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子走過街燈下,纖細的身影經過燈光的拖曳,在地上拉成冗長的影子。
天空由白逐漸轉暗,賴釋慈踏著急促的步伐彎進一條暗巷裡,一步步走進一棟老舊的公寓。
稍嫌沉重的步伐踏上每格階梯,像是在透露她疲累的心緒,走到位於四樓的住處,悶聲的腳步才歇止。
釋慈從皮包裡掏出家門的鑰匙,一串清脆聲在寂靜的空間裡迴盪,還沒對準鑰匙孔,鐵門突然地被打開!
釋慈嚇了一跳!她定神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大哥。
「你嚇到我了。」她吁了一口氣。
「我……」賴俊清一雙充滿愧歉的眼神飄恍不安地看著妹妹,最後擠眉弄眼,像是在提醒甚麼似地。「怎麼這麼早回來?沒和同事去逛逛街嗎?」
她在幼稚園當老師,一個月薪水不多,但是要做的事情卻不少,雖然如此,她卻工作得很開心,因為她非常喜歡小孩子,總覺得孩子們都像天使,可以帶給人歡樂。
「逛街?」釋慈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不愛做那些事。」
十歲那一年,父母因為車禍意外而身亡,當時只留下了負債和年紀僅相差三歲的哥哥和她。
從小到大,都是哥哥在外頭賺錢養家,而這個家只有她和哥哥兩人相依為命,所以對她面言,哥哥不僅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更是重要的精神支柱。
「你怎麼了?」釋慈發現大哥臉上毫不自然的表情,不禁產生疑惑。「不舒服嗎?看你臉色怪怪的。」
她伸手貼上大哥的額際,想探一探他的體溫。
「唉呀!」賴俊清拉下妹妹的手,想要將她往外推。「現在時間還這麼早,你先出去逛逛,晚點再回來!」
釋慈莫名其妙地被往外推,心裡愈想愈不對勁,於是忽然轉過身來,兩眼直直地盯著大哥瞧。
「你、你幹嘛這樣看著我?」賴俊清心虛地後退一步,自然而然地避開了妹妹充滿質疑的目光。「你這樣一直盯著我看,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可是奇怪的人不是我,應該是你才對。」平時都在照顧小孩子,所以她的心思比所有人都來得細膩許多,大哥臉上詭譎的神情她又怎麼可能察覺不出呢?
釋慈一雙慧黠的瞳眸,直勾勾地看著大哥,不明白大哥今天的反應,怎麼會如此奇怪。
不過念頭一轉,她突然開朗一笑,白皙的雙頰隨著興奮的語氣,而漾出淡淡的紅色。
「你是不是帶女朋友回來?」
若當真如此,她當然就不方便留在家裡當電燈泡了,不過她對大哥喜歡的女孩子,倒是充滿好奇。
「我可以不打擾你們,不過總要介紹對方讓我認識一下嘛!」釋慈拍拍大哥的肩膀,逕自溜進了屋內。
「不要進去!」
賴俊清大喝一聲!但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妹妹的衝動。
釋慈一進到屋內,見到三、四個身材壯碩、體格魁梧的男人佔據著客廳,每個人都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她,讓她由衷感到一陣不舒服。
「哥……」她回頭看著從頭到腳都充滿不安的大哥一眼,結結巴巴地問:「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大哥怎麼會有這種像是混黑道的朋友呀?
釋慈心裡全是不解,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他們是……」
一時之間,賴俊清也找不到話,可以向妹妹好好說明事情的始末,只能悔不當初——
他因為貪念,想要用最迅速的方式致富,糊塗地受朋友影響沉迷於賭博,不僅是輸光了全身上下的積蓄,甚至向地下錢莊借錢,簽下為數不少的借據,最後還是一敗塗地。
「釋慈,我對不起你!」
無法承受黑道威脅,賴清俊情緒逐漸不穩,最後居然露出無助的表情,和接近求救的軟弱聲調。
他從來沒想過,與黑道周旋,會致使他的生活和家人陷入痛苦的境地,因為糊塗,他為自己的人生帶來了傷害。
「到底怎麼回事?」
釋慈突然提高警覺,有所防備地回頭,看著那幾個態度不友善的男人,知道事情有些嚴重。
「我、我……」
賴俊清扭扭捏捏地,說不清楚也說不完整。
最後還是坐在沙發上的年輕男子,沉不住氣地起身,替他說明白一切——
「他跟我們借錢不還,已經拖了足足兩個星期!我們老大很不高興,所以今天一定要討回那筆錢!」
「借錢?」
釋慈訝異地張大了嘴。
她有沒有聽錯呀?
大哥怎麼會跟別人借錢呢?即使向別人開口借錢,也應該會還才對,不可能將事情鬧成這般吧?
「我大哥向你們借多少錢?」
工作了三年多,她身上還有一些積蓄,拿錢出來替大哥解決難關,並不是甚麼大問題。
大哥是她的親人,她怎麼可能與大哥計較錢呢?
