著兩個人笑瞇瞇地打聲招呼,便領著新結識的女朋友跑掉了,剩下可憐的他,被很明目張膽地甩掉了。
「真真是見色忘友了!」
他笑著,搖搖頭。
「哈,讓他們在我們面前親親我我,的確也是不太好啊。」
柳青依卻沒有他那般的反應,只站起來,開始整理一旁的書架。
「你這裡經常這樣?」
他也站起來,很順手地抽出一本雜誌,慢慢翻著。
「這樣?」她卻愣了下,回頭望他一眼,而後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得更開:「是啊是啊,我這裡幾乎是所有認識我的人的落腳地兼中轉站,有什麼事啊,想說什麼小道消息啊,我這裡隨時開著門呢。」
「聽起來很熱鬧?」他笑吟吟地將雜誌放回去,走了兩步,從她身邊的書架上抽一本小說繼續翻。
「事實上的確是很熱鬧啊。」她瞥了眼他拿著的小說,很順手地拿起另一本遞給他:「這一本印刷的好些。」
他笑著揚眉,接過來,與手中原先那本對比了下,果然不論是裝禎啊還是紙張材質啊印墨啊,的確是她遞給自己的要好許多。
不由讚歎她的細心。
「既然內容一樣,為什麼進了兩本?」他笑著問。
「第一本進來的時候沒注意嘛,等在批發商那裡看到了另一種版本,才知道好壞啊。」她很理所當然地笑笑,「所以就再進一本啊,想要貴的有貴的,想要便宜一點的就便宜一點的。」
「這些書你都看過?」指一指滿滿一屋子的書,他真的很好奇。
「我哪裡有那麼大的精神啊!」她又笑,「不過讀書的時候真的很喜歡看書,到這裡讀大學第一年,東南西北還分不清楚呢,卻把全市所有的大小書店都逛過啦!」
「真的假的?」他笑著問:「我可是真正的地頭蛇,平時也很喜歡翻翻書的,市裡到底哪裡有書店我其實最清楚的,要不要咱們相互切磋一下,看看到底誰知道的多?」
他的玩笑話,引得她很乾脆地舉手甘拜下風。
「不過,為什麼想開一間書店呢?」他笑著往下問:「雖然賺錢多,可也很勞累吧?」
「自由啊。」她依然和聲和氣地,一邊慢慢整理著她的書,一邊回答:「我也上了兩年很正式的班的,賺的錢雖然多,也不用操心,只要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可總覺得不怎麼開心,也許我性子不太好,總是受不了那些浮躁人事吧,所以攢了一些錢,就開了間書店混日子咯。」
「混日子?」他聞言大笑:「我可聽他們常常誇獎你呢,柳家姑娘!」
「哦,說我什麼?」她微扭頭看他。
「說你汲汲營生,雖然只是小小的書店,名聲在這大學區可是很響亮的!」他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架子,微探身,再找自己感興趣的。
「聽他們胡說。」她不在意地笑著搖頭,並不追究那些「他們」到底是誰。
「不過你這裡老書真的很全的啊。」他笑著吸口氣,「很久沒捧著書讀過了,這一看,還真的發現自己快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現在的書,除了娛樂性的,就是教你怎樣賺錢啊怎樣厚黑啊,哪裡有什麼真的好書可以讀?」賣書的人卻是很不屑地聳聳肩,「我接觸這些書接觸的久了,就越發覺我不太喜歡這些所謂的書了!」
她的話,讓他不得不正眼看她。
「怎麼,我說錯了?」她望他一眼,將身前的書拍一拍,「哪,你看,這些玄幻,這些言情,這些網游,還有這些星座,這些心靈叢書,其實哪一本可以真的教會了你一些什麼好的東西,整天的天下惟我獨尊,整天的超脫實際的幻想,整天的迷信一些有的沒的——有什麼用?只我說,什麼也不要,還是信自己的好!」
「喝,你有點點以前憤青的意思哦!」他笑著將雙手抱在胸前,眼眨也不眨地掃過她全身上下,「怪不得你名字中有一個『青』字,果然是名副其實啊。」
她笑了起來,搖搖頭,聳聳肩。
「對了,明天是週末,有沒有時間?」
「做什麼?」她笑著,走到櫃檯前,說是櫃檯,其實也就是一張電腦桌放在進口的一側而已。
「周小朋找人湊牌搭子。」他也笑著跟過來,「問我了,我不一定有時間,他就讓我至少要推薦一位,剛好我在你這裡啊,就問你好了。」
