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天放接過這份東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傳者耐心等候他點菜。
他問:
「這是什麼?」
「先生,都是吃的。」
「吃的?」他撕下一角檢視,嗅了一下:「白兄,怎麼吃?」
「峨,這是紙。你連紙也不曉得?」
「紙?」
朱莉莉醒覺了,開始同情他:
「他沒見過紙的。」
「對。」白雲飛也省得:「漢代才發明了紙,他當然沒見過,算了。來三份晚餐吧。」
蒙天放越發氣餒了。自己也是陛下身邊的高人,一旦淪落到這年代,連找點吃食也很困難,往下日子如何過?一時間心灰意冷:
「我看,還不如回去了。」
白雲飛沉吟:
「讓我安排一下吧。現在不談其他,先好好地吃一頓,權當洗塵。」
「你對我那麼好,我們會幫你的!」
朱莉莉誠心誠意地又問:「是嗎?雲飛?」
蒙天放抬眼,默默著他們一眼。
頭髮被火速送至化驗室。
顯微鏡下,組織放大數百倍。
化驗師示意田中三人過來一看:
「已經做了三個小時了。這幾根頭髮,我也說不上來,質地跟現代人不同,估計有幾千年歷史,但又不是枯萎,是活活拔下的,因為連著毛囊,有皮脂分泌,基本上是活的。」
田中三人操著不純正的國語問道:
「活的?你的化驗可靠嗎?」
「準確度百分之八十。」
白雲飛聽了,色喜:
「看來那真是個無價寶了。」
田中三人點點頭。
「不過——」白雲飛繼續說:「得把他徹底研究,才找得出長生不老的秘密!」
越想越興奮——人類至大的敵人是時間,任你是蓋世英雄、絕色美人,才高人斗抑富甲天下,到頭來,逃不過老死。多少人費盡心思,千方百計,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藥,自古至今,誰個沒這奢想?連胎盤也有人肯吃,還是要走就走,只是,如何處置他?
在白雲飛心念電轉時,他的幕後投資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國家,把他買下來。」
白雲飛考慮一下,便砌詞:
「不,當初的協定是盜墓,不是販賣人口。何況,目的地還沒找到,這個人與整個計劃無關。我會處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們在東北,有個實驗場。」
白雲飛百思不解。
實驗場?
卻原來,日本軍國主義經過周密準備,已積極著手細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國大學畢業,專研病理及細菌學。『咆·一八」事變後,在東北已秘密建設「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雛形,進行實驗。
田中三人並沒有把軍機洩漏,只道:
「我們的實驗場,設備完善,如果把這個異人解剖,或進行細菌實驗,測驗免疫能力……才是醫學界的躍進。你們中國不是有唐僧肉的傳說嗎?若我們把他吃了,也就長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數目。
東北?
只要把他騙上火車。
這個不容易就範的男人,只肯向一個女人就範。如何智取?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聽我一個。」
「對,」白雲飛道:「只要他肯上火車。你就哄他說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為什麼要騙他?」
「你不過把他轉讓給我,根本不必付出什麼。」
朱莉莉聞言,心裡有數:
「你是把他當古董賣掉吧?」
白雲飛不答,正預備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會遇上個好買主。」
他一聽,回復冷漠、做岸。
「好,那隨便你了。」
她轉身欲帶門出去。這真是一次賭博,想不到他還在搭架子。——他只不過在「交易」?他對她沒表示?自己豈不成了他的跑腿?一點地位都沒?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後喚: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贏了。
「我們不是談交易。你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嗎?」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這關頭才說「愛」她?這是真面目麼?心中忐忑。一下子聰明起來了:
「當然我知道,不過愛情摸不著,沒份量。惟有錢——」
白雲飛把一疊一疊的鈔票拎出來,放在她面前,這也是不可抗拒的數目,卻在田中三人給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點心動。但回心一想:
「鈔票太薄,而且什麼金圓券、很圓券,不好兌現。」
「金子呢?千古以來,還是金子保險。」
換上了金光閃閃的金子,真是人間至大的誘惑,她望了又望,閉目搖頭。
在搖頭之際,不免念到自己窮了這些日子,從沒如此飛黃騰達過,有了金子,往臉上貼金,整個人就燦爛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賣出去呀。
這樣的越趄。
白雲飛正把心一橫,手槍已半拔。
她忽地張開眼睛,意動了。
「我學得聰明了。還是物重情義輕!」
稚嫩的、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橫。但又自己說服自己:
「做人就是這樣,有時候人出賣我,有時候我出賣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還沒心足,忽生一念:
「我還有個要求,我要當女主角!」
白雲飛一笑:
「沒問題,一言為定,有你,就沒有阮夢玲。」
「真的?」她大喜過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講同樣的話: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轉,開始為他梳頭。一如秦代冬兒的手勢…··喀那麼熟練!