換句坦白的話說,從小到大,大哥一肩擔起了扶養她、照顧她的責任,任勞任怨,她都還沒報答他,又怎麼會見死不救呢?
「本金七十萬。」
「甚麼?!」釋慈冷不防地嚇了一大跳!被這個數目狠狠震了震!「七、七十萬?」
「利息算一算,總共是兩佰多萬,只要他肯乖乖還錢,我們老大說可以給個折扣,算他兩佰萬就行了。」
「你說本金加利息要兩佰萬?!」釋慈提高八度音,驚詫的表情愈來愈誇張,接近不敢置信。
「怎樣?你打算要怎麼替他還錢?」
釋慈回頭看著大哥,質問道:「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欠他們這麼多錢呢?他們到底是誰?」
她向大哥討了一個解釋。「我真的很對不起你!他們是地下錢莊的人,我向錢莊借了七十萬…
…」
「錢呢?」她開始不安起來。「你借這麼多錢是為了甚麼?你把錢花到哪裡去了?」
賴俊清不敢看著妹妹,只能一臉愧歉地說:「我太糊塗了,把所有錢全部拿去賭博,最後輸光了。」
「天!」她覺得天旋地轉,似乎快站不穩。
但是她能說甚麼呢?責罵大哥嗎?恐怕說再多都於事無補,先想辦法解決眼前的情況比較實在吧!
「廢話少說,你們到底要不要還錢?我們老大給的最後期限,就是今天晚上之前,你們最好不要讓我們不能交代。」
釋慈努力提升心底的勇氣,要自己冷靜應付,可是畢竟從來沒想過,會遇上這種事,於是忍不住全身發顫地對他們開口:「我身上沒那麼多錢,可不可以再讓我們寬限幾天?」
「你沒聽清楚是不是?我剛才已經說了,今天晚上之前,是我們老大所給的最後期限,如果你們還不還錢,最後的結果恐怕會讓你們畢生難忘。」他們說出了威嚇的言語。
釋慈吞了一口口水,無計可施。
三、四名男子用不同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最後互換眼神,不懷好意地開口道:「其實今天他要是還不出錢來,下場可說是死定了,不過幸好你出現,事情應該可以有轉圜的餘地。」
「錢是我借的!借據也是我親手簽的!和我妹妹無關,你們千萬不要想對她不利!」
賴俊清徹底緊張起來!終於明白自己將會帶給妹妹多大的連累——
「你們說!」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勇氣,釋慈挺身而出,阻止大哥發言,一心一意只想替大哥解決事情。
「我們看你長得不錯,建議你到我們老大開設的酒店上班,只有這樣做,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替他還清債務。」
「酒店?!」
釋慈冷冷倒吸一口氣,四肢顫抖抖地面對他們,完全怔愣住了!
「已經沒時間讓你考慮,為了救他一命,勸你最好馬上答應,我們可以立刻回去替你向我們老大商量,你覺得呢?」
她的自主意識早已經成為一片空白,為了不讓大哥陷入危險的困境,她怔忡地點了頭。
「不行!」賴俊清大聲阻止道:「債務是我欠下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能讓你為我犧牲!」
站在一旁的幾個男人聽得很不順耳,於是一擁而上齊出手腳,警告他不要逞英雄好漢。
「住手!不要打他!」釋慈惶恐地大喊:「我答應你們還錢!我願意到酒店上班!請你們不要打他——」
一片凌亂、叫囂中,釋慈決定替大哥犧牲,不知道前方的路途是否崎嶇難行,她都勢必要走過不可!
☆☆☆
一早到幼稚園上班,釋慈明顯精神不濟,儘管同事們對她特別關心,她也只是微笑以對,沒有辦法將自己家裡所發生的醜事外揚,而且就算說了,又有甚麼幫助呢?