「周小朋?」她抓抓頭髮,顯然想不起來。
「就是上上週一起吃火鍋的那個小胖子。」他笑著雙手劃一個大大的圓,「你忘記啦,那一大桌的人誰都不如他吃羊肉吃得多!」
她顯然想起來了,立刻笑起來。
「怎樣?要不要?就算是幫我一個忙?」
「好啊,如果明天沒什麼事,我去。」她彎腰,將桌子上的電腦調了調,不一會兒,音響裡放出歌來,很熟悉的調子,是很老的歌,歌的名字白重陽卻不記得了。
「那就這樣了啊。」他立刻掏出手機,快速地按了幾下。
「其實——」她頓了下,沒有說下去。
「我其實也知道,你和周小朋不怎麼熟悉。」他如何不明白她想要說的,笑著攤攤手,「不過大家都是朋友嘛,都認識,多相處相處不就熟了?」
她笑笑,沒有說話。
於是,第二天,他辦完了事又跑到周小朋家去的時候,果然見她正端端正正坐在麻將桌前,很熟練地碼著牌,橢圓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卻很少說話,只很認真地打著牌。
然後,他終於也知道,在相熟了的朋友圈裡,她竟然同自己一樣,也有著一個很有趣或者說很傷自尊的小小綽號。
* *「小黑?!」
他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望一眼還是笑微微打牌的女子,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啊。」許戀戀一邊按著手裡的遙控器,一邊點點她的好朋友,「青依皮膚很黑的,上大學時,不管夏天有多熱,她呀,是從來不穿裙子之類衣服的,向來是長褲長袖的衫子!」
「那有什麼啊!」
一起來的王大連卻搶在他說話之前開口:「我們小白是一樣的啊!」
「什麼?!」
這一次,連專心打牌的她也回過頭來瞅了他一眼。
他笑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看她的牌,卻沒有說話。
「重陽因為皮膚太白啊,夏天也是從來不穿短袖衣服的啊。」王大連很爽快地出賣他:「現在因為年紀大了,所以看著好像黑了一點,不過也就是這張臉而已,哪天你叫他脫了衣服看看,我敢說,比起女孩子,他呀,白得可不是一分兩分!」
他咳一聲,扭頭似笑非笑地看王大連一眼,王大連立刻很識相地在嘴巴上做了一個拉拉練的動作。
她卻忍不住地笑了。
「小白?小黑?」
一起打牌的周小朋也撲哧笑出聲來,連帶著,其他兩個打牌的朋友都大聲笑了。
「喂,什麼是緣分?這就是緣分啊!」
許戀戀大笑著拍拍手,將手中的遙控器用力地磕著沙發背,顯然很得意自己的奇思妙想。
「對啊對啊,黑白配!」屋子中的人一起笑了起來。
他有些擔心地望她,她卻也在笑,並不在意的樣子。
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恰好輪到她拿牌了,他想也不想地攔住她,卻很順手替她拿起牌來,她微轉頭望他,他笑:「讓他們笑話咱們!哪,我幫你!」將牌往桌子上用力一砸,他哈哈的大笑一聲:「自摸!」
頓時一片的哇哇大叫,王大連許戀戀也湊過來,看了柳青依的牌面,也很興奮地叫了幾聲,許戀戀甚至很誇張地抱住她的脖子,用力搖晃了搖晃,「天哪,青依,你手氣好好哦!」
「錯了錯了,是小白手氣好!」王大連大叫,為他鳴不平。
「他只是碰巧罷了!還是我們小黑手氣好!」許戀戀大叫:「快點快點,掏錢掏錢!」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朝著他笑了笑,很安靜地任她的朋友抱著搖晃。
他也笑了下,轉身離開這一團喧鬧,回到沙發旁照舊坐下。
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他輕抿了口。
心裡,暖暖的茶香飄過。
小黑,小白?
第一次,他覺得,一直以來讓他其實很不滿的這個小小綽號,原來,也並不是很惹人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