不同的,是冬兒帶著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邊梳、一邊行前退後地審視,好像裝飾一件貨物,直至自己點頭滿意為止。
她又把他裝扮回原來的身世。
然後道:
「好了,洗臉、刷牙,早點睡。」
「刷牙?」
她怪叫:
「嚇?你從來都沒刷過牙?」
他一口泡沫,苦著臉:
「好辣!」
她笑起來,但明天伴他上火車,她就要跟他分別。她忘了叮囑白雲飛,千萬不能把他傷害。不,明天一定得這樣說。否則怎能心安理得?她輾轉反側。
後來,也預見自己「電影皇后」的風光,看不起她的人,都來恭維討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
蒙天放一夜都沒睡好。
晚餐時,喝過一杯褐色的東西,又甜又苦,有種燒焦的味道,然後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著天花板。在追溯這東西的名字,好像是什麼「咖啡」,發音很奇怪。
冬兒給他喝的,他也就毫不遲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飲品,一切都新鮮得難以適從,令人手足無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靜定下來的時間做個打算。
蒙天放回復自己了。
把這一天一夜的過程細加分析。皇陵被後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隱憂終成事實,一旦公諸於世,亂賊一定乘勢挖掘侵佔,陛下的萬世計劃,不是毀於一朝麼?他必得前去守護,盡一己之責任。必要時,便把它封了。
然後他又想到,像自己這樣長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兒呢?她是否也一樣服了丹藥,但失去了記憶?有沒有辦法令她好轉,回復本性?她答應了隨他回去,明天會不會變卦?
—一都得弄個水落石出。
白雲飛呢,徹夜把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過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現場,不知就裡的阮夢玲,還坐在一張籐椅上,手執《情天長恨》的劇本,念著對白,越念越是入戲,整個人炫然欲泣,楚楚動人。
她的傷感誇大了:
「誰願意向這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殺是弱者的行為,不過,要是你也離我而去,在這苦難的時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對誰說?我要死了…」
培養好情緒,抬頭向吳導演:
「導演,可以了。」
誰知權威的導演接了一個電話後,一干人等,見到他的手勢,一言不發,不管攝影裝備,只把佈景板後的重型器械、火藥……搬上了吉普車。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夢玲,上火車,我們要換點了。」
換點?
朱莉莉陪著一身戎裝、驗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車。白雲飛道義地:
「蒙先生,我們是識英雄、重英雄,沒什麼幫得上,也盡了綿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謝謝。後會有期!」
火車廂外,忽傳來吵罵,只見阮夢玲一臉不悅,氣急敗壞,大箱小箱地搬運上來。猶在生氣,忘了儀態:
「為什麼說換點就換點?戲還沒拍完呢。攪什麼鬼?雲飛!白雲飛廣
她一見他,便逮住他:
「你看,這是不是拍電影的?我從影這些年……」
白雲飛親熱地扶著她的肩頭:
「反正我們都得聽導演的。」
朱莉莉見狀,以為他對她的承諾在實現中——把女主角換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頭把嘴唇舔了一下,益發明艷。她斜乜著阮夢玲,驕傲地示威,有點神秘的喜悅:
「是呀,往後導演叫我怎麼演,我就怎麼演。當女主角有什麼難?」
忽地省得一樁,便向白雲飛耳語:
「喂,只能研究,不要傷害他。」
白雲飛但覺兩個女人都很麻煩,一手一個安頓到車廂內。
他自己,閃身進了——
等著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條。
他一進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馬上把車廂的門關上了。
白雲飛著吳導演點收,然後對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這個無價之寶,總算不枉此行了。」
「是嗎?」他抽一口雪茄:「據我所知,你還有事瞞著吧?譬如說,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還沒有眉目,不過,我會繼續探索。你們先把這件古董運到東北去吧,我們永遠是好拍檔。」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論指向白雲飛及吳導演。
「白先生,我們會自行繼續搜索這個寶藏的。對不起!」
保險掣扳動。
白雲飛大笑。他從容地向著田中三人: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頭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顧,他的手下,全把手槍收回。白雲飛輕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槍。
敵人棋差一著,倒身血泊。
他打開箱子,把部分金條扔給他們:「處理得乾淨點,然後在火車站外等我。」
「是!」
未見,他施施然地出來。
風度翩翩地關上門。
跟吳導演打個手勢:他把蒙天放暫交給他。這無價寶又獨得了!