她根本不瞭解酒店小姐的生活該怎麼過,究竟有沒有危險性?因為受到情勢逼迫,所以她才不得不答應他們的條件。
她知道有,但是她寧願遭遇危險的人是她自己,也不要是她最敬愛的大哥。
「釋慈!」
同事小萱從外頭跑進教師休息室裡,神色緊張地尋望她的方向。
「甚麼事?」
她從煩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很自然地迎向小萱所佇立的位置。
「睦傑又惹事情了!」
睦傑是釋慈安親班上的學生,年紀才五歲,但是卻像小流氓似地,專門欺負其他小朋友。
不僅是身為睦傑班導師的釋慈深感頭疼,連其他班的老師和園長,都對睦傑的粗暴行為沒轍。
他們這間幼稚園,是有名的私立貴族校園,許多有名的企業家,都將自己的子女送到這間幼稚園就讀,從幼稚園向家長收取的學費有多昂貴,就可以瞧出端倪來了。
聽說睦傑也是名望之後,雖然也沒有人可以證實,睦傑生長在多麼富有的環境裡,但是能就讀他們幼稚園的小孩,家庭都有一定的經濟能力,所以無論是哪一個小朋友,他們都得小心翼翼地照料。
不過釋慈的想法和他們都不一樣——
她是因為喜歡小孩子才來當幼稚園老師,疼愛每個孩子都是發自一樣的心情,絕不會因為哪個小朋友,來自比較顯赫的家庭,就對那個孩子付出多一點關心。
「他又怎麼了?」
五天前他才將就讀中班的一位小朋友,從溜滑梯上推下來,造成那位小朋友雙手骨折。
本來身為老師的他們應該要負起責任,但是受傷的小朋友的父母,卻沒有計較的意思,讓幼稚園裡的老師們都覺得他們是好人。
可是也有聽說,對方的父母不計較的原因,是因為和睦傑的父母達成協議,賠償的條件也許開得不錯,所以他們接受了,自然而然就不會找老師們的麻煩。
「他拿石頭打破了王小凱的頭,園長已經叫司機,將王小凱送到附近的兒童醫院,園長也在醫院裡,正在和王小凱的父母道歉呢!」
釋慈根本無心去多想,她現在心裡只掛念著睦傑人在哪裡。
「睦傑呢?」
「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
幼稚園的大門是采中央控制大鎖,所以不到放學時間,不可能隨便打開,憑一個五歲小孩當然出不了大門。
但是無論他們怎麼尋找,就是找不到睦傑的蹤影。
「你趕快去找他吧!看來也只有你知道他藏在哪裡。」
小萱無奈地說。
釋慈可以說是全幼稚園裡,對睦傑付出最多心血和腦力的人,但是同樣無法得到睦傑的信任,唯一比較特別的是,睦傑每次惹禍之後,都是靠釋慈將他從幼稚園裡的某一隅找出來。
為甚麼釋慈可以找到他?
或許是因為她的用心,可以讓一個頑劣的五歲小孩,有小小的感動吧!所以每當釋慈出面尋找他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
「我去找他。」
釋慈迅速奪門而出,開始在偌大的園地裡,找尋睦傑小小的蹤影,果不其然,她辛苦地尋了一回之後,他小小的身體就出現在她面前了,黑澈澈的瞳眸無畏無懼地看著她,沒甚麼特別害怕的表情。
任誰也沒想到,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居然會有如此世故的眼神。
社會病了嗎?為甚麼沒有人發現這個孩子和其他孩子不同呢?
他的心思彷彿老了十歲有餘,他所闖的每件禍事,都像是在引起周圍一些人的注意,但是大家通常都將他的行為解讀成頑皮,根本沒人像她一樣,可以感覺出他心裡的壓抑和不滿情緒。
「睦傑,乖,來老師這裡,老師不會對你生氣。」
他像是聽得十分明白似地,乖乖地走到釋慈面前。
她蹲下身,伸手拉住他的右手,臉上漾開一抹溫和、善良的微笑,希望化解他心中的不安。
「可以告訴老師,你今天為甚麼又欺負其他小朋友嗎?」
其實釋慈並不想這樣問他,但是要問一個小孩子話,必須直接坦白,太拐彎抹角,他們是完全聽不懂的。
小小的腦袋搖了搖,睦傑根本不想回答她。
釋慈歎了口氣,臉色慢慢凝重。
「你知道嗎?園長這次好像很生氣喔,所以老師必須去你家找你爸爸、媽媽談一談,要不然你甚麼都不肯說,老師根本沒有辦法瞭解你,對吧?」她的語氣仍然是柔善得無話可說。
睦傑年紀雖小,卻早已經學會不領情。
他對眼前這個長髮老師,確實有比較親切的感覺,但是還是無法要求自己,親近長髮老師。
他的年紀真的太小了,即使他的心思和一般五歲大的小孩不太一樣,可是他終究無法瞭解太多大人的世界。
「這樣好了,今天老師陪你回家,順便找你父母說說話。」
睦傑首先沉默了一下子,低下臉去之後又抬起頭來看著釋慈,最後只吐出一句話:
「沒人在家。」
釋慈聽了睦傑的話,但是她仍然不死心地說:「總不會你的家人都不回來吧?老師可以陪你等。」
她下了決心,如果見到睦傑的父母,她一定要狠狠發一頓脾氣不可!居然讓小小年紀的睦傑,套上這麼不尋常的壓力——
說真的,她從沒見過一個五歲小孩的心思,像是一個十歲大的小孩那般,心細且沉重。
「隨便你,都可以。」
睫傑的說話方式,少了一些稚嫩的童言童語,卻多了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和懂事。
只是他所懂的事情,釋慈不能完全明白。
她真的很想化開睦傑心中的結,只是一直找不到好方法,剛好現在可以親自到他家去拜訪,算是好機會。
「今天記得等我,不要一下課就跑得不見人影,知道嗎?」
聽完釋慈的話,睦傑沒有任何回應便跑開了。
睦傑雖然天天來幼稚園報到,可是他出現在老師面前的機會很少,釋慈很想改變他的想法,給他一個快快樂樂的童年,可是他始終無法徹底敞開心扉,接受任何人,所以這樣的打算還有待努力實現。
看著睦傑跑遠的小小身影,腦子裡不禁又想起大哥的債務糾紛,思及這兩件煩人的事,釋慈忍不住歎了口氣。