白雲飛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車號角長鳴一下,轟隆之聲乍起。開動了,全速東行。
火車離站。
站上,赫見白雲飛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隊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車之後,一直很沉默。
車廂內,與朱莉莉相對坐著。
終於,他也正色地攤牌了。
「冬兒,把我送歸皇陵之後,你將何去何從廣
她沒有答,不想欺騙他,又不想講真話。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說吧。」
她只好模稜兩可地應付著。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點笨。」
蒙天放很艱辛地開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聽,她愕然抬頭望著他:
「不」
臉紅起來,啞口無言。
「如果你倆兩情相悅,你就嫁與他吧。一切隨你做主,不過,你倆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間少見真情真意,且多半是遊戲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幾時?眼睛也紅了。是社會訓練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險的。萬一她什麼也沒有了,還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淚來。
蒙天放只誠懇地:
「有句話,要是錯失了我就沒機會說——不管你變得怎樣,我是矢志不渝的!」
見她沒話,自個笑起來:
「都說什麼『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許不流行了。」
朱莉莉帶淚苦笑。
「曖,古老的東西才這樣。」
他把殘破的絲履拎出來,送給她,無聲地,好做個紀念。她沒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終於矛盾地出了車廂透氣。
火車正轟轟向前開動。此行出賣了一個愛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見阮夢玲捧著一個「頭」,闖進了吳導演的車廂內。
那是一個俑像的頭,跟蒙天放一樣,跟她在陵墓中所見的一樣。
阮夢玲恐怖地嚷嚷。
「這是什麼東西?是誰放在我戲衣箱子裡頭的?嚇死人,導演——」
吳導演一手把她扯進去。
還殘留半句話:
「你們簡直不是拍戲,不知背後——」
話還未了,槍聲一響。
機器雖是那麼的嘈雜,但這槍聲近在咫尺,怎會聽錯?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嚇得蹲下來了。腳一軟,滾到一角去。
吳導演探首外望,把阮夢玲的一條腿也給拖進車廂內,門馬上嚴嚴關好。
她渾身發抖,往回爬。
一生都沒那麼接近過死亡。——除了拍戲。
力不從心,爬得特別慢……
車廂內,蒙天放傷感地憑窗遠眺,思潮起伏。
——快速閃過窗外的景物,是長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長城!
他認得!
匈奴軍人強馬壯,遠較漢人為優,但蒙恬將軍率兵,以輕快兵騎,銳利長胡,強勁弓管作戰。蒙天放自十三歲起,已投將軍麾下。他以凌厲劍術,殺人敵陣。
一場血戰,馬蹄踏過屍體,戰車輾過廢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人馬自長城一個缺口北逃……
幸虧有長城,作為整個北方的邊防。
城牆歷歷在目。
不過,蒙光放的經驗,長城在東面。往陵墓不該東行!
他飛快地撲向窗前,斷垣仍在。
忽地,後面的某個車廂,拋下一件「物體」,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個女人的屍體。
他很驚愕,正憤怒間,門外撲進一個抖顫的人,張口結舌。
蒙天放暴喝一聲:
「你出賣我!」
朱莉莉驚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長城:
「你看,長城在東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騙不了!」
她心虛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們調虎離山!」
蒙天放因被出賣,勃然大怒,只覺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錯信了她,雙目發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殺之。
她拚命解釋,但口齒不清,形勢危范,非常驚懼地退後,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蘊,轉念,脅持了她好逃出車廂。
吳導演與手下知陰謀敗露,出來攔截。他下令:
「老大說過,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覷——原來大家都被出賣了。
朱莉莉聞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衝前廝殺去。
蒙天放見她有勇無謀,脅持的手,改為保護的手,她猶不急:
「豈有此理,這白雲飛殺千刀…」
吳導演拔搶了,她又尖叫:
「救命啊!」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車廂壁上借力,躍至導演頭上,一踢,對方連人帶槍遇襲。幾個大漢也來圍捕。
火車一黑,進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適應得比其他人快。展開惡鬥,打倒幾人。
在火車出了隧道後,他已扯著朱莉莉,自一車卡衝至另一車卡。
乘客喧囂中,衝至最後一車卡。
他想跳下去。
火車疾走,朱莉莉狂拉著他:
「不!跳下去會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塊死!」
見她慌亂成這樣,蒙光放只好攔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後一個車卡的門。
一陣陣動物的臭味傳來。
這車卡載滿了牲口。
蒙天放揮劍斬開中間的聯繫鐵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濺,想不到真是一柄寶劍。
牲口車卡終於驟離大隊了。
只見往前直奔的火車,義無反顧而去。二人目送著。
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騎,向相反方向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